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鹊男孩

金少凡

上

男孩家院子的西墻边，生长着一棵玉兰树。

这时候，男孩光着黑瘦的上身，肚皮紧贴在粗糙的树干上，正在练习往上爬，因此，远远地看去，那棵树上像是趴着一只猴子。

男孩的目标，是树杈上的那个正在搭建的喜鹊窝。

从那两只喜鹊围绕着玉兰树盘旋开始，他就一直想要知道，它们是如何搭建自己的巢穴，尤其是巢穴的基础的。村子里人们建房子一律都是要打基础的。先是测量，之后用白粉在地上划线，再之后就动手沿着白线挖地基。自己家建房子时，男孩就拿着铁锹，参与过挖地基，后院李小怀家建房子，他也帮忙挖过。凡是房子，都要有地基。房子越高，地基就越深。并且垒砌地基还要用上好的材料。喜鹊呢？那么大的巢穴，而且还是上大下小头重脚轻的形状，不要地基吗？要想牢稳，肯定是要的。于是男孩就特想观察，它们是如何把巢穴的基础搭建起来的。可是，喜鹊们建巢的第一根树枝架在大树上的情形，他没能看到。它们似乎是有意识在躲避他。他上学之前仰着脑袋盯着它们看，它们却衔着树枝在玉兰树上一圈一圈地盘旋，好不容易盼着它们降落在了树杈上，可是它们却并不着急把细树枝放下。它们衔着它，来来回回在玉兰树上蹦跳，蹦跳过了无数根树杈后，还不放下，相反竟然又飞了起来。真有些急人。待下午放学赶紧跑回来再看，喜鹊已经把巢穴的基础搭建好了。这样，男孩就只能怀着遗憾去做假设和想象。两只喜鹊一定是相互配合着，经过一番比量、测试，甚至是计算，才把第一根树枝稳稳地安放在大树上的。说不定这其中还会有失败。风或许几次把那根细枝吹落在地上。而喜鹊又几次飞下去，把它衔起来。飞累了，就站着树杈上喘喘气，闭一会儿眼睛。它们之间会不会相互埋怨呢？公喜鹊朝母喜鹊喊，你真笨！母喜鹊回敬道，赖我啊，你一个大男人光站着看，好意思吗？爸爸和妈妈之间就是经常这样相互指责的。不过，男孩觉得，它们不会。世界上所有的动物们都不会。

一周前的早上，正要上学的男孩忽然发现，有一只喜鹊扇着老大的翅膀飞了过来，在他家院子上空盘旋了一阵，然后，飘然落在了玉兰树上。男孩就要追着跑到近处去，妈妈悄声喊住了他，示意别惊吓了它。

“它怕是要在这棵树上搭窝。”爸爸看见了，说。

妈妈没理会爸爸。只拿眼角瞥了下他手里攥着的钱袋子。她示意男孩，赶紧放几粒玉米到墙头上去。男孩就一面想着语文书里的课文：春天了，玉兰花开了，花喜鹊兴高采烈地飞来筑巢，一面让爸爸从房梁上把玉米拽下来一只，然后拧下玉米粒，轻轻地撒在了墙头上。

一家人站在房门口，悄悄地看着那只喜鹊。喜鹊也侧着脑袋警惕地看着他们。相持了一阵子，它从玉兰树上俯身滑了下来，降落在墙头上。

到了下午放学，玉兰上就有两只喜鹊了。它们忙碌着，把双脚抓紧在一根树枝上，之后用喙在上面一下一下地啄。男孩听到了啪啪的声音。随着声音响起，喜鹊的喙，就像利刃一样，深深刺进了树枝里。刺进去了，再一甩脑袋，用喙一剜，树枝的皮和肉，就渐渐地被一块块撕了下去。等整个树枝被啄出了一道豁口，它的喙就又变成了剪刀，又是啪地一声响，树枝就被折断了。

后院李小怀家的灰猫不知什么时候匍匐着潜了过来。

没发出一点声响。

树枝落在男孩家的院子里，喜鹊便要起身从树上滑下来，叼那树枝，然后飞到树上搭建巢穴。灰猫屏住呼吸，严阵以待。它两只眼睛里放着贼光，匕首一样对着喜鹊。它后腿下蹲，前爪抓地，把全身的力量全部集中到了四肢上，犹如箭引而待发。

灰猫把利爪亮出来的一刹，被男孩的爸爸瞥见了。

顺手抄起了那只拧去了几个粒的玉米棒子。

“嗖”一下，正打在它的后腿上！

灰猫跳了起来。一声嚎叫，飞也似的逃了。

紧接着，后院里便是一阵乱响。应该是那灰猫慌乱之中，碰翻了什么家什，不是脸盆就是水桶，或许水也洒了一地。

响声未消，就传来了骂声。

是李小怀的爸爸“刀疤”。

他喊：“有种的你冲我来！”

他喊：“别拿猫撒气！”

男孩心里不由得就开始惊慌，忙看爸爸和妈妈。

妈妈不动声色。

爸爸瞬间脸涨红了，嘴大张了起来。

男孩心里的惊慌就加剧了，忙往妈妈身边靠过去。

但爸爸却没出声。他把嘴闭上，之后再张一下，又闭上了。最后，他决定不理会。就灰着脸朝后院看了一下，往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紧接着又把头转回来，在男孩的妈妈身上看了一眼，剜了一下。

那眼神，让男孩感觉有些害怕。

他赶紧抬头看向了妈妈。见妈妈快速地把脸别了过去。

果然，晚上他们就又打架了。

这是男孩一直搞不明白的事情，也是他永远不想搞明白的事情。

他们或许是以为他睡着了，就又扯开了嗓子喊。

爸爸起的头儿。妈妈一开始没吱声。她先是悄声来到男孩的房间，轻轻叫了他几声；“喜子——喜子——”他紧闭着眼睛，假装睡着了，眼皮尽量不抖，呼吸尽量匀称，还装着打了一串小呼噜。爸爸就光脚嘟嘟地追了过来，把妈妈拖回去，之后男孩就听到了爸爸的拳头，捶在妈妈身上咚咚地响。男孩的身子便开始不断发抖。每当这样的声音响起来，他都会浑身发抖。他赶紧把身体团紧了，缩在床上，并用被子紧紧把自己裹起来。可是骂声和捶打声还是遮挡不住，直灌进耳朵里。

他数了，爸爸一共打了妈妈六十一下，男孩心里也震颤了六十一下。

早上起来，妈妈的眼睛有些发肿。头发也散乱着。不过，把早饭端到饭桌上时，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她给爸爸盛好了粥，递过去，又给男孩盛。还冲男孩笑笑。等他吃过了饭，她就把书包递过去，帮他背好，一面问作业都完成了没有？该带的东西都带上了吧？今天都有什么课？一面搂着他肩膀，嘱咐他好好上课，好好听讲，听赵老师的话，到学期末，争取得一个三好学生奖状回来给妈争气。等把他送到了院门外，看着他转身要离开了，才把他拽住，悄声问了一句：“看看妈妈的眼睛，没事吧？”男孩其实并不敢直视妈妈，可还是看了看她的眼睛，之后摇头，说：“没事。”妈妈的眼睛里，这个时候，就忽地涌满泪水了。她忽然把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抽泣着说：“好孩子，委屈你了。”她甚至还说了他听不大懂的话：“往后，往后你要自己照顾好你自己！”男孩赶紧从妈妈怀里挣脱了出来，赶紧把蹭在脸上的泪擦净，他很害怕被村子里的人看到。路过后院李小怀家院门的时候，男孩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就慢了下来，他透过门缝朝里面看了一眼，之后又回头看了看妈妈。妈妈站在原地没动，双手捂在了眼睛上。

