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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联网”概念的媒介生产路径

2019-10-14刘莲莲

新闻爱好者 2019年9期
关键词:人民日报隐喻互联网

刘莲莲

【摘要】将“Internet”翻译为“互联网”已然是一种共识。然而,这一外来词汇是如何在中文中最终确定为“互联网”这一概念的?这一问题并没见诸报端。通过对《人民日报》关于互联網议题报道的历史梳理,发现“Internet”一词首先唤起的是对物质形式之“网”的想象,并在与物质之网进行勾连的过程中受到了翻译规则、历史和政治等诸多因素的影响,形成了互联网概念的隐喻和政治。这一概念的隐喻和政治维度在我们的日常使用中被忽视了。

【关键词】互联网;《人民日报》;隐喻

“Internet”为外来词汇,有多种翻译方法,现在最为通行的用法是“互联网”。在这一概念中,“网”属于汉语中的固有词汇。早期《人民日报》关于“互联网”的描述没有统一的名称,“信息网络”“上网”“因特网”“网络媒体”等均在《人民日报》的报道中出现过。那么,在媒体中,“Internet”是如何统一翻译为“互联网”的?本文以《人民日报》作为研究对象,通过新闻文本的分析来探讨“互联网”这一词汇是如何在大众媒介中得到生产的。

一、《人民日报》新闻话语中“互联网”的概念史

《人民日报》报道中“互联网”概念的形成与其1984—1993年间对网络技术的报道有关,但其概念的起点可以追溯至更早的时间。鉴于本文仅关注1984年以来《人民日报》关于互联网议题的报道,因此,在勾勒“互联网”概念的历史过程中,我们仅选择对1984年以来的报道进行分析和描述。

(一)“信息网络”与“信息网”:互联网的前世

1984—1993年间,《人民日报》关于前互联网时代的网络报道常以“计算机网络”“信息网(络)”指称互联网接入Internet之前的电脑网络。“信息网(络)”在这一阶段具有两种相互联系但有着较大区别的指向:第一,信息网专指搜集经济、社会方面专业信息的、不以计算机网络作为平台和手段的组织架构;第二,信息网专指以搜集、传输或传送经济社会信息的计算机网络。可见,两种指向之间的共同点在于其功能均与经济社会相关信息的获取有关,差别在于是否依赖计算机网络——在共同点中,我们可以发现国家信息化战略的痕迹。鉴于“信息网(络)”与互联网发展之间存在这种天然联系,我们集中讨论“信息网(络)”中的这两种指向。

《我国初步形成农业信息网络》《计算机产品购销信息网建成》两篇报道分别来自《人民日报》1988年5月11日第2版和1990年10月21日第1版。

在第一篇报道中,农业信息网络是由6万多个农业情报信息机构和信息服务站构成的。这里的信息网络是一种联想和想象的网络,每一个信息机构或服务站就类似于网结。这是一个以实际网点为支撑的网络。也就是说,节点在网络之先存在,然后通过以节点为关系而联想出一种网状布局。在第二篇报道中,信息网的节点不是机构,而是计算机。这些节点之间的连接是“通过电话线路”连接起来的。可以说,节点之间的连接理论上来说可以通过视觉感知到。

这两种信息网之间的联系进一步表现在:首先,基于机构的信息网先于基于计算机的信息网,这一点从《人民日报》的报道中可以看出。即当相关机构或部门在将互联网描绘为信息网并通过《人民日报》加以报道时,基于机构的信息网实际上成了基于计算机的信息网的早期形态。这种原型的构思首先来自相关党政部门,最终被贯彻到《人民日报》关于互联网的报道过程中——尽管在1994年之后,互联网络逐渐成为主流的概念,但实际上信息网(络)的概念一直持续存在(见表1)。其次,两者的功能均是信息的传递。基于机构的信息网存在的谜底是为了获取和搜集信息,其信息的传递更多的是由下向上的单向流动;基于计算机的信息网则是获取与发布同时进行,是双向的流动。

(二)从“互联网络”到“互联网”和“因特网”:互联网的今生

为描述词汇的变化,本文对1984—2014年间《人民日报》关于互联网议题的报道作为分析研究对象,其中1984—1993年为中国互联网的萌芽期,《人民日报》相关报道较少,所以这一时期的分析对象为其全部报道;1994年以后的报道均采取七抽一的方式获取分析样本。整体来看,《人民日报》关于国内互联网议题的报道样本在指称互联网这一对象时所使用的词汇并不统一,有“互联网络”“互联网”“因特网”“Internet”“信息网(络)”等。

