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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乡有没有完美的童年?

2019-10-18徐牧心

看天下 2019年27期
关键词:芬兰儿子妈妈

徐牧心

芬兰赫尔辛基的一家康复中心,迎来了一群当地小学生。在这堂特殊的绘画课上,老人和孩子们将在一起画画。

纪录片《他乡的童年》导演周轶君也加入了他们,但在拿到画纸的时候,她几乎是本能地脱口而出:“我不太会画画。”

老师顿了顿,答道:“这不是重点。”

绘画课堂上的老人与小孩,画技也并不高超。老师在一旁鼓励周轶君:“每个人都可以画,因为这些画不是用来互相竞争,所以他们可以自由地表达自己。”

刹那间,周轶君的眼泪几乎涌了出来,这也是她在拍摄《他乡的童年》时第一次落泪。

“那一瞬间涌上我心头的有好几件事。其中一件是在去芬兰之前,我和我的女儿去一个画室画画。女儿画的是‘一个冰淇淋走过公园,但我完全不知道怎么画,画了几笔,觉得不行,就把整张纸涂黑了。”周轶君在后来的采访中回忆道,“最后那个开画室的人走过来说,她说你知道吗,你女儿不害怕画画,你害怕画画。”

周轶君好奇“他乡的童年”是什么样子,起初是由于初为人母的困惑,但在试图解惑的过程中,周轶君却意外回忆起了自己“被否定”的童年。

这部名为《他乡的童年》的纪录片,刚一上线就引发关注,在豆瓣也获得9.2的高分。曾走遍世界、历经战火的周轶君,这一次却一头扎进了各国的校园里,试图用冷静观察的方式,展示他乡童年的样貌。

最好的教育在哪里?

周轶君,为人所熟知的可能是《锵锵三人行》《圆桌派》的常驻嘉宾,以及报道巴以冲突的战地记者。当她又一次来到以色列,却是寻访以色列的学校与教育家。

拍摄《他乡的童年》的原因有很多,其中一个来自她的儿子。周轶君有两个孩子,但由于工作的原因,她不得不经常要去各地出差。有一次儿子趴在拉杆箱上,对她说“妈妈,不要走”,前来替班的外婆便顺口回答道:“妈妈不工作,怎么有钱给你们买好吃的。”

这样的标准回答,几乎嵌入每一个中国家庭的语言模式中,周轶君想摆脱“上一代”的语言模式,又想不出来新的词汇。那么就去大世界里解惑吧,看看他乡的父母,是如何与子女对话的。

周轶君的第一站是芬兰。芬兰的教育这些年一直是被神话的,作为蝉联《世界幸福感报告》两年的全世界幸福国家,芬兰的教育也一向被视为典范。

周轶君去各国寻访不一样的童年

这里没有考试,师生间充分平等,女孩可以随意把眉毛染成橘黄色,也可以穿着女巫的服装来上课,孩子们东倒西歪地看书,你甚至可以把脚翘在桌子上。就连教师们也享受充分的自由——老师可以自由选择授课方法,没有考核,没有竞争,只有定期涨工资,就像老师们的小时候一样。

老师会带着孩子们进入森林授课,让孩子们去森林里寻找不一样的颜色,孩子们用味道来给森林里的植物命名。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份寻宝清单上,孩子们要找的不仅是“可爱的”事物,也有“恶心的”东西。

结束拍摄回到香港之后,周轶君开始改变自己从前的教育方法。譬如在接儿子上下课的时候,路边经常会有一些成年人也叫不上姓名的植物,周轶君就让儿子自己给这株植物起名。儿子为这种叶子取名为“条纹”,但他很快发现,有带刺的“条纹”、细长的“条纹”出现。

“我们太早地让孩子知道知识点,但是对芬兰人来说,最重要的是获取知识的态度,所以他们强调常识。”周轶君对本刊记者表示,而在让孩子自由命名身边事物之后,“他忽然对了解周围的东西产生兴趣……他会产生一种主人的意识,也会产生自信。”

