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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英《大金德运图》与乾隆题跋探究

2019-10-12董博睿

艺术大观 2019年22期

董博睿

摘要:作为职业画家的仇英出身低微,也少有文字传世,但因其设色与临摹功力深厚,被列为“明四家”,《大金德运图》①便是经仇英临摹和改变后的作品。这幅以《明皇幸蜀图》②作为粉本的绘画作品,牵涉出来了一条以“德运”为线索的思考和讨论。乾隆在画后面的题跋《大金德运图说》以及仇英对作品的改变,隐晦地告诉了我们两人的所思所想。通过对《大金德运图》以及乾隆题跋的探究,使我们逐渐拨开迷雾,了解到这幅画所牵扯出来的历史背景和真正意图。

关键词:大金德运图;仇英;德运

一、《大金德运图》的基本情况

仇英《大金德运图》现藏于美国弗利尔美术馆,绢本设色,尺寸为53.1×170厘米,该卷画芯左下角题有仇英名款“实父仇英制”,右下角钤有毓圻的“六十七代衍圣公毓圻鉴赏章”一方。画芯的左侧有乾隆题跋《大金德运图说》及相应文章,乾隆题跋的下方钤有三方乾隆的印章,其中右下一方为“乾隆御览之宝”,左下两方分别为“乾隆宸翰”“会心不远”。

《大金德运图》的构图、绘画方式与仇英其他时期的作品略有出入,尤其在山石的结体与皴法方面,应该是参照或者临摹了唐代李昭道的《明皇幸蜀图》,并且增加了仇英自身的绘画元素。该幅青绿山水的山石空勾无皴,山石放置的位置及形态与台北故宫的《明皇幸蜀图》一致。这幅类似于压扁拉长之后的《明皇幸蜀图》,在部分画面的处理中也有一些改变。例如画中心左侧的一组相互顾盼的人物是由仇英自己添加上去的,从身着的衣物色彩,交通工具以及所背负的孩童来看,不像是达官贵人,反而像是平民出行。

在色彩方面,仇英延续了一贯的设色方式,以赭石、花青色打底,之后覆以石青、石绿、朱砂等矿物颜色。对于大面积色块的染色,大都施以平涂的形式,山石内部的结构线被平涂的石青、石綠所覆盖,这与《明皇幸蜀图》逐个结构分染的方式略有不同。仇英的青绿山水师法赵伯驹,董其昌在其南北宗论中提到 :“仇实父是赵伯驹后身”,因此对比作品不难发现,直接覆盖石色的方式源于赵伯驹,在其《江山秋色图》③中可以得到相互印证。在水纹的处理上面,仇英多用平缓的线条展现江水的浩渺,而作为粉本的《明皇幸蜀图》水流多回旋,更能体现川渝地区的地貌特点。相对于粉本来说,仇英的这幅作品更加程式化,造型简洁,不足之处也比较明显,树木、山石缺少变化,少了些许险峻与灵趣。

二、“德运”的由来以及《大金德运图说》

在认识《大金德运图说》之前,不得不了解一下关于“德运”的问题。“德运”一词源于五德之说,本意是王朝的气运。而在这之前,五德转移的学说就已经在各王朝之间得到共识。战国时期,邹衍提出金、木、水、火、土代表五种德行,这五种德行相互克制,以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这样的顺序周而复始的运动,这个学说常被用来解释历代王朝运势以及更替。历代统治者们为了巩固自己的正统地位,让百姓相信政权的更替是由天所受命,都会选定一个德行代表本朝的德运,以加强其合法性。后来,五德相克的理论不能满足于当权者的需求,五德相生这种理论便发展起来。直至宋代欧阳修在《正统论》中对其进行批判,以“绝统说”撼动了“五德转移说”的根基,之后朱熹的“无统说”更是加速了德运学说的瓦解,自此五德之说逐渐销声觅迹。从秦朝到宋朝,历届政权都在讨论本朝的德运问题,可以说,德运的选择和确立,不仅是国家政权的需要,还满足了当权者内心的诉求,使接下来金朝这种少数民族确立政权得到了理论依据。乾隆在仇英《大金德运图》后的题跋《大金德运图说》便源于金朝官员们在数场会议里关于德运的讨论。