走出村子后，男孩决定要绕点远路。不走校门，而是走到学校的西墙外，之后一直沿着院墙往北走，再右拐，之后翻墙进入学校。那里是学校的最北端，是学校的垃圾区，除了几只垃圾桶之外，很少有人光顾。

事情似乎非常奇怪。

每次爸爸妈妈打架过后，李小怀都会等在学校门口，怒气冲冲地拿眼睛瞪着他。他每次都要绕着他走，可他却不放，紧随不舍。从校门口到教室的一路上，李小怀不住用肩膀撞他、顶他，这些招数不管用了，就用脚睬他的后脚跟，把他的鞋踩掉，在他提鞋立足未稳时，再把他撞倒。有几次都把他鞋的松紧带给扯坏了。妈妈为此问过他，鞋是怎么回事，松紧带怎么会断掉？男孩只好说是体育课上不知被谁踩到了。他不敢提李小怀的名字，害怕爸爸听到，那样妈妈就又要倒霉了。李小怀还会像水枪一样把唾沫从嘴里喷出来，喷到他身上。李小怀的唾沫能一下子喷很远。他的两颗大门牙之间有道缝隙，只要在嘴里憋上一口气，再把这口气加上压力，他的嘴，就成了水枪，唾沫就成了子弹。那子弹臭烘烘的。李小怀满嘴里都是臭气，大家都说他平时不讲卫生，衣服脏了不洗，也不按时刷牙。可你越是说他嘴里有臭气，他就越是要恶搞，谁说了他不讲卫生，他就朝谁张开大嘴，猛然喷出一口气去。在班里，只要他一有这样的动作，全班同学多半都会立即掩面，被喷到了的，还会当即作呕。有几次赵老师见到了，就制止他：“李小怀，要注意个人卫生！”可他一点也不注意，照样我行我素。班里的女生们一般都会离他远远的。若是在走廊里或是在班里的座位间不得不和他会面，就都不自觉地用手捂住口鼻，要么就拿书本掩住脸面。李小怀为此相当恼怒。有次他就拽住了同桌的女生，非让她给做个证，说他嘴里没臭味儿，他张着大嘴朝那女生脸上哈气，把那女生吓得哇哇大哭之后才松开手。为此，女生的家长到校来找了校长、教导主任，还有赵老师。强调一定要惩治李小怀，否则就要去教委投诉学校。这事闹了一阵，那名女生也一个礼拜没来上学。不过，后来学校到底也没惩治李小怀，就只约见了家长。他妈妈来了一趟学校过后，据说是女生家长谅解了李小怀。但具体是如何谅解的，他妈妈跟女生家长说了些什么，赵老师给女生家长做了什么工作，全班同学都不得而知。只是那女生回来上课之后，赵老师重新排了座位，因为谁也不乐意挨着李小怀坐，老师就采取了座位抽签入座的办法，还承诺从今往后，要每个月抽签换一次座位，不仅如此，还把原先两个人同桌坐，改变为各自单桌单坐。

可是，即便是绕行，男孩也还是没躲过李小怀。

男孩没想到李小怀会在厕所等着他。

李小怀的另一个绝技是能把尿滋得很高很远。所以他不需要靠近男孩，隔着厕所隔间的木围档，就能让尿穿越过去。幸好男孩听到了声音，早早做了防备，这才躲过了一劫。一朝落空的李小怀显然不善罢甘休，在楼道里，他找准了机会，用肩膀一扛，男孩就被顶了出去。男孩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撞在了站在班级门口的女生们身上。就在女生们发出一阵惊叫时，李小怀向走过来的赵老师报告：“赵老师，丛喜欺负女生！”他指着男孩高声喊：“老师，我亲眼看到的，他无缘无故地撞人家！”

男孩被撞到了女生身上后，本能地从女生堆里挣脱了出来，并伴随着脸上的发烧，要冲到李小怀的跟前去。可他又立刻怯懦了，就像爸爸在李小怀的爸爸“刀疤”面前怯懦了一样。他觉得自己心里的火，只跳跃了一下，立即就消失了。跟火柴被擦燃了，刚升腾起火苗来，忽然又被风给吹灭了差不多。男孩就呆呆地站在了原地。他很想再鼓起刚才的勇气来。有次李小怀也是这样捉弄一个男生，把他推到了一个女生身上，之后正要拍手起哄，却见那个男生满脸涨红地朝他冲了过去，李小怀就被吓跑了，并且从此再没敢欺负那名男生。男孩很想也这样做一次，涨红了脸，攥着拳头，朝他冲过去，不把李小怀吓跑也要和他撕扯一阵，即便是让他把自己的脸给抓花了也在所不惜！可他一时间竟然怎么也鼓不起勇气来。脸不仅不能涨红了，还渐渐地冷卻了下去。最后男孩都觉得自己的脸是灰色的了。

李小怀又紧逼了上来。

幸好被女生们给隔开了。

男孩低头走进教室时，只能在心里安慰着自己说，别跟他一般见识！用学习成绩压倒他！到学期末领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给他看！给“刀疤”看，给全村子里的人看！他还想，自己要是个女孩子就好了。李小怀大概就不会总那样欺负自己了。

男孩终于学会了爬树。

还要感谢李小怀家那只灰猫。

一开始的时候，男孩练习的是“青蛙式”。双手搂抱着树身，把腿像青蛙腿一样弯曲、撇开，两只脚从两侧夹住树身，之后四肢用力，一下一下向上窜，样子像是蛙跳。村子里的人，大都是这个样子爬树的。春天的时候上树劈香椿，夏天的时候上树摘桃子，秋天的时候上树打核桃，他们都是这般搂抱着树身，一跳一跳地向上窜，看着是那么轻松自如得心应手。可是仿照着这个姿势，男孩不仅没能轻松自如地爬上树，并且还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校服被粗糙的玉兰树给磨破了。与此同时，被磨破的还有脚踝和肚皮。每道划痕上都渗着血丝，碰一下，疼得钻心。体育课上老师要求同学们在操场上跑圈儿，男孩本想跟老师请假，说自己跑不了，没法跑，可还是忍住了没举手。因为只有女生们才会那样请假。若自己真的用这样的理由请了假，定会招致全班男生的耻笑，女生们也会耻笑。女生们的笑更可怕。她们从不明着笑。表面上看，她们似乎是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情，可是她们却背过身去，躲在角落里，嗤嗤地偷笑，还用手捂上嘴。这样的笑比男生们的哈哈大笑更有杀伤力！

养伤的时候，男孩看到了李小怀家那只灰猫。自从喜鹊开始在玉兰树上建巢开始，它总是悄悄地潜入男孩家院子，悄悄地潜到玉兰树下，又悄悄地爬到树上，一点声音也没有，要不是筑巢的喜鹊发出警报，谁也不会发现。男孩留意到了，灰猫在爬树时，会把四只脚上的尖爪伸出来，扎进玉兰树的树皮里，飞快地向上窜去，就跟在平地上走路一样。男孩就仿照着灰猫的动作，采用立姿朝上爬。手和脚上没有利爪，就用双手搂抱着树身，双腿自然前曲，两脚呈八字张开，在正面蹬踏在树身上。

男孩顺着玉兰树粗壮的树干爬到了树上。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爬到这么高的位置。一开始，他感觉不大习惯。站得高了，看得远了，视角发生了改变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随风摇摆的树身，让他不自觉地有了一种恐高感，因此，一时间他双手紧紧搂抱着树干不敢松开。后来，一切就都逐渐地习惯了。视角高了，自家的院子和后院李小怀家的院子尽收眼底了，他开始感觉出了自己的高大，心里就有了一统天下的自豪；而树身的晃动呢，又让他找回了小时候爸爸妈妈在这棵树上拴个秋千，推着他飘来荡去的感觉。好舒服。

