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拍黑产业调查：无所不在的针孔摄像头

陈显玲

接连爆出的偷拍事件、房客隐私视频售卖消息，让房客处于恐慌失防状态，背后非法偷拍已成黑产之势，依靠个人的检测，能防住针孔摄像头的偷窥吗？

7月16日午后，北京骄阳似火，从长沙来京的21岁大学女生冯南下高铁，转地铁，又走了20多分钟，才拖着行李箱到了预订的酒店房间。又累又热，刚想脱下外衣，她的手停住了。

打开手机。点击一个临行前安装的摄像头搜索软件，“检测进行中……”进度条停止闪烁，“发现网络摄像头1个。”

看着检测结果，冯南愣了一下，下意识截屏，这是她第一次在酒店检测，没想到真出现了摄像头。她和同行女孩都有点意外，有些慌乱。

软件仅能告知摄像头是否存在，却无法提供具体位置。两个女孩举着手机手电筒在房间里贴着墙面上下，对带孔的物体逐一排查。

床头的插座，电视机顶盒，电视前的长桌，淋浴间的墙壁，抽水马桶盖……不知道针孔摄像头长什么样，看不见镜头的反射，只能根据网络上提示的“常见针孔摄像头所藏地”一个一个找。

最后两人一同看向了天花板上安装的烟雾报警器，这是网上常说的针孔摄像头高危位置。

位置太高够不到，担心正被偷拍的冯南和同学对着空气大声喊话：“你们是不是在看直播，有什么好看的呀。”

“针孔摄像头不能录音吧？喊话估计没用，要不写张纸，请停止偷拍，在房间转一圈？”空调冷风吹送，冯南觉得手脚冰凉，慌乱无措，“像是在明处的透明人”，她的外衣始终不敢脱下，也不敢去洗澡。

酒店经理与服务员都聚集到了房间内，一边四处寻找，一边解释从没遇到过，“我们不专业，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住在那个房间的晚上，两个女孩一直忍着没敢上厕所，也没敢报警。

最近两年接连爆出的偷拍和房客隐私视频售卖消息，让房客处于恐慌失防状态，背后非法偷拍已成黑产之势，依靠个人的检测，能防住针孔摄像头的偷窥吗？

酒店高发的28处伪装针孔摄像头摆柜销售

冯南所用的那个针孔摄像头检测APP背后，是一个刚刚开始调转矛头阻击偷拍的互联网安全防护团队。

安徽谛听科技团队原本从事工业级网络安全技术研究，但从2018年年底，团队成员看到，零零散散的针孔摄像头偷拍事件被曝光，团队的一个成员出差，也遭遇了针孔摄像头，甚至接触到了被偷拍阴影困扰的受害者，团队由此投入资源开始研究防偷拍行业，谁知却就此打开了暗世界的大门……

团队成员查阅了市面上绝大部分微型偷拍设备。也就是俗称的针孔摄像头的相关资料，种类之多、伪装之绝都令他们惊讶，谛听科技联合创始人刘涛把这些设备称为“偷拍者的盔甲”。

市场上能购买到的针孔摄像头，镜头小到只有1.5毫米，可以轻易地伪装在一颗螺丝钉或衬衣纽扣中，整个夜视镜头加基座等主要设备叠起来，刚刚如打火机大小。

仅今年6月，被媒体曝光的偷拍事件就有7起。曝光的偷拍事件中，针孔摄像头几乎完成了对酒店设备的极致利用。

在摄像头偷拍之后，连接的往往不仅是单机的存储卡，而是网络，是一条非法安装、上传、共享、买卖交易的黑色产业链。

由于体积极小。针孔摄像头几乎可以伪装在任何可能出现孔洞的物件中。安徽谛听科技团队统计的已曝光的针孔摄像头藏匿点多达28处。最常见也最易被房客改装的插座、视角最好察觉几率最低的烟雾报警器、能达到完全隐藏的镜子、有着复杂花色的沙发和纸巾盒……还有吹风机、钟表、电风扇、花篮、台灯、空气净化器、空气清新剂、路由器、灯具、玩偶、温度计、相框、烟灰缸、电视遥控器、衣钩、应急灯、中国结、插排、书夹。

