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还乡
2019-10-19康志刚
康志刚
老人回来那天,一大早,天上飘起蒙蒙小雨,空气里弥漫着新鲜的土腥味,还有小草淡淡的清香。
上午九点,两辆小汽车驶过湿漉漉的街道,停在了村委会大院。雨突然停歇了,露出一大片湛蓝的天,阳光洒满了大地。
第一个从车上下来的,是县委宣传部的王部长。他拉开后面的车门,非常小心地搀扶着老人下车。
戴一副眼镜,有几分斯文的刘乡长从另一辆车上下来,他向迎候在院里的村干部们介绍客人。其实根本不用介绍,大贵早抢先一步,一把攥住了老人的手:“大伯,我是大贵呀,盼您回来好久了!”
老人比大贵想象的要年轻一些,但脊背佝偻得厉害,穿一身灰色运动衫,戴一副茶色太阳镜。大贵心里一热,眼窝就有点发湿。
老人抓住大贵的胳膊,笑呵呵地说:“哎呀,你就是大贵呀,我上次回来,你还跑着耍哩。”老人的声音嗡嗡的像低音炮,不但让大贵,也让所有人都无比惊叹:哎呀,哪儿像九十多岁的人,说话中气这么足!不愧是从战场上蹚出来的!就是不一样。
老人仔细地瞅大贵,说,你长得像你爹,小时候我俩没少在一起耍,还在村南苇塘里捉过“苇喳子儿”(一种鸟儿)。他还健在不?大贵说:“都去世十多年了。”老人呃一声,问,多大上?大贵说,七十三。老人边摇头边念叨:“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可惜呀,见不到我老兄弟了!”
老人又说:“我当年跟着队伍打鬼子,家里全凭你爹你娘照应哩。”老人的嗓音就有些哽咽,用手揩一下眼角,脸色沉重起来。大贵眼里也汪出泪花,他把老人的手握得更紧。老人提了几个名字:焕秋、眯瞪,还有偏头,竟然都作古了。老人的脸色比刚才又沉郁了一些。
以老人的意思,先在街上轉一转,看一看。阔别故乡几十年,他恨不能走遍村子每个角落,寻觅一点儿时的痕迹。但老金和大贵执意让老人先去村委会喝杯茶,听听村里的情况。无奈,老人由儿子和大贵搀扶着上了二楼会议室。上楼时大贵更感到了老人的不同寻常,老人的腿迈得坚韧有力,两只穿深蓝色运动鞋的脚踏在楼梯上,像鼓槌击打鼓面,哪像那么大岁数的人呢?这让大贵恍若看到了当年那个骁勇无比又一直在父亲口中、也在全村人口中传诵的极富传奇色彩的本家大伯!
大家在收拾得干净整洁的会议室落座后,老金代表村里,说了几句欢迎老人回来的话,也算小小的欢迎仪式吧。然后开始汇报,主要谈近几年村里的发展情况。
作为村支书,这也是老金最津津乐道,最引以为豪的。截至目前,他们村大大小小的板材厂和家具厂已不下几十家,可以说一抓一大把。据说,家财千万的大老板都不少于十个了,村里光“奥迪”就有二十多辆,这在全乡都是拔尖儿的。老金说,有钱了,人们就拆旧房盖二层小楼。其实这些厂子和老金没什么相干,但他是村里一把手,脸上有光啊。老金说得兴致勃勃,还不时扭头让大贵补充或证实一下,大贵毕竟是老人的本家侄子,又是村主任,似乎比他更有说服力。
老人听得入了迷,连茶水都忘记喝了,太阳镜早被他放到了桌上。没有了太阳镜的遮掩,老人眼角的皱纹叠成鱼网状,下垂的眼袋像俩大肉瘤。大贵心里一沉,仿佛才感到大伯的确是岁数不小了。但又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要回来看看。自从接到老人的儿子从上海打来的电话,他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又想不明白。
老金刚介绍完毕,老人就迫不及待地发表感慨。他说,我们当年为什么要舍家撇业地跟着共产党干呢,为什么要把脑袋掖到裤腰带上和敌人拼命呢?不就是要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吗?咱村当年好几百亩地,大多是香保和老费家的。人家大白面馒头不断顿儿,咱穷人哩,一天能吃上俩高粱面饼子、喝碗稀粥就不赖了。人家过年要杀一头大肥猪,咱们只能买上几根猪骨头啃啃,哎呀,那个世道不公平!我这次回来,看到咱村变化这么大,打心里高兴!除了个别音节,老人口音基本没什么变化,这让大贵想到了逝去的父亲,还有家族中其他长眠于地下的长辈。一种源自血亲的力量,让他的心悸动了一下。
从会议室出来,大家簇拥着老人来到大街上。
老人的手微微颤动,他望望天,又望望脚下的地。还没走几步,就不再让儿子和大贵搀扶了,他要自己走,仿佛只有自己走才觉得不是梦幻。这是他曾经走过无数次的街道呀,从童年一直走到成年,上面落满过他大大小小的脚印。
大贵伸出胳膊,还要客气,老人的儿子朝他摆摆手。这是老人的长子,长条脸,宽下巴,高颧骨,眉毛粗短浓黑,和老人有几分相像,但白净清秀,多了几分南方人的特质。唷,这是那条主街吗?老人一边走,一边问大贵。大贵点点头说,没错。老人瞧瞧脚下,水泥路面让小雨冲洗得白亮干净,就说,好,好,这路不错。再往两边看,几乎全是清一色的两层小楼,瓷砖贴面,洁白的塑钢门窗,呈现一种与时俱进的态势。老金伸手指着身边的小楼,眼里闪出亮光,瞅着老人说:“这就是新民居,您老看好不好?”不等老人开口,又说,“早年不是有个说法嘛,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嘿嘿,咱不但实现了,再过几年,俺们还打算盖几栋楼房,新农村嘛,就得和城里一个样儿。”
老人停下来,惊叹得直咂巴嘴:“想不到啊,咱村变化这么大!”