1984—1993年间,《人民日报》在报道中使用的词汇为“计算机网络”“信息网(络)”。这一时期我国的互联网尚处于起步阶段,且并没有接入国际互联网。1994—1998年间,《人民日报》在报道中使用的词汇有“互联网络”“因特网”“Internet”“计算机网络”“国际互联网”“互联网”“信息网(络)”。其中“互联网”仅出现12次,“信息网络”出现9次,频率最高的“互联网络”则出现86次。这一阶段关于“互联网”的概念尚未形成一个统一的用词标准。通过对该阶段的所有报道样本进行观察,本文发现,1994年后的几年中,《人民日报》在报道中同时使用“互联网络”和“互联网”。但相比“互联网”而言,指称“互联网”最常用的词汇是“互联网络”,“国际信息网络”“交互网络”也偶见使用。

用词逐渐规范的标志性报道是1996年9月10日《人民日报》第2版刊发的《中国金桥信息网国际互联网业务开通》。其最典型的报道是在此时间节点前后关于CHINANET表述的差异。在1996年1月23日第7版报道《中国网络》中,CHINANET被表述为“中国互联网络”,“自去年6月21日起,由邮电部建立的中国互联网络(CHINANET)正式开通以来,几个月的时间里已有2000多用户入网,其中个人用户近一半”。而在1996年11月12日第10版报道《网络时代离你多远?》中则将CHINANET表述为“中国互联网”,“1995年6月,邮电部建立的中国互联网(CHINANET)开通,目前已覆盖30个省区市”。当然,这并不是说“互联网络”在此之后就不再使用,从《人民日报》数据库的搜索结果来看,“互联网络”至少在《人民日报》2003年的报道中还在使用——在新闻标题中使用“互联网络”一词的报道中,2000年有7篇,2001年和2003年各有1篇。

“因特网”这一概念从《人民日报》1997年7月27日的报道《上网》开始使用。报道中说:“去年的《现代汉语词典》(修订本)已经把它收进了附录,译为‘国际互联网络;新近报载,7月18日全国科学技术名词审定委员会公布了包括Internet在内的一批网络名词的规范译名,Internet被音译为‘因特网。据称,此前各媒体对此词的译法不下十余种。”“因特网”与“互联网(络)”共同出现在此后《人民日报》的报道中,成为用于描述互联网这一对象相对规范的用法。《人民日报》2003年之前关于互联网议题的报道中,使用“因特网”的报道共1245篇,使用“互联网(络)”的报道约有2558篇。

2007—2014年间,“互联网”成为使用最为频繁的概念,“因特网”“Internet”“计算机网络”“国际互联网”等基本未再出现,“互联网络”“信息网(络)”等概念则仅在“公共信息网络安全监察”等专用名词中使用,“互联网络”的用法大多用在描述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及其发布的《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中。

二、“互联网”概念中的隐喻

从上述分析中可以看出,关于“互联网”的一系列词汇均与“渔网”这一原型有关,并进而产生了隐喻关系。那么,这种隐喻关系建立在什么样的基础上,以及隐喻的使用可能形成的认知效果又如何呢?在《人民日报》采用简洁的篇幅和专业性的术语报道互联网议题的过程中,这种效果对于普通民众理解作为新兴事物的“互联网”显得尤为重要。

(一)隐喻之“网”

甲骨文中的网最早是指捕鸟和捕兽的工具,而“罟”也是网,专指捕鱼的工具。由此,“网”早期是一种实体的象形。在《人民日报》早期的报道中,关于“网”的报道涉及类型较多,其中既有以实体出现的“渔网”,也有具有隐喻用法的“格子网”“法网”“发行网”“通讯网”等。除了实体的“渔网”之外,《人民日报》报道中涉及的“网”的类型可分为以下两类:

其一,以实体的形式存在的“符号”网,如公路网、交通网等。此类“网”一个典型的特征是其存在方式可以通过人的经验感知到,但这种经验感知在很大程度上需要借助该实体的符号形式(如地图)来形成对“网”的认知。如《山东省公路网初步形成》中将山东省全长9270公里公路表述为“山东全省的公路交通网已初步形成”。这种交通网在个人感知上很难直接获得“网”的形象。

其二,不以实体形式存在而依赖联想和想象的“网”,如《采取有效措施解决群众困难 福建建立基本生活保障网》《山东省建成人才交流服务网》等。此类保障网、服务网是对不同的服务网点或保障部门进行联想和想象之后形成的对“网”的宏观感知,在实际生活中并不能直接感知其存在,也不以符号的形式呈现出来,如《山东省建成人才交流服务网》中的服务网是由省和14个地、市人事部门建立的“人才交流服务中心”,50多个县建立的“相应的机构”组成,而这个服务网已“交流专业技术人才2562名”。

