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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代

2019-10-18范小青

山花 2019年10期
关键词:叶总香炉南山

范小青

多年前,叶白生的事业刚刚起步的时候,简直焦头烂额,心烦意乱。有一次有个大项目要推进,可是困难重重,关键是心中无数,进退两难,有一天听信了别人的建议,就到庙里去求签。

去的路上,还一路焦虑发脾气,可是一进到庙里,顿时感觉不一样了。

这是个小庙,人也不多,叶白生踏进庙门,闻到了香的气味,纷乱的心情和思绪一下子清爽了,心想,这个事情,不是明摆着的吗,还用得着求签吗?

他也不求签了,掉头回去了。

回去以后他吩咐常灵去置办点香的东西,办公室有了庙里的味道,心思就安定清爽了。

常灵应声而去。

常灵是他的秘书,名字虽然叫常灵,人却常常不灵,整天板着个脸,麻木不仁的样子。只是因为当年叶白生起步的时候,常灵的叔叔拉过他一把,后来就把侄女安排过来,换了几个岗位,都不成气候,还招人议论反感,最后索性放到自己身边做个秘书,打打杂,反正总办秘书有好几个,多她一个少她一个也无所谓。关键是老婆看着放心,与其多事去招别的女秘书,就常灵吧。

常灵在生活中也是马马虎虎的,也不想着打扮打扮,人家女孩子三天两头跑美容院,她却连个薰香的事情都没关心过,好在她还蛮虚心,请教了几个同事,然后去小商品市场转了一圈,有盘香卖,却没有看到香炉,人家指点她说,你买香炉,到文庙的古玩市场去看看吧。她就到了古玩市场。古玩市场里有店,也有地摊,满地都是,她踏进去第一步,有个地摊上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几个小香炉,看看大小适中,她从里边随手拿一个,问了价钱,能接受,就买回来了。小香炉有点脏,常灵用抹布擦擦干净,就在叶白生的办公室点上了香,细细的白烟就从炉盖的小孔中袅袅升起。

说来也怪,叶白生不仅那一个项目获了成功,后来他的事业简直是蒸蒸日上,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只是常灵替他置办的点香的那个东东,地摊上搞来的,实在是太LOW了 ,到叶白生办公室的人,要么是不在乎点香的事情,但凡在乎一点的,都会对叶白生的香炉提出意见,说这个香炉简直了,旧陋,昏暗,毫无艺术之光泽,等等,之类,总之缺点是要多少有多少。

其实要说艺术,叶白生本来也没有什么艺术的养分。何况他在乎的也不是香炉,而是气味。但是说的人多了,他也会朝那只香炉看上一眼,可即便是多看几眼,他也仍然对香炉没有感觉,只要闻到檀香的味道,一切就OK。

只是在别人议论这个香炉的时候,他会应对一下,数落几句,检讨几句,好歹也算是礼数,其实是嘴不应心的,他的心思不在那上面。

可是别人就會当真了,说,改天,我送你一只。

说,哪天我给你看一只宣德。

等等。

叶白生才不会放在心上。但是常灵在一边听多了,渐渐从麻木中苏醒,有了感觉,她就一心要给叶白生换香炉。现在她也知道做功课了,上网查,虚心请教内行,然后下手买,总之是在短时间里经她的手,换过好几个香炉,但别人来叶白生办公室,话题若是扯到香炉,总还是觉得香炉和叶白生不配。

常灵很快又对自己失望了,不再去换香炉了,她现在把希望寄托在那些说过要送香炉的人身上,过了不多久,果然有人送来了香炉。

这是一只景泰蓝小香炉,十分精致,十分养眼,怎么看着都舒服。来叶白生办公室的人,注意到这个景泰蓝小香炉,听说是一个懂行的朋友送的,都十分赞赏,说什么的都有。

说着说着,叶白生就被打动了,忍不住去看一眼,再看一眼,这样一眼两眼的,渐渐地居然成了习惯,每天到办公室,第一件事情就是看看景泰蓝小香炉,工作的间隙,也要看它一眼,累了的时候,也要看它一眼,高兴的时候,生气的时候,都要看它一眼。

