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乡风物
2019-10-18哲贵
哲贵
前 言
差不多有两年时间,我在金乡“定点生活”。准备写一本有关“金乡”的书。我当时选择金乡,有两方面考虑:一、金乡是抗倭名镇,有六百多年历史了,这是一个有历史文化积淀的乡镇;二、金乡是温州第一个经济年产值超亿的乡镇,是“温州模式”的发源地之一,区区八万多人口,走出七家上市企业。
但我更关注的是人,是生活在金乡和离开金乡的人。如何在他们身上体现出历史、现在和未来?这是我的首要命题。为此,我接触了上百位各行各业的金乡人,从中选出二十二位来书写。我希望从他们身上,能够体现出作为一个金乡人的独特性,更重要的是,体现他们作为当下中国人的时代性。
写完金乡人物后,意犹未尽,又写了十一篇金乡风物。我觉得,如果金乡人物是山川的话,这些金乡风物便是河流,他们互相影响,互相滋养,共同构成金乡历史和现实的奇特图像。
我在写作金乡风物时发现,金乡人性格的形成,以及金乡人看待世界的角度,与金乡风物有着巨大而隐秘的内在关联。从某种意义来讲,金乡风物决定了金乡人性格的形成,也决定了金乡人的世界观和方法论。
金乡的庙
金乡城内多庙宇。据说原来有二十三座,目前仍有关帝庙、土地庙、三圣庙、晏公庙、王孙庙、杨府庙等二十来座,著名的有玄坛庙、城隍庙、东门大庙三座。在金乡人的民间信仰活动中,每年正月初一要去这三座庙烧香,祈求新岁平安多财。
有意思的是,三座庙里的驻庙神灵分工明确。主题相当突出。
东门大庙主管生,位于东门狮山脚下,依山而建,供奉的主神是英烈大帝。英烈大帝原为地方官员,因他生前竭尽全力保护百姓生命,金乡百姓感念他的恩徳,为他造像立庙,将英烈大帝九月十五的生辰作为庆典的日子,举办每年一次的庙会。这是一个多么朴素的理由、愿望和行为,有人尊重并保护了我们的生命,我们便尊他为神灵,并将生的希望托付给他,用众人的双手和信仰,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塑造成神。
城隍庙主管死,位于凤仪街,始建于明初,门口有大匾书“到此方知”四字。我曾多次经过此处,没有入内。2018年7月21日清晨,我在城内闲逛,突然起意,抬腿跨进城隍庙那高高的门槛。金乡城隍庙共三进,回廊幽深,一进比一进深广。我进入最后一进时,发现里面聚着几十个人,有的烧香,有的谈话,有的饮茶,有的闲坐发呆。城隍庙在别的城市并不少见,供奉的是主管人间阴司冥籍的神灵城隍爷(民间俗称阴间父母官)。而各地供奉的城隍爷各不相同,因为民间传说中,城隍爷是有任期的,《聊斋志异》里便多次出现有任期的城隍爷,所以,各地选择谁做城隍爷来供奉,完全由民间自主决定,不需官方发文任命。譬如西安的城隍庙最早供奉的是纪信,后来改为后稷;福州供奉的是抗元英雄陈文龙;上海是秦裕伯;北京是文天祥;杭州是周新。不管是谁,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在民间看来都是正直无私的神,民众愿意将生死交接的时间点交由他们来判定。
玄坛庙主管财,供奉的主神是玄坛真君赵公明。赵公明是民间传说的天下四大财神之一,其他三位分别是:子贡、范蠡、关羽(也有一说是比干)。赵公明手下有四位正神:招宝天尊萧升、纳珍天尊曹宝、招财使者陈九公、利市仙官姚少司,一听名字和封号就知道,他们的职业跟钱财和生意有关,是“肥缺”。
我最早知道赵公明和他部下四神,是因为《封神演义》。在书中,赵公明是闻仲闻太师从峨眉山罗浮洞搬来的“救兵”,专门对付燃灯道人和姜子牙,属于“助纣为虐”的反派人物。赵公明道行了得,一出场便用定海珠将姜子牙打个半死,还将黄龙真人、赤精子、广成子、玉鼎真人、灵宝大法师五位上仙打伤,又用缚龙索将黄龙真人抓走,连拥有“无穷妙道”的燃灯道人也拿他没办法。后来在西昆仑闲人陆压的施法下,姜子牙将他的元神拜散,最后“一道灵魂往封神台去了”。更有意思的是赵公明的四个部下,陈九公和姚少司原本便是他的徒弟,“封神”后依然跟随他,实属正常。而萧升却是被赵公明打死的,后来在封神榜里成了“同事”,还是“上下级”,有点尴尬。当然,那是小说,民间自有另一套解读版本。或者,神仙的境界,非我等凡人可以比拟和猜想,他们相处得更为融洽也未可知。
玄坛庙位于金乡卫前大街147号,属金乡城中心位置(城隍庙和东门大庙相对偏僻)。玄坛庙只有两层,奇特之处是,此建筑共有六层,“庙堂”以上属于“凡间”。玄坛庙正门口对着大街,左右皆为商铺。这种环境当然是历史造成的,也与金乡城空间布局有关。不过,我感兴趣的是,坐落在闹市,与商贾为伍的玄坛庙,倒也符合财神的身份和他的应有之义。据《史记》载,范蠡第二次举家迁居之地是山东定陶,当时的定陶乃繁华之地,更是通衢要地,范蠡能够成为当时“天下首富”,我猜想与他选择在定陶从事经营是分不开的。从此可以看出农耕社会和商业社会一个根本区别:农耕社會属于自给自足的供应模式,对地理要求不高,甚至是没有要求,一个人也可以在深山老林自种自吃。而商业社会是一个互动与流通的模式,要求交通便利,人流密集。促进流通是商业社会一个显著而根本的特征。
我不知道金乡当年建造玄坛庙是否出于此意。据我所知,在明洪武二十年(1387)金乡建卫之前,已有玄坛庙。由于卫城是军事要地,原籍民被迫搬迁,同时跟着搬迁的便有玄坛庙,后分为南门外和西门外两座玄坛庙。由此可见,当时民众对财神的信仰与依赖。现在这座玄坛庙据说是官兵在原址上建造的,由此可见,需要信仰和依赖的不只是平民百姓,哪怕是职业军人,也需要在坚硬、冰冷的兵器之外寻求某种若有若无的内心慰藉,何况他们还有跟随的家属。
相对于东门大庙的“主生”和城隍庙的“主死”,玄坛庙的“主财”似乎更具现实意义。生和死当然是人生最大的两件事,每个人必须面对。正因为过于重大,反倒显示出形而上的意味来了。而玄坛庙的财似乎是形而下的,是人在生死之间一条无法回避的通道。钱财的多少,可以直接影响通道的宽窄。
这是不是玄坛庙的香火在金乡特别旺盛的理由?老实说,我不能确定。金乡是“温州模式”的发源地之一,是中国近四十年来经济发展最早、最快的乡镇之一。无须否认的一点是,近四十年来,金乡人对财富的渴求是旺盛的。这种强烈的渴求也是金乡人能开时代风气之先的动力之一,他们想人所未想,为人不敢为。可是,必须说明的一点是,纵观近四十年来,金乡人每一分财富的获得都是辛勤劳动所得,都是“血汗钱”。从历史的角度来看,玄坛庙的香火并不是近四十年才旺盛起来的,早在金乡作为抗倭重镇甚至更早之前便“香火缭绕”了。也就是说,玄坛庙香火的旺盛,与当下的经济发展没有必然联系。
我有时在想,是不是每个金乡人心里都住着一位神灵?这位神灵便是玄坛真君赵公明?或者,每一个金乡人心里都有一颗定海珠,不是用来伤人,而是照亮他们前行的道路?