与“互联网”一样,以符号形式存在的“网”和依赖联想和想象的“网”,均是建立在对实体的“渔网”进行隐喻的基础上。

(二)“互联网”隐喻的意指与效果

隐喻是指根据A物来描述或理解B物。保罗·利科(Paul Ricoeur)认为,“隐喻是话语借以发挥某些虚构所包含的重新描述现实的能力的修辞学手段”。[1]在此,“重新描述现实的能力”来自于用来描述B物的A物本身所具有的特征。隐喻之所以存在的基础就在于原物(如果存在具体的表述的话)与替代物之间在某一方面的共同点。这种共同点可以称之为相似性。这种相似性“不仅是隐喻陈述所建构的东西,而且是指导和产生这种陈述的东西”。[2]换言之,在隐喻的使用中,正是这种相似性指导并最终产生了具体的话语。

互联网与“渔网”之间的相似性就在于外形上的相似,两者均有节点(网结),并通过线状物发生联系,如网络系统“由1座中心站、12座分站、300座大站以及2万座中小站组成”,这些“站”类似于渔网的网结。“互联网”中“网”的隐喻实际上是以形象的相似性为基础的。这唤起一种对于实在的“渔网”形象的想象。名词转换所产生的隐喻的最终效果是视觉形象的联想关系,“被意指的事物都被看作形象所描绘的东西。形象描述包含建立、扩大类似结构的能力”。[3]由于互联网是一种分布在具体时空中的相对固定的“网”,因而这一概念中的隱喻实际上仅与静态的渔网之间产生视觉联系,就使得这种隐喻将“网”从渔网的使用情境(如捕鱼)中抽离出来,形成一种去情境化的隐喻。

回到互联网产生之初,当我们面临计算机网络这样一种新事物之时,首先需要给它命名(即赋予它能指)。只有赋予其能指,才能使其与该事物形成约定俗成的关系,从而成为一个符号,以便在汉语共同体中建立起交流的基础。那么,以“网”为基础词汇赋予计算机网络以“信息网”“因特网”“互联网”等名称,实际上就是要使这一新事物在话语体系中成为一个方便交流的符号。无论称呼该新事物为什么,“网”始终是其核心。由此,在具体的交流过程中,隐喻得以产生。

对于刚接触“互联网”这一词汇的人来说,由“网”的隐喻产生的效果就是,他或她可以唤起经验中的“渔网”,进而从“渔网”的形象来尝试对“互联网”这一新事物进行理解。如《人民日报》2003年12月16日第16版《在艰辛中品尝快乐》这篇报道中,孩子问“‘因特网是用来打鱼的还是捉鸟的”?孩子的这种理解实际上是从“网”这一词语出发的,因为在他们的生活中,“网”是用来打鱼或捉鸟的。“因特网”既然是“网”,那么与打鱼或捉鸟的“网”是一类事物(其中就潜在暗示着其形状与渔网相同)。由此我们可以看出,“渔网”成为不知互联网为何物的读者理解互联网这一概念所指涉的新事物的中介物。

1984—1993年间,《人民日报》对网络的报道过于依赖专业性较强的网络技术词汇,并缺乏关于网络的通俗解释。在此情况下,可能导致报道内容难以被理解。而通过“网”的隐喻效果,普通读者可以对之进行尝试性理解,只不过这种理解更多地赋予了网络以渔网的特征,使得理解出现偏差,比如网络传输效率和速度、网络能传输信息、交流沟通的双向性等方面可能不会被读者所理解,而这些与“渔网”这一原型有着较大差异的特性才是互联网的典型特征。比喻性解释“只具有或然性,只能推论相似之点,只能给出两个事物在某一方面关系上的相似,而不能确定在所有方面上的一致”[4],从这个角度来说,隐喻产生了不完全的理解或者意义的模糊性。

三、“互联网”概念中的政治

随着互联网使用范围的扩大和使用频率的增加,在我们的理解中,互联网成为一个非常平常的词汇。习以为常产生了遮蔽效应,这使得互联网本身所蕴含的意识形态被逐渐淡化。正如现象学主张的“回到现象本身”那样,回到互联网发展的起点去观察《人民日报》关于互联网议题的报道是一种去蔽的过程。

