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年代
2019-10-11孙玉祥
孙玉祥
日寇野心昭昭,上海岌岌可危;敌人突袭登陆,我军处境堪忧。
东北精锐奉命驰援,誓要雪耻;以弱抗强拱卫后方,甘作肉盾。
蹈锋饮血,破釜沉舟;全军覆没,英魂不朽!
一 千里驰援战局诡谲
1937年11月2日,上海南翔。
“報告,陆军67军军长吴克仁奉军委会命令前来报到,请总司令指示!”
初冬的上海已是寒风凛冽,人们穿上棉衣都觉得寒风刺骨。可原属东北军的67军军长吴克仁中将却满脸是汗——很显然,他是从远处骑马飞驰而来。
“好,好,辛苦了。来,坐。”淞沪战区左翼军总司令张发奎上将将吴克仁拉来坐在椅子上,又亲手为他捧来一杯热茶,“怎么样,你们在豫北打得还不错吧?部队集结得怎么样了?”
“我们——”提起在豫北的抗战,吴克仁有一肚子话,却不好对这粤军头目细说。他顿了顿,勉强道,“因淞沪地区部队调集太频繁,人来人往塞得几乎无路可走,我军集结困难,两个师都还在集结途中。”
“唉,上海乱成一锅粥了。你看,这么点儿大的地方,居然猬集了敌我近百万大军,挤得人仰马翻,你们集结不易,也是意料中的事。”张发奎感慨道。
吴克仁问:“张总司令,现在上海情况如何?”
“上海情况是这样的,你来看——”张发奎将吴克仁引到墙边巨大的淞沪战区地图旁,吊起图杆,介绍道,“战役开始时,我方在上海投入二十万人,占绝对优势,可是因为作战没有重点,所以没有及时歼灭当时只有不到两万的驻上海日军。后来敌军增援部队在宝山狮子林登陆,并向我左翼军方面宝山、罗店、浏河线进攻,我方不得不转入防御战的阶段。我们先后投入了85个师的兵力,在北起宝山,中经江湾、闸北,东迄浦东、川沙约一百公里的阵地上,与日军展开寸土必争的对峙。可是9月中旬以后,敌人大量增援,估计其兵力约在二十余万,可以看出,他们想在淞沪与我军决战,将我方七十多万大军一举全歼!”
吴克仁看着地图上敌我双方犬牙交错、连绵上百公里的顶牛态势,道:“我军在上海这弹丸之地集中这么多兵力,与陆海空三军齐全的日军相拼,是不是有点儿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呀?”作为在华北战场与日军有过浴血厮杀,又曾留学日本学习军事的专家,吴克仁深知这种对抗对中国军队的不利。
“谁说不是?你看,我们在这方圆几十平方公里的地方层层设防,节节抵抗,没有重点,没有目的,简直是在打一场乱仗!10月中旬,军委会副参谋总长白崇禧有鉴于此,调集了两个集团军,以桂系第21集团军为主力,选择南翔、真如为全线突破口,进行战略反击,企图实施中央突破,将敌人攻击上海的强弓拦腰折断,从而彻底扭转我军被动防守的不利局面——”张发奎指点着地图。
“这——”吴克仁仔细看着地图,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南翔、真如一带恰为日军重点进攻之处,白副总长以硬碰硬的顶牛战术,也太冒险了!”
“白崇禧正是想利用桂军善打硬仗的特长,以硬碰硬,撕破中央卷击两翼,将日军彻底击溃。”张发奎苦笑,“他还是当年北伐时那气吞万里如虎的气概!”
“结果呢?”吴克仁关切道。
张发奎叹息道:“结果十分惨烈,桂军六个主力师几乎全部被打残了,伤亡高达五万,21集团军旅长六人,数日之内三死两伤,营团长阵亡者多达四十余人。反击失利,我军只好转入防御。”
吴克仁感到震惊:白崇禧乃国军中足智多谋的“小诸葛”,桂系部队更是全国各军能征善战的“钢军”,但在上海却打得如此之惨,上海保卫战的艰难,由此可见一斑!
吴克仁仿佛听到了震耳欲聋的枪炮声,神色一下变得十分凝重,问:“那,最高当局做何打算?继续这样死打硬拼下去?”
“谁知道?”张发奎扔掉烟蒂,激动起来,“也不知道统帅部是怎么想的,孤注一掷于这弹丸之地——真是弹丸之地——遍地都是日军弹丸。京沪、沪杭两条铁路昼夜不息地将一师一师的部队送上来,把千里之外的你们也拖来了。这是打仗么?分明是送死嘛!我军纯粹是以血肉之躯去与日军的枪林弹雨相碰,援军虽多,于事何补?”张发奎系粤军将领,北伐时就出任号称“铁军”的第四军军长,人称铁军英雄,讲起话来格外坦率无忌。
“早在九月初,我便与当时的左翼军总司令张治中将军向军委建议:上海作战,应有一个精密的数字计算,并主张如果超过了这个数字仍不能压制敌人时,我们的战略就应转入持久消耗战。我们二人向统帅部表示愿自敌人攻击之日起,负责固守此阵地三个月,想利用苏嘉吴福一线已设好的国防工事,节节抵抗阻击敌人,以免在上海赤条条地任日军炮火焦炼,可他妈的统帅部却置之不理,仍一师一师地开往上海,这不是拿肉喂虎么?”
吴克仁转转眼珠,问:“统帅部这么做是不是有什么战略意图?”
“谁他妈知道?”张发奎一翻白眼,“反正我看不出这里边有什么高招妙招——我只看见我们的军队像一群群羊似的被赶来扑老虎:真个‘况复秦军耐久战,被驱不异鸡与犬。就中央军而言,除了北方战场的卫立煌部、汤恩伯部外,几乎全调到了上海。此外尚有粤军、湘军、川军、桂军、滇军以及你们东北军,真是洋洋大观。唉,前线官兵每日伤亡不下三千,最惨烈时每天约一万,这在世界战争史上也不多见——委员长像个赌红了眼的赌徒,打定主意要将身上的钱放在一个注定要输的空门上,这、这、这——唉!”
“不至于吧?”吴克仁怀疑,“委员长这么精明,何至于这样不计后果?江山是他的江山,军队也是他的军队呀!”