狮 山
如果将玄坛庙看成金乡人精神世界的一个依赖,那么,狮山大概可以看作金乡人现实世界的一个象征。这只是我的看法,也许,有人认为,最能代表金乡的建筑是丰乐亭、城墙、护城河、鲤河、南门外义冢,等等等等。这没有问题,每个人的生活经历不同,感情流向不同,对事物的认识当然是千差万别,对事物的依賴有时是毫无理由可讲的。情感的事谁讲得清楚呢。
但是,我访问过近百位金乡人,大部分金乡人对狮山怀有无法取代的感情。
从地图看,整座山呈M状,酷似狮子头。与狮山对望的西门,有一座椭圆形的小山包,名曰球山。这是金乡城内仅有的“两座山”。
关于狮山和球山,金乡流传着很多民间传说,版本不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所有的传说里,以前的金乡是一片海洋,而且,所有的传说中都有一头狮子出现,是一头被贬凡间的神狮。民间传说未必可信,因为它过多地寄托了人们对美好事物的期盼,是个理想产物。可是,民间传说的可贵之处是拥有有迹可循的地理基础。也就是讲,金乡之前是一片大海是有道理的,而狮山的确有狮子的形状。关于金乡原本是一片海洋的传说,史料载,东吴孙权曾在此演练水军,看来不是凭空杜撰。三国之时,温州一带确实属于东吴下辖的山越范畴。史料说,山越人好叛乱,难安易动,平时也渔耕农作,一旦不爽了,喜欢“暴动”,是当时孙权比较“头疼”的一个问题。不仅仅是孙权,这事搁谁头上也“头疼”。
从地理位置看,狮山坐落在金乡城的东北角,几乎接连西门大街和东门大街。狮山之下应该是城墙,城墙之外便是深而阔的护城河了。
我猜想,从某种角度来讲,狮山是金乡城一道屏障。我几乎确信事实便是如此,金乡城是依靠狮山而建的。没有资料表明具体建成者为何人,是谁设计了金乡城的建设方案。史料里所载的只是信国公汤和奉朱元璋圣旨筹建,是个大而笼统的描述,缺少真实有效的历史细节,汤和所决定的,更多的是筑城的战略位置以及兵力的布置,全国有59座卫城需要他一一审定,他不可能将工作细致到卫城的具体建设细节。所以,后人无从得知当年建城方案出自谁手,出于何种考虑,为何选择依狮山而建,而我的猜想是,全国卫城的建设格局都是大同小异的(当然,卫城下面还有所,规模更小)。至于为何选择依狮山而建,更多的应该是出于战略的考虑,因为卫城的第一要务便是抗倭。城内如果有了这座狮山,便有了一个制高点,登上狮山,可以望远,远眺海上海寇的活动身影,及时排兵布阵,商讨御敌之法。
从城市布局来看,我觉得有了狮山,金乡城才是一座真正的城池。一座城池如果是“一马平川”,那便是“一览无余”。这是建城大忌,更是一座专门因倭患而建的城池的大忌。温州城始建于东晋,据说设计者是当时著名的风水大师郭璞,他特意将九座山峰围在城内,分别是郭公山(后人因纪念郭璞而名)、海坛山、华盖山、积谷山、松台山、巽吉山、黄土山、仁王山、灵官山。郭璞大师可能没有测算出来,如今黄土山和仁王山已无迹可寻,他当年登高遥望的郭公山,如今只是个海拔只有17米的小山包。山是越来越矮了,而历史却是越来越悠长,甚至显得波澜壮阔,这真叫人感叹。
纵观中国历史,估计很难找出城内无山之城。想必与中国的风水学有关,与中国人对生活的认识和观念有关。
从人的心理角度来看,居住处需有山,有山有依靠,心里才会踏实。一座城池更是如此,没有高低起伏,没有山川沟壑,它就是不牢固的。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讲,我觉得,狮山是金乡城的压舱石,是定海珠,是金乡建城的基础,是必备条件。而狮山作为金乡城的东西屏障,既起到物理作用,对于金乡人来讲,更起到心理作用——有狮山在,金乡是安全的,生活在金乡城里的人是安全的。
狮山现在变成公园,每到秋季,山上桂花飘香,游人如织。可是,狮山也有致命的缺点,山上没有水源。狮山临水而居,却因缺水而渴,这是我最不忍见的事实。我想,这应该也是每一个金乡人不愿意见到的事实。
护城河
我第一次到金乡,便被她的护城河迷住了。
据说,金乡是先有护城河再有城的。按照我的猜测,这点是几乎可以肯定的。如果没有河,哪里会有水?如果没有水,便不可能建城。建城必住人,人是离不开水的。这是基本逻辑,也是基本常识,建城者不会不懂。
我认为值得商榷的地方在于,护城河的前身是何模样。以目前金乡的河网来猜测,六百多年前的金乡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水乡,整个平原应是河网密布,四通八达。所以,我们可以想象,在金乡建城之前,四周已有一张天然形成的河网,或宽或窄,或深或浅,当初建城者选址于此,想必也是看中这张天然形成的河网吧。当然,城建成之后,疏浚和修整护城河肯定是必不可少的,也必定是整个建城工程中重要的一个环节。
我第一次去金乡时正值傍晚,我将行李在宾馆安顿妥当,换上跑步装备,沿护城河跑步。在这之前,我曾开车绕护城河好几圈,已从外围大致掌握金乡地形,分为东南西北四门,四门进去都有一条相应的大街,分别为:东门大街、南门大街、西门大街、北门大街。沿护城河是一条可容两车交会的水泥公路,路上车流不息,行人不多,跑步者更少。公路沿护城河而建,只是到了南门,有几幢建筑遮挡住了护城河。相对而言,南门和东门的建筑要杂乱一些,人流量也大。我沿公路顺时针跑一圈,耗时25分钟。因为之前开车考察地形时,我打开车里的计里器,沿护城河一圈,刚好4.5公里。我那天跑了两圈,耗时50分钟。这正好是我平时跑步的运动量。
从这个数据可以看出,金乡城真是不大,也可以印证,当时建设此城,完全是为驻兵抗倭,城中不容百姓居住。
相对于南门和东门建筑的杂乱,西门和北门的护城河要宽阔得多,河水也深得多。我没有下水试过深浅,但从河水的颜色相比较,西北这段护城河河水的颜色要淡一些,而东南那段的河水显得更绿更稠,肉眼都能看出来,这段水质不如西北那段。据年纪大一些的人讲,金乡原来最大的码头在北门,最繁华的时候,码头上各种船只穿梭来回,几乎覆盖整个河面。通了公路之后,水路逐渐萧条,直到最后被废弃。
我原来见过,北门的护城河上有一座河心岛,杂草丛生,无依无靠。那时护城河里有一条小木船,我每次路过,那条小木船都是孤零零地泊着不动,似乎是被人抛弃了。想必那条小木船是用来上河心岛的,河心岛既废弃,小木船便也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
