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和他背后的英雄
2019-10-14杨黎光
杨黎光
广东的汕头,是个历史悠久的沿海城市。位于广东省的东部,濒临南海,别名鮀城。鮀,这个字,在电脑五笔输入法中是找不到的,经过翻查地方志才得知:鮀,是古代一种生活在淡水中的吹沙小鱼。拿一种吹沙小鱼作为一个地方的别名,可见这座城市的人文内敛低调。而如今,这个鮀字,也只用在汕头这座城市的地名上,难怪五笔输入法中,已经没有了这个字。
我创作的长篇报告文学《大国商帮》一书,曾追溯过广东的历史。先秦以前,现如今的广东地区属南越,在这儿主要生活着百越族。“百越”之称谓源于古代中原人对南方沿海一带古越部族的泛称,之所以称为“百越”,是说他们不是一个民族。因这些古越部族众多纷杂,因此中原人对其不甚了解,故《吕氏春秋》上统称这些越族诸部为“百越”,其他,文献上也有“百粤”“诸越”等称谓。古代的“越”与“粤”是通假字。
公元前222年,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派大将屠睢率领50万秦军攻打岭南。由于从中原至岭南中间隔着五岭(越城岭、都庞岭、萌渚岭、骑田岭、大庾岭),山高路远,交通极为不便,粮草军需供应跟不上,直至公元前214年,秦军才基本征服“百越”。随后,秦始皇在岭南地区,设“桂林、象、南海”3個郡,今广东省的大部分地区属南海郡,现在的汕头地区属南海郡的揭阳县。
如今的汕头境内有韩江、榕江、练江三江入海,这也许是产生吹沙小鱼——鮀出现的自然环境。其中韩江最长,干流达470公里,由梅江和汀江汇合而成,流经汕头注入南海。江水和雨季的洪水带来的泥沙,万千年来逐渐形成了滨海冲积地,唐末宋初已成聚落即有先民居住。宋宣和三年(1121年)重置揭阳县时属其辖区。清代雍乾年间,迁到这里居住的人口日益增多,除了捕鱼、耕田之外,还利用海水晒盐。盐,历来都是一个有着高利润的商品,因此吸引各地盐贩到此贩盐运销。盐,也是政府重要税收来源,后清政府在此设站征收盐税,简称“汕头”。汕,其字本意为:群鱼游水的样子。可能是指这儿三江入海,鱼游水貌,又是一个内敛的地名。这是汕头之名的由来。1861年正式开放汕头为商埠,汕头因此繁荣起来,成为一个重要的港口。
现如今的汕头已经发展成为一座现代化的港口城市、中国最早开放的经济特区之一,其常住人口已达500多万。
2019年元月23日春节前夕,我来到了汕头,在产生吹沙小鱼烝然汕汕的地方,来寻找一位英雄,他的名字叫:麦贤得。
凡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对麦贤得这个名字恐怕都不会陌生,因为当年他作为以“钢铁战士”而闻名全国的著名战斗英雄,曾经进入过我们的中小学课本。现如今五十多年过去了,这位曾经影响了千千万万中国青年的战斗英雄,他还好吗?
在海军某部政治工作部曾和好主任的陪同下,我们走进了汕头老城区里一条并不太宽的巷子里,巷子的深处就是麦贤得的家。
麦贤得满面笑容地从一幢老旧的一楼院子里走出来迎接我们,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北方汉子,身高竟有一米七八,而且尽管已经进入老年,又多年被巨大的伤痛所折磨,但其腰板仍然笔直,不失一名军人的风貌。
这时,我的脑海里不由得产生了一个画面,当年他作为一名炮艇的机电兵,是如何在炮火中,头部中弹,脑浆溢出,仍摸黑穿行于狭窄的机舱里,将已经停机的一台发动机修复发动,让炮艇重新恢复动力,从而击沉了敌舰,并因此成为一名英雄?!
要说清楚这一切,不得不从“八·六”海战说起……
“八·六”海战
如今,人们如果不走进中国军事博物馆,知道“八·六”海战的人,可能不多了,就是这场海战,造就了英雄麦贤得。
“八·六”海战发生于1965年8月6日,是与败退台湾的国民党海军在福建东山岛附近,打的一场建国以后最大的海战,后以我方完胜结束战斗。这场海战,于后来1974年元月跟当时的南越海军,在西沙海域打的那场“西沙海战”其规模和影响,都是建国后发生的重要海战。
“八·六”海战发生的原因是,蒋介石败退台湾以后,所谓“光复”大陆之心一直未死。自1962年起,蒋介石错误地估判国际国内形势,猖狂地叫嚣“反攻大陆”。但一系列侵犯骚扰大陆的军事行动,被严阵以待的大陆军民粉碎,之后台湾国民党当局便改为以小股武装力量窜扰大陆。可是,不管是向内地空投的武装特务,还是从海上实施的渗透偷袭,以及以“两栖突击”的特种突击队的行动,都连连失败。
1963年下半年开始,台湾国民党军采取新的策略:组建“海上袭击队”,即所谓的“海狼队”。以“海狼艇”在海上袭击人民解放军的舰艇和大陆在渔场作业的渔民渔船,其目的是企图在海上打出一条通道,并搜集情报和进行所谓的“心战”活动。但是,很快“海狼队”的行动,遭到了我海军的沉重打击。许多“海狼队”在海上连人带船,有来无回,有的被我俘获,有的被打沉葬身海底。
到1965年,台湾国民党军掀起的袭扰大陆活动,已经进入第四个年头了。在利用小型船艇进行的小股袭扰活动,被我连续挫败以后,蒋介石为鼓舞士气,扩大在国际上的影响,从1965年下半年开始,台湾国民党军动用大型海军战斗舰艇,在海上对我进行袭扰行动。
对台湾国民党军在战术上的变化,从中央军委到当时的海军司令部和南海舰队,都作了一定的准备,想寻找战机,狠狠教训一下不自量力的国民党军。
因此,“八·六”海战,是经毛泽东主席和周恩来总理亲自批准开打的。
1965年8月5日凌晨,台湾国民党海军巡防第二舰队的旗舰——大型猎潜舰“剑门”号和小型猎潜舰“章江”号,由位于台湾高雄的左营军港悄悄驶出。左营军港,是台湾海军舰艇主要驻地,20世纪60年代起,为美台“联合”海军基地。关于此次“剑门”号与“章江”号离港侵扰大陆的任务,有两种说法,一是说输送武装特务到福建的闽南地区偷偷登陆,对大陆进行破坏;一是说寻机在海上袭击我方舰艇,对大陆渔场渔民进行骚扰,收集情报,进行所谓的“心战”。我个人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点,输送武装特务到闽南地区偷偷登陆,不会动用这种大型舰只,因为目标太大。后来我海军击沉两舰后,在海上抓了不少落水的俘虏,全部押回了汕头海军基地,这些俘虏基本上都是国民党海军舰艇上的士兵和军官,没有听说有武装特务。
这两艘台湾国民党军舰,离开左营军港不久,就被我人民海军发现。关于如何发现这两艘军舰的,也有两种说法,一种很含糊,“军舰离开左营军港不久,我方就得到情报”;还有一种说法,敌舰是被我方雷达发现的。后一种说法不精确,因为当时我军的雷达还没有那么先进,只会到了海上一定的区域,才会被雷达发现。如果台湾左营军港的舰艇一出去,就会被我方发现,那国民党军也太没有安全保障了。
以下“八·六”海战战况的描述,参考了两位重量级当事人的回忆,一位是吴瑞林。吴瑞林原是42军军长,参加完抗美援朝回国后,转入海军,于1955年被授予中将军衔,后来担任了海军常务副司令员。“八·六”海战发生时,他当时是南海舰队司令员,直接指挥了这场海战。一位叫孔照年。孔照年当时是汕头水警区副司令员。当南海舰队司令部把迎击敌舰的任务下达给汕头水警区的时候,当时的汕头水警区司令员和政委都开会去了,不在水警区。只有孔照年和参谋长王锦在,孔照年和王锦都直接上艇出海现场指挥了这场战斗。吴瑞林和孔照年后来都有回忆录记述这场海战经历,所以资料十分权威。
据有关资料记载,1965年8月5日6时10分,我南海舰队的雷达就发现了已经到达福建东山古雷头和广东南澳交界处海域的国民党军的这两艘军舰,并立即报告了南海舰队司令部。电报很快就到了吴瑞林的手上,其时吴瑞林就在司令部里。他接到电报后,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因为,不久前,已经接到当时中央军委总参谋部的通报,台湾国民党当局近期可能在东南沿海有一场大的行动,要南海舰队作好作战准备。
吴瑞林立即召开了司令部会议,制定了 “放至近岸、协同突击、一一击破”的作战方案,上报总参谋部得到了批准。
吴瑞林立即给汕头水警区司令部下达了作战命令,命令汕头水警区护卫艇41大队的护卫艇4艘、快艇11大队的鱼雷艇6艘,组成突击编队迎敌,指挥员是汕头水警区副司令员孔照年和参谋长王锦。同时向中央军委总参谋部、海军司令部、广州军区司令部上报了实施情况。
当晚,当时的总参谋长罗瑞卿向周恩来总理作了报告,周恩来总理立即向毛泽东主席报告。毛泽东主席指示:狠狠教训一下蒋介石。
8月5日下午5时45分,南海舰队汕头水警区司令部接到命令,派战艇编队出海。当时在家的副司令员孔照年决定亲自上艇带队出战,参谋长王锦也随孔照年上了快艇,协同指挥战斗。当时决定由6艘鱼雷快艇和4艘高速护卫艇组成第一梯队,于23时,形成作战编队到达离东山岛很近的南澳前湾待命。
恰在此时,敌舰出现于福建省东山岛兄弟屿海域东南方向约3.5海里处。
东山岛,位于福建省南部沿海,是福建省的第二大岛,东晋以前曾与汕头地区同隶属于南海郡的揭阳县,现属于福建省漳州市的东山县,它介于福建省厦门市和广東省汕头市之间,东濒台湾海峡,东山岛的东南面是我国重要的闽南渔场和粤东渔场的交汇处,是海上渔民作业比较多的地方,所以,也是台湾国民党海军选取经常骚扰和进行“心战”的地方。
台湾国民党海军的“剑门”号,原是美国海军的舰艇,于1965年4月才驶抵台湾,交付给国民党海军。其满载排水量1250吨,航速每小时18海里。舰上装备有76.2毫米炮2门,40毫米炮4门,雷达1部。“章江”号原是美国海军的猎潜舰,1954年6月移交给台湾海军,满载排水量450吨,最大航速每小时20海里。舰上装备有76.2毫米炮1门,40毫米炮1门,25毫米炮5门,76.2火箭(组)1座,深水炸弹投射器4座,雷达1部。
