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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自信”的理论探讨

2019-10-18吴光

孔学堂 2019年1期
关键词:文化自信文化

摘要:“文化自信”论,是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的理论亮点,是党的十八大以来的重大理论创新。本文在习近平“文化自信”理论指引下,从对“文化”的内涵入手,具体阐述了文化自信的内涵与本质,指出在中国文化传统中,所谓“文化”就是“人文化成”,就是“文德教化”。所谓“文化自信”就是对本民族人文精神传统和道义力量的信仰与践行。文化自信的本质就是道德自信。同时,本文论述了中华文明对人类文明的主要贡献:一是贡献了“以‘仁为根本之道,以‘义、礼、智、信、忠、廉、和、敬为常用大德的核心价值观念体系”,二是贡献了“以人为本,以德为体,以和为贵”的道德人文主义精神。在此认识基础上,作者从超越民族悲情意识、大力支持儒学与国学的复兴等四个方面论述了当代构建文化自信的政策举措,并批评和澄清了围绕文化自信论述的若干错误认识与模糊观念。

关键词:文化  文化自信  内涵与本质  如何构建  敬畏意识

作者吴光,浙江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浙江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兼任浙江省儒学学会会长(浙江  杭州  310007)。

2016年7月1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95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中,在党的十八大政治报告提出的“三个自信”(即“道路自信,制度自信,理论自信”)的基础上,明确提出了“文化自信”的论述。总书记指出:“全党要坚定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并强调文化自信是“更基础、更广泛、更深厚的自信”,是“更基本、更深沉、更持久的力量”。这一论述深刻阐明了新时期构建文化自信的重要意义,是党的十八大以来的重大理论创新,是对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的丰富和发展。

2017年10月21日,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中再次论述了文化自信。他说:“文化自信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发展中更基本、更深沉、更持久的力量。必须坚持马克思主义,牢固树立共产主义远大理想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共同理想,培育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不断增强意识形态领域主导权和话语权,推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继承革命文化,发展社会主义先进文化,不忘本来、吸收外来、面向未来,更好构筑中国精神、中国价值、中国力量,为人民提供精神指引。”又说:“文化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灵魂。文化兴国运兴,文化强民族强。没有高度的文化自信,没有文化的繁荣兴盛,就没有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这深刻阐述了文化自信的战略意义、地位作用、构筑方法,从而构成了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的一大理论亮点。

自总书记提出“文化自信”之后,不少人对此作了阐述,但大多是诠释性的,缺少深刻系统的、有创意的理论分析。那么,什么是文化自信?文化自信的本质是什么?中国文化的特质是什么?中国文化对世界的贡献是什么?如何构建当代中国的文化自信?在构建当代文化自信中应澄清哪些关于中华传统文化的误解?这是本文拟讨论解析的问题。

一、文化自信的内涵与本质 [见英文版第36页,下同]

(一)关于“文化”与“文化自信”的定义 [36]

要讲“文化自信”,首先要弄清什么是文化?在此我不想罗列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中外数百种“文化”定义,只讲中华文化传统的“文化”概念。

中国人最早的“文化”概念即《周易·贲卦·彖辞》所说的“人文化成”,中心论述是“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这里所谓“人文”就是人类文明所达到的境界与高度,所谓“文化”就是以人文精神教化天下人民。或如西汉经学家刘向所言以“文化”与“武力”相对。其《说苑·指武》篇说:“圣人之治天下也,先文德而后武力。凡武之兴,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诛。”这是说“文化”即文德教化,“武力”即武装征诛。可见在中国文化传统中,“文化”就是“文德教化”,就是“人文化成”,这样的“文化”概念,比起那些复杂玄奥的文化定义要简单明白得多。当然,这个“文化”既涵盖精神义理,也包括制度文物与礼仪风俗。而且,“文化”一词历来是指正面的、优秀的力量,不包括武力或暴力。“武力”或“暴力”是用于征伐杀戮的,那不叫“文化”。比如秦始皇“焚书坑儒”就不是“文化”,而是专制暴力。