他忍不住打电话给老霍,问他,你送我的小香炉——那老霍是个成功的商人,正忙着谈生意,就简洁地打断他说,哦,小东西,玩玩的。

叶白生知道他忙,但还是多说了一句,为什么这个香炉这么讨喜。老霍更简洁了,只说了三个字:到代的。

现在回想起来,叶白生都觉得脸红,那时候他连什么是“到代”都听不懂,他赶紧问,到代,什么到代,哪两个字?到是到了的到,代是——这才发现老霍那边已经挂断了电话。他能理解,生意人嘛,跟生意无关的话不多说,他也是这样的。

叶白生脑子里就留下了“到代”这个词,常灵也知道他脑子里有这个词,她虽不怎么灵,但是查查知识还是可以的。她查到了“到代”的意思,就抽空告诉了叶白生。

叶白生听了,仍然有些迷惑,不是迷惑“到代”这个词的意思,而是迷惑老霍说的那个“到代”。既然“到代”的意思是这东西够年份,那具体是什么年份呢。那老霍说到代,是到哪个代呢?

因为后来常灵又学会了举一反三,查了“到代”以后,又去查了宣德炉和景泰蓝这两个概念,并报告了叶白生。

这时候叶白生才略知一点,原来最有名的香炉是明朝宣德年间的宣德炉,而景泰蓝的香炉,最早出现在宣德往后的两代即明朝景泰年间,那么朋友所说的“到代”,到的是明朝景泰年间的“代”吗?

近六百年前的东西,而且是宫庭监制,用于皇家,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不是穿越的故事。如是确凿,这个礼也实在太重了。

朋友原本是一般的朋友,礼却不是一般的礼了。

又打老霍电话问,关机了,后来才听说,出国了。

常灵现在开始有点显灵了,她知道老板一直惦记着小香炉的来龙去脉,又没有时间去涨知识。

你不涨我涨。她这么想着,就继续学习了。

很快就又有新的知识到了叶白生这里,所谓的这个“到代”的“代”,也并不是非指明朝的那个代,后来在清朝也有许多仿宣德炉的,有人认为那应该称之为仿,也有人认为那不能说是仿,就应该算是宣德炉,只是不出产于宣德年间而已。

叶白生是听懂了的,但他还是愣了一愣。常灵这时候已经能够领悟,能够融会贯通了,她举例说,比如说吧,有个意大利包包牌子叫1888,是1888 年创的品牌,现在仍在生产包包,仍叫1888。

这个比喻其实是有问题的,常灵才学一点知识,就有点自以为是,自说自话。还是老话说得好,半瓶子醋,乱晃荡。但是那会儿叶白生听不出来,他跟着常灵的思维走下去,说,你是说,像个品牌贴标签那样?常灵说,有点像,不过这里面没有知识产权问题。

叶白生笑了一笑,说,知道了,反正,总之,是到“代”,难怪怎么看怎么有感觉,原来是时间和历史在提醒我们。停顿一下又说,只是具体到哪个“代”,不知道,是这样理解吧。

常灵说,如果叶总想了解,我再去了解。叶白生朝她摆摆手,看起来是不用了的意思,但常灵的理解是:你去吧。

后来常灵就向叶白生提出,现在电视台有一档鉴宝节目叫“宝贝大家看”,不如上那个节目,请专家掌眼。叶白生心想,你个常灵,倒真的灵了起来,还学了些行话呢。嘴上说,为什么要上电视,为什么不能直接找人介绍专家看看?常灵说,叶总,听说这行水很深的哦,谁知道专家到底有没有真水平,还有,专家到底是不是真专家,谁知道哟。叶白生说,你倒相信电视台?常灵说,他们变戏法,是当着许多人的面变,有点难的。

咦,叶白生感叹地想,一个白痴丫头,靠着一只小香炉,还拽起来了。就任由常灵出面去搞定了。

他本来是一直要躲在幕后的,但是到了录播的那一天,心里痒痒,就想办法混到现场观众堆里,坐在那里观看“变戏法”。

一次鉴宝节目安排六件宝贝,第一个持宝人拿来的是一只盆不像盆碗不像碗的瓷器,下面有大清同治年制的款,持宝人称是祖传的,爷爷说的,是爷爷的爷爷传下来。

大家心里一算,呀,爷爷的爷爷,那是多久了,更何况了,也没有听见爷爷的爷爷说什么,会不会是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呢,那肯定不止是同治了吧,那是在哪里呢。