男孩就松开了手，攀援着树杈去接近喜鹊的巢穴。

“唰唰”的响声就在这时忽然响了起来。

紧接着是一阵惊叫。

一股风随之也吹了过来。

男孩慌忙仰头看，见是那两只喜鹊丢了衔着的细树枝，在他头顶上鸣叫、盘旋。它们宣战了，对他发起了第一波攻击——用翅膀朝他脸猛扇过来；紧接着又来了一套组合拳——俯冲下来，用爪挠，用喙啄。他的脑袋上，立即就肿起几个包来！男孩急忙用胳膊护住头，他跟它们解释，说：“误会，误会！喜鹊，你好，我不是来伤害你们的，不是来搞破坏的！我只想看看你们的巢穴，看看它们是如何建造的！”可是它们却并不理会，拍打起硕大的翅膀，伸出尖尖的喙来，又对他发起了另一轮凶猛的攻击。男孩抵挡不住，赶紧躲闪，赶紧要从树上滑下来。

只见院子的门这时被推开了。

男孩瞥见爸爸提着空钱袋回来了。接下来，是爸爸的吼声。爸爸每次提着空钱袋从棋牌室回来都会吼。妈妈在吼声中，不是赶紧从屋子里跑出来，就是赶紧推开院门，从外面跑回来。这是男孩第一次看清了从外面跑进院子的妈妈；看清了她是从后院李小怀家屋里跑出来的。

妈妈应该是在李小怀家院子里，就看到了站在树上的男孩。所以进院后，就朝男孩使了个眼色。男孩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待他从树上下来，进到屋子里，妈妈一面系着围裙一面轻声跟他说：“别告诉他！”

男孩没有告诉爸爸。即便是没有妈妈的眼神和嘱咐，他也不打算告诉爸爸。

可晚上，他们还是又打架了。

男孩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可是又似乎还是什么都不明白。

其实，他是宁愿什么都不想明白。

第二天早上上学，男孩决定早点到校，以躲开李小怀在校门口的堵截。

男孩料定，他定会堵截他的。不在校门口，也会在楼道里。要么就是厕所里。但是，男孩没料到李小怀会在操场上等着他。

课间的时候，男生们一般都会踢足球玩儿。大家围成一个圆圈，圈子当中站一个人，这个人须得足球踢得非常好，脚法精准，不但能接住其他人传递过来的球，还要能迅即把球停住，再快速传给下一位同学。圈子当中的人是枢纽，一脚球下来能传递多少下不停，全要看枢纽上这个人的脚下功力。

课间去体育组领足球的时候，李小怀提议，让男孩站在枢纽的位置上负责导球。他喊：“丛喜的足球踢得不错，进校队没问题的！”于是，同学们就附和，喊：“同意同意！”把他推到了中间的位置上。

男孩不知道，这之前李小怀是做了功课的。他提前用谁不听话就用唾沫喷射谁、谁不听话就让谁闻闻他嘴里吐出来的空气威胁了踢足球的同学们，结果同学们接到球都是起脚怒射。站在中间的男孩就成了靶子，同学们左一脚右一脚把球“嗖嗖”地踢过来，“啪啪”地击打在他身上，躲都躲不及。李小怀还照准了他的脑袋起脚。他好几次被踢中了头部。有一个球还闷在了脸上。眼前立时就冒出了无数颗金星。头嗡嗡地一个劲儿发蒙。

李小怀家的灰猫仍然紧盯着玉兰树上的喜鹊不放。尽管男孩为了阻断它的路，把自家院子往外排水的水口给堵住了，院门也总是严严实实地关好，但是它总有办法从院外跳进院子里。就像爸爸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住妈妈跑到后院去一样。灰猫跳进院子后，不做片刻停留，直接就潜到了树下，把身子伏下去，把头抬起来，耳朵支棱着，眼睛瞪圆了，朝树上观察。一旦发现喜鹊安稳地卧在了巢穴里，它立即起身朝树上窜去。动作异常灵敏、快捷，且不发出一丁点声响。只一眨眼的功夫就窜到了喜鹊窝旁。但灰猫想要吃到喜鹊的肉，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喜鹊发现灰猫，会立即惊跳着起飞，在空中盘旋，惊叫、俯冲、照准了灰猫的眼睛狠啄，灰猫即便是立起身子来，嚎叫、恐吓，张牙舞爪地伸出两只前爪去拼命抓挠也很难占到便宜。喜鹊的翅膀、爪子和尖尖的喙，就仿若是人类冷兵器时代使用的十八般兵刃，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件件锋利，招招致命，因此，失败的就总是灰猫。它总是被喜鹊的夺命连环拳打得屁滚尿流，哗啦啦从树上跌落下去。之后再发出一声惨烈的嚎叫。嚎叫声是用脚踢出来的。男孩会趁着灰猫跌落下来的一瞬，飞起一脚。他感觉是踢在了李小怀的屁股上。随后，男孩就在灰猫的身后使劲儿跺脚，洋装追赶，看着它一瘸一拐地从院墙上翻过去，逃之夭夭。

其实，灰猫在仓皇逃窜的时候，是习惯走老路的。它先奔了院子的排水口，可是那个口子已经被堵住了，于是便一头撞在了上头。等身子被弹回来，就地一滚后，再跑向院门。这样，它便又在惊慌当中，撞上了关闭着的院门，第二次被弹回来。再一骨碌從地上爬起来，似乎才明白，之前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于是才想起来跳墙。不过，这时灰猫已经耗尽了身上的力量，摔伤也叫它的弹跳失去了活力。这样，男孩就看着它一遍一遍地冲上院墙，再一遍一遍地从院墙上摔下来。

多数的时候，是妈妈来解救它。

有时候是妈妈刚好推开院门从外面走进来，灰猫乘势贴着妈妈的腿钻了出去。有时是妈妈从屋里跑出来，把灰猫抱起来，开门把它放到院外面去。抱它的时候，妈妈会拿眼睛看男孩一眼，爸爸要在，也会看爸爸一眼。那一瞬，男孩心里就会自责，觉得不应该欺负一只猫。它毕竟是只不懂事的动物。不管对谁有不满或是仇恨，也不应该迁怒于它。

这次，又是妈妈放走了灰猫。男孩在妈妈把它抱起来时，见它的脑门上有血。是喜鹊尖尖的喙啄的。妈妈就叫男孩快去屋里把酒精拿出来。男孩迟疑了一下，跑进了屋，拿着酒精和药棉出来时，爸爸手里攥着钱袋子出现在了院子里。他一眼就认出了灰猫，他的眉毛立即就一皱，脸就拉长了。“扔掉！”爸爸喊。之后不由分说，从妈妈手里抢过了灰猫，一抬胳膊，一杨手，便隔着院墙，把灰猫扔了出去。墙外，先是“噗”地一声闷响，接着是“嗷”一声惨烈的嚎叫。

爸爸的钱袋难得是鼓涨的。

男孩觉得他今天应该很高兴。因为爸爸赢了钱，还要男孩一起到外面的饭馆去吃饭。

可是，爸爸却并不高兴。吃饭的时候闷闷不乐。很少说话。只闷头喝酒。

吃到末尾了，爸爸把男孩搂在了怀里，抚摸着他的头顶，开始落泪。男孩心里就砰砰跳。感到恐慌。比爸爸发火打妈妈还恐慌。想问他怎么了？可是没敢开口。

准备从饭馆起身回家时，爸爸终于说话了。他说：“孩子，有人会害死咱们。”他迟疑了一下又说：“你的鼻子灵，以后每天吃饭前，你都要闻闻，看看饭菜里面有没有毒药。记住了？”男孩这时候，不知道自己该点头还是摇头。他很害怕。