在这样的“文化”定义下,则所谓“文化自信”就可以理解为对本民族文德教化、人文精神传统和道义力量的信仰与践行。

中国是一个具有悠久历史文化传统的文明古国。如果按照摩尔根《古代社会》和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所讲的以文字与文献的产生为人类进入文明时代的主要标志,那么中国至少在5000年前就已进入文明时代了。因为中国的古文献《尚书》里有《尧典》《舜典》等文献,根据世系推算,这已经是距今4200多年前的文献。再者,中国考古发掘的距今5000多年的西安半坡仰韶文化遗址出土的陶器刻画符号,根据郭沫若等文字学权威判断,这些符号已经是象形文字的雏形了,其时代是与古老的五帝三王传说时代相重叠的。

中国文化的辉煌时代首先是在春秋战国时代。那时诸子百家纷纷立言,游说诸侯,儒、墨、名、法、道、兵、农、纵横、阴阳、小说家各展其长,可谓盛矣!其后,秦统一六国,独尊法家,丧失民心,二世而亡。汉初崇尚黄老,兼取众家,出现“文景之治”,然滋生流弊,尾大不掉。汉武帝采纳董仲舒建议“独尊儒术,抑黜百家”,历汉魏隋唐、宋元明清两千余年,中华文化形成了“儒学主导,多元发展”的基本格局。上下五千年,中华文明始终得以传承发扬,没有断裂,并创造了中华帝国由汉至明延续一千多年领先世界的文明盛世。之所以出现这个文明盛世,究其原因主要有二:一是保持了中央集权、郡县分治的大一统政治格局;二是文化上保持了“一元(儒学)主导,多元(诸子百家)辅补”的文化格局。人们将这一格局称之为“儒家文明”。中国人的文化自信,归根结底来自于对“儒家文明”的信仰与践行。

儒家文明在中国两千多年的社会发展中,建设了中华民族特有的精神家园,培育了具有强大生命力与创造性的精神文化传统,这就是“以人为本,以德为体,以和为贵”的道德人文主义精神传统,尤其是形塑了以“仁义礼智信”为核心价值的中华核心价值观。这是中华民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源泉,是当代中国人“文化自信”的源头活水。

(二)文化自信的本质 [37]

那么,文化自信的本质是什么?笔者认为其本质在于道德自信,这从数千年来中国人关于核心价值观的论述中可以看出。在《论语》里,孔子在不同场合论述了仁、义、礼、智、孝、悌、忠、信、温、良、恭、俭、让、宽、恕、敏、惠、勇、廉、正、中、和、慈、爱、勤、善等数十个道德价值观念,但他讲得最多的是“仁”与“礼”。“仁者人也”(《礼记·中庸》)、“仁者爱人”(《论语·颜渊》《孟子·离娄下》)、“克己复礼为仁”(《论语·颜渊》),这是孔子奠定的儒家思想最重要的命题。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论语·八佾》)这是指明了仁与礼乐的本末体用关系。据此,我们可以将孔子的核心价值观概括为“仁本礼用”,或曰“仁体礼用”。孔子的孙子子思则将核心价值观概括为“五行”与“六德”,到孟子则简化为“仁、义、礼、智根于心”(《孟子·尽心上》),战国中后期假托《管子》立言的齐国稷下儒家则以“礼义廉耻”为国之“四维”,并称“四维不张,国乃灭亡”,汉儒董仲舒等则作出了“三纲(君、父、夫为纲)五常(仁、义、礼、智、信)”的论述,称“王道之三纲,可求于天”,“夫仁谊(义)礼知信五常之道,王者所当修饬也”。宋明理学的奠基者程颢著有《识仁篇》,称“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知、信皆仁也”,也是以“仁、义、礼、智、信”为五常之道即核心价值观的。南宋大儒朱熹、杨简虽属不同学派,但都是以“孝弟忠信仁义礼智”为核心价值的。直到清末,大体维系了“三纲五常”的核心价值观论述。

到近代,虽然“五四”时期大张旗鼓地批判了传统道德价值观念,但民主革命的先行者孙中山还是在三民主义的“心理建设”论述中,提出了“忠孝、仁爱、信义、和平”的“新八德”,这些仍然是以儒家道德观念为核心的价值观。

