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青年”如何体面地老去
2019-10-15吴雪
吴雪
与日本插画家高木直子《一个人住的第五年》中讲述的独居生活类似,27岁的“空巢青年”职业编剧伊安,早已学会在悲情色彩的生活里,自我寻找“精神补给”。一个人构思剧本,一个人看电影、做瑜伽,到了夜晚,还会微笑着对镜子里的自己道一句“晚安”。
同一时间,山东省济宁市,81岁的许培国正坐在一张已有些年头,散落着衣服、毛巾和半袋零食的床上,客厅里的收音机兹拉拉地响着,老伴去世一年多,他独居了一年多,远在加拿大的女儿不放心,提出送他去养老院,许培国拒绝,他认为那是最后的选择。
伊安与许培国原本的生活轨迹是平行的,之所以有所关联,因为一个共同点:独居。根据国家统计年鉴,在中国,超过5800万人过着“一个人的生活”,其中,独居青年(20-39岁)已达2000万。上海是独居比例最高的城市,每四户中就有一户只有一位家庭成员。预计到2020年,中国独居和空巢老年人将增加到1.18亿人左右。
数据指向一个残酷的事实:“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而独居者人口的迅速攀升,也正在打破中国传统的家庭结构以及儒家文化倡导的敬老传统。孤独青年、孤独老年不再受制于年龄,他们并肩站在了对抗独居焦虑的十字路口。一位年轻网友发帖说:“如果有一天我死在了出租屋,可能谁都发现不了,除了来催房租的房东……”而这样的担忧,也绝非夸大其词。
上海首批68家社区“养老顾问”的试点工作正式启动,已为万余人次老年人提供养老服务咨询,受到社会各界,特别是老年人的广泛欢迎。
在中国步入老龄化社会的今天,逐渐老去的群体,何以解开孤独的围城?存更多的养老金,找昂贵的养老院,或者与志同道合之友抱团养老,当孤独青年呼喊着自由诚可贵,无牵无挂一身轻松时,是否有哪怕一丝忧虑:孤独老年的今天,会成为孤独青年的明天吗?当孤独来袭,你是否还能体面且有尊严地老去?
独居老人保障仍然“脆弱”
目前,上海新一代老人以储蓄+养老金的形式支付养老费用的能力逐渐增强,按照企业退休金平均值核算,每月已达到3700元,超过5000元甚至10000元的也不在少数。但上海交通大学安泰经济与管理学院教授罗守贵认为,从全国范围来看,关于独居老人的保障仍然较为缺乏,养老服务设施接纳失能、半失能的老人能力还比较弱。上海多年前就率先提出了“9073”模式,即“90%家庭自我照顾、7%社区居家养老服务、3%机构养老”的养老服务格局,打造“15分钟居家养老服务圈”。
上海是独居比例最高的城市,每四户中就有一户只有一位家庭成员。预计到2020年,中国独居和空巢老年人将增加到1.18亿人左右。
2017年,由政府投资、街道管理,专业机构运营的“长者照护之家”项目在上海试点,通过“嵌入式养老”方式帮助及关爱独居老人,包括日间照料、定期电话访问巡查、紧急报警响应等,弥补了养老服务的部分缺口。84岁的陈阿婆是黄浦区小东门街道的一位独居老人,5月不慎摔伤左腿接受手术,出院后家中无人照顾,经街道联系,住进了长者照护之家。
在专业护理人员的悉心照料下,老人的身体状况和生活质量得到明显改善。“康复了2个多月,基本可以脱离助步器自己走路了。”记者从上海市民政局养老服务处了解到,目前,上海全市已有127家“长者照护之家”,预计2019年年底,将实现中心城区和郊区城市化地区的街区全覆盖。
这一措施契合独居老人的居家养老需求,但并不能彻底解决独居老人数量攀升与健康需求之间的矛盾。2018年,上海市全面推行长期护理保险制度,立足于解决养老困境“多点开花”,主要针对年满60周岁的职工医保或居民医保参保人员,提供包括清洁沐浴、协助进食、排泄失禁的护理、生活自理能力训练等42个服务项目。不过,由于用工成本高,护工每天上门服务时长十分有限,根据失能等级划分,短则每周仅三小时,长则每周七小时。
十五年前,杭州市第一家社区老年食堂——翠苑一区老年食堂在时任浙江省委书记习近平同志的亲自关心指导下建立。十五年后,翠苑一区老年食堂迎来第三次升级改造,并于近日举办启用仪式。
华东师范大学人口研究所终身教授桂世勋告诉《新民周刊》,由他主持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未来十年我国城市老年人口居家養老保障体系研究》,近年来在成都、呼尔浩特、大连、广州、上海等城市,针对城区70岁及以上独居老年人进行了3363份问卷调查。结果显示,在被调查的2782名目前生活自理有困难独居老人中最主要照顾者已照护年数6年及以上的占53.9%,照护日均时长在4小时及以上的占21.1%,说明即使实施社会护理保险,仍远不能满足独居老人失能失智后的基本照护需求。