“哼哼,只怕他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张发奎嗤之以鼻,“前不久,我打电话问当时还是我们三战区司令长官的冯玉祥,问他委员长这次为什么这样钻牛角尖。冯玉祥讲什么委员长这次是被逼上梁山了,不打好这仗没办法向全国人民交代,也无法向国际友人交代,所以他非硬打下去不可——”
“这不可能吧?”吴克仁表示怀疑,“军队全打完打光了,他就有法对全国人民和国际友人交代了?”
张发奎道:“谁知道这些玩政治的人长了什么花花肠子?反正我们当兵的倒霉,叫打就打吧。”
室内一片沉寂,两个军人对打仗有办法,可对政治却一窍不通。他们困惑不解,不知道这场战争为什么要这样打,也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
“唔,张总司令,我军的任务是?”沉默了一会儿,吴克仁抬头问。
“你来看!”张发奎又吊起图杆,在地图前比划,“现在战斗集中在左翼和中央,我们右翼暂告平安,右翼军任务除了在侧翼威胁入侵上海之敌,并时时援助左翼中央外,最关键的就是要防备日军从杨家宅、金山卫、全公亭、乍浦乃至杭州湾登陆,闪击我淞沪七十万守军侧翼。如果此处有失,则日军不啻在我军腹部插上一刀,并切断淞沪大军的退路,从而将我七十万大军包围在这一狭小的三角地带予以全歼——”讲到这儿,张发奎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明朝戚继光在闽越扫荡倭寇之时,日本人就是趁其不备,在金山登陆进而骚扰浙江全境的。要是狗日的日本人效法他们的祖宗,也来这一手,我们可就惨了。这一线的防守就借重贵军了。”
吴克仁看着地图,眉头一皱,道:“杨家宅到杭州湾有几百里,我区区一个乙种军,怎么防守?”
“吴军长,你不要担心!”张发奎继续比划,“在松江、金山、浦东一线,我还布置有57师阮肇昌部、55师李松山部。同时,总司令部还有67师、79师及预备第11师为机动力量,可以随时驰援出现敌情的地方——当然,这些机动力量是不是总在我之掌握中也很难说。你大概不知道,战役之初,为防止敌人侧击,我正面阵地两侧,左由浏河沿长江至南京,右由浦东沿海至杭州湾,布满了警戒兵团,可由于前线吃紧,这些部队正陆续调往正面战场,两翼已经空虚。国防部警卫执行部部长唐生智上将在民国22年曾率陆军大学第十期学员到杭州湾进行过野战演习,经勘察,他以为杭州湾一线不宜大军登陆。”
吴克仁问:“是么?”
“当然不是!”张发奎一下来了气,“‘一·二八时,我们19路军和中央第五军在上海与日军两个半师团血战,正打得难分难解,日军一个师团突然从浏河方向登陆,抄我后路,我军不支,全线溃退。今日之势,与当时何其相似尔!”
“那,张总司令认为日本人是一定会在这一地段登陆的了?”吴克仁盯着张发奎问。
“我不仅以为他们会在这里登陆,我还以为他们登陆一定成功——唐生智不学无术,什么杭州湾风大浪高、海浅滩深不宜登陆?对登陆作战而言,只要有庞大的舰队、强大的火力,在任何地方、任何地点都可以登陆成功!”说到这里,张发奎激动起来,“本来我们抗日,应该扬长避短,利用地形优势,在运动中消灭敌人。现在倒好,反其道而行之:以火炮不足,空海两缺的疲惫之师,硬顶海陆空齐全的精锐之师,还他妈在上海这四战之地死打硬拼,这不是自取灭亡么?现在统帅部不少人还在以当年剿共时的那一套来对付军事大国日本,哼哼,好戏还在后面呢。”
“可张总司令应该把自己的看法向上峰提出才是呀。”吴克仁道。张发奎对自己这棋子一样的部属乱嚷嚷有什么用?该向最高当局呼吁才是呀——下棋的人不懂,棋子懂了有什么用?
“呼吁呀,可呼吁有什么用?我听说参谋部的何总长和白副总长也向委员长建议,说淞沪乃弹丸之地,我军展开不易,敌人却可凭借海空优势对我军进行肆意绞杀,这种以己之短攻敌所长的战法干不得了,当立即转入二线作战。可委员长听也不听,我们这些前线司令还有何可说?说了,他不怀疑你畏敌避战才怪。再说,这他妈狗屁会战又在什么民族自卫战争的旗帜下进行的,我要喋喋不休向上叫喊后撤的话,那帮吃了饭没事做的政客又该攻击我是汉奸了。妈的,政客咱可斗不赢,还是忍为上啊,另外——”张发奎意味深长地看了吴克仁一眼,“你我都是杂牌军,屁股上没屎别人还要栽赃呀!”
张发奎几十年军旅生涯几起几落,可谓吃尽政客的苦头,搞得都有些谈虎色变了。
“当初张文白进攻虹口、杨浦不得手,向委员长请求空军重炮支持,委员长一听,也不问原委就大发雷霆,说什么抗战是用血肉去抗,不是用飞机大炮去抗,还说如果你要有飞机大炮才能抗日,那还不如举白旗投降做汉奸算了——张文白还是委员长的心腹呢,僅因这么一点儿小事就被骂作汉奸,你我要轻言撤退,那还不是铁杆汉奸?得啦,反正军队是他的军队,国家是他的国家,他叫咱打,咱就打吧。”
吴克仁倒吸了一口冷气,开始觉得这仗还真不好打:将帅如此离心,这仗怎么打?只好问:“张总司令,你看日本人最有可能在哪儿登陆?”
“这谁知道?我又不是松井石根。”张发奎苦笑,“眼下,敌人对我们可以攻其不备,我们对敌人却无法迎头痛击。对此,你们也只好沿岸布防,并在手中尽可能掌握最大机动力量,一旦发现敌人的登陆地点,马上全力将敌人顶住,为后援争取时间。你们东北军,现在情况如何?”