我们知道,核心价值观是文化的灵魂,自孔子至民国的儒家,都以仁、义、礼、智、信等道德观念为核心價值观的基本元素,可见精神文化的本质是其核心价值观的构成,文化自信的本质就是道德自信。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此后的近30年,由于“左倾”路线主导着意识形态的方向,中华传统文化的价值观被当作封建主义而受到严厉批判。但自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宣告中国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以后,在以“实事求是”为核心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指导下,官方意识形态中的儒家价值观元素日益增多,例如“实事求是”“以德治国”“小康”“和谐”等观念都来自儒学。胡锦涛同志提出的“八荣八耻”社会主义荣辱观,实际上也是传统道德“忠、仁、智、勤、义、礼、信、廉”的现代版。党的十八大报告中提出“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的24字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论述,以及习近平总书记在2014年2月24日中共中央政治局第十三次学习时的讲话提出“讲仁爱、重民本、守诚信、崇正义、尚和合、求大同”,其主要的思想元素也源自于儒家传统文化的“仁、义、礼、智、信、忠、廉、和、敬”。以上种种都有力地揭示了文化自信的本质就在于“道德自信”。

二、中华文明对人类文明的重大贡献 [39]

伟大的中华民族在长达5000年的历史发展进程中创建了灿烂辉煌的中华文明。英国著名历史学家阿诺德·约瑟夫·汤因比(Arnold Joseph Toynbee,1889—1975)在其著名的《历史研究》一书中,研究了人类在6000多年历史发展中形成的26种文明形态,其中6种是产生于原始社会的第一代古文明,15种是第一代古文明的派生性文明,5种是“中途夭折停滞”的文明。他指出,中国是第一代古文明中唯一没有断绝、消失的文明。中华文明在其发展进程中形成了和平主义与天下主义(世界主义)的特质与传统,这较之西方在工业革命以后形成的工业主义、技术主义与民族主义、民主选举更适合21世纪人类的未来。汤因比甚至在与日本著名社会活动家池田大作的对谈录中乐观地预言:19世纪是英国人的世纪,20世纪是美国人的世纪,而21世纪将是中国人的世纪。具有和平主义和世界主义特质的中华文明“将在21世纪成为全人类的共同精神财富,将引领世界与人类的未来”。当然,笔者并不同意汤因比“中国世纪论”的断言,笔者认为21世纪将是多元文明沟通互补、共存并进的世纪,谁也不能压倒谁,谁也别想统治谁。但难能可贵的是,汤因比的这个预言是在中国尚处在“文化大革命”的混乱时期、经济发展远远落后于西方与日本的1973年,那时中国还没有“改革开放”与“和平崛起”的事实。可见这位历史学家的远见卓识。尤其值得强调的是,汤因比说21世纪是中国人的世纪,主要是指中国的文化将是以儒家文化、汉传佛教为特色的中华文化和西方文化相结合的产物。这一观点对于我们研究中华文化对人类文明的贡献是有启示性意义的。

那么,中华文明对于人类文明有哪些重大贡献呢?这里,我们不去谈中国在科学技术上的四大发明(指造纸术、活字印刷、火药、指南针)对于人类文明进步的影响与贡献,而主要从人类精神文明角度谈谈中华文明的世界性贡献。我认为,中华文明对人类精神文明的贡献主要体现在两大方面:

(一)对人类核心价值观念体系的贡献 [39]

中华儒家文明为人类提供了以“仁”为根本之道,以“义、礼、智、信、忠、廉、和、敬”为常用大德的“一道八德”核心价值观体系,这些核心价值观念与西方近代形成的“自由、民主、人权、法治、平等、博爱”的核心价值观体系是相辅相成、互补互利的,是具有普世性的核心价值观念。

“仁”是孔子也是历代儒家最根本、最具普遍意义的价值理念,是具有核心地位与主导作用的道德范畴。孔子说“仁者爱人”,就是对人之所以为人的价值的确立,也是对儒学道德主体性特性的确立。孟子说:“孔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孟子·离娄上》)天下之道只有两类,一是仁道,二是不仁之道,这是对孔子核心价值理念的精辟概括。