“高龄独居老人的照护是持续性的,不是打几个电话,短期照护服务就能解决,特别在老人突发严重疾病、休克昏厥等紧急状态下,连自己报警求助都无法做到,风险很难避免。”静安寺街道在一次大调研中,提出了“监测水表”的新思路,在独居老人家中水表安装一个内置芯片,就能实时反馈到街道网格中心的管理系统平台上,精准记录老人从起床到就寝,小至1立方分米的动态用水情况,通过用水量远程判断老人的健康状况。
但在罗守贵看来,监测水表仍然存在滞后性,倘若老人发生意外情况,容易错过最佳救治时机,必须配合高强度的人工响应,比如,110、120、119等。“虚拟养老院”作为政府主导的居家养老有益探索,试图解决这一困境,虽然它利用人工智能整合了社会有利资源,实现了居家养老专业化,但同样也存在服务密度和强度差距太大的缺陷。“未来有必要积极引入智慧养老,通过立体系统的信息工具,监测独居老人的生理和心理健康,并以社区为单位形成高强度、高密度的快速响应,完善目前的养老保障体系。”
谁在盘算老年人的孤独
当我们聚焦解决独居老人的照护问题时,往往会忽略一件事:在养老庞大的市场规模背后,人们消费行为的变化,实际上代表了这一群体隐藏的情感诉求,如何解决独居老人的孤独感,心理需求的关注是个始终未解的难题。
“目前政府做了一些事情,比如社区日间照料中心,白天老人们可以到这里娱乐、聊天,甚至提供一些读报、陪聊等服务,但服务面很小,非常表面。”80后的赵义是一名社区服务“陪聊师”,在他接触的老人中,或因独在异乡而感到孤独,或因子女不在身边无法排忧,再或因伴侣离世孤独无助……敏感脆弱,害怕孤独是他们的共通点。
赵义说,第一个陪聊的阿婆,给他做了一桌子菜,从子女谈恋爱讲到出国工作聊了两个小时,能感觉到阿婆最需要的是被倾听,而倾听者恰是当下的稀缺资源。“心理需求是高级的刚需,政府资源有限,无法将这些问题全部解决,这就需要市场介入,完善相应的产品及服务。”罗守贵说,目前,智能养老机器人在心理需求上进行了一些探索,但很难做到完全替代人类的情感需求。
在杭州市社会福利中心上岗的5名机器人保姆阿铁,体重15公斤,身高0.8米,不仅会日常照护,还会唱四郎探母、苏三起解等戏曲,已经成为老人们的开心果;以色列一家初创企业开发的一款智能机器人伴侣,可以全天陪伴用户,它能感受出老人的情绪,知道老人喜欢什么,紧急情况还会帮助打视频电话。但他们都谈不上是真正的“智能”,在随机应变、感知喜怒上,距离保姆、倾听者还差得远。
罗守贵分析,目前养老行当之所以开发不出一款好产品,一方面受制于技术产业链的壁垒,另一方面,投资者多持短期心理,希望赚快钱。但养老不是一个适合赚快钱的行业,需要政府政策的持续支持和引导。而事实上,老年群体的孤独生活也正在受到资本风口的围猎,逐渐成为旅游地产、养老配套、医疗保健、金融理财等消费产业瞄准的“富矿”。
上海的张阿姨生活条件优渥,儿子出国留学不常回家,退休后的她结识了一群理财闺蜜,共同学习理财投资,炒币、P2P广撒网,小试牛刀后发现收益不错,于是索性增加投资。可惜好景不长,理财公司先是各种推诿返还收益,之后没多久便人去楼空,曾经的闺蜜也不过是理财公司的“托”罢了。
王叔叔也没有逃脱保健品的“坑”。“我爸爸是街道有名的中医,因为性格孤僻,不爱交友,退休后的他喜欢去各种养生讲堂听课。”王芳说,有一次,爸爸去银行取2万块钱,柜员问他做什么用,他说“没事”,后来发现家里来了推销保健品的“干女儿”,“我们平时工作忙,忽略了爸爸的心理需求,人老了,孤独感无法排解,容易被人利用。”
83岁的马先生是上世纪60年代的大学生,2018年,他在青浦公园收到了一份旅游传单,声称可以三天两夜,包吃包住,只要368元。旅游归来后,马先生觉得导游特别贴心,于是听信了推荐,花了20万元在上海大爱城桥佳养老院投资了两个床位,对方承诺空置期可以返还10%—15%的利息,没想到崩盘后竟是一场养老骗局。
三个不同的案例,带给大众的警示十分相同:当老年人的消费习惯从保守变得开放,消费结构从关注基本需求变得注重精神和体验,那些给中年人或老年人提供社会交往的公共空间,便形成了消费陷阱升级的“孤独经济”共同体。资本钻了社会保障缺口的空子,也试图从老人柔软的情感诉求中“捞上一笔”。
孤独青年如何老去
“不结婚生孩子,以后你老了谁照顾你?”这句话大多数90后都不陌生,父母总以老了需要有人照顾的名义,逼迫年轻人早日进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孤独青年如何体面且有尊严地老去?难道只有“养儿防老”这一个选项吗?