而我海军参战的舰艇,主要是小型高速护卫艇和鱼雷快艇。
高速护卫艇艇长只有38.78米,排水量121.4吨。最大航速每小时30海里,战斗定员36人。它的武器为设在首尾的2座61式双联37毫米炮,中部两舷的2座61式双链25毫米炮,带8枚深水炸弹及烟幕释放器,并可携带6枚锚-1型水雷。
当时我海军的鱼雷快艇主要为两种型号:P-4级鱼雷快艇和P-6级鱼雷快艇。P-4级鱼雷快艇,以铝合金为艇体,艇长19.3米,宽3.7米,吃水1米;B型艇排水量20.74吨;K型艇排水量21吨,总功率2400马力,最高航速为每小时42海里,配备为2具457毫米鱼雷发射管,鱼雷自重918千克。
P-6级鱼雷快艇属木制艇壳滑行型艇体,长25.4米,宽6.2米,吃水1.24米,满载排水量66.5吨,最高航速为每小时43海里,艇员15人。配备有533毫米鱼雷发射管两具,用来发射53-39型直航鱼雷,艇的首尾各设置1座25毫米双管炮,尾部还可以携带小型深水炸弹。鱼雷快艇上装有“秃头”平面搜索雷达一部。P-6级鱼雷快艇的攻击威力和自卫能力比P-4级艇大,艇上的25毫米双管舰炮,可在攻击前压制敌舰火力,攻击后掩护撤退,提高了战斗的灵活性。
显然国民党海军的两艘军舰与我方的战艇相比都是庞然大物。但,我方艇小航速快,灵活机动性强,战艇数量多,加上又采取的是“夜战、近战、集群作战”的战术,有群狼围大象的优势。这在后来的海战中创造出的战绩,被周恩来总理称为“小艇打大舰”。毛泽东主席的称赞更形象,叫“蚂蚁啃骨头”。
据现场指挥员孔照年后来的回忆:8月5日21时至24时,参战各编队舰艇分别到达指定海区。其中鱼雷快艇编队因通讯方式落后,未能及时赶到交战地点。8月6日凌晨1时42分,双方开始接触交火。国民党海军的“剑门”号和“章江”号两舰,凭借其火炮射程远,首先向我护卫艇开炮。孔照年下令“准备射击”,结果突击编队各艇一是求战心切,一是高度紧张,有舰长误将“准备射击”口令听成“开始射击”,当即借敌炮射击火光向敌舰猛烈炮击。这样引起了“羊群效应”,各艇立即朝着敌舰猛烈开火,由于不在有效射程内,发挥不了我方近战的优势,孔照年不得不又下发了“停止射击”的口令予以制止,并命令艇队展开战斗队形逐渐近敌,以实施近战集群作战战术。
当孔照年所乘指挥艇已经看清敌舰桅杆时,这才下令各艇一齐炮击。突击编队此时连续发动了两次突击和抵近射击,明显地压制了敌舰的炮火,并将敌两舰打分开了。
“剑门”号上有国民党海军第二巡防舰队司令胡嘉恒,他是少将军衔,是此次来犯的国民党海军最高指挥官,由蒋介石亲自点名来压阵指挥这次行动的。“剑门”号舰长王蕴山一看来了这么多快艇,即向胡嘉恒司令报告,胡嘉恒命令一边还击,一边向东规避,同时呼叫“章江”号一同规避。
而“章江”号却被4艘高速护卫艇紧紧咬住不能动弹,我海军护卫艇从500米处开始与敌同航向射击,一直打到100米以内敌舰的眼皮底下,最近的离敌舰只有50米,充分利用敌舰的射击死角,掩护自己攻击敌舰。这时,“章江”号的甲板中弹起火,它开始边还击边后撤,想脱离接触逃走。我海军突击编队的598艇、601艇、611艇和后来追上来的588艇,加速冲击堵截,紧紧咬住。
战斗十分激烈,炮火把整个东山岛以东海域都映红了,由于是深夜,隆隆的炮声,甚至让汕头海湾都能隐隐听见。
激战中,我601艇中了4发炮弹,有一颗炮弹就落在指挥台上爆炸,一块弹片打进了年轻的艇长吴广维的头部,吴广维一头栽倒在指挥台上,再也没有起来,吴广维不幸牺牲了。这时,正在一旁跟艇实习的中队长王瑞昌,立即接过指挥权,指挥继续战斗。王瑞昌并不是601艇的干部,他只是在艇上实习,可他在关键时刻发挥了一个良好的我海军基层干部的素质,及时接过指挥权,使601艇能够继续战斗。
而“漳江”号利用这个时机,想加速逃走。孔照年指挥各艇紧紧咬住,战斗空前的紧张,炮声中,孔照年的嗓子都喊哑了。
正在这紧张的时候,611艇却突然减速了。
什么原因?
何为英雄
611艇是跟随孔照年出海的第一梯队的四艘高速护卫艇之一,也就是麦贤得所在的炮艇,艇长叫崔福俊,此刻正在指挥台上,嗓子都哑了,两眼一片血红,此刻正紧紧地咬着“漳江”号不放。“漳江”号在拼命反击,打来的炮弹在艇旁掀起一片冲天水柱,爆炸后的弹片撞击在钢铁的甲板上,“叮叮当当”地响成一片,威胁着我们战士的生命。我护卫艇利用速度上的优势,冒着炮火拼命靠近敌舰,因为靠得越近,敌舰的射击死角就越大,对我艇就越有利。但从远处逐渐靠近时,必然有一段对敌舰炮火有利的距离,在这个距离里也是最危险的时候。在追击的过程中,“漳江”号也越发疯狂,回击炮火更加猛烈。这时,“咣!咣!”两发炮弹打到了611艇的甲板上,机电军事长杨映松中弹牺牲。艇长崔福俊不让护卫艇减速,繼续追击。又“咣!咣!咣!”三发炮弹打来,一发就打在了驾驶台上,两发竟然打进了机舱。驾驶台上的航海兵陈炳仁一头栽倒在地,艇长崔福俊腿部受伤,血从裤子里渗了出来。可他这时顾不得自己,只感觉到机舱里的轰鸣声减弱了,611艇失去了部分动力,速度一下慢了下来。崔福俊大声对身边的副指导员周桂全喊:“快,快到机舱里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周桂全转身立即下到机舱,机舱里一片漆黑。
原来,刚才的炮弹把发电机给打坏了,机舱里失去了照明,战士们照明用的是手电筒。611号这款护卫艇,一共有四部主机,当头两发炮弹落在甲板上爆炸后,后机舱的一部主机停转了。此时,麦贤得在前机舱岗位上,前机舱班长黄汝省见快艇动力在减弱,就拉了拉身边的麦贤得,因机舱轰响声太大,外面炮弹的爆炸声也此起彼伏,讲话听不清,所以黄汝省班长就用手电筒射向后机舱。麦贤得立即明白后机舱一部主机出故障了,班长要他过去看看。麦贤得拿着手电筒,穿过一个仅有40厘米宽的圆形舱洞,到了后机舱,用手电筒一照,看见后舱班长罗向文正弯腰在紧张地排除故障,麦贤得赶紧过来协助。正在这时,两发炮弹打进了机舱,两声巨响,弹片横飞,罗向文一头栽倒在地……
爆炸后的一块高温弹片,烙铁一样扎进了麦贤得的头颅。这块弹片,后来经过医生检查,发现从右额骨穿进,深入麦贤得的颅内二寸,最后插进左侧的额叶。当即,流出的脑脊液和血,一下就糊住了麦贤得的眼睛,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倒在地上昏迷了过去。
受了轻伤的后舱轮机兵陈文乙大叫一声,但在炮火中谁也听不见。他只得上前扶起罗向文,摸出一个急救包,包住了罗向文流血的头,然后将他放在舱板上,又转身去包扎昏迷中的麦贤得。
就在这时,副指导员周桂全沿着舷梯下来了,正适应着机舱里的黑暗时,陈文乙急忙举起了手电筒。周桂全看到如此惨烈的情景,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急忙从陈文乙手中接过急救包,让陈文乙赶快去抢修停转的主机,自己来包扎麦贤得流血不止的头颅。
此时战斗仍在激烈进行中,周桂全只得将包扎好的麦贤得轻轻地放在地上,找了一件军大衣给他盖上,让陈文乙抓紧修理机器,自己就去了前机舱看看情况。
这时,打到前机舱的那颗炮弹爆炸后,一部主机也停了。
麦贤得从昏迷中蒙蒙地醒来了,此时他躺在血与汗水中。为写此文,我查阅了大量的资料,发现资料上都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温度。8月的南海上,就是夜间气温也不低,又在狭窄的机舱里,每一部主机都是发烫的,散出的高温让本来就不怎么通风的机舱闷热无比。采访中,我进过这样的舰艇机舱,就是在今天现代化程度越来越高的舰艇轮机舱里,也是十分闷热的,所以说,当兵艰苦。当时战斗中的611艇机舱的温度,一定不在40℃以下,所以,躺在地上的麦贤得,一定是在血与汗水中。
醒来的麦贤得,职业的敏感,使他依稀感到前机舱的轰鸣声好像也减弱了,那里是他的岗位。难道是刚才的炮弹打坏了机器?他突然感到,舰艇航速明显变慢了。麦贤得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他觉得自己不能在这儿躺着,战斗仍然在激烈地进行中,因为炮声仍然隆隆,舰艇需要动力。他要去前机舱,他的岗位在那儿,现在岗位一定需要他。他用手支撑起自己沉重的身躯,在黑暗中向前机舱摸去。
以上的情景,都是人们后来合理的推理,因为,脑部严重受伤的麦贤得后来完全想不起当时的情况,但是他确实是艰难地从后机舱到了前机舱。我最大的好奇就是本文开头所想到的,他那一米七八的高大身躯,在漆黑的机舱里,在严重的脑外伤下,在血和脑浆糊住了眼睛的情况下,他是如何从后机舱钻过中间那只有40厘米宽、60厘米高的窄窄机舱洞,到达前机舱的。并且……这里的“并且”好像只是一个轻轻的转折词,可在当时的机舱里,麦贤得是用生命来演绎的,因为他隨时可能倒下,也可能倒下了再也起不来了。
到达前舱的麦贤得,发现两部主机中的一部果然停机了,班长黄汝省倒在血泊中昏迷过去了,周桂全副指导员和陈文乙正在帮他包扎。后来在医院的抢救过程中,医生发现,在前舱爆炸的那颗炮弹,在黄汝省班长的身上,留下了大小72块弹片,所幸没有打中头部。
此时,战斗正在激酣之中,战艇动力减弱,就如同搏斗之中的人,一下没有了气力。作为战士的麦贤得,尽管头部受伤,仍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必须要尽快找出原因,并排除它,让战艇获得力量。
平时苦练基本功的麦贤得,就是在脑部受到如此严重外伤的情况下,他也从逐渐减弱的机器轰鸣声中判断出,可能是哪处气阀或油阀的螺丝震松了,不是漏气就是哪儿漏油。可是,那么多的气阀,那么多的螺丝,那么多的管道,哪一处松动了呢?