似乎,小木船和护城河都被人遗弃了,成了无家可归、无人过问的孤儿。或许,从更大的层面来讲,它们是被时代遗弃了,成为“历史的遗迹”。
然而,我知道,这只是表面现象。我前面讲过,第一次到金乡便被护城河迷住了,這并不是一句空洞的感叹。我以我的人格保证:我去过全国各类城市,拜访过数以千百计的城池,也见识过面目各异的护城河,我认为,金乡的护城河是最完美的,或者,我可以谦虚一些,换成另一种说法:金乡的护城河是最有气质的。我觉得她的气质是妩媚,是婀娜,是贴近人心,像一个美丽的女子对你作春风般的微笑。是的,因为历史的原因,因为功能的原因,也因为它本身要表达出来的姿态,更因为与城墙之间早已形成的默契,我所见到的护城河,都是一本正经的,都是板着面孔的,透着寒气,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装出一种近于神圣的面孔。只有金乡的护城河,她没有任何伪装,一开始便以真面目示人,她是亲和的,是温婉的,是可以商量的,是可以与你在生活中嬉笑怒骂的——她有一股让人温暖的人间烟火味,充满温情,叫人挂念。
我认为这是金乡护城河最为独特的地方,也是她使我着迷的原因。
金乡人其实早就认识到她的独特性,对于金乡城和金乡人来讲,护城河更像一条缠绵悠长的感情纽带,伴随金乡人形态各异的人生。这是他们情感的源泉之一。他们意识到这些年来对她的忽视、怠慢甚至破坏,更意识到这种忽视、怠慢甚至破坏带来的可怕后果,所以,对护城河的疏浚、修整和保护已经有了明确的计划和实施步骤,有些计划已经进入实施阶段。
我完全同意金乡人对护城河的认识和维护计划,因为他们的认识和计划都是出于善良而美好的愿望。我唯一的要求便是,希望能够继续保护好金乡护城河原有的独特气质,不要对她的气质和形态造成任何伤害。
我第一次见到金乡的护城河便爱上她,想必此生无论岁月如何涤荡,金乡的护城河在我心里都不会褪色。她是我爱金乡的理由和动力之一。
城 墙
金乡城有四个门,东门称迎旭门,西门为来爽门,南门是靖海门,还有一个望京门。东门的名称好理解,大概是旭日东升之意吧。靖海门所指明确,南门正对东海,是倭寇进犯的主要方向,靖者,平安也,此门有祈求平安之意。北门正对京城,应是取遥望京畿之意,叫人挠头的是来爽门,从字面来看,娱乐性质比较明显,不够高大上。
四个城门,南门和东门已经了无影踪,望京门和来爽门还留有一个小门洞,当然,这肯定不是原来的门洞了。有人告诉我,那是从清朝留下来的,我存疑。
从资料看,金乡建城应该从明洪武二十年开始,也就是1387年,从选址、设计、开工到卫城建成,以当时的科学技术,起码也得三年。这不是关键。关键在于,当时信国公汤和奉旨筑金乡卫城,第一要务是为了防止倭寇进犯,其次才是出击,在能够自保的情况下打击进犯的倭寇。我想,这应该是金乡卫城最为主要的两个功能,这两个功能一直延续至卫城不再承担防卫和抗击倭寇的任务为止。从现有的史料看,当年金乡高筑的城墙最终还是没能阻挡住倭寇的进犯,如果提供的史料没有出错,郑成功的军队也曾经攻进金乡城内,金乡城被洗劫一空。可是,城墙始终是一道看得见摸得着的屏障,是物理的存在,因为它在大部分时间里,确实起到防守的作用。我认为,更重要的是在心理方面,有四周耸立的城墙在,生活在城内的人是安稳的,是踏实的。
据资料载,城墙南北长980步,东西宽900步,周长约9里。四门各有瓮城,有四座水门,是一座完整的具有明显战备意图的城墙。
有意思的问题出现了,我想问的是:作为一个长期生活在城内之人,城对人的性格和生活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这个问题我问过很多金乡人,他们很少有意识地思考过。这点我能理解,作为一个日常生活在城内的人,过好每一天的日子便是,思考“城对人的性格和生活的影响”显然属于“瞎想”。可是,作为一个外来的观察者,我对这个问题有浓厚的兴趣,我想探究金乡人为什么成为现在的金乡人,以及金乡人以后可能成为什么样的金乡人。
大凡世界上的城墙,都不能脱离防守和出击两个功能,金乡的城墙也是如此。物与人是相互照应的,也是互相渗透的。照应与渗透相依。以我对金乡人的接触和了解来分析,他们的性格里有很安静的一面,有一种此生老死金乡不挪窝的淡然。你也可以称这种淡然为恋乡,也可以称之为坚守。总之,从我的接触来看,有一部分金乡人故土的观念极强,防范意识也极强,对人时刻保持警惕之心,对外部世界持有深刻的怀疑。当然还有另一类冲出城墙的金乡人,他们属于离城出击的金乡人,对于当年守城的金乡人来讲,每一次离城出击都是一次生死考验,都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其实,他们也必定有新的发现,一旦出了城门,有形的城墙随之消失,他们面对的是整个世界,而不是四周高耸的狭小城墙。这种发现想必会滋生出一种振翅高飞的欲望,让他们有一种永不回头的决绝。
我觉得,坚守故土和永不回头是城墙的两面,正如硬币的两面。它们相互矛盾却又和谐统一。
如果我没有看走眼的话,这两种性格都或多或少体现在金乡人身上,至少体现在我接触的金乡人身上。我想,这大概便是城墙赋予他们的极端性和丰富性。
金乡的城墙已被拆除,是否恢复当年的城墙,现在成了金乡人议论的一个话题。其实,有形的城墙被拆掉了,无形的城墙依然完好地保存在金乡人的血液里和思维里。我这样说,丝毫没有贬义,恰恰相反,我觉得,如果每个金乡人的血液和思维里都保存着一座城墙,那么,每一个金乡人便拥有一份固守家园的淡定和拥抱世界的勇气。
我想,这样一种福气,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拥有的。
鲤 河
鲤河消失了,或者说,鲤河已经被埋葬在金乡城的地底了。我到金乡之时,鲤河已经成为传说,成为一个梦境般的存在。
