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皇帝这事,比你想象的憋屈多了
2019-10-14颜纯钩
颜纯钩
中国数千年帝制,皇帝上衔天命,下御臣民,身居九五之尊,从来都是一言九鼎,似乎不受任何掣肘,但实际情况是不是如此呢?
读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发觉并不如此。皇帝并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赏谁就赏谁,想杀谁就杀谁。皇帝做事,有时还要看臣子的脸色。做皇帝的有时身不由己,甚至还很痛苦呢!
万历皇帝登位时才九岁,他从小就跟着首辅张居正,他的八个老师和侍读,都是张居正任命的。他的两位母亲,受前朝首揆高拱胁迫,张居正献计除了高拱,从此以后,两宫太后和万历,都对张居正言听计从。
皇帝批臣子的奏折,都只会在张居正的“票擬”上批“如拟”,或“知道了”。张居正的人事任命名单,皇帝都依惯例,圈定排在第一的那个人名。他知道自己贵为天子乃是天意,天意能否长久则在人和,要得人和就要慎选官吏,要慎选官吏只有信任张先生。
万历皇帝在张居正死后才真正尝到做皇帝的滋味。他刚做皇帝不久,就有反张派清算张居正,他们揭露张居正结党营私、生活奢靡等等的罪行。在几个月之内,皇帝的情绪陷于混乱,一方面对张居正尚有旧情,另一方面又想及自己做皇帝甚至被限制到没有钱赏赐宫女,不得已将欠账写下以待有钱时清还,他的外祖父因为缺钱要经手变卖公家物品牟利,因此被当众申斥。前后拖延两年,经不起廷臣多番施加压力,最后万历皇帝才籍没了张居正的家。
清除了张居正的影响,皇帝发觉自己并没有真正掌权,在劝谏的名义之下,廷臣批评皇帝奢侈懒惰,个人享乐至上,宠爱德妃郑氏而冷落恭妃王氏。万历皇帝越来越感到做皇帝单调而疲劳,他主持殿试时出的试题,居然是“无为而治”。他下了一道谕旨,说自己头昏脑胀,需要暂停早朝和出席经筵。一年后这种病症还没有痊愈的迹象,但臣子们又听说皇帝在禁城里策马驰骋。廷臣于是又奏上一本,劝皇帝要保重玉体,注意他身为天子的职责。皇帝又说他火气过旺,服用凉药后,足部奇痒行走不便,但廷臣们又听说,皇上饮酒过多,夜间游乐过度,与嫔妃交往过切等等——现实好像是,皇帝不那么想做皇帝了,廷臣还要他好好做下去。
当时有个芝麻绿豆小官邹元标,因上书指斥张居正,曾经被皇帝施廷杖贬为士兵,张死后才被平反任命为给事中,谁知他又上书批评皇帝不能清心寡欲,皇帝批“知道了”,算是给他面子。没想到邹元标不识抬举,又上书说皇帝扯谎,有过不改,还说“欲人勿闻,莫若勿为”,说皇帝没有君子风度等等。邹元标并不是孤胆英雄,朝廷中有大把这种敢于犯颜直谏的官员,有一本奏章上竟说,如果皇帝不肯接受他的意见,天下臣民必将视他为无道,而列祖列宗也必将痛哭于九泉。皇帝刚批示说此人语无伦次,应当降级外调(仅此而已),马上又有人奏上一本,说皇帝的朱批不甚合适,进谏的人乃是忠臣,不但不应降级,还应该表扬奖励,以显示虚怀若谷的人君风度。
这些还都算是小事,更严重的是皇帝在立太子的问题上长期和廷臣针锋相对,相持不下。万历的长子是恭妃生的常洛,但他宠幸的郑妃生的却是常恂,按惯例,皇长子应为太子,但皇帝却想让常恂接班。廷臣们虽然一再催促,但万历皇帝却一再拖延,拖了十几年,拖到皇帝死了,还没有正式立太子。当然,最后还是皇长子常洛接了皇位,因为传统比皇帝长命。
让万历头痛的当然少不了海瑞。早在嘉靖朝,海瑞就做过出格的事,他向皇帝上过一个著名的奏疏,指责嘉靖皇帝是一个虚荣、残忍、自私、多疑和愚蠢的君主,举凡官吏贪污、役重税多、宫廷浪费、盗匪滋炽等等问题,皇帝本人都应该负责。奏疏中甚至说“盖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意思是普天之下百姓看不惯你已经很久了。
嘉靖皇帝龙颜震怒,连说:“抓住这个人,不要让他跑了!”但旁边一个宦官却跪奏说:此人本就有痴名,据说他自知必死,在上奏疏前就买好棺材,召集家人诀别,仆从都跑光了,此人是不会逃跑的。
嘉靖皇帝长叹一声,只好把海瑞的奏疏留中不发。后来,他还是找个借口,把海瑞抓起来准备处以绞刑,谁知没等到处死海瑞,皇帝自己先死了。到万历朝,海瑞复被起用,但“老毛病”还是不改。
海瑞的刚正不阿让很多同侪不满,他们上疏说海瑞以圣人自许,奚落孔孟,蔑视天子,要求万历皇帝严办。万历居然批示:“海瑞屡经荐举,故特旨简用,近日条陈重刑之说,有乖政体,且指切朕躬,词多迂戆,朕已优容。”意思是海瑞麻烦多多,不过我还是原谅他了。又批吏部的建议,说:“虽当局任事,恐非所长,而用以镇雅俗,励颓风,未为无补,合令本官照旧供职。”意思是说,海瑞做官虽然不太行,但他的正直作风,还是可以作人表率的,还是让他继续做下去吧。
做皇帝做到唾面自干,说他是涵养好呢,还是不得已委屈自己?
按理,君臣互相制衡,这个制度是有一定合理性的,但可惜皇帝不都是能克制自己的皇帝,廷臣也不都是敢冒死直谏的廷臣,好皇帝碰上好廷臣,实在是低概率的机会。更何况,整个封建体制,就是一个封闭的、固化的系统,如果他国也都这样,彼此可以拖下去,但如别国都进步了,我们还自以为天国永昌,那就有被淘汰的危险。
(摘自《国家人文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