“张总司令!”吴克仁心中一热,眼眶一下红了,“我们东北军惨啊!‘九·一八时,我们有四十万大军撤退到关内,后经长城、热河会战,到‘西安事变时,就只剩下七个军番号的二十万人。‘西安事变后,我们在‘不抵抗的罪名下,又加了一顶‘叛军的帽子,处境更是艰难。虽然在抗日战场险仗硬仗难仗打过不少——每次战斗中,只要有我们东北军在,那冲头阵断后路的活儿总归我们东北军干,这我们也认了,谁叫我们丢失国土,又有一个犯上的少帅呢?我们只希望用我们的热血与军功换取公正与荣誉,可每次作战下来,我们打残的部队都得不到补充,耗费的弹药也得不到及时接济。我们军原是东北军四大主力之一,本来是三师六旅三万人的一支甲种军,可在冀中平原与敌作战时伤亡过半,结果得不到补充不说,连编制也没保住。现在,我们已被缩编为两师四旅只有两万人的乙种军了,还不知道今后怎么样呢……”
“都一样都一样。”张发奎同情地拍着对方肩膀,“我们粤军也好不到哪里去。全国地方军中,也就桂军好一点儿,可就他们,21集团军也在上次的反击战中被彻底打残了,消息传到白副总长耳中时,他连日饮食不进。这是打仗嘛,有什么办法?没准,你我明天也就死在这战场上了。”
吴克仁道:“张总司令放心,要论打鬼子,我们东北军就是彻底打光,我们也毫无怨言!只是——”吴克仁垂下头,“自己人对我们这支没爹没娘的流亡之师的做法,太叫人寒心了。我们不抵抗就撤入关内是不对,可我们那是奉令呀!后来我们逼委员长不对,可我们那是为了抗日呀……好了,什么也不用说了,还是认真杀鬼子吧。”
张发奎道:“这话我赞成!什么也不用说了,还是认真杀鬼子吧。是英雄是好汉,抗日战场见一见。现在你去见见江防总司令刘兴将军,让他给你划防区。”
“是!”
二 秘密登陆蓄意围歼
1937年11月3日,长江入海口,日海军第三舰队旗舰“出云”号。
“诸位,淞沪会战开战以来,已过两个半月,不能再这样打下去了。”“出云”号会议室内灯火辉煌,日军上海派遣军总司令松井石根大将忧心忡忡地开了口,“我们已经投入了帝国陆军十个师团二十余万人——这几乎是我们陆军总数的一半了,同时还有三分之二的海军和大量空军。开战之初,我们说要三个月内灭亡中国,这样僵持下去,帝国尊严何在?”
松井石根皱着眉头,眼镜后面闪着让人心惊的寒光,在座的将领闻言一惊,脸上出现不自然的神情。
“当然,我知道参战部队在上海无不奋力作战,斩获颇丰,为帝国赢得了极大的荣誉。但是,我们需要的是战果,不是牺牲。”说到这儿,松井石根又动了气,“据报,自8月开战以来,我上海派遣军损失人数已达十万人,帝国军力受到重创——我们愧对天皇!”松井石根的脸上堆满了愧疚和愤怒。
“大将阁下!”第9师团师团长吉住良辅中将不服气地开了口,“我军牺牲虽然惨重,可支那军的伤亡却数倍于我军,大本营不应对此吹毛求疵!”
“諸位!”松井石根听罢,满脸不高兴,“我们与支那作战不是为了杀人——支那人如猪狗一般,何劳我军动刀?我们要的是支那的国土、资源与劳力,建立大东亚共荣圈,对抗西方殖民主义,所以不能以杀人为目的。诸位请记住中国兵圣孙子的这一句名言:‘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大将阁下,据前方消息,支那军在上海投下的兵力已达七十万,是我上海派遣军的三倍。”第13师团师团长获洲立兵中将冷冷地说,“在此情况下,我军很难击溃正面敌军。如此僵局,不知大本营有何妙策?是不是要继续向上海增兵?”
“继续向上海增兵?”尹东政喜中将倒抽一口冷气,“这种添油助灯似的增兵何时是个尽头?自开战以来,我们已向上海三次增兵了。国内能够调动的兵力几乎全部投入了上海战区,怎么还要注入?真要在上海与支那决战?况且——”说到这里,尹东政喜看一眼松井石根,似有所顾虑。
“尹东君,不妨直言。”松井石根宽容地笑了笑,“在作出决定之前,诸位尽可畅所欲言。决定一旦作出,那就只有服从的份了。”
“我觉得这种逐次增兵法犯了兵家大忌。中国大陆地广人密,征服它应该以水银泻地之势,切忌一师团一师团地逐次注入——因为这样做,无异于将油一滴一滴注入水中,这样,油都被水吸收于无形,结果水还是白水一缸——中国有四万万五千万人口,而帝国才九千一百万呀!”尹东政喜语气低沉。
“尹东君的话不无道理。”沉默了一会儿,松井石根疲惫地一笑,“所以,大本营才不惜代价屡屡向上海增兵,目的就是在上海灭其精锐部队,动摇其意志,迅速结束战争。上海之战已成中日战争焦点,其胜败直接关系到帝国对支那战争的输赢。诸位,拜托了。”说到这里,松井石根冲大家一垂头,而后头一扬,双目放光,“有鉴于此,东京大本营决定打破僵局,在上海实施重大战略突破。现在,我向大家介绍一个人——柳川君,请进来!”
会议室旁边的侧门开了,出来的是一个相貌清癯、举止文雅,戴着金丝眼镜、一脸亲切的陆军中将,冲大家点头微笑。
“这位是柳川平助将军,大家都认识吧?”松井石根像炫耀一件什么宝物一样指着他问。
“当然啦!”吉住良辅中将笑了——柳川平助是他念帝大时的同学,“大本营陆军次官嘛。”
“是的!”松井石根严肃道,“不过,柳川君现在的职务是陆军第十军司令官——”
“陆军第十军?”军官们面面相觑:帝国陆军的编制中没有这样的番号呀!
“为迅速解决上海战事,大本营决定从上海抽调第6师团、第15师团及第5师团所属第9旅团并从国内抽调近卫第18师团、第114师团编成第十军,分左右两路沿长江和杭州湾迂回登陆,切断沪杭、沪宁两条公路铁路干线,将猬集于上海的中国七十万部队包而歼之,彻底动摇蒋介石的统治基础,瓦解其抵抗意志!”