这时,机舱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虽有手电筒,可血和脑浆又糊住了麦贤得的眼睛,他只能用手去摸查。
过硬的基本功,这时发挥出了惊人的能力。麦贤得平时就是蒙住自己的眼睛,在机舱里千百遍地摸探每一个螺丝和阀门的位置,每一条管道的走向,并熟记于心。今天,就是在几十条管道,上千颗螺丝中,把那颗震松动了的螺丝摸出来了,并且,又是一次并且,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因为,在如此紧张的战斗中,如果时间一长,战机就失去了。
麦贤得又在黑暗中找出扳手,把震松了的螺丝拧紧。终于机器慢慢地恢复了它的动力,可麦贤得又从机器虚浮的轰鸣声中,感受到制动器坏了,发动机马力上不来,舰艇就仍然恢复不了高速度。他,又用手摸了过去,果然,爆炸的震动使波箱移位了。此时,因流血过多,伤势太重,麦贤得非常虚脱,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把波箱复位了,只得将整个身子扑到波箱上,双手死死地压住杠杆,终于,终于主机有力地震动起来了,战舰迅速恢复了航速。
高大的麦贤得,就是以这个雕塑般的姿势,扑在波箱上死死地压住杠杆,一直坚持到战斗结束。
此时驾驶台上的航海兵一声欢呼:艇长,马力恢复了!崔福俊一阵欣喜,立即下令:“全速前进!”
恢复了航速的611艇,立即向“漳江”号扑去,很快就咬上了“漳江”号,追到最近的距离都不到50米。这时,炮艇几乎都不用瞄准了,艇上所有的主炮,猛烈地朝敌舰发射。“漳江”号甲板上,起火了。“漳江”号见逃不脱身,就掉转舰头,加速朝我方快艇狠狠地冲来,企图利用其舰身大,钢板厚,撞沉我快艇。
这时,紧紧咬住“漳江”号的601艇、558艇和598艇,赶紧避让。611艇也几乎与“漳江”号擦身而过,使它与敌舰处于平行状态。这给611艇创造了一个机会,因为此刻611艇前后的三门火炮都处在了最佳射击角度。艇长崔福俊抓紧这个有利战机,下令:“减速!朝敌舰指挥台开炮!”
瞬间,三门火炮齐发,敌舰指挥台上中弹立即腾起浓烟,“漳江”号指挥中心烈火腾空而起熊熊燃烧起来。不一会儿,指挥台竟然烧塌了,敌舰失去了指挥。其他快艇也是弹不虚发,我方鱼雷快艇迅速找到有利位置,朝“漳江”号发射鱼雷。只听到两声巨响,“漳江”号爆炸起火,终于于3时33分沉没于东山岛东南方向约24.7海里处。
击沉“漳江”号后,孔照年想乘胜追击,准备率编队余下的战艇追赶还没有逃远的“剑门”号。这时,“剑门”号与“漳江”号分开后,并没有走远,一直在西南3海里外转悠观察,当时舰上的国民党海军少将胡嘉恒,一直在犹豫,走,怕回去不好向蒋介石交代;打,又实在害怕我方的鱼雷快艇。此时,它就被我海军雷达锁定了。
就在这时,南海舰队指挥部给孔照年发来一份电报:“继续追歼‘剑门号,另有第二梯队9艘鱼雷快艇前来支援。”原来一直在南海舰队司令部里的吴瑞林,得知“漳江”号已经被打沉的消息后,决定组织力量追歼“剑门”号。
这正中孔照年的下怀,他立即组织战艇追击。我方快艇充分利用航速快的优势,很快就追上了“剑门”号,立即实施围攻。这时,我方第一梯队鱼雷快艇已经施放完鱼雷返航,虽各护卫艇集中火力猛烈射击,但毕竟是“小艇打大舰”,无法对“剑门”号进行致命一击。正在这时第二梯队的鱼雷快艇,以每小时42海里的速度到达指定战斗区域。
孔照年见第二梯队的鱼雷快艇已经到达,立即命令正在交火的各护卫艇让出有利攻击位置,掩护到来的鱼雷快艇集中火力施放鱼雷。5时20分,鱼雷快艇在接近敌舰2至3链的距离,集中施放鱼雷,有3条鱼雷命中目标,“剑门”号受到致命一击,随即爆炸,接着燃起大火。“剑门”号上的官兵包括舰长王蕴山,纷纷跳海逃命,后被我方救起。据王蕴山交代,国民党海军少将司令胡嘉恒,在指挥台中弹爆炸后死亡,随着逐渐沉没的“剑门”号葬身海底了。“八·六”海战至此取得完全的胜利。
此次战斗,自孔照年率艇队出航到返回汕头水警区,历时12小时45分,与敌舰战斗持续3小时43分,取得了新中国成立后人民海军最大的一次海上歼灭战的胜利,并在海上俘获了“剑门”号舰长王蕴山以下34名国民党海军官兵,我军官兵牺牲4人,负伤28人。
这次海战,对台湾的国民党军政各系统产生了巨大的震动,据台湾媒体报道,国民党海军损失了两艘军舰上的百名官兵,得以逃回台湾的仅仅只有5人。蒋介石极为震怒,于8月30日下令撤掉了当时的国民党海军总司令刘广凯。
吴瑞林将军在其后来的回忆录中写道:作为歼敌最多,战果最大的海战,而载入新中国海军的史册。毛泽东批示:“仗打得好,电报也写得好。”中央领导同志亲切接见舰队英模代表;蒋介石震怒,(国民党)海军总司令被撤,台湾军舰未敢再犯;国际舆论关注,评论迭起。这就是著名的“八·六海战”。新中国最大的海战。
搏斗死神
让我们把目光转向611艇,让我们再次进入那个窄小的机舱,因为脑浆溢出的麦贤得还在他的岗位上。
611护衛艇在击沉敌舰“漳江”号的战斗中,一共中了17发炮弹,舰艇人员伤亡很大,当大家还在目睹着燃起熊熊烈火缓缓下沉的“漳江”号时,周桂全副指导员神色凝重地从机舱里爬了上来,向崔福俊报告说:“艇长,轮机班伤亡严重,前后舱班长和战士麦贤得都负了重伤,只剩下一名机电兵。两部主机受损停转。”
崔福俊艇长听说后,立即下到机舱查看。机舱里仍是一片黑暗,他拿着手电筒照射着一步一步往前走,不禁大吃一惊。后机舱班长罗向文躺在地上,头上包着的纱布全是血,他上前一看,手电筒的光照下,罗向文的嘴巴蠕动着,像是想说什么,但又没有说出来。崔福俊上前握了握他的手,然后将那件军衣把他盖好,说,“躺着,躺着。我们胜利了。”然后又向前舱钻去。在前舱,大队参谋长和机电业务长李光宗,正在抢修已经停车的一部主机。在机舱的一角,他看到地上躺着班长黄汝省,衣服支离破碎,浑身是血,他急忙上前摸了摸黄汝省的鼻子,还有气……
麦贤得呢?
崔福俊用手电在机舱里寻找,在那部仍在轰鸣着的主机操纵台上,他看到一个高大的战士,血人一样卧在那儿。头上包扎着的绷带,已经被鲜血浸透,殷红的血从绷带里渗透出来,顺着额头、眼睛、鼻子、面庞、脖子往下流,流着的血已经凝固了,糊住了他的眼睛,使他睁不开。此时,他就是闭着双目的。他那样专注、那样认真、那样一丝不苟,整个身子压住了波箱,双手紧握着杠杆,保证了主机的运转,一切都在那一刻静止成了一个永恒的画面。
崔福俊眼睛湿润了,他上前轻轻地拍了拍麦贤得的肩膀,大声喊道:“小麦,小麦——伤得重吗?战斗结束了,我们胜利了,你休息一会儿吧!”
麦贤得没有反应,仍然保持着他那坚守岗位的姿势。
这时,一直在紧张忙着修理机器的陈文乙跑了过来,一把将麦贤得抱住,不禁哭出声来,大声喊道:“小麦,小麦,你快躺下,战斗结束了!”