金朝金章宗继位期间,进行了一次关于德运的讨论,期间分歧众多,主要有四个方面:一是不考虑五德转移之说,遵循祖训,以祖先建国时的封号“金”来作为金国的德运;二是认为宋代的火德没有继承唐代的土德,德运有失所以覆灭,金朝应该继承唐代的土德,以金德为金国德运(土生金);三是认为应该继承宋代的火德,立土德为金国德运(火生土);四是认为金朝灭了辽朝,应继承辽朝,以木德为金国德运。在数月的讨论后,章宗最终认为,宋朝就是正统,既然金灭了宋,那么就应该继承宋朝的火德,自此定金朝的德运为土德。

三、仇英《大金德运图》与乾隆题跋的疑问

回到仇英所摹的这张青绿山水来说,为何乾隆皇帝会在后面题上关于金朝讨论德运的记录《大金德运图说》而不是《明皇幸蜀图》相关的文字?乾隆一生阅画无数,对仇英的画作也极为熟悉,就算没有见过它的粉本《明皇幸蜀图》,也应该有所耳闻。况且《明皇幸蜀图》所遗留下来的摹本众多,据记载,有李公麟本、宋徽宗本、赵伯驹本等数个摹本,乾隆在《大金德运图》的题跋处却只字未提。乾隆也并非没有见过这幅《明皇幸蜀图》,在该图的右上角,有一段乾隆的题诗:“青绿关山迥,崎岖道路长。客人各结束,行李自周详。总为名和利,那辞劳与忙。年陈失姓氏,北宋近乎唐。”,时间为“甲午新秋”,这是1774年的秋天,而他题《大金德运图说》的时间是在1773年的夏天,这是否说明乾隆在题跋《大金德运图说》之前真的没有见过《明皇幸蜀图》?或者说,乾隆故意避开了相关的文字?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可以换一个角度来看看。

《明皇幸蜀图》描述的是安史之乱后唐明皇携后宫嫔妃及皇族子嗣从长安逃往四川的景象。对于曾使唐朝极盛一时,开启开元盛世的唐明皇,晚年的错误让其留下了衰落的伏笔。天宝十五年,安禄山叛军占领洛阳,同年六月,攻陷长安,安史之乱达到顶峰。明皇仓皇出逃,途中缢死杨贵妃,杀了杨国忠,最终抵达成都。同样的命运也出现在了金朝的皇帝完颜守绪身上,在他继位之初,金朝的国势曾一度强盛,但由于最后几年犯的一系列错误,导致国势迅速恶化,手下将领武仙等人准备带他入蜀,却被守将战败,随后在蔡州自缢。两个不同的朝代都是以土德为本朝德运,都是逃难入蜀,都是一样的结局。乾隆自始至终都没有在这幅《大金德运图》中提及避蜀一事,却句句都在说德运,句句都在告诉我们,这就是同样的命运,这就是同样的明皇幸蜀图。

前朝的仇英似乎做了和乾隆相似的选择,不单是题穷款隐去画面主题,甚至在临摹的过程中修改了唐明皇的坐骑——三鬃马。在唐代,御马乘骑之前都需要经过修剪,苏轼在他的文章中就曾引用《卫节度赤骠歌》道:“赤髯胡雏金剪刀,平明剪出三鬃高。”脖子上部的鬃毛被剪成突起的三瓣,这就是典型的御马特征。在台北故宫藏的这幅《明皇幸蜀图》中,我们可以找到右下角桥边身穿红衣的人,其身下的坐骑有三鬃毛,那么此人的身份显而易见。而在《大金德运图》中,仇英企图改变原来《明皇幸蜀图》中唐明皇逃难入蜀的沉重背景,把那匹三鬃马改变成了一匹普通的白马,坐骑的主人也不再是一袭红衣,而是身着浅粉色的袍服。

从唐朝到清朝,从李昭道到仇英,似乎历朝历代的皇帝们都想隐藏这个不祥的命题,然而绘画史上这个主题的作品几经改名却从未断绝。从《摘瓜图》到《明皇摘瓜图》以至于仇英的《大金德运图》,历代的画家们迫于政治背景不得已而改变或者不题名称,却从未想过停止警醒当权者。画家们用自己的方式提醒着国君:若不能勤勉治国理政,便是下一个唐明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