会场内一阵兴奋,军官们交头接耳,不少人还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柳川君,请你宣布大本营的作战要领吧。”松井石根洋洋得意道。
“大将阁下!”柳川脸上流露着尊敬,“无论是论资历还是军阶,您都是我的上级,请不要客气。在这里,我是您麾下的第十军司令官,接受您的命令。”
“好吧。”松井石根站起来,冷峻的目光掠过会场,会场马上静了下来,“诸位,鉴于支那人在淞沪投入大量精锐部队,上海战场已成对华战争焦点,大本营决定在此与之展开决战,彻底歼灭其主力。战略要点是:淞沪正面第3、第9、第11、第101、第13五个师团,自明日起加强对上海正面之敌的攻击,吸引其注意力,为迂回登陆部队隐蔽闪击敌军侧翼创造条件;第16师团为右路偏师,此部沿长江上溯至江苏常熟东北面登陆,而后迅速向西南穿插,占领苏州、无锡,并向昆山一线挺进;左路由柳川君率第19军主力之第6、第18、第114及国崎第9旅团共十万人,为此次战役主力,隐蔽接近杭州湾,于本月5日在金山卫附近登陆,而后迅速向昆山一线卷击,争取早日在昆山与16师团会师,从而完成对上海守敌的战略包围。最后三军协力,共同歼灭支那大军!”
“哈依!”将军们起立立正,神情庄严,人人为能参加这样一场围歼中国抗战主力为天皇效忠的圣战而骄傲自豪。
“诸位——”松井石根也站了起来,“帝国之荣辱系于此举。此战若失,我将自杀以向天皇谢罪,诸位勉之!”
“愿为天皇尽忠而战!”
11月4日晚,吴淞口外,一支特混舰队在江面蓄势待发,这支舰队编成内有航空母舰“龙骧”号、“凤翔”号,战列舰“出云”号以及巡洋舰五艘、驱逐舰和护卫舰二十余艘及大量登陆运输舰共百余艘。全舰队有舰载攻击机一百多架和上千门大口径舰炮——庞大火力足以覆盖几十平方公里内的一切目标!
“出云”号舰桥上,柳川平助静静地举着右手向他的士兵致敬,每一艘战舰都低沉地放着他们的《军舰进行曲》:“跨过大海,尸浮海面,跨过高山,尸横遍野,为天皇捐躯,视死如归!”
柳川平助站着敬礼,脸上全是庄严冷酷与自负:在人类战争史上,以十万人包抄对方七十万大军后路的事例尚不多见——大日本皇军要以不足敌人七分之一的兵力合围歼灭对方,这难道不是人类战争史上的奇迹么?而创造这奇迹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柳川平助!
“将军,外面太冷,您身上湿透了,是不是回舱避避?”他的参谋前来劝说。
“八嘎!”对部下,柳川平助可没有了昨天参加松井主持的作战会议的温文尔雅,他侧身怒骂,“帝国士兵全在雨中,身为司令,我怎么能回舱避雨?他们是撕破支那军腹部的尖刀利刃,对这些国家英雄战争骄子,我能不致以崇高的敬意么?!”
“哈依!”见拍马拍到蹄子上,参谋赶快一个立正,电线杆子一样立在司令官旁边,举手向一艘艘驶过旗舰的士兵敬礼致意。
柳川平助静静地站立着,一种神圣的感情悄然涌上了他的心头,静静看着军队集结完毕。
“报告:运输舰队已全部过完,请将军回舱休息吧。”参谋再次请求。
“舰队停止无线电联系,保持沉默。”柳川平助放下已举麻了的右手,神色冷峻,“全舰队向长江口外航行。行进途中,战斗机保持空中巡航,一旦发现中国船舰,无论军用民用,一概击沉,严禁暴露我军行动!”
“哈依!”参谋敬礼而去。
狡猾的柳川平助为了迷惑中国军队,先带着他那庞大的舰队出长江口向北驶去,让人以为他是北上支援华北方面军。待天黑之后,又突然转向,在夜幕掩护下悄悄向杭州湾扑来。黑夜中,实行了灯火管制的舰队像一条大黑蟒,悄悄向金山卫蠕动!
三 以卵击石破釜沉舟
1937年11月5日,上海金山卫。
“大队长,情况不对呀。”浙江抗日别动总队干训大队大队长廖曙东在睡梦中被哨兵叫醒。
“怎么了?”廖曙东浑身一激灵,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了起来,“海面有情况?”
“嗯……”哨兵是个十八岁的小青年,双唇被冻得发紫,“海上静极了,雾很大——”
廖曙东惊讶地盯住他,问:“那你慌个啥?”
“我总觉得不对,耳中像听见一阵又一阵波涛翻滚的声音……”哨兵红着脸说。
廖曙东沉吟:这哨兵是舟山一带的渔民,常年的打鱼生涯,练就了一双异常敏锐的耳朵——他们就是靠这样的耳朵来听出常人根本无法听到的鱼汛和风向的。所以,他不敢对这哨兵的感觉等闲视之,于是他下令属下六百余干训队员进入阵地,自己带上望远镜与哨兵一块来到滩头阵地。
雨已停了,海上的迷雾正在慢慢散去。廖曙东举起望远镜,仔细向前观察……突然,他脸一下白了,双手打颤,像是在望远镜中看到了青面獠牙的妖魔鬼怪!
“大队长,怎么了?”哨兵惊问。
“你看——”廖曙东声音打颤,“日本人!”他将望远镜交给哨兵,“完了,金山卫完了,上海完了!”
哨兵接过望远镜一看,在镜头中看见了让人恐怖的景象:望不到边的日本军舰像一头头巨鲸,在晨光中犁开波浪,排山倒海般向海岸压来。军舰上的炮管直指他们,船头在晨光中闪动着金属的光泽——那是钢盔与枪刺在反光!这看不到边的钢铁巨阵就像一下子从海里浮出来的一样。
“大队长,有……有多少人?”哨兵放下望远镜,心惊胆战地问。
“不下数万——也许更多!”廖曙东又用望远镜细细观察一通,和哨兵一块儿回到前沿阵地。
“大队长,敌人来了?”前沿阵地上的兄弟姐妹们一见他们就围了上来——别动队属于地方武装,成员很杂,男女都有,穿的也是五光十色,装备就更赶不上正规军了。
“来了!”廖曙东脸色阴沉。
“多少?”大家一听,面面相觑——他们这支别动队虽然冠以“抗日”之名,平时也不乏杀敌报国马革裹尸之类的豪言壮语,可到底没和日本人交过手。现在一听日本人真来了,不禁有些害怕。
“好几万。”廖曙东也不想隐瞒,“也许上十万!”