崔福俊终于忍不住流出了眼泪,他上前和陈文乙一道,把一点反应都没有的麦贤得,轻轻地放到地上,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给他盖上。他要把这样的好战士带回去,要救活他们。于是,他立即朝驾驶舱跑去。
崔福俊向孔照年副司令员报告了611艇损伤情况,孔照年知道611艇已经无法再参加追击“剑门”号的战斗了,命令他们返航。
几乎是“千疮百孔”的611艇,在发电机被打坏,两部主机停机的情况下,带着牺牲烈士的遗体和身负重伤的战士们,艰难的返航。由于失去了部分动力,虽然是比较早退出战场的,却是最后一个返回汕头军港。
战斗是结束了,战果也非常辉煌,胜利的喜讯通过广播像春风一样吹遍了大地。一列长长的国民党兵俘虏,被我海军战士押送着,经过码头,穿过那欢呼声中的人山人海,让我们至今仍然可以想象出那经典的画面。
战争是什么?我,一个作家的理解,战争就是爆炸后的钢铁与人的搏斗。参与战争的人无论胜者与失败者,付出的代价都是血肉之躯。所以,我们最终是要反对战争,希望和平。
这次参与战斗的汕头水警区战艇,当场牺牲了的有601艇艇长吴广维、611艇的军事长杨映松,身负重伤的有611艇的麦贤得、黄汝省、陈炳仁,另外,全大队有近28人受伤。
当时的汕头有地区医院、市立第一医院和市立第二医院。我海军受伤者全部被安置在汕头市立第一医院,国民党兵伤员安置在市立第二医院,地区医院作为备用应急。
一个地级市的医院,一下接收了这么多的外伤伤员,整个医院都被动员起来了,病房不够,轻伤伤员甚至被安置在病房的走廊上。重伤伤员为了便于随时抢救,被安置在离手术室最近的妇产科病房里。当时整个汕头地方领导都全力以赴地投入到了抢救伤员的工作中,消息通过广播报纸公布以后,汕头的老百姓自发地来到医院,排着长队要给伤员献血。
而此刻,麦贤得就在这儿,可他什么也不知道,陷在昏迷中。
可是很快又传来一个坏消息,腹部受重伤的战友陈炳仁,因感染气性坏疽细菌,抢救无效牺牲了。气性坏疽细菌传染速度很快,现在满院都是外伤伤员,为了防止其他伤员被感染,所有伤员又被紧急转移到汕头地区医院。
连日来,插入脑部,深入额叶的弹片,严重损伤了麦贤得的脑神经,导致他神志不清、无法言语、肢体偏瘫、生命垂危。
8月8日上午,医院对麦贤得进行了第一次手术,可是由于那块弹片扎得太深,从右额骨穿进,到达左侧的颅内,在脑袋上开了一个可怕的血洞。医生见伤势这样严重,一时又无法取出弹片,甚至当时都找不到弹片的准确位置,所以,第一次手术就只是做了清创,没有取出弹片。
汕头医院的医生,从未做过这样复杂的脑外伤手术,只能向上级医院求援。
8月11日上午,请来了广州军区总医院脑外科专家进行了第二次手术。手术进行了18个小时,医生仍然没有找到那块弹片,手术失败了。已经逐渐苏醒过来的麦贤得再次陷入昏迷。
第二次手术失败的消息传到了广州军区,军区领导非常焦急。
这时,麦贤得的英雄事迹传到了北京。8月17日下午,毛泽东主席、周恩来总理等中央领导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会见了“八·六”海战的11名有功人员。毛泽东主席和周恩来总理特别询问了麦贤得的伤情,当得知麦贤得仍在昏迷之中,周恩来总理对贺龙老总和罗瑞卿总参谋长说:这是一位英勇顽强的战士,不管如何,我们一定要千方百计地把他救活,使他早日恢复健康。并让叶剑英和陈毅负责派飞机,把麦贤得等几位重伤员送到广州救治。这期间,毛泽东主席、周恩来总理都一直在关心着麦贤得的救治工作。中央军委决定:马上派直升机将麦贤得和另外三名重伤员送至广州军区总医院。很快,一架直升机载着昏迷中的麦贤得、黄汝省和另外两名重伤员到了广州。
广州军区总医院,成立了专门的救治医疗小组,有著名脑外科专家刘明锋主任负责,并调了护士长萧小俏、护士胡曼曼,24小时专门护理麦贤得。经过一段时间精心调理,麦贤得逐渐醒来了。
11月5日,进行了第三次手术,这次手术主要解决麦贤得因前额骨折,造成的脑脊液鼻漏,手术成功。
经过充分的治疗调养,尽最大可能增强麦贤得的体质。在周恩来总理亲自关心下,邀请了全国著名专家,集思广益,共同研究制定手术方案。1966年5月18日,麦贤得受伤后的第9个月,广州军区总医院的专家们决定给他做最后的手术:颅内弹片摘除和颅骨修补。
根据资料记载,这场手术进行了6小时45分钟,主刀的是刘明锋主任,最后终于把那块钻进麦贤得脑子里,一直在危及他生命的弹片安全地取出来了,麦贤得最后脱离了危险。
经过一年多的救治,四次脑手术,麦贤得脑中的弹片才被取出,残缺的头盖骨被植入两块有机玻璃替代,直到今天那两块有机玻璃仍在他的脑子里。
人们看到了英雄的无上荣光,毛泽东主席一直惦念着这位英雄,周恩来总理亲任抢救指挥小组组长,《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发表了其先进事迹,几乎全国人民都知道有个“钢铁战士”麦贤得。英雄的事迹传颂在大街小巷,英雄的照片出现在各大报纸上,英雄的故事也走进了中小学课本,感动和教育了千千万万的年轻人。
可脑浆流出后的英雄,那伤后偏瘫引起的蹒跚脚步,又是怎样走过人生艰难的几十年?最后又于2017年7月走进北京,接受了中央军委主席习近平亲手为他授予的“八一勋章”。
那长长的、歪歪扭扭的脚印,记录了他怎样的人生?
带着这个问题,我于2019年春节前夕,走进了位于广东汕头英雄的家,探讨支撑英雄强大身躯背后的故事……
脑,是生命机能的主要调节器。人脑,是思维的器官,是意识和心理的本体。脑的主要生理功能是主宰生命活动、精神活动和感觉运动等。人类大脑一定区域的损伤,就会引致特有的各种语言和活动功能的障碍,更何况麦贤得是弹片打进了脑子里,生命是保住了,但严重的脑外伤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痛苦一生都在伴随着他:外伤性癫痫、右手无力、偏瘫、行走受限、失忆、语言障碍,很长一段时间里,癫痫发作频繁,平时易激动,需服用大量镇定安神药物,来控制易怒的情绪。可这些镇定安神药,又给他带来严重的副作用。
当英雄的光环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后,作为一个重残的伤员,进入了漫长的康复治疗。
人的一切行为受大脑的指使,受如此严重脑伤的麦贤得,其思维、辨识、思考,甚至情感的表达,都受到严重的影响。
在广州军区总医院,最初的时候连走路都要人搀扶,生活不能自理。在医护人员的帮助下,他以超人的毅力与命运搏斗,首先重新学习发音吐字,一个字一个词地开始,接着就练习使用左手,以代替因伤致残的右手,然后开始锻炼走路,麦贤得表现得十分顽强。
他在与命运进行搏斗,除了脾气坏,平时不轻易流泪。
但一天,父母来广州看望他,他流泪了。麦贤得到广州住院后,父母还是第一次来。那时从饶平到广州,交通不方便,父母亲走了整整一天。
那天,已经渐渐年迈的父母走进病房后,麦贤得立即认出了他们,他双眼发直地看着父母亲,一开始并没有开口说话。陪同的护士长萧小俏以为他没有认出来,就说:“小麦,你看看谁来了?”