妈妈想出了好办法。她找来了一些竹板，把它们一块紧挨一块围着玉兰树周身捆绑了起来，这样就等于给玉兰树穿了一件光滑的竹子外衣。这下李小怀家的灰猫就再爬不上玉兰树了，因为它四条腿上的尖爪，无法抓到光滑坚硬的竹板里面去。灰猫努力了几次，都没通过竹板外衣，最后灰心丧气地夹起尾巴来，走了。从此，再没到男孩家院子里来过。

男孩觉得自己很奇怪。灰猫不来了。树上的喜鹊安全了。按说心里应该安定了。该庆幸才对。可是他竟然无缘无故地想念起它来。灰猫匍匐在树下，觊觎树上喜鹊的样子，当时让他觉得贪婪，可恶，可现在又觉得很滑稽，很好玩，又很可爱，那样子，让他总也忘不掉。

男孩是在喜鹊外出觅食的时候爬上树，看清了那个巨大的巢穴的。喜鹊果然十分聪明，它们建造的巢穴竟然可以分内外两层：最外层由杨树、槐树、柳树枝叠成，枝条如铅笔般粗细，这些枝条虽然长短不一，粗细不匀，但交错编搭得非常牢靠，就跟村里人建造房子一样，梁和檩，柁和椽，榫卯咬合得丝丝入扣，任谁也别想单独抽掉一根下来。巢穴的里面一层，为了居住舒适，就都选用了垂柳的柔细枝梢，在巢穴底部，是一层更柔软的用芦花、棉絮、兽毛、人发和鸟的绒羽混和编织的一床“弹簧褥子”。最令人叫绝的是巢穴最底部的那根横梁。它有一根拇指那么粗，这是巢的最坚固支架，它横搭在了“Y”字形树杈的正中间，落位精确、无误。男孩简直无法想象，喜鹊是如何进行计算和测量的。

转眼，玉兰树树枝上的花苞就饱满了起来。长在树尖尖上的花蕾已经张开了小嘴巴，从裂开的缝隙里，已经能看出来里面粉红色的花瓣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喜鹊在巢穴里面产下了五枚卵。男孩每天都会爬到树上去看。卵是椭圆形，浅蓝色的，表面上布满了褐色的斑点。他还试着用手在上面摸了摸，那些卵上，都带着喜鹊的体温。

或许是感知了男孩一直在护佑着自己，男孩爬到喜鹊窝边上，喜鹊们并没有惊飞。没有惊叫，也没有跳起来用翅膀扇打或用尖喙啄。甚至他伸出手来摸它们的卵，它们也没表示反对。书上说，喜鹊一般可以产七八颗卵。还说，它们要等到所有的卵都产下之后，才会安静地在窝里伏着，把卵严严实实地压在身下孵化。男孩期盼着。期盼着它们赶紧把所有的卵都产下来，赶紧孵化。他想象着那七八只毛茸茸的小家伙摇晃着脑袋，张大了嘴巴，叽叽喳喳争着吵着索要食物的样子。想象着它们展开稚嫩的翅膀，笨拙地练习飞翔的样子。他心里说，等着吧，我会给你们准备最好的食物！

男孩还盼着玉兰花能尽快开放，并期盼着树枝上尽快长出叶子来。

他希望整个玉兰树被花和叶子遮掩住。

那样，玉兰树就是一个封闭的世界了。在这个世界里，就只有他和那一窝喜鹊。他再不会被外面的人看到，也再不会看到外面的人。他不想再看到妈妈。不想看到她从后院李小怀家走出来。更不想听她嘱咐自己：“千万别告诉他。”

那一天，妈妈说了两句很奇怪的话。

第一句是妈妈把身子倚在门口对他说：“等冬天的时候，你要记着把玉兰树上捆着的竹片松开，总捆着它，就把它捆死了。”

第二句是妈妈在准备做饭时，从米缸里面把米舀出来，让他闻。妈妈说：“喜子，你鼻子灵，闻闻有农药味儿没有？”男孩的心当时就咯噔一下抽紧了。恍然又想起了爸爸那天在饭馆里跟他说过的话。男孩就傻愣愣地看着妈妈，看着她手里的米。

他心里慌乱极了。

到了晚上，男孩睡不着觉。他总觉得妈妈今天的话很奇怪。为什么要他记住给玉兰树松绑？她不能做吗？为什么要让他闻闻米里面有没有农药味儿？难道她也有和爸爸同样的担心吗？不仅是话，妈妈的行为也很古怪。煤气开了，却忘记了关。米饭烧糊了，从未有过的事。给他缝补磨破了的校服，针扎破了手。

夜深了。男孩忽然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轻轻的脚步声。门的响动声。他赶紧把身子支起来，竖起耳朵听。脚步声像是妈妈的，像是她穿了那双一直舍不得穿的耐克软底鞋发出的脚步声。他跑到自己房间的门口朝外看，果然看到了一抹白色。在月光里，那鞋子的白色很分明，还有妈妈身上的双肩包，还有她头上蒙着的红围巾。

“妈妈——”男孩赶紧呼喊。

“妈妈——”

男孩的喊声惊醒了卧室里的爸爸。他慌忙一骨碌爬了起来。

“是你妈妈——”爸爸喊：“你站住！你要去哪儿！？”

“快追！”还是男孩提醒了他。于是两人赶忙回卧室找衣服穿。可是床上床下都翻遍了，谁也没找到自己的衣服。还有鞋子。于是他们就放弃了衣服，光着脚跑出了院子。

但是，当街道上的路灯，明晃晃地打在他们赤裸的身体上后，他们就都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夜晚的天气还有些寒冷。在战栗中，男孩抽抽鼻子，闻见了一股淡淡的汽油味儿。

天亮之后男孩发现，他和爸爸的衣服和鞋，都被扔到了房顶上。是他爬到树上之后发现的。同时发现的还有，李小怀的爸爸“刀疤”也一起失踪了。

玉兰花终于开放了。一股淡淡的香味儿在院子里弥漫。

喜鹊巢中也热闹了起来。八只小生命誕生了。

妈妈走后，男孩先是到镇上，后来又去县里寻找了无数次。根据那天夜里的汽油味儿，男孩和爸爸分析，妈妈一定是乘坐汽车走的。于是，他就去寻找总在村子附近拉私活的汽车司机们。最后，他在答应了给孙胡子叔叔擦洗五十次汽车后，得到了一个模糊的消息。那天夜里，妈妈约了一辆车。她的下车地点是镇里政府街。不过，孙叔叔怎么也不肯告诉他，妈妈具体是约了哪辆车，最后究竟去了哪里。就是再给他擦洗五十次汽车也不肯。孙叔叔说，这已经是冒着很大风险的了。他说：“你不知道，那天夜里，‘刀疤的咯吱窝下面是夹着菜刀的。那刀，在月亮底下，贼亮贼亮的，吓人！”

男孩瘫坐在了家门口。

后背靠着那扇久经岁月的木门。门上，那把倒立着的锁，啪嗒一声就落了下来，垂在了门鼻子上。

他刚刚从县里回来。腿有些发酸。

走回院子的时候，他赶紧跑到门前看。房门还是自己走时锁的那个样子——锁倒扣着，立在门鼻子上。

每次出門寻找妈妈，男孩都会把锁锁成这个样子。他希望的是每当自己回来时，门锁会被取下来，那样，说不定就是妈妈回来了。不取下来，那锁从门鼻子上垂下来也好。那样，说不定就是说明妈妈回来过。