大家一听更怕了:十万,那这整个金山卫还不让他们站个密密麻麻?
“那我们怎么办?”干训大队本来并不担任防守海岸及抗登陆的任务,他们只是凑巧在金山卫训练罢了,所以,他们要溜之大吉的话,也没什么说不过去,但问题是唐生智认为敌人根本不可能在金山卫登陆,所以这儿根本没有防守部队——要说有,就是他们。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还能溜之大吉么?
“兄弟们!”廖曙东沉吟片刻,神色严肃起来,“在我们身后,有七十万守军。我们要放弃阵地的话,他们的退路就会被切断。所以,我们除了在这里拼死抵抗外,别无选择!现在我命令:所有男队员立即准备战斗,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后撤!女队员立即撤出阵地,跑步向江防总司令部报告:日军十万大军已在金山卫登陆,请速派有力部队予以反击!至于我们,发誓与陣地共存亡。你——”他指着那哨兵,“立即向驻金山卫侧全公亭的国军炮兵二团六连郭连长报告敌情,要他们立即投入战斗,支援我们。现在各就各位,准备战斗!”
大家默默地进入阵地,拉开枪栓,掏出手榴弹,几个死活不肯离开前沿阵地的姑娘也悄悄托起了枪,秀丽的双目遥望着浓雾渐渐散尽的海面。
以训练不足、枪械简陋的四五百人,抗击十万有军舰的日本人,无异于以卵击石。但他们没办法,只能用自己的血肉去抵挡日本人的第一道攻击,为中国军队争取时间。他们既然入了伍,扛了枪,就得为国效忠!
“姐,我们会死在这儿吗?”一个托着步枪的十六岁小姑娘问身边那年龄稍大、正摆弄着手榴弹的女兵。
“不知道。”那女兵双眼迷茫——对她来说,死像一个十分遥远而朦胧不清的梦,虽然这梦实际上已在眼前。
“叫你们下去,你们没听见?”她们的对话叫廖曙东听见了,他这才发现阵地上还有女兵,于是火了,大聲呵斥,“呆在这儿好玩么?”
“大队长!”一个排长附在廖曙东耳边低语,“她们的男朋友都在队上,说什么也不肯下去。”
廖曙东苦笑道:“这是打仗啊,以为是在花前月下吗?”可看看姑娘那茫然的双眼中闪耀的坚定,又叹口气,“好吧,打吧打吧。全民抗战嘛,女人也不例外。”这么说着,他觉得自己挺冷酷的——可战争不就叫人冷酷么?
战斗打响了。干训大队这几百人就像一只只不屈的蜜蜂一样,以赴死的心态愤怒地向日本登陆部队投弹射击。日本人显然吃了一惊:在他们的判断中,金山卫要么没人防守,让他们钻个空子;要么有人防守也会被他们吓跑,而不会碰到抵抗。可现在居然从滩头射来一阵阵枪弹,打在正兴高采烈涉水上岸的登陆部队身上!
这群像叫花子一样的人想干什么?柳川平助一挥手,几十架“九四”式轰炸机马上从航空母舰上起飞,蝗虫般向滩头阵地扑去,军舰上上百门大炮也开始发射,一颗颗炮弹呼啸着飞向滩头。
驻扎在全公亭的第8集团军炮兵第2旅第2团第6连连长郭文河接到干训大队的情报后,马上对抢滩日军开了火。他们连拥有四门德国造的“卜福斯”山炮,这种火炮算是国军中最优良的武器了,可与日本人先进的舰首主炮一比,就是小巫见大巫了。虽然这样,炮兵连的兄弟们仍毫不畏惧地向抢滩日军以最快射速发炮,将一枚枚炮弹准确射入敌阵。这小小的弹丸对坦克军舰也许构不成威胁,可对血肉之躯而言,却仍是一种可怕的武器:每一颗弹丸落地,就有好几个日本人随之倒下。一时间,日本登陆部队居然被轰得人仰马翻,一片混乱!
在炮兵的有力支持下,干训大队稍觉心安,加上他们的阵地接近滩头,日本人怕打着自己人,所以炮弹大都掠阵而过,并未对他们造成多大伤害。他们从容不迫地瞄准射击,将那在水中行走极不方便的日军士兵一个个打倒。他们现在心中的唯一念头就是坚持坚持,坚持到援军到达。
“叮——”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在67军军部响起。吴克仁捞起话筒,道:“67军军长,吴克仁。”
“吴军长,我是陈诚!”电话中,这位淞沪前敌总指挥语气焦急,“据报,日军登陆部队已在金山卫抢滩,意在包抄我上海守军后路!情况万分紧急,着你部立即开往松江、金山一线,务必将此路敌人死死钉在黄浦江北,否则全军危矣!”
吴克仁吃了一惊:他到上海不过三天,所属部队也还在集结当中,如何将日军钉在某处?他有这钉么?又有这锤么?他压制住心中的紧张,问:“陈总指挥,不知在金山卫登陆的日军有多少人?”
“据情报,有数千人。”
“那么,海上增援兵力有多少?”
“海上敌大小运输舰不下百艘,因此可以判断登陆之敌不下三个师团!”
“三个师团?”吴克仁倒吸一口冷气:三个完整师团可有八九万人啊,自己这一万七千余人的疲惫之师,如何钉住他们?
“陈总指挥,阻击如此强大的登陆部队,我军恐力有未逮。况且,我军集结未毕,如何担此大任?指挥部是不是会派其他友邻部队支援?”吴克仁头上冒汗了:他不怕牺牲,他只怕牺牲后仍无法完成任务,无法向长官交代,也无法向部下交代。
陈诚道:“吴军长,现在淞沪正面敌所有部队都已发起猖狂进攻,我手中的预备队已全数投入前线。在此胶着情况下,稍有不慎,即会演变成一点动摇全线崩溃的局面,部队无法抽调。另外,一股番号不明、但不下一个师团的日军已在常熟登陆,并有向苏州昆山一线穿插之势。现在已可以判明:日军这次进攻是以两股登陆部队为剪之双刃,意在彻底绞断我上海守军退路。现在我军已陷入极大被动,只好借重贵军了!”