只见麦贤得嘴唇发颤,像个受委屈的孩子,嗫嚅着嘴巴喊:“阿爸,阿妈……”然后就没有话了,突然流下了两股热泪。
这是麦贤得受伤后,第一次流泪。以至,让护士长萧小俏印象深刻,并记进了她的日记中。
从此,漫长的岁月中,麦贤得拖着他那偏瘫致残的腿,一步一拐,一拐一步,走过了50多年的岁月,使他还是一个英雄……
一丝不苟
麦贤得今年已经73岁了,他生于1946年2月,老家就在离汕头不远的饶平县汫洲湾,是个临海的乡镇。父亲麦阿记是个船民,早先终年在船上打鱼,后来跑运输。汫洲湾离汕头并不太远,原先也属于汕头市,1991年汕头市分治为汕头、潮州、揭阳三市,原属汕头的饶平县划归潮州市管辖。
潮州市位于韩江的中下游,也是一座港口城市。其实潮州的历史远比汕头早,见诸史载已有3000多年了。潮州之名,始于隋開皇十一年,取自“在潮之洲”之意。历史上相继为郡、州、路、府治所,也曾是海外贸易的始发地。近代习惯称为潮汕地区,潮州在前,汕头在后。无论行政隶属如何改变,海外华人至今还是习惯统称为“潮汕人”,因为潮汕地区在海外的华侨及港澳台同胞有500多万,遍布世界100多个国家和地区。
当年麦贤得就是从饶平参军的,没有想到最后就被分配在家门口的汕头海军基地。退休前为海军广州基地副司令员、大校,可以说,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家乡。
麦贤得的家,在汕头部队一处家属院的一楼,一套有些年头的旧房子,但收拾得几净窗明,小小的院落里种了不少花草,花不名贵却绿叶茵茵,让我感受到主人的精心养护。后来随着采访的深入,让我进门的第一印象,竟然求证出造就英雄麦贤得的一种精神:一丝不苟。
身材高大的麦贤得迎出门来,笑容满面,热情地握手中,我却感到他右手的无力,开口也只能说简短的话语:“你好!你好!”可那质朴近似纯真的神情,让我有一种时光停滞岁月静好的感觉。其实在半个多世纪里,麦贤得经受了从身体到精神的磨难,他的信念,就是他现在挂在书房里,自己写的一幅字:永做小小螺丝钉。对别人,也许这是一句口号;对麦贤得,却是一生的坚守。半个多世纪的春去冬来,没有褪去英雄的本色。
落座以后,我说明了来意,他只说了一句:“为祖国,为人民。”然后,就没有了下语,低头给我们冲茶。来之前,虽然在采访联络时,我通过部队负责宣传的干事了解到,麦贤得语言的表达虽然没有大的问题,但只能作简短的交流。没想到简短到只说了一句,就没有下文。
我看着认真泡茶的麦贤得。
潮汕地区的功夫茶,显示的是独特的文化传统,和北京的盖碗茶相比,泡法真是云泥之别。潮汕人泡茶的过程十分繁复,所以潮汕人叫功夫茶。因此潮汕人的说法不叫泡茶而叫冲茶,过程为:煲水、烫杯、装茶、高冲、刮沫,然后叫低筛,才把一杯茶倒进你的杯里。可忙活了半天,最后送到你手上的,是比北方的白酒杯还小的一口茶,喝茶,有点像品酒。
既然是地方文化传统,冲茶,也可以看出一个潮汕男人的个性。
麦贤得认真得有点忘我,把整个冲茶的过程,一丝不苟地显示在我的面前,然后将一小杯汤色均匀清亮的热茶送给我。说实话,我一直不习惯这种浓得像汤药一样的茶水,但我却从麦贤得那一丝不苟泡出的茶汁中,品到来之不易的甘醇。
这又让我想起了,麦贤得当年是如何在炮火下黑暗的机舱里,从数千颗螺丝中,找到松动的那一颗?这并不是一时的巧合,而是来自他平时的一丝不苟。
至今,在我驻港部队的陈列馆里,还保存着麦贤得当年苦练基本功的那副墨镜。那就是为了在黑暗中,能及时找到机器出现的故障,麦贤得戴着墨镜,封闭了自己的视线,一个一个螺丝,一个一个接口用手去摸,用了5个月的时间,记住了数千颗螺丝、几百条管道的位置,最后才能在脑部中弹后,还能排除故障,靠的是什么:一丝不苟。
这种一丝不苟,麦贤得坚持了一生。毛泽东曾经说过一句著名的话: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我认为,认真的最高境界就是一丝不苟,一丝不苟不仅能改变一件事,也能改变一个人。大家都一丝不苟,就能改变世界。
我从广州军区总医院当年护理麦贤得的护士长萧小俏的“看护日记”里,看到这样一个细节:第四次手术后的麦贤得,头脑思维还没有恢复到正常人的状态。一天已经夜深了,病房里很安静,麦贤得却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他爬了起来,拖着偏瘫的腿出了病房门,一拐一拐地朝走廊走去。值班护士许曼曼吓了一跳,赶紧追了过去。只见麦贤得来到隔壁的洗漱间,把一个没有关紧“滴答、滴答”正在滴水的龙头拧紧,回到病房这才安然入睡。
这个一丝不苟的行为习惯,一直保持到今天。
那天采访结束后,我们在麦贤得家的小院里合影留念,麦贤得当然站在中间,可当大家都站好以后,却又不见了麦贤得。我细心地观察着他,原来当我们正准备合影时,麦贤得回头看见身后的一个花盆里,一小块装饰盆景的石头倒了,这块石头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他就是立即放下正准备合影的人们,转身去扶正那块小石头,扶了两次不满意,就坚持一直把它扶好,这才来和大家合影。这就是坚持一丝不苟一辈子的麦贤得。
一丝不苟改变了麦贤得,一丝不苟造就了英雄。
弱小身影
与麦贤得的交谈由于他的语言障碍,无法深入,这时从他高大的身后出现了一个人,个子较小不到一米六,所以被英雄一米七八的身影挡住了,她就是与麦贤得相濡以沫半个多世纪的妻子——李玉枝。于是,我的采访才得以继续顺利进行。
来汕头前,我知道麦贤得和李玉枝都是潮汕人,一直担心潮州话我听不太懂。我来广东二十几年,感到最难听懂的就是潮州话。广东有三种大的方言区,一为以广州为中心的广府人讲的粤语,广东人叫白话,我们经常在香港电影中听到的就是这种白话。一为以梅县为中心的客家人讲的客家话。一为潮汕地区讲的潮州话。这三种方言,客家话比较好懂,潮州话最难懂,就是许多广东人,也听不懂潮州话。而一些潮州老人,普遍也听不懂普通话。没想到,李玉枝说了一口亲切易懂的普通话,一开口就使我们之间没有距离,更没有语言障碍。
在整个采访的几个小时的过程中,虽然李玉枝始终面带幸福的笑容,但不时眼睛里泛着泪光,情到深处,控制不住的泪水也夺眶而出。那白色的纸巾,在她的手中,湿了一张又一张。我低着头记录,不忍抬头看着这位走过了千山万水,也吃尽了千辛万苦的大姐。随着李玉枝大姐清晰地叙述,我的眼前呈现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画面。随着这些画面的出现,我的眼睛,也时时湿润得看不清手中的采访本。采访结束后,我对李玉枝的感受:一个从平凡走向伟大的女性。
采访在李玉枝的回忆中展开:经过四次手术后,麦贤得从广州军区总医院转到海军广州疗养院疗养了两年多,后為了便于他身体继续康复治疗,又将他转到湖南冷水滩部队“五·七”干校,住了一年多。那儿的空气好,有专门的保健医生帮助他康复,主要是帮助麦贤得生活能够自理。这时的麦贤得已经能用左手熟练地写字,而且每天都在坚持写日记,只是句子像他说话一样写得很短,而且不连贯。但麦贤得喜欢写,没事就趴在桌上认认真真地写。语言表达能力提升到能断断续续地朗读毛主席的语录,失忆也逐步恢复到能想起童年的往事。但毕竟脑部严重外伤,后遗症也是明显的,偏瘫使他走路左脚拖右脚,跟中风的半身不遂一样,一步一画圈。说话全是短句,一着急就说不出来。最严重的仍然是外伤性癫痫,一周半个月就要发作一次,发作前后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脾气暴躁,甚至抬手打人。感冒、心情不好,甚至天气变化,都可能引起癫痫发作。而外伤性癫痫是一种顽固的慢性病,需要长时间多方配合治疗,才可逐步痊愈。
最后麦贤得回到了汕头部队驻地,部队领导根据麦贤得当时的身体状态,将他安排在军械仓库里工作,其实这时麦贤得也做不了什么事,军械仓库里有一大块空地,麦贤得就在这儿种菜。
这样过去几年了,麦贤得受伤时才19岁,这时他已经二十几岁了,脑外伤后遗症让他当然异于常人,但他的身心发育并没有停止。他已经是一个心理正常的小伙子了,他的一些表现也反映出这一点。例如,他很少跟女护士发脾气,情绪失控时,女护士来劝比男医生效果好。最重要的是,他常常半夜发癫痫,如果身边没人,就很危险。现在有保健医生陪着他,但保健医生不可能陪着他一辈子,所以迫切需要一个人,日常照顾他的生活,陪伴着他走过长长的康复之路。
为此,部队领导专门请来了广州医学院生物遗传学专家廖敏教授,对麦贤得的身心情况作了一次全面评估,最后的结论是麦贤得可以结婚成家。部队领导首先征求了麦贤得父母的意见,父母亲又找麦贤得谈了一次,麦贤得听后,沉默了半晌,然后摇了摇头,仍然是短句:“不行,不行,身体不好,拖累别人。”
麦贤得是饶平人,李玉枝是汕尾人,都是属于传统上的潮汕地区,文化传统一脉相承。从历史上,以至到今天,由于社会和家庭传统教育的原因,潮汕女人几乎是贤良勤劳、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的代名词。潮汕女人对家庭的付出——孝顺公婆,伺候老公,抚育儿女,是她们毕生的价值。所以一开始,大家就基本把目光锁定在潮汕地区,一是传统观念相近,一是语言饮食相同,这对麦贤得的康复很重要。潮汕男人有两样东西少不了,一是功夫茶,一是老火汤,那要用心煲的老火汤,只有潮汕女人做得好。麦贤得的事迹见报以后,感动了千万人,当时有不少城市里的女青年对他心生爱意,麦贤得收到过不少这样的求爱信,甚至有女大学生跑到医院里来看他。可她们一看到麦贤得当时的样子,就吓跑了。大家一致觉得还是在本地物色。
当时还没有汕尾市,只有一个汕尾镇,隶属汕头地区管,同属一个行政区划,所以当时的军民关系十分密切。部队领导就找到其时的汕尾镇书记,说明了来意,希望能帮助物色一位心地善良、有觉悟、有责任心的姑娘,照顾麦贤得的下半辈子。我觉得,心地善良有责任心,并不难找,而有觉悟,这就很重要。因为,传统上的潮汕女人,嫁汉吃饭,嫁的人,是自己要依靠一生的。一个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麦贤得,因为是个英雄,所以寻找的姑娘,要有觉悟,非常重要,因为,它决定了是否能成功,也决定能否相伴一生。
当时麦贤得的事迹几乎家喻户晓,但他负伤后留下的后遗症,也是家喻户晓。汕尾镇书记思考再三,最后相中了一位姑娘,这就是当时在海丰县公平公社当妇联干部的李玉枝。
李玉枝告诉我,当时的镇委书记将麦贤得的情况给她介绍得很清楚,意思明确,即麦贤得受伤致残,成不成,由李玉枝自己做主。李玉枝回家将这个情况,告诉了自己的父母。李玉枝的父母都是孤儿,李玉枝是家中老大。当时,妈妈一听就反对,主要是心疼女儿,说,嫁过去,要苦一辈子的。可父亲却犹豫着说,麦贤得是为国家受的伤,我们不能不管他。玉枝也是党员,我有好幾个女儿,将大女儿嫁给他,也是给国家作贡献。
李玉枝的这位忠厚善良的父亲,是个贫苦人出身,心里总是从国家的角度,想着麦贤得的负伤。他说,国家需要人保卫,为保卫国家负伤的人,我们就不能不管。他的情感十分朴素,态度也非常明确,道理对一个普通老百姓来说有点大,但发自内心。在中国,特别是在建国初期,千千万万这样朴素的人,维护着共产党的领导,支撑着共和国的大厦。所以他一直是支持女儿嫁给麦贤得的老人,而且是无条件的。当然,最后取决于李玉枝本人的态度。
李玉枝在犹豫中,除了在报纸上,毕竟连面也没有见过。她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汕头与汕尾,虽然说是一“头”一“尾”,相隔也有近二百公里,建国后,汕尾曾划归汕头地区公署管辖。1988年1月,经国务院批准,在原海丰、陆丰两县的行政区域上设置地级汕尾市,人们习惯所说的海陆丰地区指的就是现在的汕尾。当年的海陆丰革命根据地,是中国13块革命根据地之一。汕尾与汕头无论是从民间习俗、文化传承和历史渊源上,都十分相近。
几个月后,李玉枝作为一名优秀妇女干部,被派到汕头地区党校学习,来到汕头市。部队领导得知情况后,就约她与麦贤得见个面,大家相互熟悉一下。
1971年5月,这个日子李玉枝记忆犹新,部队领导将李玉枝接到部队招待所和麦贤得见面,当时有李玉枝的同事妇女主任陪同李玉枝一道来到部队。此时,麦贤得的身体经过五年多的康复疗养和适当锻炼,已经有一定的好转。麦贤得喜欢运动,特别是喜欢篮球、羽毛球和乒乓球。所以,部队领导为了向李玉枝展现麦贤得的身体康复状况,特意在见面前,精心安排了一场乒乓球赛。比赛的一方竟是手脚还不很方便的麦贤得,虽然他右手偏瘫,经过顽强的锻炼,麦贤得竟然能左右手扣球,这也可能是有姑娘在面前,他特别兴奋,所以有超常的发挥。这让李玉枝感到十分意外,她觉得这个人有着惊人的毅力。
接着就是单独见面,坐在部队招待所的一间房间里,透过窗户,李玉枝看到个子高高的麦贤得,在部队一位战士的陪同下,从仓库那边一拐一拐地走来,那时麦贤得的腿,还没有完全恢复正常。看着麦贤得走来的样子,李玉枝的心里突然就有点难受起来,难受的是,这个一米七八本是威武英俊的小伙子,却为了国家受伤致残而变成这样。一拐一拐走来的麦贤得,那年也才25岁,他受伤致残的身体,他与命运搏斗的艰难,触动了一位情窦初开的姑娘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从此就烙在李玉枝的心底,一生都没有抹去。直到50多年后的今天,在同我谈起的时候,呈现在我面前的仍是一个清晰动人的画面:一拐一拐走来的麦贤得……
接着,在招待所的房间里,大家让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说说话,以增进相互的了解。部队招待所的房间里,也就是两张床。于是两个人,一个坐在床头,一个坐在床尾,空气中静静的,麦贤得比李玉枝还腼腆。
还是李玉枝先打开了沉默,也不知道说什么,就问了一句:“你平时都干什么?”