按照互联网所指称的实际状况,“网”的隐喻实质上已经能简要概括国际互联网的基本特征。互联网就是建立于渔网之上的一种隐喻的“网”,按此理解,我们只需将“Internet”这一外来词汇用“网”加以隐喻即可,而无需加上“互联”二字——现在的使用方法中。在现实生活中也确实存在这样的简洁用法,如“上网”“网聊”“网友”等。为什么将之称为“互联网”而不是其他的“网”?这与两个方面的因素有关。

其一,翻译方法。一般而言,名词的翻译通常有“意译”和“音译”两种方法。从“Internet”的翻译来看,“互联网”这一翻译实际上是意译。“net”原来就翻译为网,这是意译,而“inter-”被翻译为“互联”并不是唯一的翻译方式,在报道中还存在翻译为“交互”的,并因此将“Internet”翻译为交互网络。“Internet”在《人民日报》报道中还被翻译为“因特网”,这是一种音译和意译相结合的方法。

其二,历史和政治因素。一种更加贴切的解释是,“互联网”实际上与网络发展的历史和政治因素相关。在《人民日报》关于国内互联网议题的报道中,历史因素得以呈现,但政治因素却被忽略。从《人民日报》对互联网发展历史的报道来看,在中国接入国际互联网之前,网络技术的发展是《人民日报》关注的焦点。在1984—1993年间,《人民日报》大部分报道中使用的词汇是“网络”“信息网”“广域网”等,这些词汇共同的内涵是国内所建立的计算机网络,这种网络的连接范围仅在国内有限的空间之内。1994年,我国原有的网络接入国际互联网(Internet)之后,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互联网。故而从历史因素来看,1994年之后,我们的网络才叫互联网,其中暗含的意味是:中国网络较为落后,西方互联网比中国先进,在此背景下,中国需要接入西方的“国际互联网”,从而实现与国际互联网的互联。其中,“接入”是最核心的因素。

在这一历史发展脉络中,“接入”背后有着复杂的政治因素。在CNNIC所梳理的中国互联网发展历史中,1992年的一件“大事”表明了这种政治因素的存在:这一年6月中国科学院的钱华林在INET 1992年的年会上提出中国接入国际互联网的请求,“但被告知,由于网上有很多美国的政府机构,中国接入Internet有政治障碍”。[6]但接入过程中的障碍并未在《人民日报》的报道中出现。

如前所述,在《人民日报》关于互联网议题的报道中,较早使用“互联网”一词的报道是1996年9月10日的《中国金桥信息网国际互联网业务开通》。[7]在此之前,“互联网”比较通行的说法是“互联网络”。换言之,这种互联网背后的政治,并未在报道中得到体现,仿佛“互联网”这一词汇是在偶然之间出现的。在部分报道中对“互联网”的定义也反映出这种对所谓的“政治障碍”的遮蔽,如《人民日报》1997年1月16日的报道《“商标”争夺风云再起》中指出,“国际互联网是由全球的计算机网络联为一体的全球性公用计算机网络的总称”。这一表述中,“联为一体”和“公用”两个词语所透露出的是非政治性的和公共的两种意义,这实际上也是将互联网视为一个没有任何偏见的公共平台。历史和政治的因素使得接入国际互联网经历了一个艰难的过程,接入国际互联网由此成为典型的转折性事件。从这个角度来看,“互联”体现了这一转折以及转折背后所蕴含的政治因素。

综上所述,1994年我国网络接入国际互联网后,《人民日报》在报道中如何表达“Internet”这一外来词汇成为一个重要的问题。在《人民日报》多以专业性术语报道互联网动态的情况下,互联网概念中“网”的隐喻在增加该概念的可理解性的同时,也可能造成理解上的偏差。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人民日报》在建构这一概念的过程中,互联网本身所具有的政治性被遮蔽了。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新闻事件流行语的意识形态镜像表征研究”(项目编号:17CXW021)、安徽省社会科学院青年课题“新闻事件流行语的生成机制研究”(项目编号:QK201814)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参考文献:

[1]保罗·利科.活的隐喻[M].汪堂家,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6.

[2]保羅·利科.活的隐喻[M].汪堂家,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266.

[3]保罗·利科.活的隐喻[M].汪堂家,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206.

[4]魏屹.认知科学哲学问题研究[M].北京:科学出版社,2008:248.

[5]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互联网大事记[EB/OL].http://www.cnnic.net.cn/hlwfzyj/hlwdsj/201206/t20120612_27414.htm.

[6]中国金桥信息网国际互联网业务开通[N].人民日报,1996—09—10(5).

(作者为安徽省社会科学院助理研究员,博士)

编校:张红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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