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老人停住,扭头四下寻找什么。
老人伸手往地下指指,说,从前这里有一棵大槐树,树底下有一盘石碾。你看,这树也没了,石碾怎么也不见了?
老金怔一下,赶忙解释:“是这样的大伯,那棵树我小时候也见过,一个人搂不住!”就张开粗短的胳膊做了个合拢状。老人点点头,说没错,我小时候也搂不住!好大一棵树!它长得好好的,啥时候刨了?那两只茶色镜片就直直地盯住老金。老金被盯得心里有些发毛,右手插进浓密的头发里,用力挠几下,回答:“大伯,是最早修路那年刨的。”
老人又问起那个石碾。
这一问老金顿时乱了方寸,支吾了半天才说:“呃,对了,好像前些年让人给砸了。”
大家心里很不是滋味。尤其是大贵,他见过那个本家大娘。那时他还小,时常听大人们说她傻,说男人和你离婚了,你还不改嫁,还像从前一样侍奉公公婆婆,又养老送终,图个什么?人们不理解,大贵也不理解,但他觉得说话办事干脆利落的大娘一点不傻!后来听说,当年大伯随部队南下时,就做好了为国捐躯的准备,为不连累年轻的大娘,給她写了一封解除婚姻的信,同时也委托区委会做大娘的工作;大娘也给大伯回了信,说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她要等他回来;终因战乱,这封信没有寄到大伯手中……大伯家没有近亲,从前大贵父亲每天给大娘挑水,大贵长大后就接替父亲,直到大娘离开这个世界。
此时,望着老人一脸的懊悔和凄楚,大贵眼睛发酸,心也像让东西撞了一下。大家都没有想到老人这次回乡会是这么一个结局,都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呀,如果那棵大槐树、那盘石碾还在,那棵老枣树还在,老人心里也许能得到一点慰藉吧。那是时光留给人的一点难得的念想。他们能感到老人心里空落落的,他们心里也空落落的。
这时,大贵兜儿里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女儿小霞打来的,说:“爸,我决定了,我要打掉!”
死妮子,你往前走没错,可得给人家留个后呀。大军可是根独苗儿!——还没张口呢,已传来嘟嘟的断线声。他想打过去,又作罢,这场合怎好说这个?
老人回去没多久,就传来辞世的噩耗。
老人的儿子在电话里对大贵说,父亲走前留下遗嘱,要把他大部分积蓄捐给村里,也就三十万,让用在该用的地方。哪儿是该用的地方?大贵和老金犯起了思量。
几天后,还是老人的大儿子送老人回来的。老人已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骨灰盒。按照老人的吩咐,他要在老宅院里逗留一会儿。大贵把本家晚辈都唤了来,却没让女儿来。这几天女儿正和他怄气,无论他和亲家公如何做工作,女儿就是不松口,担心生孩子再嫁人受影响。她妈也这么认为。直到亲家公提出给五万元做补偿,女儿和她妈才动心了。大军是个好女婿,和小霞结婚还不足一年,却不慎从城里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了下来……他觉得那钱拿着烫手!
伴随着二踢脚的脆响,老人的骨灰盒被大儿子抱在怀里,走出院门后,在大家的簇拥下,朝老人家的祖坟走去。
骨灰盒里没有老人的骨灰,只放了老人一顶旧军帽、一件旧军装。老人的儿子解释,虽说他非常同情那位大娘,但弟妹们一致认为不能按照父亲生前的意愿,分一半骨灰给她,那样对母亲不公平!没办法,他得少数服从多数。
在沉重而纷沓的脚步声中,大贵望着骨灰盒上大伯的遗像,忽地生出个想法:用那三十万在大伯家老宅建个村史馆,里面除了陈列早已废弃的农具和石碾、石磙、牲口槽等等,还要有本家大伯的事迹。当然,更少不得他和大娘这段尘封已久的爱情传奇。
责任编辑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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