麦贤得回答:“种菜,吃药。”然后就没有了下句,又陷入了沉默。
李玉枝只得再问一句:“现在身体怎么样?”
麦贤得的回答仍然是:“吃药,种菜。”
第一次见面,麦贤得只说了两句话,八个字。
当时的部队领导也实事求是地说:“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自己决定。”陪同李玉枝来的妇女主任,从女人的角度出发,却劝道:“不要啦,要辛苦一辈子的。”
这次见面回去后,李玉枝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她在采访中没有和我说到她内心是如何的矛盾和纠结,可我理解,那一定是经历了一个又一个的不眠之夜。因为我知道,李玉枝虽然是一个妇女干部,但她毕竟是一个在根深蒂固的潮汕传统文化中成长起来的潮汕女人。以我的了解,潮汕女人的一生用文雅的话说,都用于相夫教子。用通俗的话来讲,一生嫁鸡随鸡。她们会忍辱负重地把一辈子交给丈夫孩子和家。我手上没有现在的统计数据,但我想,潮汕女人的离婚率一定是中国最低的。这时候,李玉枝毕竟面对的是一个脑部中弹的麦贤得,他的情况全摆在自己的面前,嫁给他,就是把一生交给他。虽然也许李玉枝还不能把今后的艰难想得太细太多,但她一定明白,自己的选择意味着什么。
困难是显而易见的。无数个辗转难眠之夜,李玉枝一定会想得很多很多。但,那个烙在自己心底最柔软地方的身影,顽强地、一拐一拐地走来,走得离自己越来越近。作为一个姑娘,作为一个女人,这个高大的面色有点苍白的身影,在自己心里激起的涟漪一圈一圈的,总也散不去。
这还不是爱情,这是一个善良女人的本能。
一个声音在李玉枝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父亲讲得对,英雄也是人,要有人来关心,他为国家受的伤,总得有人来照顾他。
李玉枝作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改变了她的一生,不如说,这个决定也改变了麦贤得的一生。李玉枝成了英雄身后那个坚定的影子,她用自己的一生支撑着英雄高大的身躯没有倒下,并相依相伴走过了几十年。
可那时,我想,李玉枝一定没有想明白,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的绝不是简单的无微不至的照顾和千辛万苦的劳累。后来的日子,李玉枝绝对没有想到面对的是什么困难,所受的苦,不是在身体上而是在心底。我们可以简单地说,没有李玉枝,可能就没有活到今天的麦贤得,也就没有仍然是以英雄的形象示人的麦贤得。但,李玉枝这几十年是怎么过来的?她基本上是泡在苦水和泪水里,她用一生支撑了一个英雄。所以,我说李玉枝是一个伟大的女人,我不觉得是在拔高。
经过与父母商量后,李玉枝主动给部队领导写了一封信,表示自己愿意来照顾麦贤得。
尽管今天的李玉枝大姐在对我说这段话时,脸上带着笑容,但我注意到她说的是“照顾麦贤得”,而不是“嫁给麦贤得”,可以理解当时她内心的思考维度。
1972年6月1日,李玉枝与麦贤得结婚了。没有新房,就在招待所里,也没有婚床,两张单人床拼到了一起。没有红花,甚至连“喜”字都没有贴一个,只买了几斤糖,这种婚礼简单得让今天的人们无法理解,但李玉枝与麦贤得的婚礼就是这样举办的。部队里来了几个人,婆婆和麦贤得的舅舅和弟妹们来了。
婚礼仪式的高潮,是麦贤得断断续续地唱了京剧样板戏《沙家浜》里的那段“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仍是一个英雄的形象。李玉枝回唱了一段,同样是京剧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的“共产党员时刻听从党召唤”,在那时都是心声。谈不上喜悦,他们还没有感情基础,只有责任。
第二天,生活就归于平常,新郎新娘一起去食堂吃饭。
苦比甜多
李大姐告诉我,婚后的第一个困难,就是理解麦贤得的语言。弹片损坏了他的语言中枢,使他不能完整地表达所要讲的意思,他能说的话又极短,而且口齿不清,一急就更讲不清。可是有着严重脑伤后遗症的他,又很容易激动,这一点在住院期间和在疗养院里,就开始表现得十分明显。现在,讲了几次李玉枝没有听懂,他就发火。夫妻俩在进行着艰难的磨合,婚后的最初生活,一点也不美好。
然而这还不是最大的困难。很快,更大的事让新婚中的李玉枝措手不及,或者说吓得手足无措。一天深夜,麦贤得突然癫痫发作,身体僵直,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大小便失禁,神志不清。虽然,部队里负责麦贤得保健康复治疗的医生,曾向李玉枝交代过注意麦贤得的癫痫病发作,实际上,从某种意义上讲,部队领导张罗着为麦贤得寻亲,就是医生的建议,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大家担心癫痫病发作时,特别是夜间身边没有人,麦贤得就会有生命危险。
可当时李玉枝也才只是二十几岁的姑娘,无法面对这突然发生的情况,惊慌失措,一下六神无主。但再惊慌,也要面对,此时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人,是自己的亲人。弱小的李玉枝立即请来医生给麦贤得打了安定针,让他睡去。然后抛开羞涩,搬动着高大沉重的麦贤得,撤换床单衣裤,擦洗被失禁的大小便沾污了的麦贤得的身体,做完这一切,天就亮了,她还不能休息,癫痫病发作中的病人,身体消耗特别大,她还要给快要醒来的麦贤得准备早餐,帮助他恢复体力。这样的事情,一做就是二十几年,直到麦贤得在医生的精心治疗和李玉枝的精心照料下,癫痫发作慢慢消失。
麦贤得最大的后遗症就是外伤性癫痫。癫痫病,是一种慢性反复发作的短暂性脑功能失调综合征。专家介绍,主要是因脑神经元异常放电,引起反复痫性发作为特征。癫痫是一种神经系统疾病,癫痫发作时全身肌肉抽动及意识丧失。外伤性癫痫,是指继发于颅脑损伤后的局限性或全身性痉挛,可以在任何时间内发作。发作时,由于病人失去了意识,就是一切都不知道,大小便失禁,再加上全身肌肉不自主地抽搐,牙关紧咬,甚至发生过病人咬断自己舌头的事情。所以,癫痫病人发作时,如果身边没人,具有一定的危险。
麦贤得是外伤性癫痫发作较为严重的病人,这可能是他的脑部受伤严重所致,这也是英雄的磨难。外伤性癫痫,折磨了麦贤得二十多年。笔者有一个内弟,小时候患了小儿癫痫病,怎么也治不好,几十年了,生不如死,也拖垮了他的父母,一家人痛苦不堪。我深刻地理解癫痫病人的那种痛苦,我更体会作为妻子的李玉枝,这几十年是怎么过来的。
为了控制减少癫痫的发作,医生让麦贤得长期服用“苯妥英钠”和“苯巴比妥”两种西药。我们习惯性地讲,是药三分毒。这个“毒”,指的就是几乎每一种药都有副作用(并不仅仅是指西药),只是副作用大和副作用小,以及在不同人的身体里,反应不同而已。为了更深刻地了解麦贤得常年服用的这两种药的副作用,我专门请教过神经内科医生,医生告诉我:“苯妥英钠”是一种控制癫痫发作的药物,它的不良反应有——行为改变,走路不稳,思维混乱,讲话不清,两手发抖,烦躁易怒。我发现这些副作用,在麦贤得身上或多或少都有,尤其是易怒,情緒容易失控,反应得更强烈。而另一种药“苯巴比妥”的主要作用是镇静,用于治疗焦虑不安、烦躁和抗癫痫。它的副作用是用药后可能会出现头晕、困倦,长期使用会产生耐药性及依赖性。