从上述《未来十年我国城市老年人口居家养老保障体系研究》项目的调查结果看,现阶段70岁及以上的老年人,从未结婚的仅占3.2%,没有子女的仅占3.5%;他们独居的原因,丧偶选项占比最高,达到71.4%。至于居家照护方式,最主要照顾者为不住在一起的女儿和儿子的高达77.9%。
有机构曾对1992名18—35周岁的青年进行了“年轻人如何养老”的调查,结果显示,87.9%的受访青年关注养老问题,62%通过理财或其他途径积累养老金,虽然放开了二胎,但80、90后更追求独立,不太指望靠子女来照料,儿孙绕膝的晚年生活早已不是当下理想晚年的标配。
现阶段70岁及以上的老年人,独居的原因,丧偶选项占比最高。
而在老去之前,孤独青年也在用完全迥异于父辈的方式为自己的晚年生活做准备。95后的男记者每天坚持泡脚40分钟,25岁买手王路的零食是枸杞红枣,甚至大部分人每周坚持有氧运动,拒绝碳酸饮料,保温杯不离手。他们会想象“等我们老了,把养老院变成养老网咖,拉上孙子一起开黑打排位”,也会对恋人说:“绝不催婚,孩子自己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我们去周游世界。”
但事实上,基于当下孤独青年对于退休生活的高预期,不只是简单的吃饱喝足,还要有尊严,且有品质的生活,年轻人应对2050年后的养老生活,压力还是很大的。目前推崇的“候鸟式养老”特别契合年轻人“养老+旅游”的需求,但前提是适用对象必须是生活完全自理的老人。而许多年轻人寄予厚望的机器人养老,由于迭代周期长、技术壁垒甚至动辄月租价10万—20万元的天价费用,似乎也并不具有普适性。
桂世勋认为,如果你因现在未婚、丁克等原因在2050年后成为了无配偶无子女的高龄独居老人,那么当自己失能失智需要照护时,除了实施长期护理社会保险、社会养老服务救助、聘用钟点工或住家保姆、入住养老机构外,还可以借助四种补充居家照护方式:商业性养老服務保险;社会志愿者提供的养老服务;本人通过“时间银行”提供养老服务的兑现;机器人提供的智能养老服务。
1998年,上海市虹口区晋阳社区居委会就创立了“时间银行”,目前“时间银行”已在四川北路街道、凉城新村街道及彩虹湾老年福利院开展试点工作。通过低龄老人帮助高龄及失能、独居老人等按照规则积累服务市场,存入“时间银行”,将来可兑换相同时长的服务。
68岁的李伟宝每周到彩虹湾老年福利院教授太极拳课,在陪伴母亲之余,他相信会有越来越多人的加入,帮助他人就是帮助自己。不过,目前时间银行还未形成规模,实践地区只有零星几个,而且各自为政,“账户”无法通存通兑,是各个国家和地区时间银行的通病。
杭州最大的公建民营养老院“阳光家园”,则是借鉴了德国构建的“多代屋”模式,打破家庭的界限,给不同代际的人见面和融合的机会。1991年出生的网络新派作家凌晨,今年三月,通过招募面试,正式搬进了养老院,为老人提供每月至少20个小时的助老服务,从而换取月租300元的入住特权。“孩子们给我上书法课,英语课,我每天很开心,已经打算常住这里了。”张阿婆说,这一模式可谓治愈了两代人。
当然,还有一些老人决定“自救”,约上好友、同伴“抱团养老”,也不失为另一种前卫新潮的退休生活。72岁的耿姐,退休刚满20年,今年3月,她们七对夫妻在北京郊区每人月租3000元合租了两个别墅一起生活,作为老三届的知青,大家知根知底,需求也类似,看病、拿药、旅行均可结伴而行。
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雷晓燕认为,比起50年后的养老对策,现阶段最好的养老准备是保持健康。因为从人均寿命看,我们接近了发达国家水平,但从健康指标上看,还差得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