老一辈的金乡人说,护城河是金乡的外河,鲤河是内河。鲤河完成金乡人的内部循环,护城河负责金乡人与外部世界的连接。而我认为,鲤河是金乡人的血管和血液,护城河是金乡人的四肢和五官。也可以这么说,鲤河体现的是金乡人的灵气,护城河体现的是金乡人的体魄。如今,四肢和五官还在,血管和血液却不见了,或者说,金乡人的精神气质里缺少了一点什么。
我对鲤河的了解来自两方面:一是金乡人的描述;二是想象。
第一个对我描述鲤河之美的人是夏子朗,他是金鄉夏氏家族后人,是第一个跟随部队入藏的金乡人。他告诉我,1958年离家入藏之时,便是在家门口的鲤河乘的小船,小船跟随鲤河穿城而过,进入护城河,再从护城河转乘大船去外面的世界。夏子朗在西藏部队服役22年,1980年内调回金乡,担任法庭庭长。那时家门口的鲤河还在,她还是勾连金乡内部的主要动脉,也是金乡内部的自我净化器。潺潺流水,日夜不息地连接金乡城的内部和外部,经过一夜的调整和休养,次日又恢复成一座靓丽妖娆充满活力的金乡城。
第二个对我描述鲤河之美的人是夏可可,她是夏子朗之女,是我朋友刘德奎的妻子。夏可可出生在西藏,1980年跟随父母回金乡时,鲤河还没有被填埋。2017年的一个夏天,她站在老家的门口告诉我,当年,他们家门台出去就是鲤河,鲤河两边有两排美人靠,河里流水清澈见底,美人靠上坐满闲谈的老人。鲤河的那一边便是鲤河菜场,菜场里人声鼎沸,鱼跳肉飞,一派繁忙却井然有序的景象。鲤河穿越菜场而过,河水似乎清洗了人间一切尘垢,可谓世间最有效的净化剂。她每天流经菜场,将菜场上的垃圾带走,第二天,还金乡人一个清洁如新的菜场。夏可可对当年的鲤河记忆犹新,没有了鲤河的菜场让她伤心又无奈,历史车轮可以碾压一切,可无法抹去她对鲤河的记忆。
第三个对我描述鲤河之美的人是邓美玉,她当年号称金乡第一美女。她从黑龙江下乡返城后,自谋出路,在金乡卫前大街玄坛庙边开设了照相馆,见证并参与那段时间金乡经济的飞速发展和金乡城乡面貌天翻地覆的改变。邓美玉告诉我,鲤河大量被填埋应该在1982年,因为金乡小商品经济爆炸式的发展,金乡人原有的住宅不够用,于是,在缺少规划的情况下,家门口的鲤河无辜被填埋,而在鲤河之上扩建了一幢幢房子,这些房子成了前店后厂的经济生产单位。邓美玉说,她也是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将镜头对准被填埋前的鲤河,留下了鲤河最珍贵也是最凄美的最后身影。
第四个对我描述鲤河之美的人是陈觉因。陈觉因是个企业家,是这个时代的“英雄”,我称他为“与时代赛跑的人”。我觉得难得的一点是,他能够一直站在时代潮头,从改革开放之初,一直到2002年左右从上海返回金乡。他返回金乡之后的选择,也是充满智慧——专注慈善事业。那一年,他才53岁。陈觉因现在“官拜”美丽金乡建设促进会会长,是个不拿工资的“政府工作人员”(因为他的办公室设在镇政府)。他的任务很明确,就是帮助政府将金乡建设得更美丽。2018年5月5日,我在他鲤河南街76号的家里与他有过一次长谈,他提出了恢复鲤河的设想。他是鲤河被埋的见证者,他家门前便是鲤河,后门便是可以游泳的外河,河水清澈如镜,他知道鲤河对于金乡的意义。
我没有亲眼得见当年鲤河风貌的福气,只能从金乡人的讲述中想象鲤河的身影,感受金乡人对鲤河深情的怀念。我可以想象,当年蜿蜒的鲤河水流经每户人家的门前或屋后,河中鱼虾成群,小木船追逐着划过河面。入夜了,水声粼粼,冲洗一身尘垢,带人入梦,也带走一天的疲惫。经过一夜不息的静流,不,那不是静流,而是休养,河水变得更加明净,像一颗颗露珠汇聚而成。凌晨,鲤河升腾起氤氲的水雾,弥漫了整座金乡城。太阳升起了,水雾逐渐散开,散开的雾水好似为金乡城洗了一次清水澡,让金乡城的每一寸泥土、每一片叶子从睡梦中苏醒过来,散发着泥土和植物的清香。
请原谅我贫乏的想象力,我脑子里能够呈现的大概只能是这幅景象了。我知道,这完全不能满足金乡人对鲤河的期盼,因为我的想象只是鲤河一个小片面,生活的一个小片面,而鲤河对于他们而言,不仅是生活上的,更是感情上的。那是一种对逝去美好事物刻骨的怀念。
然而,我有时也会想,如果让金乡人再作一次选择,他们还会为了经济的发展而选择填埋鲤河吗?我想,这将会是一个没有答案的设问,因为,只要稍有理智的人都知道,经济发展可以有多种形式和途径,而鲤河对于每一个金乡人来讲只有一条。可是,我更大的疑问是,如果真的重新来过,作为个体的金乡人何尝有选择的余地?从这个角度来讲,鲤河的消亡似乎是命中注定的。这是多么令人悲伤的事。
同春酒
“同春”应该是金乡最著名的老字号了。
迁居外地的金乡人,每次回乡,返程的行李里必定会有“同春”的酱油和醋。他们总是略带骄傲地说,其他地方的酱油和醋简直“没法吃”。
金乡的不同之处在于城墙,城墙除了军事上的守卫和出击,另一个作用是能够比较有效地形成独特的包括饮食在内的风俗习惯,并且能够将这些风俗习惯保存下来。城墙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与外界隔离的作用。
金乡有许多老字号,如金乡殷大同蜡烛。殷家据说是在清乾隆从宁波迁居金乡的,以本地产的桕子油为原料制作蜡烛。殷大同蜡烛既耐燃,亮度又高,价格实惠,闻名遐迩。我觉得殷大同蜡烛出名还有另一个原因,殷家共九房,是个大家族,人丁兴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殷家人才辈出,有从政的,有学医的,有投身艺术的,都能在每一个行业做出自己的成绩。殷家二房后人殷晓煜是学医的代表,现为中山大学附属第一医院胆胰外科主任,我多次听人提到他,是国内这个领域里最顶尖的专家之一。他姐姐殷春微有次在炎亭和我一起吃饭,提起弟弟便是一脸自豪,她微信朋友圈里有许多殷晓煜的信息。
当然,在金乡人心目中,最有名的老字号还得数“同春”。在金乡人看来,“同春”最有名的是酱油。“同春”最早就是做酱油的,民国六年(1917),金乡人陈荣兵创办了“太和酱园”,两年之后,才有“同春酱园”,但是,发起人是陈陶庵,共七个人共同出资。酿造的产品除了酱油,还有白酒、醋和黄酒。