可是结果被专家三言两语就打发了,专家说得干脆利落,一太重,二贼亮,三颜色深,四款太细,五有眼有珠,六纹饰不对,七等等等等。所以是现代仿品,只有不多几年的时间。

这个持宝人十分难为情,因为先前说了爷爷的爷爷,这会儿感觉是天差地别了,赶紧下台去吧,有点夹着尾巴逃跑的感觉。

其实真是大可不必,本来嘛,鉴宝是已鉴为主,不是以宝为主,鉴出真宝固然开心,鉴出假的伪的仿的,也一样大有好处,一样是教人长记性,涨知识。

第二个持宝人上来,没有多说话,但是从表情上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的宝是有着足够信心的。

可惜的是,专家鉴的不是他的信心,更不是他的表情,最后专家给出结论:现代仿品。

这第二个持宝人有点脾气,脸色顿时不好看了,十分不服专家的鉴定,争辩说,你们想想,我父亲八十年代就花了上万元买的,怎么可能——

两专家对视一笑,十分委婉,其中一个说,那只能说你父亲买亏了。

主持人顺便加了一句,这是打眼了。

女主持人也给大家普及说,也就是走眼吧。

持宝人更加不服了,犟着头颈说,我敢肯定,这就是南宋玳瑁釉盏,真正的专家,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这似乎是在讽刺台上专家不专家了,不过他完全没有感觉此话有所不妥,继续说,对于古玩,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你们有你们的看法,我有我的看法——

有人不屑地笑了,当然比较文明礼貌,只是暗笑而已,坐在叶白生边上的一个观众,忍不住嘀咕说,那你来上节目,请专家鉴宝岂不是多此一举,你只管抱着自己的看法就行了。

叶白生朝他看了一眼,他朝叶白生“嘻”了一嘴。

接下来轮到常灵上场了。常灵穿了一件绿黄紫混色紧身连衣裙,陪衬着她微胖的身材和暗黑的皮肤,真是要多别扭有多别扭,连一向厚道的主持人都忍不住调侃说,大姐,你一上来,吓我一跳,以为来了一只粉彩笔筒。

观众小声哄笑,常灵大概以为这是在夸赞她,所以她还做了一个阿娜多姿的动作,笑称,主持人好,我这是精心挑选的哦,我是你的偶像哎,哦不,错了,你是我的偶像哎,上你的节目,不能马马虎虎的。

主持人知道自己刚才脱口那句话说得不妥,迅速调整好了心态,如果持宝人生气不爽,他已经准备好了圆场的应对,却不料持宝人竟还乐在其中,主持人悄悄地松了一口气,赶紧拉回正题说,好,请持宝人说一说宝贝的故事。

常灵说,故事——呵呵,这个宝贝不是我的,是我老——忽然想到叶白生不愿意露出身份的,赶紧打住。

主持人又乐了,说,是你老?老什么?老公?老爸?老妈?老兄?老弟?老师?老板?老友?老(佬)爷?一连串的追问,把大家都逼乐了,常灵更是乐不可支,笑得花枝乱颤。

但是她笑归笑,还没有笑到脑残,她脑袋里有根红线,保护叶白生的红线,所以到底没有说出是“老板”委托她来的。由于交待不出委托人,她被逼到墙角,只好奮起反抗,反问说,难道一定要出卖了人,才能上节目?