酒店和民宿中普通的用品，都曾被偷拍者利用过，有的还配有监听器与定位器。

南都记者通过联系微信和淘宝卖家获知，针孔摄像头私人定制服务极为普遍，可以根据样品定做，也可以根据客户要求更改各种款式。

在淘宝上搜索“针孔摄像头”、“偷拍摄像头”等字样，看不到任何结果显示。但扩大到“摄像头”搜索，打着微型、迷你、隐蔽字样的摄像头大量出现，甚至出现在广告位排在前面，封面图片上不仅有无线隐形、微型迷你、夜晚不发光、高清回放等噱头，还会配上穿着诱惑的美女出现在手机屏幕的画面，售价多为100元到300元。

“央视财经”在暗访中发现，线下的电器市场中，伪装成插座的针孔摄像头被堂而皇之地摆柜销售，“针孔摄像头画质竟是4K高清的”近日也登上了微博热搜，隐蔽性高、画质高清的偷拍内容，成为网络上转手、获利的非法原料。

观看账号明码标价隐私视频打包出售

如果说，两年前针孔摄像机偷拍还只是满足个人的非法偷窥欲望，现在随着直播技术和网络共享等技术的发展。偷拍内容有了变现的途径，非法偷拍已成黑产之势，并进入高发期。

今年3月，公安部公布了“净网2018”十大典型案例，其中就包括山東济宁赵某勇侵犯公民个人信息案，牵出一条非法在宾馆架设摄像头、账号代理和观看者等人员组成的黑色产业链。

“他一般的都是安装在比较隐蔽的地方，同时具备容易接电源的条件，有的装在电视机的面板里面或者是插座，再一个就是空调管，也是利用空调的电源，装上之后，挖一个小眼。”山东济宁办案民警介绍。

在摄像头偷拍之后，连接的往往不仅是单机的存储卡，而是网络，是一条非法安装、上传、共享、买卖交易的黑色产业链。

房客被偷拍的隐私视频在网络上层层转手，录制的视频被标价出售，甚至可以提供在线观看。

安徽谛听科技团队刘涛分析说，电商平台出售的各类微型摄像头，超过九成为联网摄像头，往往具备“实时查看监控”的功能，只需下载并安装一款App，完成相关设置后登录账号即可通过手机、电脑、平板进行远程监控，窦时播放摄像头拍摄画面。

以今年6月深圳优衣库试衣间中隐藏的同款摄像头在购物网站反搜，发现它的基础款售价仅为188元，却能实现直播、录播回放功能，甚至可以实现wifi发射功能，就是说即使没有wifi，只要在附近，用手机连接上该偷拍设备，就可以观看。

除此之外，这款被口香糖粘在试衣镜上方的针孔摄像头。售卖页面上宣传的“700毫安电池续航、4K高清、广角、声音收录、多用户同时观看”等功能，也都成为卖点。

在应用商店中，可以找到数十款支持摄像头远程观看的应用程序，分别配合不同的摄像头型号，有网友留言称这些摄像头“主要用来拍嘿嘿嘿”。

山东济宁偷拍案的受害者遍及全国多个省市，发现作案用的微型网络摄像头300余个，每个摄像头可共享给100人观看，有现场直播、回放和下载观看等功能。

回传画面中隐私的裸体、不雅画面，被截屏处理成了吸引购买的噱头，观看账号成了偷拍者、代理、下线和网民的生财工具。警方公布的调查中，主犯卖给代理一个账号价格是每月100-300元，代理转手就可以卖200-400元，下线代理通过微信、QQ群发布截屏，再次加价吸引网民购买摄像头观看账号。