我经常在媒体上看到或听到企业家说,自己的企业要做百年老店。这当然好,有理想的企业家值得尊重,他们会因为理想而要求自己,约束自己,为心中所设的目标而奋斗,他们的人格也会因此而发光。实事求是地讲,提出理想是相对容易的,有基础或者没有基础的人都可以构建自己的理想,所需成本也不高,难的是实现理想的成本,难的是实现理想的毅力。有成本和毅力还远远是不够的,还必须有许多外部条件的促成,譬如企业的传承人,譬如各个时期政策的稳定支持。完全具备这些条件后,还有一个最最重要的条件是,企業生产的产品必须具备优良而独特的品质,而且,这个产品要经得起历史浪潮的涤荡。我们回头遥望,能在历史长河里保留下来的百年企业和产品实在少得可怜,难道不是吗?
我无意间发现,至2018年,刚好是“同春”百年,当然,我这里指的是“虚岁”。“同春”是真正的百年老店。
可是,有几个人知道,在这百年之间,“同春”经历了多少磨难?有多少金乡人在“同春”危难之际挺身而出,甚至是冒着生命的危险,才使“同春”的血脉得以延续?从这个角度来讲,“同春”的百年,何止是“同春的百年”?我相信,“同春”向我们展示的不只是一个企业的百年磨难经历,更是在诉说着一个真理,一个只可意会的真理。
我在得知了“同春”的历史后,才想明白,为什么金乡人会自豪地说“其他地方的酱油和醋‘没法吃”。是的,他们有理由骄傲。从他们的角度来讲,“同春”酱油和醋的好,不仅仅是吃,更是感情的皈依。当然,吃是重要的,甚至是至关重要的,没有吃其他从何谈起?金乡人的可贵之处在于,除了吃“同春”的酱油和醋,没有忘记“同春”的历史。
2017年7月9日,我跟随张春去了一趟同春厂。张春高中毕业后就进厂了,一直至今。张春带我参观了整个流程,“同春”已经很现代化了,都机械化了。在酒厂里,当我闻到那股酒味时,突然想起来,我在很早以前喝过“同春”白酒,早在二十多年前,我刚刚踏上“酒坛”的时候。对我来讲,“同春”白酒有一股特殊的味道,闻起来有点“刺”,有种往人身体里钻的尖利,入口之后倒是缓和了,像墨汁在水里突然化开。这点令我记忆深刻。
问题在于,我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有再喝过“同春”白酒?我想,这不完全是我的问题,也肯定有酒厂的问题,更有销售的问题。
我觉得,“同春”不单单是金乡人的“同春”,还应该是我们的“同春”。“同春”的历史是我们共同的历史,未来也一定是我们共同的未来。
诸位以为然否?
朱广和以及金乡的糕饼
讲起金乡糕饼的历史,一定离不开抗倭。不管传说是否真实,金乡城因抗倭而建,这点是确凿无疑的。因此,所有和金乡有关的风俗人情大多也离不开抗倭,或者,这些风俗人情跟某个抗倭名将有关。金乡的糕饼就与抗倭名将戚继光有关,据说,当时便有光饼、肚脐饼等糕饼,以便行军打仗时食用。我想,没有人会相信这些糕饼是戚继光发明的,可能因为戚继光是历史名人,日常的糕饼过于渺小,为了“壮其声色”,更为了增加糕饼的“传奇色彩”,民间出于可以理解的美好愿望,将这些糕饼和历史名将联系在一起。仔细一想,我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
金乡有许多糕饼,最为普遍的有炒米、炒米糕、生仁片、月饼、椒盐巧、状元糕、白糖双炊糕、芙蓉糖等。以前,每到过年过节,各家各户都是请做糕饼的老司到家里来做,区别在于,贫穷人家做得少一些,富裕人家多做一些。
朱广和糕饼的朱功荣就是著名的做糕饼老司之一。朱广和糕饼历史悠久,传到朱功荣手中已是第五代,算起来,也有百年历史了。可是,到了朱功荣这一辈,朱广和糕饼的传承成了一个大问题。朱功荣告诉我,由于吃糕饼的人越来越少,他后来也转行开了金城酒家。而被誉为朱广和糕饼名品之一的史茶糕,他在1956年之后就没有做了,现在几乎成为一个传说。
2017年8月4日下午,我到金乡龙门巷拜访朱功荣。朱功荣方面大耳,有佛相,少表情,说话缓慢,声音低沉。说起朱广和糕饼的往事以及难以延续的未来,他的口气也是淡然的。他告诉我,两个儿子不愿意接手做糕点这个祖传行业,因为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做糕点确实无利可图。孙子今年20岁,当兵去了。见识了外面的世界,谁也不能肯定他回来之后愿意接手祖上传承下来的这门手艺。朱功荣只有在说到孙女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才生动起来,眼睛发亮,从手机里调出孙女的照片给我看。他的孙女朱莹莹,生于1998年,在海军部队服役,刚参加了全运会的游泳比赛,获得了金牌,荣立二等功。看照片时,我心里一直想问,孙女会继承他的手艺吗?我没有问出来,我觉得这个问题有点不合时宜了。
朱功荣没有门户偏见,他说自己收徒弟不设门规,只要人品端正,愿意学这门手艺,他都愿意教。可是,即使如此,也是门徒寥寥。
我知道,这不是朱广和糕饼遇到的问题,而是所有传统行业面临的问题。在几千年的农业社会里,传统行业不仅能解决生存问题,还推崇有“一技之长”的人,这样的人,在农业社会里是引以为傲、饱受尊重的。可是,到了工业社会甚至商业社会,当一切以经济来衡量之时,当产品采用流水线生产之时,“一技之长”的骄傲和尊严被消解了,无情地被机器取代了。这真是一件心酸而悲伤的事。
朱功荣倒并不心酸和悲伤,他说自己也不排除将朱广和糕饼进行工业化生产,如果外部条件允许,他乐于一试。对他来讲,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看到传承五代的手艺在他手上消亡。
可是,在我看来,这种消亡却又是如此迫切和真实。
江蟹脚
江蟹脚是金乡一个盘头,我也只是在金乡,才发现有人专门吃江蟹脚。这个习惯就像有的地方喜欢吃鸭舌,有的地方喜欢吃兔头,有的地方喜欢吃知了,有的地方喜欢吃血肠。所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大概便是这个道理。当然,吃什么、怎么吃,也是一种“创意”,一种艺术的想象和创造。
金乡人吃江蟹脚,最直接的原因,应该是靠海近。金乡往东北方向不到十公里便是炎亭渔港;往东南方向十多公里是海口渔港,一直到与福建接壤的沙埕。海岸线长达160多公里,是东海最肥沃的海域之一。再加上近在咫尺以江蟹出名的炎亭,吃江蟹脚当然不是问题。
我感兴趣的是金乡人何时开始吃江蟹脚,以及江蟹脚里是否蕴含着金乡人的特殊记忆?