作为儒学核心价值理念的“仁”,其基本含义有三:一指人是有德之人,即所谓“仁者人也”;二指人有“爱人”之德,即所谓“仁者爱人”;三是根本之道,如孔子所云“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礼记·中庸》)。政治的要义在于以人为本,修身立德;修身的根本之道是“仁”道。孔子说:“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就揭示了“仁”是内在于人心的道德自觉。但这种道德自觉,并非先天具备,而是后天修养而成的。所谓“克己复礼为仁”(《论语·颜渊》),就指明了“仁”是通过自我修养回归礼义,并最终达到“仁”境界的路径。

“仁”与诸德的关系是体用关系,诚如宋儒程颢所说:“仁、义、礼、智、信五者,性也。仁者,全体。四者,四支。”又说:“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智、信皆仁也。”可见,“仁”是道德的核心,其他都是“仁”的表现形式。换言之,“仁”是道之体,诸德是道之用。

儒家核心价值体系的常用大德,是义、礼、智、信、忠、廉、和、敬。“义者宜也”(《礼记·中庸》引孔子语),“义”就是合理、适当、公平、公义。“礼者序也”,“礼”就是有序、守法,讲规则、守秩序。“智”,为历代儒家所重视,视为五常德或三达德之一;但现代人所谓的“智”,主要指认知的能力、知识的积累与智慧的运用,不再属于道德范畴。“信”,即诚信。《中庸》说:“诚者天之道,诚之者人之道。”诚是真实无妄的“天道”(客观规律),“诚之”是信守这个天道。“诚信”的基本含义是诚实、守信、践诺、守法,实事求是。“诚信”既是立身之本,也是立业、立国之本。“忠”在古代主要是指臣忠于君的为臣之道,如孔子所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论语·八佾》),也引申为忠于国家社稷、忠于人事。今天,“忠”包含了忠于祖国、忠于人民、忠于事业等多重含义,是中华文化核心价值体系中体现爱国主义精神的重要理念。“廉”是政德,其基本含义是廉洁奉公。《管子·牧民》提出了“礼义廉耻,国之四维”的核心价值观论述。孔子提出了“政者正也”(《论语·颜渊》)的思想,讲廉政首要是廉正,即廉洁公正。当代的反腐倡廉是确保国家长治久安的战略任务。“和”是中道,其基本含义是执两用中,和而不同。中华传统文化中的儒、释、道都有丰富的和谐思想传统。但这个和谐传统,历来是提倡多元共生、和而不同的多元和谐,而非强求多元的和与同。“敬”即敬畏,有敬天、敬祖、敬师长、敬朋友、敬业等多重含义。敬畏意识是中国人的信仰所寄。孔子讲“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论语·季氏》),就是君子的信仰。孟子以后扩而大之,形成敬畏天命、敬畏道德、敬畏历史、敬畏民心的四大敬畏,这就是中华民族传承数千年的信仰!人若無敬畏之心,就会肆无忌惮甚至无恶不作。

总之,经过几千年历史洗礼而积淀的中华文明“一道八德”核心价值观,不但适合于历史的中国,而且适合于当代中国,并且能为全人类所普遍接受,因而毫无疑问是一种普世价值观。

(二)为人类贡献了具有东方特质的人文精神 [40]

中华文明在数千年历史中培育了中华民族的人文精神,这就是“以人为本,以德为体,以和为贵”的道德人文主义精神,是与近代西方文明“以人权为本,自由为体,民主为用”的人权人文主义不同质的东方特质的人文精神,或曰中华人文主义。汤因比将中华人文主义具体解说为和平主义与天下主义(世界主义),虽然并不全面,但基本上把握了中华人文主义的道德主体性特质。

笔者认为,具有东方特质的中华人文精神具体体现在如下四个方面:

一是修身立德的自律精神。孔子说:“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克己复礼为仁”(《论语·颜渊》);《大学》载,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八件事,“皆以修身为本”,这正是儒家文明所强调的道德自觉与自律精神。

二是以民为本的仁爱精神。中国的民本思想历史悠久,《尚书》中“天听自我民听”(《尚书·周书·泰誓》)、“民惟邦本”(《尚书·夏书·五子之歌》)的名句记录了夏商周时代的民本思想,孔子的“仁者人也”(《中庸》第十九章)和孟子的“仁者爱人”(《孟子·离娄下》)、“民贵君轻”(《孟子·尽心下》)论述则奠定了中国民本思想传统的理论基础。荀子“民水君舟”(《荀子·王制》)的比喻,宋儒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岳阳楼记》)的忧乐论,清儒黄宗羲“天下为主,君为客”的思想命题,都体现了儒家文明的民本思想传统。这个民本传统反映了统治者对人民力量的重视,是堪与西方民主传统媲美的中华人文精神。