“陈总指挥,您也知道,我们67军系乙种军,加上集结未毕,担此大任,实恐有负重望!”吴克仁头上豆大的汗粒开始往下滴——这话他不想说,可又不得不说:他得为战事负责,还得为部下负责。
“吴军长,这一切我都知道。”出乎意料的是,陈诚这个平时对杂牌将领很不客气的“小委员长”并没有发火,他仍十分平和道,“南京统帅部已下令驻乍浦守备师死守该处,即使全军覆没,也不许后退一步,为你军展开争取时间。另外,我们还有两个师加一个旅正沿苏嘉铁路紧急驰援。作为前线总指挥,能做的我都做了,就看你的了——”
“明白了!”事已至此,吴克仁还有什么可说?“不知道指挥部要我们在金山松江一线守多久?”
“这个——”陈诚为难了,“情况你也知道了,增援部队正在驰援途中,沿路都有日本人飞机军舰的炮火阻击,战区内人马又多,调防不易,所以——”
“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守到援军到达?”吴克仁顶上一句。
“的确如此。不然,若日本人合围成功,你我都将成为千古罪人!”
“统帅部为什么不下令全军转进?”吴克仁忍不住了,大声问。
“无可奉告!”陈诚翻了脸,挂断了电话。
“右翼军总司令部吗?”吴克仁怔怔的,又拨通了张发奎司令部的电话——他想起张总司令对他的许诺:他手中几个师的机动力量可以随时援助发现敌人登陆的地段,“我找张总司令。”
“张总司令不在。”对方冷淡道。
“什么?”吴克仁大吃一惊:侧翼情况如此危急,他这总司令居然不在!
“张总司令干啥去了?”
“张总司令已奉调中央军司令!”
“那么——”吴克仁像蓦地挨了一棍——这临阵易将,可是兵家大忌,“右翼军总司令是谁?”
“第十集团军总司令刘建绪!”对方有些不耐烦道。
“那就请刘总司令接电话,我是67军军长吴克仁。”
“刘总司令不在。”对方仍旧冷淡道。
“他到哪儿去了?逛窑子么?”吴克仁火一下窜了出来:他妈的,敌人都打到家门口了,这守门的却找张三不在,找李四也不在,这不拿国事当儿戏么?!
“他还在杭州——也许在逛窑子。”對方不乏幽默,应上一句,挂了电话。
“接中央军总司令部。”吴克仁咬着牙对接线员道,“找张发奎!”
“吴军长吗?我是张发奎。”电话接通后,张发奎那广东官话便传了过来。
“张总司令,你怎么临阵脱逃?”气愤中,吴克仁率尔作对。
“临阵脱逃?”张发奎苦笑了,“哪儿有往火线中心逃的?我这儿可是战事正激的中央地带呀。”
“右翼出乱子了,你知道么?日军三个师团已在金山卫登陆,意在包围我淞沪守军——”
“我怎么不知道?”张发奎火了,“我他妈早料到了,可谁听我的?上海这他妈的四战之地,日本人哪儿不能捅我们刀子啊?老在这鬼地方打什么打?”
“在这关键时刻,张总司令怎么能撂下这挑子去中央军呢?”吴克仁没心思听他发牢骚,急急道,“群龙无首,是会出大乱子的!”
“中央军总司令朱绍良日前奉调甘肃省省主席,中央兵团无人指挥,又碰上日军发动新一轮猖狂进攻,统帅部急令我来接替,我能不来么?你问我,我问谁去?”张发奎邪火直冒——到现在,他连中央军师一级配置还搞不清楚呢,怎么指挥?
“这、这统帅部昏头了吗?前线打得这么昏天黑地的,他们倒把兵团司令调来调去——这是作战么?分明是儿戏嘛!”吴克仁急了。
“老弟,这种事不自我始,也不会至我终!”张发奎丧气道,“我告诉你,开战之初,我手下一个炮兵连突然不见了,我急了,东找西找,问友军,问战区司令长官,就他妈只差贴寻人启事了!结果,七问八问才知道是委员长亲自下令把这个炮兵连调走了。区区炮兵连他都这么调来调去,总司令什么的,他当然更是想调就调,要换就换了。吴军长,你给我打电话究竟有什么事?不会就找我扯淡吧?我这儿的事还多呢!”
“扯淡?”吴克仁差点儿气昏,“张总司令,现在登陆日军出现在金山卫,陈总指挥命令我部阻击。可你知道,我部兵力严重不足,三天前张总司令曾亲口许诺,如出现险情,你手中的几个机动师可立即增援,现在我要你兑现诺言!”吴克仁讨债般道。
“吴军长,这个——”张发奎顿了顿,干笑一下,“我不是说过么,这不还有万一么?”
“万一?”吴克仁一愣,旋即不客气道,“你想赖账?”
“克仁兄,言重啰!”张发奎油腔滑调,然后又换上正经口吻,“前两天,日军突然在正面发起空前攻势,中央地带吃紧,又恰逢任命我为中央军司令,我就将手中的几个机动师用在了正面——毕竟,我是中央军司令了嘛,各人自扫门前雪不是?对不起啦!”
“你——”吴克仁大怒,可又忍住了,“那么,鉴于我军被分散在杭州湾长达百里的地段布防,集结不易,前方又如此吃紧,我请求张总司令派车送——”
“你为什么不找你们新任右翼军总司令刘建绪?”张发奎现在正为中央军战事焦头烂额,才不想抽车来管这码子事呢。
“什么他妈的刘建绪?”吴克仁火了,破口大骂,“姓刘的还在杭州,我怎么找他?张总司令,你移交军务也该移交完毕后再走啊,这接任的人都还没有到,你就一拍屁股跑老远,让我们这些部下怎么办?”
“唉,这指挥系统快被搅成一锅粥了!”张发奎苦笑,“我拍屁股就跑?哼,中央军司令朱绍良一接调令,便一拍屁股跑了,上海正面战场又如此危急,我能不一拍屁股就来填这炮口么?要怪你该去怪那刘建绪没有一拍屁股就来右翼军接任——大概是西湖景色太迷人了,只怕他‘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吧!”
“张总司令,你给个痛快话,派不派车送?没车送,我军无法抢占金山、松江,届时两处一失意味着什么,你张总司令自然比我更明白——我可是求你派车送我们去送死,不是逃命!”吴克仁不想听对方打哈哈,径直道。
张发奎本想一推干净的,可到底明白这七十万人给日本人包了饺子不是件好玩的事,他的中央军也在里面啊!于是他叹口气,改口道:“好吧,我就越俎代庖一次,命令中央军直属汽车团马上调配贵部,这就下令他们到你军部待令。吴军长,你可得用点儿劲啊——要真给日本人断了后路,咱们不是下海喂鱼,就是伸头挨刀!”