我询问了许多金乡人,各个年龄段都有,没有人知道金乡人从何时开始单独吃江蟹脚。我也没有在金乡的相关书籍中找到想要的答案。我猜想,江蟹脚对于金乡人来讲,只是日常生活的自然演变,就像口味清淡的金乡人,在不知不觉中,也喜欢上吃辣。谁也没有特意记住他们是在哪个时刻喜欢上吃辣的。
在金乡,鲤河菜场是我经常去的地方之一,每一个摊位都去看看,问一问价格。看得最多的当然是海鲜摊位,有时光看不够,还伸手去掂量一下海鲜的分量。我很喜欢菜场里那股蒸腾的生活气味,有点乱、脏和嘈杂,可那才是生活应有之义啊。所谓人间烟火,我认为并非真正的烟和火,而是人的生活场景和气息。
在鲤河菜场,我特意关注过海鲜摊位上的江蟹脚,发现海鲜摊位上的江蟹脚大多不如我平时在海鲜排档吃的江蟹脚,海鲜排档里的江蟹脚更新鲜、更饱满、个头更大。为何菜场的江蟹脚比不过海鲜排档?莫非菜场的摊贩做了手脚?我百思不得其解。金乡的朋友后来告诉我,不是菜场的江蟹脚比不过海鲜排档,而是我见到的和吃到的不是同一批江蟹脚,这里有两种情况:第一,我去菜场基本上是早上6点以后,而海鲜排档进货的人,凌晨3点就到菜场了。也就是说,我到菜场时,新鲜、饱满、个大的江蟹脚大多被人选走了;第二,开海鲜排档的人,特别是长期开海鲜排档的人,会有专门的进货渠道,做海鲜批发的老板会给他们特意留货,但即使是这样固定的客户,也必须每天凌晨赶到批发市场取货,否则好货也有可能被同行抢走。
我后来想,金乡人对于江蟹脚或许真的没有特殊记忆,如果一定要说有的话,那大概是某种象征吧,象征着金乡人对美好生活的追求?象征着金乡人的勤劳?或者,象征着金乡人在冲出城墙之后用脚丈量世界?或许是,也或许什么都不是。更大的可能是,江蟹脚对金乡人来讲,仅仅是一种食物。
童 谣
一亭二阁三牌坊,
四门五所六庵堂。
七井八巷九顶桥,
十字街口大仓桥。
——金乡童谣《金乡卫城古貌》
这应该是金乡最有名的一首童谣,也应该是最能体现金乡风貌的一种文化表现方式。外地人到金乡,这首童谣就是一张活的地图,能在这张“地图”里找到活的历史和现实,以及探寻未来的某种可能。
据说这首童谣源自清代,此说,我认为有一定道理。
一亭指的是丰乐亭,是金乡最具标志性的建筑,位于东大街、南大街、卫前大街和凤仪街的交会处,始建于明成祖永乐年间(1403—1424),当时叫消夏亭。后毁于兵火及台风,清咸丰年间重建后才改名丰乐亭,为木构建筑,亭高16米,有16条朱柱,底层三开间中层四周有浮雕,占地36平方米。现在的丰乐亭是1985年重建的,大概是为了与周边建筑相匹配吧,基座抬高了1.5米。
二阁应该是指魁星阁和文昌阁,也是金乡有名的建筑。三牌坊是指贞节牌坊,原来在西门大街,后移至狮山公园。三是个虚数,金乡的贞节牌坊不止三座。四门指东南西北四座城门。五所指卫城所设五座千户所:中千户所居城中,是城防主力;前千户所设城南,负责城南防务;后千户所设城北,驻北门郊外;左千户所在卫厅东边;右千户所在卫厅西边。六庵堂指城内六座庵堂,分别是宦隐庵(原名“荷庵堂”)、圆通庵、福聚庵、玉泉庵、西林庵、水月堂。七井八巷九顶桥是指城内七口水井八条巷子和九座桥梁,七口水井是建城时挖掘的,有三皇庙、玉泉庵、义仓南、广济庙、西林庵、万善堂、沐泗庙七处,供城内日常用水,也备卫城被困之时的城内用水。现在,这七口水井大多枯竭,无迹可寻。八巷实是六爻巷,由北至南为八、七、六、五、四、三巷,外加马巷,牛巷。九顶桥是定远桥、凤仪桥、张家桥、鲁公桥、木桥、大仓桥、小仓桥、火神桥、馆驿桥。大仓桥为十字街口,东处仓桥街、南处渔行街、西处城西街、北处城北街,城内繁华之地也。
这一首童谣里,包含了金乡主要的建筑和格局,也包含了金乡的前世、今生。我觉得最主要的是,这首童谣里包含了所有金乡人的记忆,不只是物的记忆,更主要的是情感的记忆。这种记忆是无形的纽带,也可以讲是金乡人的共同文化血缘,是金乡人共同的血缘胎记。
遗憾的是,现在很多金乡人已经不会背这首童谣了,特别是年轻一代,只是在隐约中记得有这么一首歌谣,有的只会念一句,有的是两句,有的干脆一句也不会。
当然,不会念童谣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一点不影响成为一个真正的金乡人。可是,我又觉得,作为一个金乡人,如果能念自己家乡的童谣,那该是一件多么骄傲、多么令人羡慕的事啊。
盟兄弟
中国最著名的盟兄弟,应该是《三国演义》里桃园结义的三兄弟吧。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盟兄弟,拜把子兄弟,结义金兰,歃血为盟,应该都是一个意思。在民间,特别是在农村或者小镇,结拜盟兄弟是比较普遍的情况。农业社会是个人情浓郁的社会,有一句老话是这么说的: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盟兄弟正是朋友的升级版。农业社会还是一个喜欢聚众群殴的社会,当然不是没事打着好玩,而是为了农田水利、宗族荣誉、男婚女嫁、风俗禁忌,打起架来,一个人显得过于势单力薄,最佳搭档是上阵父子兵,有时父子人数不够,盟兄弟便显示出特别巨大的优势了。
我不知道金乡的盟兄弟风俗与打架有没有直接关系。在苍南沿海一带,结拜盟兄弟是比较普遍的事,而在金乡,结拜盟兄弟不仅仅普遍,而且是纳入家庭仪式的,是得到父母长辈认可的,对方家里有红白喜事,必须到场帮忙。这是“分内”的事。
