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叔是个老男孩
2019-10-15沈嘉禄
沈嘉禄
他至少比我小二十岁,但是我跟大家一样也叫他“蒋叔”。蒋叔个子不高,圆滚滚的脑袋理了个“飞机头”,乌黑油亮的发头根根直冲云霄,一看就知道小日子过得相当滋润。
蒋叔中学毕业后报考职校,锁定厨师专业,但还没毕业就去打黑工。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市场经济进入快车道,魔都餐饮业风生水起,特别缺那种一呼即应、一点就通、捣浆糊不结块的“小赤佬”。其实蒋叔更愿意一头沉在厨房里学技术,他师傅曾经上电视台表演过在大腿上切肉丝,他却能在一只汽球上切豆腐丝。
他师傅曾经上电视台表演过在大腿上切肉丝,他却能在一只汽球上切豆腐丝。
打黑工,每天有5元津贴,每月还有15元浴票。蒋叔觉得自己成了“小开”,隔三差五请同学去乍浦路吃夜宵,点一台子菜,哭哭笑笑。毕业后他去了新亚集团,被分到霍山路上的北京饭店,从切配到炉灶都干,他还从民国档案中发掘了一道名菜:“平地一声雷”,很受群众欢迎。他师傅喜欢这个小赤佬,退休前将自己用了几十年的菜刀传给他,蒋叔就去皮鞋摊给宝贝定制了一个套子,斜挎在肩上,活像小品里演敌后武工队的陈佩斯。
蒋叔爱交朋友,爱喝酒,工资奖金根本不够花,下班后就得想法子赚外快,他在街头卖过烤羊肉串,到会所里烧菜他最乐意,可以狠赚一笔。有一年他被外派到虹口区一家酒店,这个企业属于锦江集团的,锦江的厨师看不起新亚来的人,让他整天打下手,他一声不吭,卧薪尝胆,逮着机会亮了几招,把对方镇得鸦雀无声。
进入新世纪的前夜,他跳槽进了位于浦东陆家嘴的国际会议中心,在厨房里学会上千道菜的做法,光是一条鱼就可以有五十多种烧法。他参与了十多次大型国际峰会的接待工作,做了一百多场国宴,每次接待工作结束,都要躲在角落里记笔记,这个时候他最乖了,烟酒不沾,手机不接。2011年他自费留学法国弗昂迪,专门去米其林星级餐厅学习传统法餐,三年磨练,大有长进。对了,之前他还在意大利打过黑工,每年去三个月,断断续续也有十年时间。他没学过意大利语,不过有一点做到了,但凡餐饮行业的专业词汇都说得很精准。所以他在意大利从北到南畅通无阻。意大利人热情奔放,这个百搭也是自来熟,一个维罗纳酒庄的老板认他做干儿子,要将酒庄的继承权交给他,但是他与一个采葡萄的姑娘对上了眼,姑娘也很喜欢这个中国小伙子。有一天他们正在干活,聊到动情处,姑娘情不自禁地从拖拉机上跳下来想给他一个热吻,不料一脚踏在高低不平的鹅卵石地面上,一声惨叫,脚踝骨折。蒋叔本来计划去威尼斯的,这下就别想跑了,寸步不离地伺候了她两个星期。老头说,意大利的姑娘见不到阳光会得抑郁症的,他只得每天抱着姑娘出门放风,三层楼上上下下。我想象得出他当时满头大汗的狼狈相,他要对付的是一个人高马大的欧洲姑娘!
现在蔣叔是法国埃科菲国际名厨协会中国区的副会长,还与合伙人一起办了所美食学校,他负责教学生做老上海风味菜肴以及西餐、点心,为了追求以前本帮饭店的七星灶效果,他还专门在学校里砌了一只老灶头。有一次他教大家做油酱毛蟹。有个学生做出来的味道居然超好,锅底的酱汁也被同学用来拌饭吃。这位学生说了一句话:“其实我只比各位同学多留锅十分钟。蒋叔你有句话跟我外婆说得一模一样:好味道是舍得用时间才能炖出来的。”听了这句话,蒋叔的眼泪就哗地一下倾泻而出。
为什么?他自问自答:难道我真的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