三是和而不同的包容精神。《论语·子路》载:“君子和而不同”,《论语·学而》载:“礼之用,和为贵”;《老子》第四十二章载:“万物负阴而抱阳,中气以为和”,《老子》第五十五章载:“知和曰常,知常曰明”,这都体现了中华文明的多元包容与追求和谐的人文精神。

四是知行合一的实践精神。儒家经典《论语》记录了孔子“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智也”的命题,班固通过《汉书》提出了“实事求是”命题,王充在《论衡》中提出了“实事疾妄”命题,明儒王阳明提出了“知行合一”的思想命题,清儒黄宗羲提出了“致良知”及“行良知”“必以力行为工夫”的思想,这体现了儒家文明坚持实事求是、力行实践的优良传统。这些是在解决“知行”关系,即理论与实践的关系问题上取得的重大思想成果。

以上四大精神虽然具有中华文明的特殊个性,但同时也对全人类具有普世性,是中华文明对于人类文明的重大贡献。

三、如何构建当代文化自信 [41]

自1840年鸦片战争至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的100多年间,中国饱受英、日、德、俄、法、美、葡、西等帝国主义列强的侵略、欺凌、压迫与掠夺,中华民族的民族自尊心受到严重摧残,文化自信心也受到极大打击,直到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才由毛泽东同志代表4亿多中国人宣告“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再经过70年艰难曲折的奋斗,今天的中国已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第三大军事强国,不仅从政治上站起来了,而且从经济上、军事上站起来了。但我们在文化上算得上是世界强国吗?恐怕未必。看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在文化上是否强大,虽然没有硬指标去衡量,却能从文化软实力以及文化元素的世界影响力去分析,这些元素包括文化体制、哲学思想、民族精神、宗教信仰、民俗民风、教育普及率、文化政策、文化产业等诸多方面。从当代中华文化的综合软实力考虑,中国虽然在历史上是文化大国与文化强国,但在当代世界的文化影响力,恐怕只能属于“中等欠发达”国家。因为我们的文化体制基本举国一致,还不够开放透明,缺少多元竞争;我们的哲学思想还有许多教条主义或西化话语;我们的民族精神缺少深刻的提炼,没有成为全民共识;我们的宗教信仰还有许多禁忌和限制;我们的民俗民风存在严重的功利主义倾向,缺乏道义的引导;我们的教育普及率还不够充分,尤其是在农村还有很多教育死角;我们的文化政策也存在说教多、说理少,要么管得太死、要么放任自流的极端倾向;我们文化产业的规模太小、太散,存在严重的产品重复与资源浪费,在全世界影响力太小等等。这种种问题,凸显了构建当代文化自信的必要性与紧迫性。

那么,如何构建中华民族的文化自信呢?笔者谨提出如下建议:

一是,超越民族悲情意识,以仁爱、平等态度对待世界各国、各民族。中国民主革命的先行者孙中山先生在临终遗嘱(写于1925年)中要求后继者“唤起民众及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并以“废除不平等条约”为优先目标。这反映了那个时代的悲情。当时,中华民族受尽帝国主义列强的欺凌,他们强加于中国的不平等条约尚未废除,所以必须“联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然而现在形势已截然不同。中国已经成为崛起的新兴大国,世界各国各民族大都承认中国的大国地位,希望与中国友好往来,平等互利。但个别霸权大国和国际反华势力却企图遏制中国的崛起,也有一些国家,担忧中国崛起之后走英、日、德、美等国家谋求世界霸权、侵略别国的老路,因此在国际上流行着“中国威胁论”的流言蜚语。在这种情况下,中国特别有必要超越昔日的悲情意识,以仁爱友善的态度坚持和平、平等与包容战略,实施“远交近和”的和平外交政策,在世界人民面前展现中华文化的和平主义特质。这一特质源自于儒家文化传统“仁者爱人”“以德报怨”与“和为贵”的基本理念,是中华民族“文化自信”的典型体现。