一般来讲,结拜盟兄弟的人数是十人,大约是取十全十美之意。年龄相仿,大多是小学同学,或者是少年玩伴,相差不过一两岁。都是意气相投,平时缠在一起干各种捣蛋事的朋友。他们自己组群,举行的仪式比当年“桃园三结义”要正式得多,还得邀请各自的父母前來参加,不像刘、关、张,没有跟各自的家长打一声招呼,完全是自作主张。结拜之后,就是生死弟兄了,一生都要缠在一起,至死方休,有的至死也不休,还要将这种关系维持到下一辈。当然,也有长大以后分道扬镳的,毕竟当时只是少年,长在金乡小城,没有见过世面,及至年岁渐长,人生的道路、学识各异,所处环境不同,对世界的理解也各成体系,虽然盟兄弟的形式还在,见面之时口头的称呼还在,内心却渐渐走远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自从城墙“没”了以后,世界也同时打开了,城内的人四处奔波,逐浪而行。有的人在外面的世界转了一圈,最终落叶归根,有的人永远留在异乡,在世界的另一端生根发芽。斗转星移,世事变迁,当年结拜的兄弟过得都还好吗?
我在想,金乡那么盛行结拜盟兄弟,除了与它曾经盛行宗族械斗有关,应该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历史因素:金乡是座抗倭古城,是座兵营,调防驻军来自五湖四海,他们的身边缺少亲人。特别是他们的后代,在一座随时面临战争的兵营里,更觉孤单和无助。他们需要同龄的玩伴,更需要与同龄的孩子结成一个同盟,抱团在一起,形成一股一致对外的力量。家长们无论是出于孩子还是自身的考虑,都乐见此种结盟的发生。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种风俗,一种金乡文化。
现在的金乡,已经很少有人举行拜把子结盟仪式了。我想,在不久的将来,这种仪式或将成为一种传说,凝固在历史与小说之中,成为记忆的一部分,渗入泥土之中。
义冢和布施冢
如果到金乡,一定要到南门外看一看义冢。我以为,它是了解金乡的一个窗口,或者说,它是走进金乡的一条隐秘通道,一条可以窥见金乡过去、现在和未来的秘径。
讲起义冢,就不能不提金乡袁家。袁家在金乡算是源远流长,始迁祖袁邦宪是军人,任明朝金乡卫副指挥使,从三品。自袁邦宪之后,袁氏一脉便在金乡落地生根。我猜想,袁邦宪当年的军人身份,或多或少与义冢有着某种联系,这一点,我后来在袁氏家族历史中得到了印证。可是,自袁邦宪之后,特别是金乡卫作为抗倭重镇的战略意义消失之后,袁氏子孙便“回归”成金乡普通居民的身份,直到袁廷槐(1869—1931)的出现,袁氏在金乡又成为一个特殊的存在,而且影响深远。
我没有详细查过袁氏族谱,无从知道从袁邦宪到袁廷槐之间的血脉延承历经多少代,从时间上推算,从明初至晚清,近五百年,以二十年为一代计,已有二十多世。至袁廷槐,袁家已家道中落,他父亲是个风水先生,他也只是在幼时读过几年私塾,16岁便去温州商号当学徒。30多岁回金乡北门创办“袁义成商行”,主要做茶叶及当地土产生意,后来发展成为浙南闽北一带有名的商行。
袁廷槐开商行赚多少钱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花巨资建了近1000平方米的袁家大院。2018年3月10日上午,我和朋友吴家悻、李蕙去袁家。李蕙和袁家有亲戚关系,她联系了表哥袁敏接待我们。袁敏生于1973年,为袁廷槐第四代孙。袁氏一支分四房,袁敏属大房,他目前在安徽做包装材料生意。袁氏其他后人也大多从商,并且为人低调。袁家大院位于卫前大街133号,沿街是一排“通天楼”(金乡城内的楼房大多如此),袁家大院便藏在楼房后面,如果没有人指引,很难发现的。其实袁家大院原来是临街的,“通天楼”为后建。袁敏告诉我们,袁家大院是在1993年12月30日,他父亲几个兄弟集资200万元,从政府手里拍回来的,也算是对祖上有个交代。袁廷槐还做了一件事,1916年,他母亲八十大寿,母亲提出将做寿的钱用来修路,袁廷槐遵从母命,将长达250丈的玄坛庙至南门街道铺上青石板,此路段即现在的卫前大街,为金乡城内最主要的街道。现在的卫前大街早就改成水泥路了,遥想100多年前,把一条大街铺上青石板路,对于金乡的居民来讲,那是多大的慈善啊。当时平阳最为有名的乡绅刘绍宽,还为此事撰写了《卫前筑路记》。
让我颇感意外的是,义冢与布施冢不是在袁廷槐手里建成,而是他三个儿子的“手笔”,当然,源头还是来自袁廷槐。1930年,62岁的袁廷槐预感去日无多,他召集三个儿子袁秉根、袁秉均、袁秉伦,交代在他身后办好两件事:一是建义冢。现在无从考证袁廷槐当年建义冢的具体原因,我想,袁廷槐有此设想,应该和他的先祖袁邦宪有关,和袁邦宪担任过明代金乡卫的副指挥使有关。他是军人后代,眼见当年为国杀敌的英烈,在经历数百年的风雨之后,坟墓大多已破败不堪,心里会有一种使命感,他有责任将这些抗倭将士暴露在外的遗骨重新收拾起来,建立义冢,让他们不至暴尸荒野。二是建布施冢。将当时社会上孤苦伶仃无人安葬的遗体,以及路边无人认领的尸骨,进行集中安葬。我猜测,袁廷槐当年的设想,应该是先有义冢,后有布施冢。义冢是他行善的根源,是他对先祖和历史的认领,而布施冢则是他对当下社会的担当和回馈,也是他作为一个人的最宽阔的表达。
据说袁廷槐为了保障建义冢和布施冢的费用,花巨资在当时的鳌江设立“义生”分号,提取利息,作为建坟的专项资金。最后,他的“遗嘱”还特别交代三个儿子,他死后停尸不葬,必须等义冢建好,才能下葬。从这一点,可以看出袁廷槐真是决心宏大——他不给自己留后路,也不给三个儿子留余地。
第二年,袁廷槐离世。袁廷槐没有料到的是,他去世后,袁家“遭了变故,全家过起了清贫的生活”。但袁廷槐的三个儿子没有忘记父亲的“遗嘱”,1937年春,在金乡南门外凉亭村买地两亩左右,建了465圹义冢,将散落在荒郊野外的抗倭将士尸骨重新安葬。同年秋,他们在钱仓山麓买地3亩多,建筑了“漏泽园”布施冢,收葬暴尸野外的穷人。