可是门锁丝毫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靠在房门上的男孩，因此就只能想象妈妈把门锁打开，走进屋子里时的情形。只能想象屋子里留下的妈妈身上的味道。

妈妈身上的味道甜甜的，香香的，有股苹果的滋味，又有股橘子的滋味。她的味道总是那样沁人心脾。妈妈刚走的那几天，男孩一心要把妈妈的味道储存起来。像冰箱能够储存食物一样。可是，用饼干盒子装，用塑料袋子裹，用罐头瓶子存，都没能把妈妈的味道储存起来。只有一个方法还算是奏效一些，那就是进屋后，赶紧反身把门关死，不让这气息溜出去一丝一毫！

但是现在屋子里就连妈妈的味道都没有了。

男孩的心里沉沉的。

一只蚂蚁，嘴里咬着一片很大很大的叶子，步履蹒跚地在吃力前行。

就快要爬到男孩的脚下了。

蚂蚁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横亘在了前面。大山若是稍加移动，它的生命立即就此终结。它没看到，巨大的叶子挡住了它的视线。或者是，这条惯常回家的路线，原本一直是坦途。它不经思索，闭着眼睛就能轻而易举地循着一股特殊的气味，回到自己的洞穴里。

那应该是它搬运的食物。男孩想。据说，每个蚂蚁的巢穴里，都会有一只统帅千军万马的蚁王，蚁王呢，是个好逸恶劳、从不工作的家伙，肥头大耳的，平日里，想挪动一下自己的身子都十分费力。蚁王每时每刻要做的，就是不停地吃喝和发号施令，什么进攻某一个堡垒啊，什么抵御外族的侵略啊，什么去歼灭某群昆虫啊。这只辛劳的蚂蚁，一定就是得了命令，跑出去给蚁王寻觅美味佳肴的。女王说，她想吃玉兰树上的叶子了。

看着步履蹒跚，托举着比自己身体大出无数倍的树叶，在路上费力行走的蚂蚁，男孩动了恻隐之心。他不忍心让它绕开自己的脚，多走路程；不忍心让它翻越脚这座对于它来说，不亚于喜马拉雅似的大山；更不能让它受到惊吓，丢掉那片叶子，若是那样的话，它就不能去跟蚁王复命了。可怜的小家伙。男孩望着它，把脚尖抬了起来。之后，他很有些怜悯、又很有些羡慕地朝它笑了笑。有人朝它发号施令，有人管着它。蚁王再怎么懒惰，再怎么蛮横也是它的妈妈。这只蚂蚁再怎么辛苦，也比自己没有了妈妈要幸福。

放走了蚂蚁，男孩又听到了小喜鹊的叫声。

它们饿了，在召唤爸爸妈妈。

果然喜鹊听到了孩子的召唤，从远方飞了回来。它们伸长了脖子，把尖喙伸进了孩子们大张着的嘴里，吐出了含在嘴里的食物。一粒也没舍得咽进自己的肚子里。

男孩眼巴巴地看着喜鹊们，心里不由得就热了起来，眼睛也热了起来。

玉兰树的花瓣，静悄悄地飘落。风，把它们吹到了男孩脚下。

男孩伸手把花瓣一片片捡起来。

忽地，他就想起了妈妈做的玉兰饼。春天玉兰花瓣纷纷落下的时候，妈妈就带着他提着提篮，到玉兰树下去捡花瓣。花瓣捡回来，用清水洗净，然后再把它掺进面里，放到饼铛上烙。经过油煎，那饼的味道香极了。

看着手里的花瓣，男孩就更想念妈妈了。

男孩终于鼓起了勇气，在李小怀的脸上狠狠揍了一拳！

上学之前他就想好了。并且还选择了那一拳锤下去的落点。

这次他心里鼓起来的火，没有立即消失掉，一直在胸膛里涌动着。是妈妈的原因。他还想起了爸爸。爸爸那次怒气冲冲地跑去跟李小怀的爸爸“刀疤”理论，可是“刀疤”抡起手里提着的水桶就朝爸爸打过来，爸爸就萎了。男孩觉得自己一定要为爸爸争口气！

李小怀果然在校门口等着他。

他迎面走过去。两只眼睛盯着李小怀的两只眼睛。怒气对着怒气。

李小怀显然并没有把男孩放在眼里。他故技重施，就鼓起了嘴，正要把唾沫从两颗门牙的缝隙里喷出来时，男孩冲上去，一拳就让他嘴里的气卸掉了。那口唾沫，也随即咽进了李小怀自己的肚子里。李小怀就只喊了声“你——！”

不过，男孩事后还是有些害怕。担心李小怀会有报复行为。整整一天，男孩都有些提心吊胆。

过了几天，李小怀又在校门口堵着男孩。

男孩只能硬顶着，朝他走过去，心里砰砰跳个不停。

两个人会面的时候，男孩想着如何防御对方的报复行动。或许不会是喷唾沫，踩鞋跟那么简单了。男孩双手摸着书包，预备着随时用它护住脑袋，还预备着用它进行还击。

可是李小怀却意想不到地跟男孩说了谢谢。

男孩先是吃惊不小。继而才注意到了李小怀的变化，衣服整洁了，以往见不到本色的白衬衣干干净净的，特别是领口上和袖口上，洁白如初。还有他嘴里的口臭也没有了。头发很顺滑，身上一股浓浓的香波味道。

李小怀说：“谢谢你。”

男孩莫名其妙，问：“谢什么？”

李小怀说：“要不是你天天爬到树上去观察，我爸就不会失踪。他如果不失踪，我妈妈还会继续挨打受骂。我妈妈继续挨打受骂，她就不会有心思管我。她没心思管我，我身上就永远不会有这么干净。”

李小怀这么一说，男孩的心里就开始不是滋味了，就很伤感地垂下了头。

李小怀知道他心里难过了，就补充了一句：“要是我爸拽着你爸跑了就好了。那样，你妈妈也不会挨打受骂了。”

这句话，就又让男孩心里窜出了火。他好想再狠揍他一拳！

暑假很快就到了。玉兰树上枝叶繁茂，小喜鹊们也都飞出了巢穴。风从远处吹过来，在树叶之间，留下了地里庄稼的气息。

两个孩子坐在树上。李小怀问男孩：“你决定了？真的要去？”

男孩说：“嗯。”并问李小怀：“你去不去？”

李小怀摇头，说：“他不回来更好！”

男孩就把手伸到了喜鹊窝边，一只小喜鹊立即就飞到了他的手指上。

“小七，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男孩问小喜鹊：“一起去找我妈妈？”

小喜鹊扇扇翅膀，喳喳地叫了几声。

下

那一刻，爷忽然老了。

简直老得不成样子

男孩首先从他的眼睛里感觉了出来。爷的眼睛里浑浊一片，像是布满了阴云的天空，没有光亮，又像是他们跳进池塘里去洗澡，几经扑腾过后泛起淤泥的水。其次是皮肤，爷黑瘦的身子上，皱成田沟地垄似的肉皮，似乎是稍一用力就能撕下一块来，而驼着背的脊梁上，骨头则高高地隆起来，歪七扭八地支楞着，令人心生寒意。

男孩心里倏地一抖。

一股凉风，也恰好在这时候，越过池塘，嗖一下吹了过来。男孩的身上又涌起一层鸡皮疙瘩来。

池塘就在村西口上。

爷就栽倒在了那里。

听到人们的呼喊声后，男孩慌慌张张跑过去，第一眼，就见到了爷的那双眼睛。

真有些怕人！

跪在爷身边，男孩觉得有人在用手捅他，又听有人对他说：“喊，快喊！”于是他便试着张开嘴喊了声：“爷！”

