浅谈宋代文人个体生命悲剧意识的觉醒(上)
2019-10-20杨秀平石平群胡洁
杨秀平石平群 胡洁
摘 要: 秦观一生仕途坎坷,在国家积贫积弱之时不能为之出力,是家国之悲,身处党争之中无法自拔,是命运之悲,个人价值不能实现,是人格之悲。在个体生命不得施展的沉压力之下,他将悲剧意识转化为艺术动力,以诗言志,以词写情,用真实的笔触书写自己不得意的一生。
关键词: 秦观 个体生命 悲剧意识 艺术表达
一、个体生命悲剧意识在中国古代文化中的深层根源
生命是有限的,时间是无限的,人的生命只不过是无限时间中微茫的一点,个人在悠长的时间面前充分体悟到人生的有限性。生命悲剧意识的产生是个体对肉体生命必有一死这一真相的揭露,是对人的有限性的觉知,更是对生的留恋、死的忧虑。时间流逝是生命衰老并最终死亡的主要乃至唯一原因,因此生命不永之忧常常与惜时同时出现,渴望生命往往与渴望时间相伴随。
在宋代文化鼎盛之际,在政治压迫之下,士人个体的生命悲剧意识凸显,他们极度关注个体生命的存在。在必须担负生命最终有限性的悲剧时,他们的人生观蕴含了时代的文化精神。秦观、姜夔作为政治动荡下的士大夫,渴望入世又不得不弃世,在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冲突中煎熬,因此产生极为强烈的个体生命悲剧意识。悲剧性人生首先表现为仕途之路坎坷的悲剧性;其次表现为“从道不从君”的理念悲剧;再次表现为依附统治阶级的悲剧性;最后表现在个体现实生活上的悲剧,即士人阶层的自身特征(独立性、主体性、超越性)得不到体现。
二、秦观的个体生命悲剧意识的觉醒
秦观,字太虚,后改字少游,别号邗沟处士,学者称淮海先生。高邮(今属江苏)人,生于仁宗皇祐元年(1049),卒于哲宗元符三年(1100),享年52岁。
秦观在中进士前,大部分时间过着耕读的生活,对前途满怀憧憬。元丰元年,第一次参加科举考试,就因朝廷“罢诗赋及明经诸科,专以经义、论策试士”①而失利。元丰五年第二次应举仍以失败告终。元丰八年,37岁的秦观终于应举及第,结束了漫长的应举之路。可以说,科举入世是那时期所处生活环境影响的结果,也是秦观受儒家思想影响的一个早已命定的必然目标,是造成其悲剧人生的最核心的根源。
一入仕途,就意味着秦观的人生悲剧真正开始,最终伤痕累累,注定不能全身而退。初入仕途,秦观被任命为定海主簿,这是一个不能施展自己才能的空官衔,使他的满腔报国热忱和对仕途的美好展望无从安放。回想数年的寒窗苦读,不免尝到一种年华蹉跎、青春空逝的涩涩苦味。元祐元年,秦观被授蔡州(即今河南汝南)教授,随着仕途进入顺景,他的心情大好起来。为了在仕途上能更进一步,他悉心研究国情,时时关注国家大事,写成策论多篇,一个“心忧天下”的知識分子形象霍然出现。然好景不长,元祐党争开始,秦观在此崭露锋芒,被卷入党争的漩涡,而其文人天真单纯的性格及过于乐观的精神,往往会让自己在厄运到来时措手不及,倍受挫折。在这场斗争中,不谙官场规则的他四处碰壁,无力自处,伤痕累累。元祐五年,秦观离开蔡州进京任太学博士。此次进京意味着离党争的漩涡更接近,这对秦观来说是更严峻的挑战,但其性格中天真的一面再次暴露出来,让他在短短的仕途生涯中自顾不暇、茫然失措。元祐六年七月,秦观被迁秘书省正字,八月被除正字。元祐七年三月,应朝廷诏赐馆阁花酒,游金明池。作《金明池》词,词情伤感,归隐之意初浓。此时期的秦观在官场跌跌撞撞,伤痕累累,唯求归去。元祐八年,高太后卒,哲宗亲政,政局大变,秦观从此走上了一连串的贬谪之路。一贬杭州,再谪处州,三徙郴州,四徙横州,五徙雷州。作为一个以入仕为人生最终目标的文人,贬谪无疑意味着对其生命热情和信念的彻底抽离。都说哀莫大于心死,此时的他既没有为改变现状而努力,又没有足够的胸怀接纳这场人生灾难,这样不给自己希望,难以让自己脱离苦痛,是一种徘徊在绝望边缘的无肠可断的极端痛苦。至此,秦观一生似乎过着亦仕亦隐、入乎其内而不得解脱的终身不得解脱的生活,个体生命的悲剧意识可总结为对家国的破败(国力积弱)不能贡献出一己之力,对自己的坎坷人生不能把控,美好或崇高的人格不能施展。
三、秦观诗词中个体生命悲剧意识的具体表现
秦观终其一生都处在主体生命未得舒展的压抑和苦闷中,这种压抑和苦闷在其一往情深的执着人格的照射下发之于心,成之于文,才有了流传千古的秦子诗词。
(一)秦“诗”的洒脱与诗显、直
秦观早期生活平静单纯,是诗歌创作的旺盛期。此期诗人才高气盛,潇洒旷达,心境整体愉快,对自己的才能及未来抱有强烈的信心。诗作以田园诗、闲适诗为,主要描写大自然景色,语言清丽、风格明快。如《首夏》:“接物相推各自新,痴心儿女挽留春。芳菲过尽何须恨,夏木阴阴正可人。”此诗语言浅白如画,表达的是在春花凋谢的春末之时诗人不悲反喜、以愉悦的心态迎接着初夏的到来。再看《早春》:“黄金簌簌满垂杨,尚有春寒到画堂。酒力渐销歌扇怯,入帘飞雪带梅香。”此诗描写了扬花初开的喜人色彩和飞雪“入帘”的轻盈之舞姿,语言清新俊洁,诗意浓浓,展现出一幅充满梅花幽香的春雪图景。《秋日三首》其一:“霜落邗沟积水清,寒星无数傍船明。孤蒲深处疑无地,忽有人家笑语声。”此诗写在邗沟耕读时的秋夜景色,先描绘夜深霜降落、寒星起之静谧之画面,后却笔锋一转,写诗人沿着邗沟行到孤蒲最深处本以为此处再没有干地了,却忽然从不远处传来朗朗笑语。全诗语言活泼跳跃,语意新奇飞动,意趣无穷。
