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你心中的那只陶罐
2019-10-15许石林
许石林
回到家乡,哪怕在关中道上匆匆乘车穿过,也仿佛获得了某种身心的安全感。
所有离开故乡的人,最应该抱愧的就是自己故乡。
我是离开故乡很多年后,才意识到这一点的。一意识到这一点,我的抱愧之中,甚至伴随着某种颤抖和不安。
多年来,站在别处回望故乡,越回望,这种感觉越深重。于是,我写故乡的文字渐渐多了起来。
每一位作家,其实都有一个写不完的故乡:沈从文写湘西、老舍写北京、汪曾祺写高邮、陆文夫写苏州、陈忠实写白鹿原、贾平凹写商洛、毕飞宇写里下河、鲍尔吉·原野写内蒙古……
甚至可以说,你看一位作者一生写了那么多东西,最后会发现,他写的还是自己的故乡。
再从前的人,读书士进,无论前程远近,不论显赫还是落魄,最终会回到自己的故乡。所谓的根,既扎得深,也不会断。辅政于朝,尽忠于国;至年老告还,优居林下;或中途沮阻,退而返乡,则必施教化民;或有余力,则整理地方国故。编修地方文献、志书,续衍故乡文脉,接引故乡后辈。如蒲城周爰诹太史,于神州陆沉之际,杜门绝游,整理《蒲城文献征录》,使故乡文明藏于名山,实在是光耀千古的事业。
更可贵者,前辈读书人做这些事,丝毫不勉强,不艰难劳苦。真是“君子在困则有以处困,在蹇则有以处蹇”,行乎富贵、行乎贫贱。乐天达观、顺天知命。至今能听年长者说地方前代闻人的故事,哪怕没有见过,仅凭描述,感觉音容乃至体温。如在眼前。
我常常想,如果从前的读书人像现在一样,以离开故乡为荣、以飞得越远越好为人生努力的方向,则我们每个人的故乡,都不会有现在如此丰厚的文化遗存。
有感于此,我曾经写过一篇文字,将现代教育比喻为“无土栽培”。
所谓“无土”,即对人的本土教育缺失,一个人,除了从生活中自然感受、沾染到一些本土的风土人情、文化礼俗等等之外,基本上在学校教育和社会教育中,不涉及本土的点滴。从前还有学农活动,我至今记得我种棉花的动作还得到过老师的表扬。而现在,连这都没有了。
就是说,今天的人对故乡的认知,全靠天性的慧根和后天的环境熏染。
我对自己故乡的认知,就是在离开故乡之后,才渐渐加重的。
故乡。不是一个人愿意不愿意离开的问题,而是你根本离不开。你哪怕因为个人的遭际而仇恨抱怨故乡,这恰恰正是一种离不开。
多年来,每感浮生劬劳,工作和生活感到需要调整一下,我的做法几乎只有一种,回到家乡,哪怕在关中道上匆匆乘车穿过,也仿佛获得了某种身心的安全感,又补充了生命的能量一样。有一次和演员斯琴高娃女士同桌吃饭,她说,她每到外地去拍戏,坐在车上,远远地看见有一群牛羊路过、或者是路过农村的牛羊圈,她就赶紧让司机把车窗摇下来。她要闻闻牛羊和牛羊粪便的味道一一说到这儿,斯琴高娃用她演员的表情,头高扬,很神往的样子,柔和的双目微笑着闭上,摇着头,双手握拳顶住下巴,无比享受地说:“啊!那个味道。实在是太美妙了!”
同桌在人都笑了,我很理解她的感觉。
我在不知不觉中,完全是没有策划、没有有意识地,写了许多有关故乡陕西的文字。
真是没想到!
我写故乡的文字多了,引起了读者的注意。有一次评论某地的对待传统风俗的做法不当,言辞激切,被当地朋友抱怨:您写自己的家乡,总是那么美,什么都好,批评外地怎么就不能平和一些?
我写故乡的文字多了,上海大学的汪洋教授开玩笑也不乏认真地说:许老师的家乡就是宇宙中心。
日本俳句名家小林一茶最出名的俳句是:“故乡呀,挨着碰着,都是带刺的花。”这正是道尽了写作者心中的故乡:花与刺的存在。
而我所写的有关故乡的文字,常常让我想起家乡的博物馆展柜里上古的陶罐:那破损的陶罐,哪怕只剩下陶片,也会在文物修复者手里,根据它最初的造型,将它修复完整,于是你看到的陶罐,不是残破的残片,而是原初的残片与后来修补的完美吻合,那经过修补的完整陶罐里,盛储着故乡自远古以来所有的信息和韵味。
我写东西,常常从这个陶罐中提取一滴水,就能將现实中所遇到的任何不解,慢慢地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