主持人被她将了军,赶紧说,没有没有,节目没有这个规定,你注重个人隐私,不愿意说,完全可以保密,因为我们的节目要鉴的是宝贝,不是人。

既然没有故事,那就直接请专家掌眼。专家是一老一少,老的已经老眼昏花,少的看起来还很嫩,但人家是专家,没几把刷子,是坐不到那个位子上去的。

老专家和小专家,互相从来不拆台,做的都是补漏补缺补豁边,即便其中一位的发言明显有误,另一家也能把它补圆了。真是什么都补,就是从来不补刀。

这才完美合作,天长地久。

对着景泰蓝小香炉,他们也仍然交换着互相鼓励的目光,仍然高度一致地展示几个常规动作:扶眼镜,举放大镜,微微皱眉,然后,轻轻点头,然后,其中的一位,举手示意,由他发言。

这次是小专家说话,小专家说了一大堆令人心服口服的术语行话,一二三四五六七,虽然年纪不大,却是一肚子的才学,满眼的实践经验,最后给出的结论是:景泰蓝小香炉,年代是乾隆。

不知是不是因为前两个宝贝都没有成为宝贝,这会儿鉴出个乾隆来了,现场的气氛顿时活跃了,观众席中有了窃窃私语,主持人也有点兴奋,一搭一档插科打诨。

这一个说,看看,看看,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那一个说,你那是蒙的。

这一个说,希望你下次也蒙一蒙。

那一个说,希望你每次都能蒙对。

真是一对厉嘴。

其实大家知道,观众也好,主持人也好,都是持宝人的点缀,现在最着急的是要看持宝人的反应,可是常灵的脑筋常不灵,向来要比常人慢半拍,等她慢慢回过神来,问出的一句话,就让人大跌眼镜,她居然说,凭什么说它到了乾隆的代?

这算是问题吗?这个问题,也就是刚才专家详细解释和介绍的嘛,一二三四五六七,难道她刚才根本没在听,没听见,或者,听不懂?

专家是胸有成竹的,他们见过的宝和非宝,他们见过的人和怪人,多了去,真正可以做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是为了郑重起见,还是由老专家接过话题来回答,老专家说,这个,刚才小李老师都介绍了,我再简要地说一遍,大致有几个方面的判断,一二三四五六七,等等。

这回常灵好像听明白了,当即说,既然大家都知道这些道理,造假的人也一定知道,他就按照你们说的这个一二三四五六七造假不就行了。

一老一小专家同时笑了起来,小专家朝常灵站着的方向伸了一下手,说,呵呵,这位持宝人,你是与众不同啊,一般持宝人都是满怀着希望来的,你却好像,嗯,好像不希望什么。

常灵说,呵呵,我地摊上买来的,200块钱,我不抱什么希望。

叶白生心里顿时“格登”了一下,常灵怎么会说是她在地摊上买的?难道她想捉弄专家?可是,她真以为专家是那么好捉弄的?

当然不仅叶白生奇怪,连主持人也觉意外,其实在这个专家掌眼的时刻,主持人是应该闭嘴的,但是现在他又忍不住了,说,哟,大姐,看起来你拣了大漏啦。

那个不以为然的女主持人则立刻打击男主持人说,你以为呢,天底下到处都是漏,天都漏了。

常灵说,人人都说中大奖是做梦,但是每次开奖不是都有梦想成真的幸运者吗?

主持人又插科打诨了,这位持宝大姐,看起来是位行家哦。

常灵说,我不是行家,我是行货。也不知道她脑子里哪里冒出个“行货”这个词来了,怎么不说是蠢货呢。

主持人立刻配合说,谦虚,谦虚,人都长得这么美了,还谦虚,你让别人怎么活呀。

专家和大家都笑了,女主持人又补了一刀,说,行货就是批量生产。

常灵说,是呀,像我这样的人,就是批量生的呀,你们身边周围,我这样的人不多吗?

主持人倒是慢慢适应了常灵这款,觉得她的拿捏做作,都是浅层次的,不费神,好打理,所以主持人又来凑热闹了,说,哦,大姐不仅是行家,还是哲学家。

女主持人在一旁边敲打他说,打住打住,回归主题吧。

这才回归到鉴宝,小专家似乎意犹未尽,又重新表扬了小香炉一番,最后,老专家也补了几句,大致意思就是,品相好,不多见之类的行话术语,也说到了“到代”这个词。

现在叶白生已经知道了,这个“代”,是清代的“代”。

现场大屏上出现了“乾隆  景泰蓝小香炉”的字样,接着,专家给出的惊心动魄的市场参考价:15万元。

15万,这个数字让现场的观众有点骚动,而等到常灵的心理价位1万元出来后,又引起了再次的轰动。

第二天到公司上班,叶白生进办公室第一眼,就发现那个“到代”的小香炉不在了,想问问常灵,却不见人,叶白生打电话,接了,说在上卫生间,马上过来。

没心没肺,说谎不打草稿,叶白生也懒得和她计较,放下香炉专心忙事业了,看材料,听汇报,审核方案,还开了一个中层会议,忙了半天,歇下来,目光回到香炉应该在却又不在的那個地方,才想起,常灵一直没有从“卫生间”出来。