中期诗风渐变,但仍然不改其洒脱与显、直之风格。如《晚出左掖》(元祐五年—1091):“金爵瓢棱转夕晖,偏偏宫叶堕秋衣。出门尘障如黄雾,始觉身从天上归。”此诗用白描的手法写出自己走出皇宫大门时的兴奋之情,表达的是对朝廷能任贤而用人的期望及对自己未来光明仕途的信心。
晚期秦观真实地记录了自己贬谪期内的悲伤与愁苦,诗风仍以显、直为主。《宁浦书事六首》其三(元符元年作):“身与杖藜为二,对月和影成三。骨肉未知消息,人生到此何堪。”这是诗人被贬雷州后在心情极度痛苦之时所作,仍用白描手法写出自己远处蛮荒之地而归家无期的悲伤绝望之情。《饮酒诗四首》其一:“我观人间世,无如醉其中。虚空为消陨,况乃百忧身。惜哉知此晚,坐令华发新。圣人难骤得,得且致贤人。”此诗是被贬后期所作,此时期其诗作多用白描手法直接抒发情感,语言朴素,意境高古。全诗用平易的语言、淡泊的语气描述了醉酒的情境,间接表达出了心中的淡淡忧伤。读之此诗,能让人在平淡中有撼动心灵的力量。《纳凉》:“携杖来追柳外凉,画桥南畔倚胡床。月明船笛参差起,风定池莲自在香。”这是一首描写居家生活和闲适情怀的作品,通过对船笛之声时起时落、晚风中风吹莲花使莲花不停摇摆的场面的描写,把“倚床”“乘凉”的悠闲心境表现了出来,意境平淡又有韵味。
总的说来,秦诗早期清新妩丽,中期闲雅深婉,后期是端重高古。
(二)“词”的深情与隐、婉——有“古之伤心人”之称
秦观词早期柔媚婉约,中期和婉伤感,晚期凄婉深沉。
秦观以心作词,尤以晚期成就最高。
早期词风含蓄蕴藉、柔媚深情。《满庭芳》(元丰二年—1079):“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樽。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倖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上片写景,用一系列孤寂意象如微云、衰草、征棹、烟霭、斜阳、寒鸦、孤村等叙写离别之景,离别本身不舍与无奈之事,将满怀的离愁别恨渲染于景。下片写情,词人的满纸悲情,在遥遙无归期的追问中,在高城望断、灯火黄昏处作结。此时情语化着景语,词情迷离,词意蕴藉而空灵。语言浅而不俗、淡而有味。《画堂春》(元丰五年—1082):“落红铺径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园憔悴杜鹃啼,无奈春归。 柳外画楼独上,凭栏手花枝。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②此词是女子伤春之情。上片写景,通过对春雨霏霏、春花落池、杏园憔悴、杜鹃声啼画面描写,传达出春天已过、美景难留的无奈。下片写人,通过闺中之人的“手捻花枝、放花无语”一系列动作的描绘,点出心中的幽怨之深。此为言情之作,其情思之旖旎婉转而空灵轻柔。
晚期词风渐变,更含蓄蕴藉、凄婉深沉。《江城子》(绍圣元年—1094):“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上片写景,通过春日杨柳之态写出昔日游玩西城的回忆。虽是旧地重游,却已物是人非。下片抒情,叹韶华易逝,青春难留,然其离情别恨之泪,不知何时能休。《千秋岁》(绍圣二年—1095):“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鵷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上片写眼前所见之江南草长莺飞的美景,有碧水、黄沙、绿原、繁华和莺之声,动静结合,色彩鲜明,层次感极强。其后笔锋一转,由乐景转悲情,其飘零之感、消瘦之容、孤寂之身随即出现,悲情愈转愈深,愈下愈烈。下片先写昔日宴会之欢乐场面,接着写清梦不断,朱颜改变的现实处境,末句笔锋又一转,以落红万点的暮春残景作结,点画出心中无限的忧伤。词风清丽凄婉,词情一波三折。清冯煦《蒿庵论词》云:“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③况周颐说:“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之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④此词是绝望的哭泣和叹息,从而有“古之伤心人”之称。
注释:
①脱脱,编著.宋史纪事本末[M].北京:中华书局,1977.
②淮海居士长短句·卷中·画堂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61.
③④况周颐.蕙风词话[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7,7.
参考文献:
[1][宋]秦观,撰.徐培均,笺注.淮海集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2][宋]秦观,著.徐培均,校注.淮海居士长短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