“张总司令,统帅部是否有意撤退?”吴克仁又向张发奎问起这在陈诚那里碰了一鼻子灰的问题,“打到现在,该撤了。”
“你问我,我问谁?现在该撤?早他妈该撤了!”这一问,又把张发奎问得火冒三丈,“听到金山方向的炮声后,前线部队无不大惊失色,大家都感到前途不妙,部队已有动摇迹象,兵败如山倒正在演化为现实。吴军长,金山方向究竟如何?”
“不知道,我马上去,再见!”吴克仁挂了电话。
“军长,我们这次惨了!”军参谋长吴汉翘少将哭丧着脸,“三个师团的登陆日军叫我们去挡?完了,完了,绝对完了!我们这次是给葬在上海了——唉,他乡野鬼呀!”
“我们是丧失家园的东北军,何处是家园?中国就是我们的家!葬身上海有何不可?‘埋骨何必乡梓地?人间处处有青山嘛。”吴克仁神色黯然地拍拍参谋长的肩,眉一横,下令道,“通知部队,立即出发!”
四 罔顾战局一意孤行
同日,金山卫。
经过几小时的血战,干训大队的成员已伤亡殆尽,这支武装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为后续部队的到来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当廖曙东将手枪中的最后一枚子弹打入自己头颅后,整个滩头阵地即告陷落。
日登陆先遣师团第六师团师团长谷寿夫手提指挥刀,望着那倒在阵地上穿着五花八门衣服的非正规国军,再看看滩头横七竖八倒下的部下,他扬起刀,冲阵地上那些还没有完全咽气的中国人一阵猛砍——当听到锋利的指挥刀砍入肉体发出钝响和中国人临死前发出的惨叫声时,他感到了一种由衷的快感!
“呜——轰”,正高兴际,一发山炮炮弹几乎贴地飞来,谷寿夫身边的日军一下就倒了十多个!谷寿夫一愣,血红的双眼冲全公亭方向望了望,一挥指挥刀,下令道:“给我冲!”
山炮六连见日本人已占领了滩头阵地,也红了眼。郭连长下令向炮膛装填自杀性零线子母弹——这种炮弹刚出炮口就炸,五百米内杀伤力极大,自然也可能杀伤炮手。可现在炮兵已管不了这么多了,就失去步兵掩护的炮兵而言,他们实际上已陷入死地,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战死,要么投降。这是一支抱着必死的决心战斗的炮兵队伍,他们毫不迟疑地装填炮弹,并快速发射。一枚枚弹丸疯狂地在日本人中炸开,血红色的肉雨随之在空中飞扬!但终究是寡不敌众,大部队覆灭后,剩下的十几个炮手被活捉了。
谷寿夫气得发了狂,他立即下令将这十几个中国军人绑在一处,而后用他们自己的山炮瞄准他们一阵狂轰,将其全部轰为肉糜!
日军登陆成功后,稍事休息,又蝗虫一般向金山松江一线扑来。
日军在金山卫登陆成功的消息像在南京统帅部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南京的军政大员一下震惊了!
“娘希匹!”军委会委员长蒋介石气得两眼通红,“怎么搞的?日本人怎么会在金山卫登陆?唐生智,你不是说金山卫一带水浅滩深,风大浪高,不利于登陆作战么?日本人咋不听你的?”叫着嚷着,他一肚子邪火又冲军委会警卫执行部主任唐生智烧来。
“职……职部曾亲沿杭州湾海岸考察,猫睛石外一带确……确实不利于登陆。”唐生智也十分震惊,“这狗日的日本人,怎么啥不能干就干啥呢?”
“唐主任,只怕不是日本人不能干,而仅仅是你以为不能干吧?”军委会副参谋总长白崇禧语带讥讽。
“王外长!”蒋介石又问外交部长王宠惠,“九国公约不是说要出面制裁日本么?怎么光打雷不下雨?日本人野心兽性如此昭然若揭,四处轰炸,他们的租界也被轰炸了。他们不是民主国家么?不捍卫主权、维护正义了么?为什么装聋作哑?”
蒋介石真是生气——原本希望这上海开战一打,日本人炮弹一落在列强租界,欧美各国马上火烧屁股,进而出兵干预敢触犯他们在华利益的小日本,大家七手八脚一用力,日本不就败了?孰料欧美列强立志做缩头乌龟,就是不肯出面。这样一来,原本该七八个人联手打的架闹成了他一个人打,那还不被打得头破血流?
“委员长,西方人滑头得很,四国调停委员会虽然对日本人触及他们在华利益不满,可他们谁也不愿意因此而和日本直接对抗。英、法、意三国立场软弱,口头抗议都提得不像样;美国态度强硬一点儿,可他们的代表也私下告诉我,西方国家将保持中立,不会出兵干预日本。至于九国公约,更是拿日本人没办法:12月27日,日本外相发表宣言,拒绝参加九国公约会议——他参都不参加,你制裁他个啥?”王宠惠哭丧着脸,一副弱国无外交的倒霉样儿。
“帝国主义可恶!”蒋介石咬得嘴里的假牙咔嘣直响,“等着瞧吧,他们总有一天会养虎遗患,自食其果的——日本人岂是一个中国喂得饱的?中国亡了,他们就得跟着来!”蒋介石很生气,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欧美列强对他的呼吁、恳求统统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和日本这头贪心不足的野兽斗得遍体鳞伤的蒋介石是又气又恨又无可奈何。“他们不出兵,出面总可以吧?出面压压日本人,让他们停战,再签一个‘淞沪和平协定。”
一个大国领袖说这样的话,实在没面子。
白崇禧不满了,他是一个军人,最看重的是实力,对什么拉关系靠别人这一套政客手腕很是看不上眼,便道:“日本人是打红眼了,国内二十个常备师团,他们调了十个来上海,连近卫师团都出动了,这分明是孤注一掷。如此人骑虎背箭在弦上,谁来调停他们会听?换了我,我也不听!”