可是爷的眼睛似乎是被泥水给封固住了，一动不动。

男孩就失声痛哭了起来。

后来，又有哭声加入进来。男孩不用看，知道是爸爸跑来了。并且不用想也知道，他是从棋牌室里跑过来的，那只总是输空了的钱袋子，或许就拿在他的右手上。

男孩不想理他，只想使劲儿哭。

哭就是对他最大的怨恨。

没有他，爷才不会这样。

可没想到爸爸却抱住了他。并且越抱越紧。

男孩坚持了一阵后，不由得，就随了那力度，渐渐地把身子靠在了爸爸的身上。

哭声便拧在了一起。

池塘是季节性存在的。冬天，那里只是一片洼地，最多也不过是那么薄薄一层紧贴地皮的浮冰。洼地的表面上，布满了大小不一、深浅不同的裂隙。小孩子走上去，稍不小心，脚丫子就会陷进去，拔出来时要费很大的力气，有时鞋子还会脱落在裂隙里面。只有到了夏天，阵雨、暴雨或是连日阴雨哗啦啦地来了，洼地里才会聚集出一片水来，才成了池塘。不过，说也奇怪，洼地变成池塘之后，平日里从不见踪迹的水生浮萍、芦苇、蒿草以及蜻蜓、青蛙，数不清种类的小鱼、小虾、浮游生物，还有能在水面上伸着长腿自由行走，外号叫“打香油”的昆虫，便呼啦一下子生长了出来。仿佛是神兵从天而降。这也太神奇了！男孩一直感到不可思议！多次问爷，这些东西到底是怎么生出来的？没有水的时候，它们藏在哪儿？爷捋着下巴上的胡须说，在地底下、地缝儿里。爷的话或许是真的，男孩觉得。因为他在去年开春时，真在洼地冰冻的地下，发现过一只蛤蟆。老大的个儿，眼睛鼓着，嘴巴微微张开，蜷缩在一个很深的裂缝里。不耐下心来使劲儿找，根本就发现不了。男孩曾趴在地上，试着用一根很长的树枝往裂缝里捅。他期盼着蛤蟆能从里面蹦出来。若那样，可就有得玩了。蛤蟆是非常容易被挑逗的东西，用细棍子一敲，它的肚子就会一点点涨起来，直至涨成一只皮球，棍子敲上去砰砰响。可是，当时它却一动不动。树枝捅在身上，似乎一点也没觉得痛。

爷爱钓鱼，钓那些到了夏天才出现在池塘里面的小鱼。

爷睡得少，多半是半夜起身，清晨收竿。

他是在刚把鱼竿支在池塘边上时听到的响动。先是李小怀的爸爸“刀疤”从村子里跑了出来，咯吱窝下夹着一把菜刀，菜刀在路灯下一跳一跳，闪着寒光。之后是男孩的妈妈从村子里跑了出来，肩膀上背着一个双肩包。

一辆面包车亮着明晃晃的大灯，由村外乡镇的方向疾驶而来。男孩妈妈背包上的反光条瞬时就把灯光反射了过来。

爺心里霍地一跳。刺眼的光，让他感觉到了异常。

“喜子他妈！”爷大喊了一声。稍愣了片刻，紧接着就朝她冲了过去。

“你这是要跟他去哪儿？”爷喊：“喜子你也不要了？！”

爷还朝“刀疤”喊：“你不能这么缺德！”

可就在刚拽住男孩妈妈的一瞬，李小怀的爸爸“刀疤”就一步窜过来，一拳打在了爷的胸口上。

爷躺倒在地。

他听见男孩妈妈朝他喊了一声“爸——”又听她朝“刀疤”喊了一声：“你怎么可以——”

李小怀的爸爸“刀疤”就喊：“咱们走，别管那老东西！”

紧接着就是刹车声和车门的开启声。

男孩的妈妈站着没动，返回身去，看向了村子，看向了躺在地上的爷。

“刀疤”急了，压低了声音朝她喊：“走吧，那座破房子，那个赌棍，你还留恋什么！”

村子里有了声响。似乎是急促的脚步，咚咚咚地跺在街道上。

“快点！”“刀疤”一把拽起了男孩妈妈，把她推进了车里，“那赌棍追来了！”

面包车就“轰”一声载着他们走了。爷仿佛是听到了男孩妈妈从车窗里留下来的最后一句话：“爸，喜子就交给您了……您，照顾好他……爸，呜呜……”

爷在用面做的鱼食里添加了香油。

香油把李小怀家那只灰猫给吸引了过来，还把一直在村子里流浪的大黑狗也吸引了过来。于是，为了争夺鱼食，两个家伙大打出手。别看李小怀家的灰猫个头小，可是面对身强力壮的大黑狗却一点不含糊，它上窜下跳、前冲后挪，丝毫不落下风。

相互的恐吓声和撕咬声，又引来了更多的猫和狗，以致后来村子里面的人都被惊动了。

帮着男孩和男孩的爸爸把爷抬回家后，村里人都骂“刀疤”真不是东西！“拐走人家媳妇，缺不缺德？！”

也有人怨男孩妈妈：“这么狠心，孩子都丢下了！”

女人们更是说：“换做我可做不出来！”

男孩的爸爸就直起脖子来骂“刀疤”是个混蛋！自己的女人是个混蛋！俩人是天底下最混最混的混蛋！他还要跳起脚来喊：“别落在我手里！我要杀了他们！”

是爷无力的手制止了他。爷两只浑浊的眼睛，失神地对着他的脸。像是看他，又像是看向了别处。空空的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哀怨。

而别人的眼睛里却都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有撇嘴的，还有偷笑的。

男孩的爸爸身上立即就失去了力量，像是筋骨被忽地抽掉了。他开始羞愧，开始无地自容。男孩看见爸爸的脸上涨红了，赶紧也把头低了下去。好像平日里耍钱的是自己，让爷追着喊着“不争气的东西”的是自己，把妈妈气走了的是自己。

低头的一瞬，他的眼睛又和爷相遇了。爷的眼角上，已经挂上了泪水。男孩觉得，爷默默流泪的样子，实在是令人心酸，实在是令人可怜。

爷一下子就苍老了！

男孩赶紧抱住爷，喊了爷一声。

男孩的爸爸也抱住了爷，喊了爷一声。

男孩第一次看到爸爸流泪了。那眼泪顺着他紧捂着脸颊的双手流出来，蜿蜒向下，一直沿着手腕流到了胳膊上，胸口上，最后洇湿在了衣服上面。

爷气若游丝，一字一歇地说：浪子回头金不换！

村里人说，你要是金盆洗手，再不去赌钱了，外出打工挣钱，盖上好房子，喜子妈就一定能回来的！你不蒸包子争口气，那才是个爷们儿！

男孩的爸爸抽了抽鼻子，一把把脸上的泪水给擦了，使劲儿点点头。后来，有传说，男孩的爸爸霍地跑进厨房，伸出巴掌放在菜板上，之后抄起一把刀来，就要把自己那只摸牌的右手给剁掉。有传说爷的眼睛在那一瞬忽然涌进了一股光彩，倏然闪亮的同时高喊了一声：“畜牲！”

暑假，男孩决定去北京寻找妈妈。

这是爸爸寻来的线索。

李小怀的爸爸“刀疤”是厨师，他的拿手菜在南方不受欢迎，只好又带着男孩的妈妈回到了北方——这是推理。而把男孩妈妈的照片扩散到微信朋友圈里后，有人在北京发现了“刀疤”和妈妈的踪迹——这是证据。