二是,广泛深入开展全民道德教育与干部廉政教育,使全国上下都能正确认识中华传统文化的特质与精神。过去的“批孔反儒”运动,造成了对仁、义、礼、智、信、忠、廉、和、敬等中华传统美德的极大毁坏,改革开放中引进市场经济又滋生了功利至上、唯利是图的功利主义弊端,这是造成国民道德滑坡、干部贪腐成风的社会历史根源。所以,极有必要开展全民道德教育和干部廉政教育,把被毁坏的中华美德恢复起来,把失去的良知找回来,把廉洁奉公的政德发扬起来。全民道德教育的核心,是中华核心价值观的教育,要深入发掘中华传统美德“讲仁爱、重民本、守诚信、崇正义、尚和谐、求大同”的时代价值。干部廉政教育的重点,是进行以“实事求是,知行合一”的路线教育与“以民为本,天下为公”的政德教育,使广大干部确立起“敬畏天命(自然规律)、敬畏道德、敬畏历史、敬畏民心”的敬畏意识。

三是,深化文化体制与政治体制改革。党的十七届六中全会提出了深化文化体制改革、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的战略号召。其实,所谓“文化体制改革”的根本任务,就是打破原有的僵化文化体制,打破文化精英对文化的垄断,使文化走向人民大众,真正成为民族的、大众的、公益的文化。而要改革文化体制,就必须进行相应的政治体制改革,正确继承与发扬儒家“以民为本”的仁政理想,最大限度地发扬社会主义民主,从而建立起与全球化、现代化相适应的“民主仁政”式的现代政治体制。为完成文化体制改革与政治体制改革的根本任务,有必要在思想战线上坚持反“左”、防右,既要彻底否定“文革”,防止极“左”思潮泛滥,也要反对全盘西化思潮的回流,坚定不移地坚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的发展方向。

四是,运用国家与各级政府的力量,采取切实有效措施,大力支持儒学与国学的复兴。应当承认,进入21世纪以来,中国的学校、企业、街道与农村,已经出现了自下而上、从自发到自觉的儒学与国学复兴运动,大大推动了儒学与国学的复兴。这是构建中华民族文化自信的绝佳途经与根本性举措。我们应该在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路线指引下,坚定中华文化自信立场,大力繁荣复兴中华国学,避免让文化软实力偏向复古主义或全盘西化的邪路。

四、澄清若干错误或模糊認识 [43]

在构建文化自信问题上,现在思想文化领域存在种种似是而非、甚至非常错误的思想观念,有必要予以澄清。兹举四点为证:

(一)提倡“以仁爱和谐为核心的民族精神,以民主法治为核心的时代精神” [43]

第一,中华文化观念体系中最核心、最根本的理念是“仁”或“仁爱”,其次是“礼”与“和”,所以笔者曾有“仁本礼用”的核心价值观表述,也有学者主张“以仁为体,以和为用”。第二,“爱国主义”理念在中华传统文化中的观念是“忠”,“忠”较之于“仁”是第二位的。第三,“改革、创新”无论在哪个时代都很需要,并非只是当代的特色。例如《周易·革卦·彖辞》曰:“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礼记·大学》所谓“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等等,难道不是改革创新精神吗?笔者认为,当代中国的时代精神固然应包含“改革、创新”精神,但最核心、也是最有现代性的时代精神是“民主”与“法治”,“民主”是对“民本”传统的继承与发扬,“法治”是对“礼治”“德治”传统的继承与转型,这才是时代真精神。笔者认为,这句话的正确表述应是“以仁爱和谐为核心的民族精神,以民主法治为核心的时代精神”。

(二)反对“河东河西论”“中国世纪论”“王阳明世纪论” [44]