心里正在奇怪,常灵的电话到了,听起来声音已经有点遥远了,说她现在在南山呢。神神秘秘的,好像还特意压低了嗓音说,叶总,叶总,我正要给你打电话,你来南山吧,你一定到南山来哦。

叶白生说,南山?你到南山干什么?难道被绑架了做人质?

常灵鬼鬼祟祟说,嘘,不是我,是香炉。

叶白生说,啊?有人绑架了香炉?

常灵“嘻”了一声说,咦,叶总,你不是喜欢香炉吗,南山这里,有好多好多香炉。

好多香炉?叶白生没好气地说,我要好多香炉干什么?我一个香炉足够了。

常灵赶紧解释说,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叶总,你想想,这么个小东西,值15万呢,说不定,嘿嘿,还不止这个数呢。

叶白生愣了一愣,说,是你在地摊上买的?

常灵笑了起来,当然不是,怎么可能,在电视台我是瞎说的,看看专家到底真不真,看起来是真的哦,他们不受地摊货的影响,真的就是真的,不管出生和来路——哎哎,叶总,先不说它的来路了吧,先着急它的去路吧,现在我在南山呀,南山这边,香炉好多呀。

叶白生没好气说,南山的假货,全世界都有名了,你是不是建议我多进一点假货,我们公司,干脆改做香炉买卖——

听到常灵在电话里“咯咯咯”地笑,叶白生忽然怀疑起来,自己是不是一直被常灵在牵着鼻子走?他一生气,说,你赶紧回来上班。

叶白生简单粗暴了,常灵也不能再发嗲了,只得说,叶总,叶总,我再请半天假,南山我还没有玩过呢,我先上山转一下,再到湖边坐一下快艇,再到对面的无人小岛去看看,然后还要到农家乐吃饭,这边的湖鲜可赞了。

叶白生就随她去了。不过他隐隐觉得常灵会出什么故障的。

后来常灵回来了,果然出了事故,她把小香炉弄丢了,让她回忆在哪里丢的,怎么也想不起来。常灵一边哭一边说,叶总,你肯定不会相信我,你肯定怀疑我卖掉了,我真的没有卖掉,我真的是玩昏了头,不知道丢在哪里了。

又说,我知道,哭也没有用,我赔,我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我分期还行不行,要不你从我工资里扣,每个月扣一点,不要全扣光呀——

她见叶白生始终不吭声,吭哧了一会,又说,叶总,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我坦白,我坦白,其实,我带着香炉到南山去,是想请他们仿一只假的。

叶白生说,哧,你有意思。

常灵说,说实在的,这么贵的东西,放在这里点香,我舍不得,再说了,万一哪天霍总要讨回去——她小心地看了看叶白生的脸,又说,我是说,万一哪天你们翻了脸——

叶白生打断她说,我们翻脸,我们翻什么脸?

常灵说,咦,生意人之间,不是翻脸比翻书还快吗?万一哪天他向你借钱,你不肯,不就翻脸了?一旦翻脸,他就会想到小香炉,他要讨回去——

叶白生呛白她说,那就把假货还给他?

常灵笑道,这就看叶总您的意思了——不管怎么说,我要到南山去仿一个,可惜了,不仅假的没仿成,真的也丢了。

叶白生说,为什么没仿成?

常灵道,仿的话,原件要在那边放三天,我怕您怀疑,就没答应——叶总,您要是不相信我——

叶白生哭笑不得,说,我就是不相信你,你怎么办?