仅在济宁这一个偷拍团伙中，查获偷拍的酒店客房视频就达到了10万余部。还有个别代理将偷拍视频进行二次分发，他们将下载的视频存储在网盘中，通过微信、QQ以20-60元不等的价格出售网盘账号。

被偷拍的私密视频一旦进入了网络汪洋，就会遭遇各种劫掠者。网络黑客破解摄像头App账号密码牟利。一两百元的价格即可买到数十个摄像头ID。加上打包兜售的一键破解软件，几无防护的摄像头App轻易成为网中之鱼，隐私视频在劫掠中被屡屡非法消费。

南方都市报调查显示，这些ID还被卖家分类整理，组合成“套餐”形式售卖，“精美5家庭10酒店”的套餐卖178元，也就是5个安装在家庭中的摄像头ID和10个安装在酒店房间的摄像头ID。其他组合有着更高的价格。

调查中，为了证明其所售ID“有料有货”，该卖家展示了一张7月8日晚22时许的摄像头视频截图：摄像头设在一间类似酒店的房间顶部，房间开着灯，摄像头对准床，床上躺着一对赤身裸体的男女，画面毫无遮拦。该卖家称，摄像头ID不单卖，每个都可以永久观看。

每个住客进入酒店或民宿房间时，面临的可能就是一个失控的犯罪现场。偷拍摄像头、应用软件ID、破解软件、再加工视频，这连串交易都直接指向海量的被低廉出售的个人隐私视频。

檢测仪不治根本防偷拍并不成熟

今年6月。郑州、焦作、深圳、佛山在短短7天内，接连爆出4起偷拍事件，光是2019年上半年爆出的偷拍新闻已远超2017、2018年全年。

然而，反偷拍技术和市场却并不成熟。

6月15日，黄先生和女朋友入住郑州市玉泰酒店，在房间电视机下方，意外发现五孔插座里有一个针孔摄像头。事后民警临时抽检了其他4个房间，也发现了针孔摄像头。

酒店员工宋某面对镜头时说：“郑州的酒店80%里面都装有（针孔摄像头）。”这样的粗略预估使针孔摄像头偷拍成为一时热议话题，评论区除了近乎一致的恐惧评论：“不敢住酒店了”，缺乏更具建议性的表达。

但一些传统手动检测方法却在网络流传甚广，有的包装成警方提醒，建议住客住酒店时，进门先拉上窗帘。在黑暗中打开手机摄像头，出现红点赶紧退房。

网络安全研究人员认为这种防偷拍手法“已经过时”。虽然红外反光技术能使相机看到摄像设备的红光。但目前常用的手机相机都加了滤光片或涂层。用相机看到红点的几率极低。其次，只有具备并开启了夜视功能的摄像头，才发射红外光，手机相机对没开启与不具备夜视功能的摄像头也是无能为力。

同样。肉眼观察法、手机手电筒照射法也都是费事费力的辛苦活，还有烟雾报警器这样的高发死角，利用手机内置磁场更是在实测中被电器、线缆干扰到无效。

偷拍事件的不时爆出，偷拍设备日渐隐蔽，住客恐惧如水下冰川，打着防偷拍功能的探测器在电商网站上热销。价格在几百至几千元不等，都声称具有“防偷拍、防定位、防监听”等功能。

每个住客进入酒店或民宿房间时，面临的可能就是一个失控的犯罪现场。

恶性偷拍事件背后，是低廉的犯罪成本。

在一款售价为298元的防偷拍监控检测仪产品评价中。最新一条留言为“出差对环境有点不放心，买之前一直问，生怕会曝光光，上次找出来1个，吓死我了”，视频显示针孔摄像头被安装在了浴室花洒的固定杆上。买家留言中不时出现惊恐和防范心理，“新闻天天有公共场合找到摄像头的，好害怕，赶紧买一个检测设备回来压压惊”、“由于工作关系，经常出差住酒店，一直想找这样的产品”。