医生将这两种药合并用于治疗麦贤得的癫痫病,也向李玉枝讲解了这些药的效果和副作用。李玉枝感到了自己肩上的责任,新婚后的年轻妻子面临着崭新的生活课题,她要努力学习护理知识。她买了好多医疗护理方面的书,不懂就向部队医生请教,她仔细阅读麦贤得服用的每一种药的说明书,了解药的疗效和反应,作为麦贤得的妻子,她知道要掌握这些知识,帮助麦贤得战胜伤病后遗症。
差不多每半个月左右,麦贤得就会癫痫发作一次,每次发作神志不清,大小便全拉在身上,弱小的李玉枝就要背起那个沉重的身躯,这一背就从青年背到中年,直到感动了上苍。在李玉枝的精心照顾下,麦贤得的癫痫病竟奇迹般渐渐好了,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再发作。
病中的麦贤得也很苦闷,可是他无法说,也许是说不出。说不出,憋在心里脾气就更坏。这种难以控制的坏脾气,一方面来自脑伤后遗症,一方面来自药物的不良反应,这是医生的看法。但我还有一点自己的认识,麦贤得是个英雄,但在生活中,他也是一个常人,潮汕地区传统文化中根深蒂固的一切以男人为中心,在麦贤得的身上也表现得很突出,尤其在对妻子以及后来对孩子,有时候麦贤得有些不讲道理。例如,他对自己要求严,对别人要求也严。有一次在吃饭时,李玉枝不小心把米粒掉在桌上,麦贤得看见立即指出,但他讲的话不完整,李玉枝没有听明白,麦贤得一急,随手就把筷子扔了过来。李玉枝在与麦贤得在一起时,只要麦贤得情绪变坏,她就要随时担心此类事情的发生。
其实,李玉枝在与麦贤得结婚的时候,是麦贤得心情最压抑的时候,也是他成为英雄后,人生最低谷的时期,这个时期与“9·13事件”有关。
1971年9月13日,发生了“林彪叛逃事件”。这一天,当时的国家副统帅林彪乘飞机外逃,结果摔死在蒙古的温都尔汗,我们将其称为“9·13事件”。当时部队在肃清林彪遗毒时,有人受极左思潮的影响,竟然指当年毛泽东主席接见麦贤得时,报纸上发表的照片中旁边有林彪,因此,要麦贤得说清楚,当时林彪对他说了什么。
这件事源自1967年底,毛泽东主席对麦贤得的一次单独接见。这是激励麦贤得一生的一次接见,深深烙在他的心底,每每讲起就激动不已。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多年后,有人竟把他与林彪叛逃事件联系在一起。
1967年12月3日晚上10点15分,这个时间麦贤得记在日记里。当时在专门医生的陪同下,麦贤得从广州来到了北京人民大会堂,毛泽东主席及中央领导接见了包括麦贤得在内的4000多名海军代表,并和大家一起合影留念。当时的麦贤得以战斗英雄的名义,被安排在第一排的中间位置,坐在中央首长的中间,和毛泽东主席并不远,这对于一名士兵来说,当然是无上荣光。
合影结束后,大家站在原位目送着毛泽东主席等中央首长离开。一会儿,一位首长走来,对麦贤得说,毛主席要单独接见他,然后领着麦贤得朝一个小会议室走去。
麦贤得一走进小会议室,毛泽东主席笑容可掬地站了起来,伸手紧紧地握着麦贤得的手,关切地问:“小麦,你身体好多了?”
麦贤得激动得热泪盈眶,回答:“好,好,主席好!我的身体好多了。”
毛主席又说:“小麦呀,你要用硬骨头的精神战胜疾病,养好身体,为人民立新功。”
麦贤得仍在激动中:“是,是,主席,我要为人民立新功。”
麦贤得泪流满面,后来的情景竟然记不起来了,包括他是怎么离开的。但他把“为人民立新功”几个字几乎是融进了血液里,回到广州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为人民立新功”,直到今天,喜歡练习书法的麦贤得,写得最多的字,就有“为人民立新功”。
其实,当年毛泽东主席接见时,林彪是在旁边,但是他什么话也没说,你怎么让麦贤得说得清楚呢?进而有人说,麦贤得是个假英雄。这样的会开了好多次,麦贤得一言不发。平时,话也越来越少了,饭也吃得少了。他想不通。
麦贤得心里窝着气,又不会自我消解,嘴巴又说不出来,李玉枝也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因此无法劝解。麦贤得心中的这种气,一天一天的积累着,终于火山般爆发了!
一天,两人相约出门,李玉枝在收拾东西,耽误了几分钟,这时外面下雨了。这本是一件平常的事,广东处在亚热带,每年进入雨季,东边日出西边雨,几乎是司空见惯的,可麦贤得突然雷霆暴怒,把连日来所有闷在心中的气,全撒到了李玉枝身上。这时结婚才半年,他要和李玉枝离婚。不仅如此,他还要赶李玉枝走,竟然把李玉枝的衣服全部扔到了院子里。
天,还在下着雨,李玉枝看着泥水中自己仅有的几件新衣服,绝望得哭不出眼泪,她还是一个新婚不久的新娘啊。
怎么办?真的离开他吗?不,他是一个病人,病人,需要人照顾。李玉枝这两天已经从部队医生那儿,知道麦贤得为什么情绪变得这么坏,只是不知道自己怎么劝他。她想,常人都应对不了这样的运动学习,你怎么要求一个脑子受了如此重伤的病人,能正常面对呢?
暴怒后的麦贤得瘫倒在床上,头疼欲裂,双目紧闭。他说不出,他委屈,他不能理解,他除了只会说一句“打国民党没有错!怎么是假英雄!”除此,他再也不会说其他,他只能生闷气,他甚至拒绝吃药,以此抗议。
这时,突然感到一股甘泉流进了口中,睁开眼,是李玉枝正在给他喂糖水。麦贤得又闭上了眼睛,却流出了两行清泪。李玉枝又喂他吃了药,然后用被子将麦贤得盖好,自己去收拾泥水中的衣服,默默地拿到水池中去洗,边洗,泪水和自来水一起流。
麦贤得不知道,他要离婚的时候,李玉枝已经怀孕了。
家不能散
生孩子的时候,麦贤得和李玉枝还分居在两地。麦贤得在汕头的部队里,李玉枝在汕尾的老家。第一个孩子是儿子,这对潮汕人来说是件大喜事,千百年来,潮汕人就是重儿子,第一胎生了儿子,那是欢天喜地的事情。麦贤得当然不例外,在部队请了假,欢天喜地地去汕尾看儿子。没有想到这个女婿却在李玉枝的老家,闹了一个左邻右舍都惊动了的大“动静”。
当年的交通不发达,从汕头到汕尾差不多要走大半天,李玉枝在家里喜悦地等待着麦贤得的到来,可等到下午的时候,突然有人来报信,麦贤得在外面要和人打架!打架的竟然是和李家关系较好的邻居,吓得李玉枝也顾不得自己在月子中,赶紧出去劝架。因为她知道,麦贤得的那个火暴脾气,别人是劝不住的。
原来,一直情绪很高的麦贤得,在快到李玉枝家的时候,看到路边有几个小青年骑自行车撞了一名妇女,不道歉就想溜。他是路见不平一声吼,上去抓住了为首的,拎着他一定要他向那位妇女赔礼道歉。麦贤得一米七八的大个子,抓着一个精瘦的小青年,老虎不吃人,架子难看,引来很多人围观,也引来了小青年的父亲要和他打架。麦贤得是个知名人物,有人认出他了,赶紧来给李家报信。
李玉枝急匆匆地赶来,一看竟是和自家关系还很亲的一位街坊邻居,就忙给人家赔着小心,并紧拉慢拖地把麦贤得拉回了家。
嗬,这下可不得了。回到家中,自以为是伸张正义的麦贤得气愤难平,他认为李玉枝不分是非。李玉枝就申辩说,都是街坊邻居,何必搞得那么难看。结果麦贤得认为自己的正义没有得到支持,又勃然大怒,用他特有的语言和表达方式,不顾岳父岳母就在旁边,大骂李玉枝:“你坏,你是国民党,汕尾人护着汕尾人,我不要你,离婚!离婚!”又一次提出离婚。
要知道,这是麦贤得第一次来到岳父母家,李玉枝还在月子里,而汕尾人极爱面子,又几乎人人都知道大英雄麦贤得。结果这个英雄不但来和邻居打架,还要和刚刚生了儿子的媳妇离婚。这让李家人面子往哪儿放?
这时,尽管李玉枝了解麦贤得,但当着自己家人的面,尤其是父母亲,她也委屈得泪水直往下掉。当听到母亲在厨房里的抽泣声时,作为大女儿的李玉枝心都碎了。她来到厨房,看着母亲眼泪扑扑往下掉,心疼得上前拉着母亲的手,和母亲一块儿哭:“阿妈,我对不起你,我拖累你了。”
母亲擦着眼泪说:“阿妈已是这个年纪了,可你日子还长着呢,他要到哪一天才能恢复到正常人,你要熬到哪一天才能出头?”