常灵两手一摊,道,我也没办法。

对话再也无法进行下去,叶白生自然心存疙瘩,完全不知道常灵说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他倒是对鉴宝节目的鉴定结果有些想法,一直在回想节目当天的那些内容,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他知道电视台有些节目定期会上网,到网上一查,果然有,于是重新看了一遍那一期的节目,看过以后,他仍然摸不着头绪,茫然中,他的手指忍不住点了一下鼠标,他又看了以前的一期节目,接着,又看了一期,再看一期,看着看着,叶白生渐渐产生了兴趣,后来他记住了每周这个节目的首播时间,到了时间,就推掉当晚的活动和应酬,守在电视机前。

这天他又看到了“宝贝大家看”的新一期节目,在节目中看到一个农民模样的中年男人,他带来的一只小香炉,从桌子底下缓缓升上来,给了个特写的镜头,叶白生心里不由触动了一下,一股暖流跟着缓缓升起。

这就是常灵搞丢的那只小香炉。

持宝人自我介绍,他是在南山开农家乐饭店的,这个小香炉,是吃饭的客人忘在店里的,等了几天,也不见失主回来寻找,他很想主动去找失主,可是吃饭的客人都是流动的,吃过饭,人走了,就彻底走了,完全没有线索,不知道从何找起。

主持人说,哦,我知道了,你今天来请专家看看,这个香炉值不值钱。

农家乐店主说,是呀是呀,我请专家鉴定一下,值钱的话,还是要想办法找到失主的,不值钱的话就算了。我们农家乐旅游旺季的时候,生意好得很,每天有很多人来来去去,到哪里去找?

现场的专家,仍然是那两位,动作和眼神也仍然和每一期节目一样,两位专家看过香炉,交换过眼神,果断提出了自己的判断:民国。

这是民国时期的景泰蓝小香炉。最后给出的市场估价是三千元。

这个数字让店主有点犯愁,他当场就嘀咕起来,三千元?三千元,这算是多少呢,是多还是少呢?我要不要去找失主呢?可是我到哪里去找失主呢?我怎么知道是谁丢失的呢?

叶白生赶紧打了常灵电话,告诉她看到小香炉了,让她赶紧去联系农家乐店主。

那位店主确实够诚意,他虽然没有认出常灵,但听她说了香炉的細节,又说了在农家乐吃过的几个菜,也就认了,爽快地还给她了。

小香炉失而复得,可常灵没顾得上点香,她先是盯着香炉看了一会,然后对叶白生说,叶总,您是不是觉得不像?

叶白生说,我说我觉得不像了吗?

常灵说,你要是真觉得不像,我有办法叫它露出真相。

常灵还真有办法,再上鉴宝节目。

她果然又去了。

主持人先看到香炉,笑道,咦,我发现一个现象,最近香炉来得特别多。然后看了常灵一眼,认出她来了,说,呵呵,大姐,又是你,又是香炉,你不会是专门收藏香炉的吧?

常灵说,我专门收藏同一只香炉。

主持人说,哟,大姐水平见风长,这话我听出点意思来了。

女主持人调侃说,你对大姐真是有一眼哦。

结果,这一次鉴定出来,这只小香炉是当代仿品,工艺还不错,值200元。

常灵一看估价200元,当场“啊哈”了一声,说,不涨不跌,老少无欺。

也是到代的,到了当代。

电视机前的叶白生,忍不住给老霍打电话,电话接通了,叶白生是想问问老霍,他曾经说过的“到代”,到底到的是什么代,可是话到了嘴边,还没有来得及问出来,就听到老霍在电话那头急吼吼地说,叶总叶总,我正要找你呢,我出了点事,资金链断了,你能不能——

叶白生赶紧挂断了电话,无论能不能,无论有没有,朋友之间,万万不可有借贷的往来。这是铁的规律。

第二天到公司上班,有客人来叶白生的办公室谈事情,他是这里的常客,过去也曾议论过叶白生的香炉,他朝搁放香炉的位置看了一眼,奇怪地说,咦,叶总,你好久不上香了,但是香味一直都有哦。

他见叶白生没有回答,又说,从前听人说,有心香这个说法,也许真有。

叶白生心里正在想着“到代”,只是他始终没有想明白,到底什么是“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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