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阳记(一)
2019-10-18王丽梅
文、图/王丽梅
在晋陕大峡谷的黄河西岸,渭北高原东部的合阳城注定是个藏经入典之地。
合阳,古称莘地,在陕北高原与关中平原的过渡带。晋、魏时期是西河之地,始称合阳城。秦时属塞国,当年,西楚霸王项羽将秦腹地划分为塞、雍、翟三国,历史上的“三秦”之名由此而来。如今在合阳的北部山地与田垄上,仍能看到魏长城和秦长城残破的城墙土夯遗迹,这里曾是金戈铁马、狼烟四起之地。
品读合阳
出合阳城向北20里处,横亘着一座绵延余百里的历史名山——梁山。梁山属黄龙山脉,是关中平原的东北屏障。《诗经·大雅·生民之什》中说:“奕奕梁山,维禹甸之,有倬其道。”意思是“巍巍梁山多高峻,大禹曾经治理它,交通大道开辟成”。大禹曾在此治理黄河,梁山阻挡了黄河水,保一方百姓的平安。春秋时期,梁山是晋国的标志。梁山东西横亘24峰,东佛西道,峰峰有传奇,最高峰是磨镰峰,海拔1543.8米。梁山东峰山顶的千佛洞,开凿于唐代,是我国北方的一个重要石窟。梁山山体以水岩为主,多峰、多石、多树、多草、多文物古迹,历史上有民谣传诵:“千佛洞,万佛塔,照影碑,睡看黄河风打碾,七十二条金水担。”如今的梁山上,有2000年左右的古树,有百余种动植物和数十种珍禽,是国家森林公园。梁山背倚陕北的黄龙山,地形复杂,草木葱茏,居高远眺,清晰可见莽莽苍苍、泼墨一般的秦岭山脉。
合阳东临黄河,北倚陕北黄龙县,气候与干燥少雨的陕北高原相近。人在山上走,可以看到城里满眼的绿色,绿树丛中有居民楼分布其间,今天的合阳是一座数字化管理程度很高的县城。
初夏的清晨,凉爽的微风拂过脸颊,乡野的各种气息扑面而来。核桃、苹果、柿子、杏正在生长,果实初结,青涩地躲在叶子下面或是从树枝旁调皮地探出头来,像萌萌的小毛头,靠近一些,便有植物蓬勃生长的气味沁人心脾了,这是自然、生命的味道。植物们都在一路小跑着赶着季节生长,赶在夏季、秋季成熟。拂面的风,是干燥的,轻嗅一下,空气里有阳光的味道,植物的味道,从土壤里散发出来的农家肥的味道。阳光下,有山风吹过,感觉皮肤和嗓子都有些干燥,合阳的水金贵,当地有俗语说:“宁给一口馍,不给一口水。”可见合阳城自古也是缺水不缺粮食的。
墨子说:“食必常饱,然后求美。”合阳的面花堪称一绝。在面花艺术馆看到合阳的面花艺术,之前见过陕西凤翔、山西霍州的面花,感觉已经很是令人赞叹了,而合阳近百层高的巨型面花,其工艺繁复、绚烂与精湛,可谓面花世界之最,被称为“秦艺六绝”之一,成为陕西民间文化的一朵奇葩。
聆听一种乡音,走近一种乡愁
黄河、沙地、白桦林,土土的渭南话,耳边仿佛又响起童年时父辈们亲切的声音。这世上,唯有乡音难改,乡音具有地理意义,是一种深入人血脉的密码。“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唯有远归的游子,更能理解这份植入生命记忆的乡愁。
合阳,父亲生前曾经无数次提到:青年时参加解放军做勤务兵,跟着部队在合阳及周边打过仗,他最爱吃合阳的荞面饸饹、纸卷和豆腐菜,还有猪油辣子鱼鱼子;解放后在西安当兵若干年,中间有几次回乡经过合阳,和战友一起看过线户戏(提线木偶戏);转业到地方后,有几次采访和出差来过合阳……
人对一个地方的印象与记忆是可以复制的。我对合阳的记忆,多来自少年时父亲每次出差归来绘声绘色的叙述,亲切又生疏。印象最深的是,在我上初中的时候,父亲有一次去渭南、大荔、合阳等地采访,回来时竟然带了一个特大号藤编的整筐红萝卜和紫皮大蒜。那时,我对渭南、合阳的印象是紫皮大蒜。
这次来到合阳,傍晚时分,一行人赶到闹市区的一条小巷,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剧场里,观看了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提线木偶剧,“一线串成天下事,双手拨动古今人。”这个古老剧种,始于汉而兴于唐,盛于明清。剧目丰富有500余本,表演的有传统剧目“三厢(箱)”(《百宝箱》《囊在装箱》《西厢记》)、“二楼”(《谪仙楼》《鸳鸯楼》)等看家戏,还有部分即兴创作的小戏。现场观看了一部传统戏,一部现代歌舞,台上台下,一色的20岁左右的青年演员,台下的吹拉弹奏,台上的双手提线,手下的木偶随着乐曲轻轻翻转,举手投足,一招一式,口里唱着秦腔折子戏,虽是木偶戏,唱念做打毫不含糊。表演印度歌舞的演员们手里提按拉扯着木偶,身体亦随着音乐不停地跳跃、扭动,动感十足,木偶与人合成一体,举手投足,扭腰送胯,惟妙惟肖,蔚为大观。
剧场很小,观众与乐队仅两三米的距离。剧场两侧的墙上,一边是四个红色帷幕的小木偶戏台,另一边是摆放木偶面具的柜子,收藏古老剧本、面具的藏品柜,里面放置着这个剧种不断演变的面具和戏服。