在芬兰,周轶君拜访了主持人竹幼婷。在抱着孩子坐上芬兰公交车的时候,竹幼婷介绍道:在这里,她坐任何的公共交通都不需要花钱,这是芬兰政府给每个妈妈的福利。

在香港,带着孩子生活近一年的她和周轶君,都深知只要带着自己的孩子进入公共场合,就会变得万分小心。“一旦孩子吵闹起来,我就会很愧疚,感觉自己带了一个打扰大家的东西,”竹幼婷说,“但在这边就不用担心,芬兰的妈妈常开玩笑说,这里妈妈是最大。”

同样的文化冲击也发生在一位来自台湾的妈妈身上。她叫洪舒妤,目前已和儿子定居在印度。

“印度就是这样一个很有爱的国家,他们对小孩的容忍度很高。”洪舒妤说道,“有时候你会看见在餐厅里,经常有小孩子在跑来跑去,当我去制止的时候,印度人就会认为小孩子就是要这样的。”

印度,这个我们事实上并不熟悉的邻国,拥有自己的教育方式。洪舒妤也是在到達印度后,才感受到这种“爱的教育”。洪舒妤坦言,自己的儿子在台湾念书时,其实很不开心,因为他有轻微的多动症,注意力有时不能集中。希望小朋友们都能乖乖的老师,会建议儿子去吃药。而吃药不仅会抑制儿子的活力与创造力,也会给儿子贴上“坏孩子”的标签。老师的当众批评,同学的起哄,那时让儿子很不开心,下了课也不出去玩耍。

直到来到印度,洪舒妤才发现,教育可以用爱的方式表达,导师可以对着儿子说“我爱你”,可以容忍儿子的多动,使得抛弃了药物的男孩展现出惊人的创造力。而国际学校开设的舞蹈、戏剧课程,让儿子从开始的扭捏,变得可以大方加入其中。“现在他在街上听到音乐,都会跟着扭动起来。”洪舒妤说道。

在印度的华人移民不算多,而因为政策的缘故,洪舒妤在当地的事业也不是很顺利,她曾经无数次想回到台湾,“因为会容易一点”,但看到儿子对学校的依依不舍,她仍旧下决心留在了这里。

他乡的烦惱

“想到日本,我眼前浮现的便是一群人,而不是一个人。”在来到日本的幼儿园之后,周轶君如此介绍。

想到日本民族,大概世界各地都会瞬间联想到他们的集体性,民族凝聚力,以及对细节有着完美追求的“匠人精神”。而一个国家为何形成如此的性格,大概看看他们幼儿园的一天就可了解。

这里是大名鼎鼎的日本莲花幼儿园,幼儿园的一天是从晨练开始的,疯狂地爬上爬下、大喊大叫,是为了唤醒他们的身体。

事实上,莲花幼儿园在过去的60年里,坚持让孩子四季赤裸上身,锻炼身体,直到今年四月,才在舆论下终止了这一传统。但注重身体锻炼的教学没有改变,周轶君曾为日本小孩的体力而惊叹——当摄影师追着在操场上疯跑的小朋友时,常常要累得气喘吁吁。

而在另一家特殊设计的藤幼儿园中,教育的理念则是崇尚自由与自然。幼儿园的设计不再是四方的教学楼,而是类似鸟巢的圆盘形状,操场也带着弧度,而孩子们可以自由选择上课的教室。教室外挂着孩子们自己种植的洋葱,下课之后也可以去看看马厩里的马。

但就在这种自由的理念之下,规矩依然颇多,譬如在教室门口会绘制拖鞋的图案,以便让孩子整齐摆放自己的鞋子;教室的推拉门故意设置成关第一次无法关上的样子,如果有人没有关严,就会给其他人造成困扰;水龙头是没有水槽的,所以一旦不立刻关上的话,就会弄湿自己。诸如此类。