李玉枝哭着安慰母亲说:“阿妈,你不要怪他呀,他要是不受伤,是不会这样子的,他有病,病还没有好透,您原谅他吧,他会好起来的。我相信,我相信。”说着,母女俩只能一起哭。
今天,我们是能理解麦贤得的行为的,一块弹片打进了脑子,而且从右脑到左脑,就是一颗子弹击中了脑部,他奇迹般的活下来了,而且仍在努力地保持着英雄的本色,在他的思想里,思维会比别人简单,可生活不简单。这个不简单的后果,往往由李玉枝承担了。所以,李玉枝从与麦贤得结婚的那一天起,生活中苦就比甜多。固然,在那个时代中的李玉枝,确有她在新婚之夜唱的那段“共产党员时刻听从党召唤”的思想,也有潮汕女人能吃苦耐劳的传统美德。我更觉得,李玉枝身上更多体现的,是中国传统女人的忍辱负重。
婚后几年,李玉枝的工作还一直没有调到麦贤得的身边,她汕头汕尾两地跑,照顾麦贤得,又带着孩子,真的很辛苦。直到1981年李玉枝迁到汕头,两人才在一起生活,从这时开始麦贤得生活规律,营养充分,服药及时,癫痫发作逐渐减少,从开始每周发作一次,到这时一个月才发病一次,麦贤得的脸上也变得越来越红晕了。
这时候,他们的女儿又出生了。李玉枝身上的担子就更重了,早先是照顾好麦贤得,现在更要抚育好自己的这一双儿女,让他们身心都能健康成长。没想到,这方面耗费的心血,不比照顾麦贤得少。
孩子们一直怕爸爸,因为爸爸对他们很严格,有时严得不讲道理,尤其是对儿子。爸爸对妈妈发脾气的时候,也不分场合,有时把孩子们吓哭了。
李玉枝一边要照顾丈夫的身体,帮助治病,一边又要想尽一切办法,从细枝末节上来保护孩子们的内心,呕心沥血,真的是心力交瘁。
有一次,儿子放学将在学校做好的航模带回了家,这一次做的是水上舰艇。儿子兴高采烈地邀请同学一起来玩,将自己做好的舰艇模型,放到一个装了水的大盆里,然后和同学们在一起指挥舰队战斗,进行游戏,玩得兴高采烈。
海军出身的麦贤得看见了,已经很久没出海了,但海军战士的本能一下激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便凑了过来参与了儿子的“海战”。这时已经是一位海军军官的麦贤得,十分投入地開始指挥起这些舰艇模型作战了,在指挥中他喧宾夺主,不但抢夺了儿子的指挥权,还和儿子产生了严重的分歧。儿子说,不是这样的,你不懂。他说,我是海军,我和国民党打过战,我怎么会不懂!儿子说,老师不是这样教的。说着说着,儿子要夺回指挥权,麦贤得不让,结果父子俩吵得不可开交。麦贤得当然说不过口齿伶俐的儿子,却又十分认真,这本是一幅天伦之乐的场面,却因为麦贤得的脑子拐不了弯,结果却十分意外。他觉得儿子伤了他一名海军军官的自尊,最后竟勃然大怒,当着儿子同学的面,将水盆掀翻,把舰艇模型一脚踩扁,儿子当然委屈得直哭。麦贤得也不会自己消解。过了一会儿,气还没出完的麦贤得,见儿子哭个没完,火又上来了,对儿子竟是一阵暴打。此时,真的是一个粗暴的不讲理的爸爸。
李玉枝下班回家,一进门就发现了家里的异常,地上一片水迹,踩坏的舰艇模型说明刚刚发生了一场“战争”。这场战争没有胜利者,因为,麦贤得在客厅里生闷气,儿子躲在房间里抹眼泪。不用问,李玉枝一切都明白了,作为妻子,她知道此时不能刺激麦贤得,否则“战火”又会燃起。作为母亲,她心痛得直掉眼泪,因为她看见了儿子屁股上一个一个的红指印。她知道要小心处理,因为这是麦贤得的病,他仍然无法像常人那样控制自己,需要时间将麦贤得那奓起的毛理顺。她更担心在儿子的内心留下暴力的阴影。李玉枝今天在和我谈起这事的时候,眼睛里仍然有泪。她说,我既不能简单地去呵护儿子,更不能直接去责备丈夫。此时,一边是儿子委屈的泪水,一边是丈夫暴怒后的后悔,但以麦贤得的个性,他不会主动向儿子认错。
此时,就是考验李玉枝的时候了,所谓心力交瘁,就是在这种时候。
她不动声色地做好饭,然后照顾一家人吃饭,又照顾麦贤得服好药。洗刷完后,她到了正在做作业的儿子房间,轻轻将儿子的头抱在怀里,轻轻地说:“儿子,妈妈知道你没有错,错的是爸爸。但是,等你慢慢长大了,要知道这一切都是爸爸身体的原因,是疾病发作时他难以自控。”她又对儿子说:“儿子,你不能恨爸爸,你恨爸爸,这个家就散了,就是一家人在一起,心也散了。要知道,没有爸爸哪有这个家,等你长大了,你会明白的,爸爸是爱你们的。”说到这儿,李玉枝的眼泪也下来了。
安抚好儿子,就让他睡下了。她又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时服完药的麦贤得也躺下了。她自言自语地说:“儿子一天一天地长大了,他自是麦贤得的儿子。我们不仅要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养大,还要不能让他不理解我们做父母的,要让儿子健康地长大成人。”麦贤得不吭声,但李玉枝知道,他听进去了。
她知道在两边都作了安抚后,最后要做的就是抚慰父子两人的心。这时,她从抽屉里拿出了一瓶广东人喜欢用的专擦外伤的“红花油”,递给丈夫,让他去搽儿子被打红了的屁股。麦贤得默默地去做了,这实际上在心里是认为自己错了。儿子也默默地接受了,他只要不抗拒,就表明他在心里还是接受爸爸对他的关心。这时,李玉枝的心,才明亮起来。几十年来,她就是这样的做妻子,这样的做母亲。
可这样的戏码,并不是一下就可以结束了,它却反复上演,李玉枝真的是心力交瘁。她含着泪对我说,“那时候用潮州话来说,真的是叫苦泪涟涟。我太累了,身体心里都累,累得有时候倒在床上,真的是不想再起来了。不起来,就永远地解脱了。可是耳旁又响起孩子们和老麦的声音,不起来,怎么行呢?谁来照顾麦贤得?谁来抚养孩子们?”
身子再重,心再累,李玉枝也得起来,起来继续着她的人生路……
作为麦贤得的妻子,她要时刻照顾着丈夫;作为孩子的母亲,她又要关心着孩子的健康成长。尽管,麦贤得无法较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但为了让他尽快治好病,给麦贤得一个温馨的家庭环境,李玉枝要将一家人团在一起,她总是说,家不能散了,家散了,就什么都没了。这就是李玉枝,这就是一个潮汕女人生命的全部。于是,一边是自控力差的病人,一边是正在成長中的孩子,李玉枝小心呵护,日夜坚守,揉碎了心的爱。
几十年的坚守,李玉枝就是这样过来的,直到青春已逝,双鬓染白。她不仅照顾好了一位英雄,让脑部中弹的麦贤得活到今天,也培养了一双好儿女。儿子成为一名优秀的海军军官,并参加了驻港部队;女儿成了一名军医,在部队医院服役。丈夫,战胜病痛,一天比一天好起来。最重要的是,她始终维持好一个幸福的家。所以,我说,她是英雄背后的英雄,是支撑着英雄没有倒下的脊梁,尽管这脊梁看起来是那么的弱小。
被感动了的上苍,给了她丰厚的回报。
纯粹的人
李玉枝不仅做好妻子母亲,她还要学会感恩。
1986年的一天,李玉枝带着麦贤得,到广州去看望当年主刀的广州军区总医院脑外科专家刘明锋主任。当年,麦贤得在这所医院里住了三百七十天,就是这儿的医生护士救了麦贤得的命,并且帮助他进行了最初的康复。这里的医生和护士,为麦贤得的付出,让麦贤得和李玉枝永远铭记于心,所以,今天夫妻俩来到这儿,想看看当年的救命恩人。
他们到了医院的门口后,李玉枝向卫兵说明了来意。没想到,那卫兵瞪大着眼睛看着麦贤得,一脸的诧异。他惊奇地问:“啊,你就是麦贤得?”因为在医院里的史册上,留有记录当年抢救麦贤得的重要一笔,所以后来的人们都知道麦贤得。卫兵这一叫,立即引来刚下班的医护人员,大家惊奇地围了上来。虽然当年参与抢救麦贤得的医生护士,大多已经退休了,可后来的人们还是很惊喜地看着这位当年的钢铁战士——麦贤得。
就在这时,从人群中挤进了一位一头白发的老人,他是听到麦贤得三个字,停下了脚步,而挤进了人群的。他扶着眼镜,上上下下看了看麦贤得,然后拉着麦贤得的手问:“小麦,还记得我吗?”
麦贤得并没有认出,他只是礼貌地笑着回答:“你好,你好!”
身穿军装的老人有点激动,他再次回:“你认不出我了?”
这时麦贤得开始认真地打量眼前的老人,突然他伸出手摸了摸老人有些清瘦的脸,不知是激动还是惊喜,口中发出不完整的词句:“刘主任,刘、明、锋,主任。”眼前竟然就是他们要来看望的专家,当年主刀二次为麦贤得手术,最后取出弹片的脑外科专家刘明锋主任。
刘主任也非常激动,他握着麦贤得的手不放,朗朗地说:“太好了,太好了,二十多年了,活得这样好,真是奇迹呀!”
李玉枝见眼前的老人,正是刘明锋主任,也激动地拉着刘主任的手不放,一个劲地说:“刘主任,谢谢您!谢谢您,您是救命恩人啊!”
刘明锋转身问麦贤得:“她是……”
麦贤得咧开大嘴,笑着说:“李玉枝,我爱人。”
刘明锋主任由于是著名脑外科专家,虽已经过了退休年龄,但还在上班。他拉着麦贤得的手说:“走,走,到我家去坐坐,我再给你检查检查。”
刘明锋作为一名著名脑外科专家,看到麦贤得当时的状况,嘴里不停地说的一句话,就是:奇迹,奇迹。
他是创造奇迹的人之一,可他也没有想到,谁把奇迹保持得这么久?所以,他激动,他高兴。
当然不止一个人,包括现如今也已白发满头了的那两位护士萧小俏、胡曼曼,但,李玉枝一定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位。
采访虽然只有短短几小时,但之前我花了差不多两个多月,大量查阅了麦贤得的资料,从60年代到今天,我得出的一个印象:麦贤得是一个纯粹的人,受伤后,就更加简单纯粹了。麦贤得,没有功利,没有权欲,更没有算计,几十年来,只有胸前的勋章,只有无数的荣誉,他纯粹到只为一个名声而活着,这个名声就是:英雄,这是支撑他精神和内心的力量。
甚至,他的情感和思想,只停留在50多年前,那个夜晚,那一声爆炸,那一块弹片,一块小小的弹片。虽然没有夺去他的生命,却给他带来无尽苦痛的弹片,改变了他一生的轨迹。也使他变成了一个简单的人,因为简单而纯粹。
当“八·六”海战结束以后,当战场的硝烟散去,麦贤得的战争没有结束。生命是脱离了危险,但麦贤得与命运的搏斗才刚刚开始,他也是九死一生,受尽磨难,一些是在心里,更多的是在身体上。英雄的称号,支撑着他的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