有人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通俗说法来作比喻,说“20世纪是西风压倒东风,21世纪则是东风压倒西风”,甚至说:“21世纪是东方文化的世纪,东方文化将取代西方文化在世界上占统治地位。”时至今日竟竟有人在“北京阳明心学高峰论坛”上喊出“21世纪是王阳明的世纪”的口号,这是一种典型的“一元文化独尊论”的思维方式,缺乏多元包容、和而不同的文化精神,其危害是使中华文明孤立于世界文明之林,恰成为“中国威胁论”的把柄。中华儒家文明历来奉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恕道,我们不要别人来压倒、统治我们,为什么却要去压倒、统治别人呢?你能在21世纪灭了诸如基督教文化、穆斯林文化等世界性文化而使中华文化或阳明心学独霸天下吗?且不说21世纪的世界一定还有基督教文化、伊斯兰文化、印度教文化、东正教文化诸形态的存在,即便在21世纪的中国,也还有儒、释、道,还有孔、孟、荀、董、韩、程、朱,怎么可能成为王阳明的世纪呢?所以,所谓“中国世纪论”“王阳明世纪论”云云,简直是痴人说梦,狂妄自大!此论不但不足取,而且是误国害民之论。

(三)“国学阴谋论” [44]

近年来,有人在博客、微信公众号发文,广泛散播所谓“复兴国学与儒学是对抗民主法治与普世价值观的大阴谋”的谬论,说什么“国学在国内的兴起,孔儒在国内重新被提倡,都是冲着民主浪潮与普世价值观来的。就是为了阻止中国的民主法治化进程与普世价值观的影响”。这个“国学阴谋论”迷惑了不少人,尤其是青年学子,有必要对其进行严肃批评:第一,儒学与国学在当代中国的兴起,是伴随着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而出现的不可阻挡的思想潮流。第二,“国学阴谋论”者的思维方法非常片面极端,其所谓普世价值观只是根植于西方文化的普世价值,却看不到根植于儒家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价值观念的普世价值。第三,中华国学的仁爱、民本、诚信、礼义、和谐、敬畏等核心价值观念都具有普世性,其与西方文化传统的自由、民主、人权、法治、平等、博爱等观念一样,都具有普世价值,二者是可以会通兼容、相辅相成的,而非相互敌对、水火不容的。因此,主张复兴国学绝非是对抗民主法治与普世价值观的“阴谋”。

(四)“建立国教论” [44]

有人对中华国学缺乏自信,认为西方世界有基督教信仰,穆斯林世界有伊斯兰教信仰,而中国人没有信仰。所以他们主张建立中国的国教,或主张以“儒教”为国教。这种观点似是而非,不切实际。

中国人真的没有信仰吗?非也。中国人历来是有信仰的。但这种信仰不是宗教式的非理性信仰,而是建立在敬畏意识上的理性信仰。孔子说:“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论语·季氏》)朱熹在《四书章句集注》中解释说:“畏者,严惮之意也。天命者,天所赋之正理也。……大人、圣言,皆天命所当畏。”皇侃说:“心服曰畏。”可见孔子所谓“畏”即敬畏、信仰之意,其所谓“三畏”,即指对当然之理的敬畏、信仰。

从历史上看,儒家的敬畏意识表现在四大方面:一是对天命的敬畏,一如上言;二是对道德的敬畏,视仁、义、礼、智、信等核心道德为做人、论学、为政的准则;三是对历史的敬畏,史书有扬善惩恶的功能,诚如孟子所说“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孟子·滕文公下》),将那些恶人的劣迹笔之于书、记入于史,就是对恶人恶行的最严厉惩罚,使后人知所警惕;四是对民心的敬畏,《尚书》就有“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尚书·周书·泰誓》)、“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尚书·夏书·五子之歌》)的教诲,孟子更强调“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孟子·离娄上》)的道理。荀子以君民喻舟水,提出了“水则载舟,水则覆舟”(《荀子·王制》)的民本论命题,这都是提醒统治者要时时保持对民心的敬畏,以求长治久安。

不仅是儒家,佛、道与诸子百家也都有明确的敬畏意识。如道家敬畏那个主宰一切、自然而然的“道”,佛教敬畏那个主宰前世、今生与来世的“佛”,法家敬畏那个维持统治秩序的“法”,等等。在中华文明史上,敬畏就是信仰!敬畏体现了中华民族的文化自信。千百年来,生生不息的中华民族通过对天命、道德、历史、民心的理性敬畏传承着民族的信仰。我们只要坚持真诚的敬畏,就具备了充分的文化自信,也就确立了我们的信仰,因此,根本不需要建立一种什么国家宗教来画蛇添足。“建立国教”论可以休矣!

(责任编辑:黄  艳   责任校对:杨翌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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