临行前男孩问李小怀要不要一起去？并且分析说：“你爸爸是大厨，他们俩人在北京不是开饭店就是在饭店给人家打工。咱们俩就顺着饭店挨家挨户找，一准能把你爸爸和我妈妈给找回来！”

可李小怀当即说不去。不过，后来他又吞吞吐吐地说：“要么你一个人先去找，等有了消息之后告诉我。”

“等把你爸爸找到了，还认不认他？”男孩问李小怀。

李小怀想了半天也没说话。

男孩知道他犹豫不定。就说：“我就认！把我妈找回来，她还是我妈！”还说：“等把我妈找回来，我、我爸爸、我妈妈，我们还是一家人！”

“你爸爸不再打你妈妈了？”李小怀问。

男孩回答说：“我爸爸发誓了，只要我妈妈回来，他再不会动她一根手指头了！”

李小懷又问：“你妈妈能原谅你爸爸吗？”

男孩想了想说：“看在我的情面上，应该能原谅。况且，他也不再赌了。”

李小怀看着男孩，好半天后，才默默地点了下头，说：“我爸爸要是发誓再不打我妈妈就好了。”

男孩临走前，决定带上喜鹊小七。

爷说，带上它好。有个伴儿。爷还说，那些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动物都是有灵性的。燕子紧贴着地皮低飞了，就是要刮风了。蚂蚁成群结队的搬家了，就是要下雨了。说不定，它就能帮你找到妈妈呢。说罢，爷就起身去找木棍，他要给小七编一个笼子。

爷的确是老了。自从那一夜之后，他的眼睛里像是灌满了泥水一样，总是那么浑浊，腰也直不起来了。

爷猫着腰在院子里摸索，找出木棍来，之后用刀子将木棍劈细，再一点一点用砂纸抛光。

男孩蹲在旁边看着。想象着笼子做出来后的模样，想象着小七在里面蹦来跳去的情形。这样，他就想到了妈妈。想到了妈妈和小七久别重逢的样子。她一定会惊异无比，一定会立即把小七捧在手里，像亲自己那样亲个没完没了。亲得小七喳喳乱叫。

男孩的心，不禁就酸了。

他在心里喊了一声：妈妈，回家吧……我想你……

男孩没想到，北京城会有这么大！二环、三环、四环，甚至还有五环六环！

男孩没想到，北京城里，大大小小的饭店会有这么多！

这完全超乎了他想一家一家进去寻找妈妈的想象！

在玉兰开花的季节，北京很漂亮。站在北京的街头，男孩总想到自己家院子里那棵高大的玉兰树。好在有爸爸。

爸爸去了北京打工，在一辆公交车上当保安。

男孩觉得爸爸穿着那身黑色的制服，戴着红色的臂章，特别是穿着那双高筒的大皮靴子，相当神气！

自从有传说爸爸那天擦干了眼泪，跑进厨房，把那只摸牌的右手平放在菜板上，抄起一把刀来，要把它剁掉之后，在村子里，就又有了另一个传说：开棋牌室的老板说，赌瘾和大烟瘾一样，谁也别想戒掉。男孩的爸爸如果成功戒掉赌瘾，他宁愿把自己养的那头肥猪杀掉，请全村人吃炖肉。

自从有了爸爸剁手和棋牌室老板请吃炖肉这两个传说，村子里的人们，就开始耐心地等着瞧热闹。自然，瞧热闹的人，是不嫌把事情闹大了的。不管是男孩的爸爸剁手也好，重新走进棋牌室也好，还是棋牌室的老板把自家养的那头大肥猪杀掉，炖肉给每一个人吃也好。

人们就开始等。

男孩和爷，也开始吊起了心等。

一开始，爸爸并没让男孩和爷失望。果然再没进棋牌室，就连朝那里望一眼也没有。他在妈妈出走后的第一周里，跟着同乡去外面打工了。临出发前，他发狠地说，不混出点人样儿来，绝不回来！爷很满意，点点头，还在他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两下。爸爸就把铺盖卷好，像所有的同乡一样，用一个装尿素的袋子装好，爷亲手帮他把袋子的封口用细绳子扎紧，又在袋子中间用粗绳子捆扎了一道。爷说，这样不仅结实，无论是提着还是扛着、背着，还都方便、省力气。

爸爸走的那一天，男孩和爷，就都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不过很快，他们松的那口气，就又被猛抽回到了胸腔里。

心，又吊了起来！

爸爸怎么扛着铺盖卷走出去的，不几天，又怎么扛着它回来了。

爸爸蓬头垢面。他垂头丧气地说，他没技术，在工地上只能干杂活，那份脏和累，可真不是人能忍受的！他还让爷看他的手。那手，不再白白嫩嫩，上面裂开了无数道口子，每道口子上，都血肉模糊。男孩看着就害怕，摸一下就更不敢了。

村子里的人，就翘起脑袋来，等着瞧热闹。都说世上没有什么人吃不了的苦。别人能干杂活，他怎么就不能干？怕是赌瘾又发作了。所有人就等着看剁手或是吃炖猪肉。棋牌室老板甚至还给男孩的爸爸打了电话，请他回去，三日内输钱算店里的，赢了归他。又有传说起来了，棋牌室老板说，他要杀两头猪了！他说，没有人能戒掉赌瘾和毒瘾，只要男孩的爸爸在棋牌室门口站三分钟不进去，他就杀掉两头猪，请村里人吃炖肉！

男孩和爷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儿。

那些日子，只要爸爸一出门，爷就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看男孩一下，男孩就立即跟了上去。

有几次，爸爸出门就往棋牌室的方向走。

还有几次，爸爸的脚，都站在棋牌室的门口了。听着里面稀里哗啦的牌声，他脸上都露出兴奋的神采了。

男孩心里那份紧张就别提了。他真害怕这时候棋牌室老板忽然走出来，搂着爸爸的肩膀，递一支烟给爸爸，说：“哥们儿，抽一支！烟赌不分家，走，里面请！”嬉皮笑脸地把他拽进去。他恨不能自己会一个什么魔法，喊一声“定住！”爸爸就停住脚步；喊一声“回去！”爸爸就立马乖乖掉头回转。就像孙悟空那样神通广大。可是，自己什么也不会。只会在爸爸屁股后头跟着。只会默默在心里祈祷。如果遇上爸爸回过头来朝自己看一眼，自己心里就会抖一下。“老跟着我干什么！烦不烦！滚！”男孩不知道爸爸会不会瞪起眼珠子来朝他喊，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像揍妈妈一样，也揍自己一顿。不过，他想，只要爸爸能不再走进棋牌室里去，就是自己挨上一两顿揍也值。男孩时刻做好了把爸爸的两条腿使劲抱住的准备。

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过了一段后，来了好消息。北京来人招保安。条件好像就是给爸爸量身定做的：五官端正、有文化、会讲普通话。

谢天谢地！

讲普通话，可以说是爸爸身上的最大优点。在男孩的家乡，人们的口音很重，所讲的方言，外人难懂。大家不会说“刚才”，只会说“刚能儿”。人们不会说“故意的”，只会说“得个景儿地”。有些话，还是匪夷所思地反着说。比方有人患病，说感觉差一些，实际上是说身体好一点了。

爸爸穿上黑色保安服，穿上那双高统大皮靴的那一天，男孩和爷吊着的那颗心才彻底落了下来。爷的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甚至还流出了含混着泥沙一样浑浊的泪。爷从床铺底下翻出来了几块钱，让男孩赶快到集市上去割一刀肉，炖给爸爸吃。爷说，要让爸爸吃得饱饱的去北京当差。