电商平台上防偷拍的检测产品琳琅满目，有的甚至打出军工品质的关键词，但阻击针孔摄像头偷拍。真的只能依靠房客的个人防护吗？

民宿：不敢雇用男职工

警方：开始尝试技术防护

酒店、民宿是摄像头排查的第一道防线，但管理者往往缺乏相应的安全监测意识，目前也未对预防偷拍确定相应的行业规范。

恶性偷拍事件背后，是低廉的犯罪成本。

在酒店、公共卫生间等人员流动性较大的场所，很难追踪到偷拍设备的安装者。而以联网针孔摄像头为例，一次设置后，就可以永久使用、不需维护。而偷拍设备的使用并非完全禁止，一般需造成严重后果才会入刑。

在裁判文书网检索关键词“针孔摄像头”“偷拍”。得到的33个结果中与偷拍事件相关的仅为3例。

最为公众熟知的是胡女士与中山市金柏酒店的隐私权纠纷，胡女士在酒店房间电视机内发现针孔摄像头。这起案件中，金柏酒店因未能发现房间装有摄像头，导致客人的个人信息、隐私流失与外传，被法院判决进行书面赔礼道歉及赔偿精神损害抚慰金。

尽管未找到犯罪分子，但这一案例的判决对“酒店应对房间内可能出现的针孔摄像头进行排查”提出了要求。即：酒店作为经营者，在提供服务的过程当中，应当保障顾客的隐私权不受侵犯。

国内已经有连锁酒店提出了自查的要求。但黄山市徽州民宿协会秘书长叶听认为，自查只能依靠服务人员进行仔细检查，但房客轮换频繁，针孔摄像头安装隐蔽，自查难度较大，需要借助防护技术的创新来实现。

叶听称，自己管理下的民宿房源，囿于排查之难，在招募管家与短期义工时，就曾列出只招收女生的规定，“就是怕装针孔摄像头偷拍”。

在国内较早开始关注到反偷拍技术研究的安徽谛听团队，原本开发了免费检测APP，但一件意外的事让他们觉得做得远远不够。

团队_个成员去武汉出差，住进酒店后用自己研发的DT小听APP，扫描出了联网摄像头，虽然算是见过各种针孔摄像头、也明白原理的專业人士，但他在自己的房间和邻近正在打扫的房间，都没有揪出这个摄像头。

“当我们作为一个普通消费者到了这个场景之后，就会发现很无奈也很无助，不能帮助用户找到偷拍摄像头，让我们感觉很有挫败感”，刘涛介绍，团队由此调转了研究方向，决定得跟公安、酒店合作去把反偷拍做成，这不是普通的一个个个体的问题。

如同购买食物时不能要求消费者具备各种鉴别技能。反偷拍也难以靠用户人手一只探测仪。自行检测治标不治本，提供安全的酒店环境和反偷拍是酒店从业者和公安机关的安全责任，不能转嫁给个人。刘涛认为，相较于个人层面的“侦查”，推进改变偷拍事件频发的现状，更有赖于推动行业安全防护模式的改变。

刚刚在这一领域启程的科研团队，尝试与酒店、民宿达成合作，不断优化整套的监控体系，也有一个旅游城市的公安部门，向他们表达了强烈的依靠技术排查、追查溯源的需求。

在进行技术研究的过程中，谛听团队汇集了更多没有在媒体上曝光的案例，有沟通一周情绪崩溃的被偷拍的女孩，也有让他们心绪复杂进行无奈选择的情侣。

7月8日，入住山东某沿海城市主题酒店的情侣在软件检测后，发现正对床的插座中有疑似摄像头的小孔，拆开插座，拽出了联网偷拍的针孔摄像头。摄像头表面落满浮尘，此前不知多少人的隐私视频已经被偷偷记录、实时外传……

事后，他们接受了酒店的道歉与补偿，并表示“日后还会选择这家酒店”。

因为“别的酒店说不定也有”，而这家刚被警方调查过的酒店，或许是附近最安全的选择。（文中冯南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