想来这就是一个传奇,回溯历史便有些令人惊叹,自汉以来多少个王朝更迭,历史大幕揭开又合上,秦皇汉武湮没在历史的烟尘里,而合阳这一小小的提线木偶剧,竟然历经千百年而不绝,堪称奇迹。
合阳面花艺术
书法发烧友的惊喜——《曹全碑》
喜爱书法许多年,来到合阳却有了意外的收获。《合阳令曹全碑》是明朝万历初年在合阳莘里村出土的隶书名碑,我多年前临写的《曹全碑》竟然是在合阳出土的!瞬间,心里对合阳多了几分青睐与亲近。
人与人的遇见需要缘分,人与物的遇见同样需要缘分。
因为合阳,我在《曹全碑》中又重新认识了从历史的烟尘里走来的东汉时期的合阳县令。这块石碑因深埋在地下,保存完整,石碑净细,文字清晰,以结构匀称舒展、字体秀润飞动、风格秀逸多姿著称于世,在隶书碑帖中独占鳌头,如今收藏在西安碑林博物馆。拂去碑上千年的泥土和尘埃,从《曹全碑》冷冷的字里行间,走来一个血肉丰满、仁义厚德、清廉刚正、爱国爱民、兴师讨贼、文武皆备的爱国臣子——曹全。
往事越千年。正是樱桃红了,青鸟鸣唱的季节,穿越一千多年的时光隧道,遇见东汉这位血气方刚的西域戍部司马曹全,字景完。疏勒告急,他奉诏前往征讨弑父篡位、不向朝廷纳贡的疏勒国王和德,平定了叛乱,曹全威名赫赫。他上马讨贼,下马理政,对部下有吮脓之仁、分缪之惠,是个令敌寇畏惮的名将。他是个情意深重的兄长,宦海沉浮的良臣。因胞弟去世,他弃官归故里,又遭党争之祸,潜隐家巷故园七载,复又被举孝廉。景完的祖籍是敦煌牧谷县人,他有着西部人的纯朴,又有读书人的贤达。
公元184年夏,一个清晨,踏着晨光,远远地望见,官道上来了一个骑着黑色骏马、眉宇俊朗、身材魁梧身着官服的七尺壮汉,正风尘仆仆地向合阳县城赶来。因为张角起义,关中告急,警报不断,皇上急诏,此人正是朝廷刚从酒泉禄福县长任上调至合阳,前来平叛的合阳县新县令曹全。受黄巾军起义的影响,合阳县的郭家等人也揭竿起义,他们焚烧官府,骚扰万民,百姓人心不安。曹全到任后,立即收拢余众,迅速平定造反,广施仁政,安抚人心。他兴造合阳城郭,开南寺门,提拔有才干者出仕为官,访问贤德之人,百业恢复,扶助农桑,治理水患。不久社会安定,农业丰收,百姓安居乐业,农夫织妇,合阳县城呈现一片祥和太平的局面。百姓感谢曹全治理有功,于是,便有了曹君门下的官吏王敞、主簿王历等人,为曹县令撰写的名垂千载的《合阳令曹全碑》。
曹全大概从未想到自己一生行走于西北各地,戎马生涯,两次被举孝廉,出任司马、县令之职,而在他的身后,以他的名字为名撰写的隶书《合阳令曹全碑》,竟然成为中国书法史上的千古名碑。在多为猛士、壮汉一般的汉隶名碑的群英谱中,《曹全碑》显得格外阴柔娟秀,有大家闺秀之气。与瘦劲如铁、变化若龙富于宗庙之气的《礼器碑》,字势开展、古朴浑厚的《乙瑛碑》,朴厚劲秀、方整多变的《张迁碑》的相比,更具柔美俊秀的闺阁之气。清人包世臣在《艺舟双楫》中说:“书之形质,如人之五官四体,书之性情,如人之作止语默。”
曾有书家将字帖来喻人,说如果汉隶中的《礼器碑》是个俊逸的青年书生,《乙瑛碑》就像一个中年壮汉,《张迁碑》则是一个垂垂老矣、随心所欲不逾矩的老者,而《曹全碑》就是一个还未出阁的大家闺秀。
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提线木偶剧
这些年,曾经多次在西安碑林读到《曹全碑》,心里是神一般的景仰。学习临写过《曹全碑》的人,都对“蚕头燕尾、雁不双飞”的笔法领悟深刻,字的结体更是讲究要“中敛外肆”,这是一种书法的运笔风格,也是对曹全为人、为官的一种正解,具有深厚的儒家思想,做人深自内敛,御敌则疾恶如仇,严厉打击,绝不手软,也是儒家做人的一种哲学。《曹全碑》所以能流传甚广,成为汉隶中的名碑,在于曹全的业绩、功德,碑的内容、字的大方雅致,不仅迎合了东汉重节操伦常的价值标准,也完全切中了中国人传统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德理想。
看到《曹全碑》,不禁令人想到刹那与永恒。刹那,是佛教用语,即一瞬间的意思。佛教经典《仁王经》中说:“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以今天的科技所能达到飞秒时间计算,事相的生成消灭率为每秒216000次,每次生灭约4.6微秒。《曹全碑》中没有说明曹全的生辰和年纪,这是有意还是无意?东汉在中国历史上仅存在195年,曹全的生命如按百年来计,以有生之涯,对无尽之史,可谓永恒。
于是,这方出土于合阳的《合阳令曹全碑》,便有了另一种永恒的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