男孩就連忙兴高采烈地跑了出去。

可没想到却和棋牌室老板撞了个满怀。男孩差一点就撞翻了他手里端着的大海碗。那只大碗里，满满的，都是炖猪肉！

老板说，他输了，杀了两头猪！

那一刻，全村上下弥漫着一股浓香的炖肉味道。所有人家都在就着炖肉喝酒，还有猜拳行令的。真有些过年的味道。

男孩家却没人动那炖肉。

爷没动。爸爸没动。男孩也没动。筷子也没拿。

炖肉，就放在三人面前，香味儿在屋子里飘散。

忽然，爸爸噗通一声跪倒在了爷的面前。他只喊了一声“爸”，就泣不成声！

爷就也紧跟着跪下了。他喊了一声“喜子！”

之后男孩和爸爸和爷，就紧紧地抱成了一团！

爸爸坚信妈妈就在北京城里。

男孩也坚信。

爸爸坚信一定能找到她。

男孩也坚信。

爸爸的工作，是每天在公交车上值班八小时。可他每天都翻番，干两班，早上六点多钟起床上班，晚上十点钟才收工回来，挣双份的钱。爸爸的计划是，早一天还上赌债，早一天盖上新房子！

男孩就想起了爷经常说的一句话：有了梧桐树，引来金凤凰。他觉得，妈妈一定能原谅爸爸。要么爷怎么总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呢！

男孩是忽然想到小七的。

一开始的时候，他是想，自己如果有条警犬就好了，把妈妈平时用过的东西，比方说毛巾或是枕巾，放在警犬鼻子底下让它嗅一下，之后喊一声“去”，那样一来，寻找妈妈的事情，就变得简单一些了。

不过，他迅即就由警犬，想到了小七身上。

男孩此时站在一座高高的立交桥上。

爸爸同事——300路公交车保安员提供的消息说，那女人像极了男孩的妈妈。椭圆脸，杏仁眼，浓眉毛，特别是还梳着马尾辫。

爸爸在微信上用语音追问他：“辫绳儿，辫绳儿是什么样子的？”

那叔叔说：“好像是黑色的。跟头发一样。”

爸爸赶紧再问：“辫绳儿上，还有没有什么东西？还有没有装饰物？”

那叔叔说：“好像是有。”

“是什么？”爸爸迫不及待地问：“装饰物是什么？”

那叔叔想了想，说：“好像是一颗亮晶晶的东西。”

爸爸立即就兴奋了起来：“是一颗五角星吗？是一颗五角星吗？”

男孩就是为了这颗五角星过来的。

这里站名叫“八一湖”，是那个保安叔叔说的，女人下车的地方。叔叔说：他刚要上去询问，她立即就下了车，然后急匆匆地走下桥，朝西面去了。男孩赶紧对着手机问：“您怎么没跟着她？怎么没追下去？”爸爸替那个叔叔解释说：“这怎么可能。我们保安是有工作守则的。”但还是十分惋惜地说了一句：“当时要是我在那趟车上值班就好了！”

男孩是记得妈妈马尾辫子上的那根辫绳儿的。男孩还特别记得辫绳儿上那颗金黄色的五角星。那辫绳儿，是妈妈在集市上买的。一个大妈的摊位上密密麻麻摆着和挂着五颜六色的辫绳儿。妈妈就站住不走了，很有些像男孩肚子饿了，站在卖烧饼的摊位前咽唾沫的样子。她开始在摊位前翻动，还问男孩和爸爸，哪样好看。爸爸懒得看，随手拿起一根红色的来。妈妈看了看，摇头，问男孩。男孩就捡起一根黑色的。妈妈看了看，又端过镜子来，侧着头在自己后脑勺上比量了几下，笑笑：“你觉得黑色的好看？”男孩点头：“我们班主任趙老师就戴黑色的。”妈妈就下了决心，选了黑色的。不过，她选的是辫绳儿上有装饰物的那款。交钱时，爸爸很有些不满。就因为辫绳儿上带了一颗黄豆大小的五角星，就贵了五块钱。爸爸说：“为一颗破星星，浪费了一刀肉的钱！”爸爸还说：“即便是把一朵牡丹花戴在脑袋后头，有什么用？你自己看得见吗？浪费！”不过，妈妈并没有跟爸爸计较什么。她也似乎并不介意五角星是戴在前面还是脑后。每次梳完头，她都会很仔细地用双手把辫绳儿系紧，同时还会摸索着，把五角星的位置摆正，直至确保了五角星的一个角朝上才会罢手。仿佛那颗小黄豆，自己时时刻刻都能看得见一样。

男孩把鸟笼里的小七放了出来，让它站在自己的手臂上。他靠在立交桥的栏杆上，朝西面指指。西面，是偌大的八一湖公园，公园的南面，是宽阔的湖面，北面是连绵起伏的小山，山上长满了各式各样的树，郁郁葱葱，苍翠欲滴。

男孩相信小七是记忆着妈妈的，就像自己记忆着妈妈一样。小七曾经在争抢食物的时候，被兄弟姐妹们从巢穴里挤出来，掉在了地上，受了重伤，腿上和翅膀上都有血迹。是妈妈拿来药棉和酒精，帮它擦拭了伤口，发现它的腿骨折了之后，还用细木棍给它打了夹板。从此，小七就成了家里的一个成员。小七平时待得最惬意的地方，是妈妈的肩膀。或许是妈妈身上、头发上橘子一样香喷喷的气味吸引着它，或许是妈妈那件棉布的花衣裳吸引着它。总之，它总是落在那里。时而侧过头去，盯着妈妈的手看，时而伸出尖尖的喙，啄几下妈妈散乱在脖颈上的头发，还时常把那颗星星当做食物或是玩物，“啪啪啪”地啄几下。每当妈妈听到了那声音，就会喊一声：“小七好孩子，别淘气！”而每当听到了妈妈的喊声，小七仿佛是懂得了一样，会立即停下嘴来。小七还最爱跳到妈妈的手上去玩。那是妈妈在绣十字绣的时候。妈妈每拉一次线，小七就扇动着羽翼未丰的翅膀，用喙衔住花花绿绿的绣线扯拽，直至妈妈喊“好孩子，松开”。

男孩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只知了，撕开，把肥厚的肉递给小七。

小七仰头，把肉吞掉。

男孩又用手抚摸了一下它的头。

小七喳喳地叫了两声。

男孩说：“爷说，你是有灵性的。爷说，世界上所有的动物都是有灵性的。小七，你一定记忆着妈妈，去——找妈妈吧——”

小七仿佛是什么都懂了，震动了几下翅膀，尾巴使劲往上抖了抖，之后一跳，飞了起来。

男孩仰着头，注视着空中的小七。

小七先往高处飞，之后又俯冲下来，开始在男孩头顶上盘旋。

男孩扬起手来，朝它喊：“小七，你是要告诉我，你记忆着妈妈，一定能找到妈妈吗？”喊罢，就把手里的知了朝天空上扔去。

小七喳地叫了一声，瞅准了目标，一个俯冲过去，把知了叼在了嘴里。

紧接着，小七就把身子升了起来，灵巧地转动着脑袋，迅速在高空中调整了方向，朝着八一湖疾飞而去！

男孩久久地注视着那个渐飞渐远的影子，直至它身上的黑色和白色混成一片，和远处公园的湖水混合在了一起。

夕阳斜打在湖面上，金黄色的光芒像是散碎在水面上的星星。

男孩觉得，那就是妈妈辫绳儿上的星星……

【责任编辑朱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