我们现在见到的只是袁氏的义举,却无法想象袁氏三兄弟当年是在如何艰难的情况下完成父亲的“遗嘱”。
袁敏带我们去了一趟南门外的义冢,他告诉我们,他伯父的腿脚不好,但每天都会去一趟南门外的义冢,打扫打扫,整理整理,这成了他晚年一个习惯,成了每天必做的功课。伯父过世后,就没有每天来看护义冢的袁家人了。
义冢就在公路边,有一青石碑,碑上有字,大概是年久腐蚀,碑上的字被人用红漆描了一遍。四周有围墙,不及腰高。我跨过围墙,进入坟地,墓圹有序排列,好似一个大大的“回”字。墓圹是用水泥浇筑的,想必是袁家后人重新修葺的。
坟场干净,几乎可以用一尘不染来形容。很多地方有岁月留下的印记,有风吹霜冻的皱褶,有雨淋日晒的伤痕,但却没有破败的气息,恰恰相反,尽管公路上车来车往,声音嘈杂,不高的围墙也没能阻挡住汹涌而来的人间噪声。可是,坟场里似乎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庄重、肃穆的世界。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这种气息跟我以前去过的一些陵园不同,这里多了一股让人不可言说的力量。我一开始没有想明白是什么力量,后来想,那可能是天地之间的一种精神,是一种使人奋进和悲壮的神秘物质。我想,这种神秘的物质大概来自两个方面:一是来自当年为抗倭而为国捐躯的将士。我不知道他们来自何方,不知道他们年岁几何,也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可他们为了保卫这个国家,为了保护这里的居民,最后战死此地,骨埋异乡。我在想,他们死后的灵魂也应该有一股正氣吧,一股横扫天地之气。这种正气是无形的,却是可以感触的。二是来自袁家的义举,源自袁廷槐的决心,源自袁秉根、袁秉均、袁秉伦三兄弟的全力践行,也源自袁家后人以守护义冢为责任的坚持。这种坚持不求任何回报,只有付出。但是,我似乎在袁敏及袁氏后人身上看到一种精神,那就是因几代人坚持而带来的精神上的自足和淡然。无论是对历史还是现实,他们身上都有一份超然其外却又介乎其中的气质。我觉得,这种气质是与生俱来的,更是袁氏族人的历史形成的。
遗憾的是,坟场之外过于凌乱,东首有座小山包,建有石屋,似乎养了一群小鸡。坟场的南首也是一条公路,但公路和坟场之间,还留有一小片空地。我知道,对于义冢目前的外部环境,袁家已经没有办法了,因为这已经不是经济手段可以解决的事了,这里面牵涉到规划、土地、环保、行政执法、民政等等问题。
同去的朋友吴家悻,是苍南县民政局副局长,他对我讲,已经将此事提交局里讨论,局里也很重视,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会有一个相对完美的解决方案。我完全相信我的朋友的初衷和决心,也相信他能将此事办妥。其实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地方不大,处理起来也不复杂。我认为,最大的问题在于有没有这个认识,有没有决心。
我没有去过钱仓的布施冢。据袁敏讲述,钱仓“漏泽园”的情况比金乡糟糕得多,缺少管理是一个方面,另一个重要的方面是,与当地村民还有一些土地上的纠纷。“漏泽园”原来只有三亩多地,现在已被“围困”和“掩埋”在一片荒地和丛林杂草之中,“漏泽园”几乎无迹可寻。袁氏后人曾经和当地村民有过交涉,想将周边的荒地购买过来,加以修整。此事岂是袁氏后人办理得了的?
依我个人的看法,对于义冢和布施冢来讲,袁氏一族已做得够多,从筹建到后来的守护,成了袁氏一族的自觉行为和精神皈依。而我要讲的是,现在以及将来,我们能够做些什么?
我在金乡近两年的生活接触中,除了金乡特殊的历史和最近四十年来小商品经济的异军突起,另两个印象深刻的便是“民间力量”和“慈善行为”。
在金乡,“民间力量”和“慈善行为”很多时候是联结在一起的。就以袁氏的义冢和布施冢为例,我觉得既是“民间力量”也是“慈善行为”。包括我在金乡期间西门大街的修建,更包括对护城河的改造,皆是如此。政府部门在很多时候扮演的是引导和规划的角色,是“无形的手”,实际的导演和演员是金乡人,大到修路造桥,小至家庭纠纷,往往有地方贤达出面,他们自主设计,自筹资金,分派人力,公布账目,无论是牵头之人还是帮衬之众,大家心中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将事情尽心尽责地办成,“功成便身退”。此间社会风气,是我在其他地方所没有见到的。那么,我便不得不思考一个问题:金乡的这种源自民间又返还于民间的社会风气及行为方式是如何形成的?又是何时形成的?
老实讲,我没有找到答案。但我又隐约感觉到,这是我们的一个美好传统。就像关于凤凰的美丽传说。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讲,探寻这种风气形成的历史时间便显得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如何将这种风气保存下去。在这个意义上来讲,义冢和布施冢便显得尤为重要了,它们是这种风气的建设者和见证者,是活着的历史。
我想,保护好金乡的义冢和錢仓的布施冢,应该是我们共同的责任。如何面对义冢和布施冢,除了是如何面对历史的问题,更是如何面对现在和未来的问题。
这何尝不是一个“死”与“生”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