每个幼儿园的小朋友都穿着整齐划一的校服,在体育场中,孩子们要整齐划一地跪坐着,即使一个小男孩膝盖受了伤,姿势也无比标准。日本教育强调集体主义,因此孩子们从着装到动作都像是复制粘贴一样,老师要求孩子们“不能发出孩子一样可爱的声音”,而是要声音洪亮有力。

很难说日本的教育不成功。日本有26位诺贝尔奖获得者,而在各项世界级赛事中,“不留一片垃圾”的日本人,往往也被全世界称道。然而就是这样的日本国民,似乎并不是很开心。

在周轶君的镜头下,日本国际事业部组长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担心:“我有一点担心在日本的学校里学习,个性没有了。”他也担心,一味在意他人的感受,最后会不会对不起自己。

日本的自杀率,尽管近四十年来这份数据已经持续走低,但在发达国家中仍然居前列。集体主义的教育在塑造国民高素质的同时,也产生了心理问题,以及严重的校园霸凌问题。

因此周轶君专门探访了一堂感泪疗法的课堂,自小被教育“因为是男生,所以不能哭”的少年,终于可以痛快哭出来了。

而即使是在被无数人羡慕的芬兰,教育模式的弊端也慢慢显现出来。

驻芬兰长达六年的记者李骥志,对于芬兰教育里的过度去竞争化,也表达了自己的忧虑:“因为过于强调平等,尤其对于好孩子,他们很少去鼓励,他们更愿意鼓励后进生……全班放慢脚步去等几个后进的孩子,在某一方面追上来。这样的话,喜欢精英教学的(家长),肯定就对这种制度会稍微有点不满。”

而在尚未面世的新书《破解神话:还原真实的芬兰教育》中,作者赫尔辛基大学教育学部教授文德指出了一些始终被忽略的芬兰教育问题:比如私立学校的大量出现,为表演教学水平而出现的“表演课”;教学重点不明,学生不听讲,教授也放任自流。近几年,芬兰学生在诸多国际学生评估项目中的成绩不太尽如人意。而高福利也给国家财政造成了不小的负担。

因为没有考试,所以自然也不注重排名,哪怕是之后长大成人,甚至建成世界一流的企业,也不太注重排行榜一类的事情。李骥志在采访诺基亚时曾直观地感受到这一点,当时还是上世纪90年代,诺基亚是手机界中的半壁江山,但是被问及做出的成绩时:“他们没有排位概念,你如果问他,你是第几的时候,基本上要不然就是just so so,要不然就说我们是No.1。”李骥志表示:“这代表芬兰人对排名这种概念的认知,就是说我不去跟你比,但是我心目中,我是最好的。”

每个国家如今形成的性格,都能一路追根溯源到它的儿童教育中去。无论芬兰人的与世无争、社交恐惧,日本人的集体化,还是以色列人的不以失败为耻。那么中国人的性格呢?

周轶君试着举了个例子:“我每次坐高铁都会听到大广播里呼号:‘请不要在站台上奔跑、‘不要在站台上玩手机‘列车停靠时间很短,请不要下车抽烟,车子很快就要开走了等等一系列提醒。你会发现很有意思的是,社会对于成人管理的每一步,也都像是在管理小孩子一样。难道一个成年人不应该知道自己不要乱跑、不要插队、不要乱丢垃圾这些基本规则吗?”

谁才能赢在未来?

最后一集还未上线,是有关中国教育的。周轶君透露,她选择的主题在于中国教育里的“传统与创新”,因为她发现,自己的孩子在成长过程中,比起中文,似乎对英文的儿歌、动画片更感兴趣。

不过,她也有些惴惴不安:“大家现在可能对最后一集的期待是讲一些中国教育的东西,但讲中国教育可能60集都拍不完。”

教育一直是中文舆论中讨论度最高的话题之一。无论是热播的电视剧《小欢喜》,还是近日刷屏的微信文章,“海淀妈妈”“顺义妈妈”等,无不戳中大家的“焦虑点”。“中国妈妈是世界上最焦虑的。”周轶君在与全世界的父母交流过后,得出这样的结论。

在看过朋友转发的“海淀妈妈”的文章后,周轶君却觉得文章中出现了一些不合理的地方。当作者看到很小的孩子就在一旁默默地阅读全英文的科学杂志时,便在字里行间表达出“这真是太可怕了”,但周轶君认为这只是作者本身的放大——孩子大可以拿起一本书,任何书,这本身不代表任何东西,“有时候这种焦虑情绪是被贩卖的,大家共同在编织(焦虑情绪)”。

在焦慮情绪的推动下,一些骨子里的东西便涌了出来。如果孩子不在看全英文杂志,而是在打游戏,那么“ta没有出息了”这样的念头就会绝望地出现在中国妈妈的脑海里。

在探访以色列的精英学校时,教育学博士黄兆旦表示:“以色列的妈妈,她也希望自己的孩子未来成才,但是她们更愿意去相信自己的孩子,即便没有获得传统中的成功,但是只要成为自己就可以。”

周轶君觉得中国的妈妈们似乎对“成功”以及“快乐”的定义太狭窄了。

《他乡的童年》剧照

在印度那一集里,一位印度爸爸说起,他出生在偏远地区,小时候聪明过人,一家人倾尽所有送他去好学校念书,学成之后通过了一场难度极高的资格考试。“通过那次考试之 后,我知道自己一定会被大公司聘用,这一辈 子不用愁了”,果然他成了跨国公司高管。他的儿子今年十岁,一出生锦衣玉食,进入贵族学校轻松学习。但这位爸爸却说:“我儿子的人生将比我更难。因为我知道自己通过一场考试,这辈子就获得了成功,获得了安全感。可是他要面对的世界,你根本不知道‘考试在哪里,什么时候才是竞争的终点。”

那一集的最后,儿子问了自己父亲一个问题:如果能回到过去,你想让学校改变一件什么事?父亲想了想,回答道:“如果能鼓励学生自主学习,会更好。”

周轶君想要改变的是一次因为被误会而受到的体罚。那时是在一堂自习课上,周轶君正在跟同学打闹,而在老师来到教室之后,只有背对门口的周轶君没有发现老师的到来,被抓了个正着。于是老师让她认错,周轶君拒绝,老师便罚她一直站下去,直到放学。如果一直不认错的话,就要一直站到第二天家长来接她。周轶君万般无奈,只得低头。

“我没有觉得自己错在哪里,但是已经学会要对强权低头。你知道这样的虚伪可以换到一个便利。”周轶君回忆道。

有看到这里的观众发了条弹幕:“如果老师告诉自己,上大学不是唯一的出路就好了。”

他乡的童年各不相同,正如人生各不相同,周轶君也无意从中找出一个绝对完美的教育。她知道这部纪录片注定无法抚平中国家长的焦虑情绪,但她还是希望能提供不同的参照。在西安,一个以“养成批判性思维”为宗旨的夏令营,周轶君找到了解释“妈妈工作是为什么”的新语言。十几个孩子初次聚集在一起,营规的建立来自孩子们写清单,整理出自己(完全从个人角度)“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的直接反应。根据大家的喜好,约法多章。任何自上而下、未经讨论的规定,会引起遵守者天然的排斥与反感,自下而上则迎刃而解。

于是周轶君想到,也可以让孩子们列出“喜欢和不喜欢”妈妈出差的原因。他们“不喜欢”,因为妈妈不在身边,但竟然也有“喜欢”之处,因为妈妈每次回来,都能带来一些新的东西分享。最终她和自己的两个孩子约定她每年可以出差六次,每次不超过七天,总计42天,临时增加可以向他们申请。

未来没有标准答案,一切都在探索之中。周轶君希望自己的这趟旅程能成为其他父母思考的一个起点:“你我生活着的世界,就是孩子的‘童年,而童年是教育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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