“现在怎么办?”蒋介石像个输光了的赌徒,“我现在算是明白了,欧美国家靠不住,这小日本,还得咱们自己打!”
“现在明白还不晚!”白崇禧一笑,“委员长,淞沪会战的目的应该是将日本由北向南居高临下的攻击轴线,转化为由东向西仰攻的攻击轴线。现在日本人已从北方战场抽调了两个半师团,又从国内出动了两个近卫师团,在上海战区,他们一共集中了十个师团,三十万人,可以说攻击重点已由北到东——我們实现了自己的战略意图,因此,我们不必再在上海与敌硬拼,而应当把部队撤至上海外围沿吴福线、锡澄线已有国防阵地,逐次抵抗,消耗对方兵力,从而实现以空间换时间,积小胜为大胜的战略目的。”白崇禧知道,直接要委员长撤兵,他会觉得脸上无光台阶难下,只好用这“战略意图已经实现”的说辞来给他搭个台阶。
“这样做,国际友人会怎么看?”蒋介石还是抛不开那早已抛开了他的“国际友人”,“我们在淞沪战场两个半月的英勇抵抗,难道就这样功亏一篑?我们怎么向全国人民交代?”
“若不后撤,更无法交代——如果七十万大军撤不下来,给日本人包了饺子,国内将再无力量进行抵抗!”白崇禧急了,大声嚷嚷,“没有军队,我们如何抗日?”
“哼,淞沪有七十万大军,且都系国军精锐,日本人想一口吞下?一斤馅儿还要半斤皮呢,他们三个师团就想包住我五十二个师?笑话!”白崇禧不提这“七十万大军”还好,一提,蒋介石倒像快瘪的皮球又给打足了气一般,精神饱满斗志昂扬起来,“淞沪各军,应继续战斗。辞修,应付金山卫登陆之敌的有多少部队?他们能不能把敌人赶下海去?”蒋介石又满怀希望地问从淞沪前线赶来请示的前敌总指挥陈诚。
“唔……”陈诚起来吊起图杆,在墙上的地图上比划,“当我获悉日本人在杭州湾全公亭、金山嘴一带登陆后,为阻击该方面之敌,保证我侧翼安全,已令26师抢占松江,61师强占闵行,以警戒黄浦江左岸,又令67军迅速经松江向金山县城前进,阻敌北上,没有军委会命令不许后撤一步——”
“这很好嘛!”听了陈诚在地图上的纸上谈兵,蒋介石高兴了,“这不万无一失了么?”
“只是——”作为前敌总指挥,陈诚不敢盲目乐观,可也不敢顶撞委员长,于是嗫嚅道,“只是26师、61师在前期会战中伤亡颇大,补充未毕就被派往前线,其作战能力大打折扣——”
“67军呢?他们不是刚从豫北调来的生力军么?”蒋介石不耐烦道,“他们应该很能打呀!”
“67军新到战场,部队集结未毕,恐怕也不能期望过奢。”陈诚实事求是,“再说,他们在北方战场也被打残了。”
蒋介石瞪大了眼,道:“照你的意思,该怎么办?”
“我看——”陈诚作为前敌总指挥,他得为前线战事负责,只好硬着头皮道,“我们必须调整战线——”
“调整战线?”蒋介石眨眨眼,琢磨道,“你不是讲要后撤吧?”
“报告委座!”陈诚心一横,一个立正,“我同意白副总长的建议,上海守军应立即转于二线阵地,利用已设国防阵地节节抵抗,层层防守。因日军在金山卫登陆,上海已成死地,不堪再战。来京之前,我征求过中央军总司令张发奎的意见,他也认为从整个战略上讲,正面敌人强渡苏州河以后,我军退却便已成为毫无疑义且不能再拖延的事。从挽救全局计,这样的决策非当机立断作出不可。此正古语所谓‘蝮蛇啮手,壮士断腕!现在,日军不仅渡过了苏州河,而且又在我侧翼金山卫登陆成功,后撤就更是刻不容缓了。若我们能有序地从上海战区撤出,从容地在二线阵地布阵设防,则虽系亡羊补牢,但刻鹄不成尚类鹜;若继续胶在上海不动,那就将画虎不成反类犬了。委座,上海至南京的广大地带我们有纵深配置,有许多钢筋水泥工事,在此地与敌展开持久战,缩回来的拳头再打出去,会更有力啊!”
陈诚苦口婆心。上海会战这种坐以待毙的打法他是打怕了,看着自己成团成旅的部下昼夜之间就被敌人强大的火炮轰为灰烬,作为前敌总指挥,他的心在流血——中国兵源再丰富,也经不起这样的耗损呀。
“对!”见有前敌总指挥的支持,白崇禧大来情绪,“上海这打得乱糟糟的地盘,咱丢给日本人得了,何必搂着这火罐子不放?这不自讨苦吃?”
“敬之,你看呢?”见大家都想开溜,蒋介石感到一阵孤独,于是他把目光投到军委会参谋总长何应钦身上。
“我——”何应钦本也同意白、陈二人转进主张的,可他看出委员长对这后撤主张从心底透着反感,于是笑了笑,滑头道,“我听委员长的。”
“走吧走吧。”蒋介石一脸失望,仰天长叹,“你们都走好了,这上海,我来守得了!我成仁得了!”
听蒋介石这么一副腔调,屋内的军政大员全愣了:身为军事统帅,不从战场的利害得失去考虑,却如此一意孤行不讲道理,如何是好?
大家心里虽然这么想,可看蒋介石动了怒,便又谁都不敢劝。屋内一片沉寂,静得都能听到地上的蚂蚁爬。
地上并没有蚂蚁,倒是天上有了动静:先是一阵凄厉的警报声,接着就是由远到近的“嗡嗡”声,然后就是轰隆隆的爆炸声——这是日本飞机对南京的又一轮狂轰滥炸!因为蒋介石生气不走,所以大家只好奉陪。武将还好,几个文官如陈立夫、陈果夫、孔祥熙、王宠惠吓得脸都白了!
“听听,听听,你们听听!”蒋介石大发雷霆,“首都危在旦夕,日日都在敌机的狂轰滥炸之中,我们却要放弃首都大门上海!国家要你们这批军人干什么?统统做亡国奴得了!”
哼,把七十万大军全葬在上海,那才真做亡国奴呢!白崇禧在心中嘀咕,却再不想出面相争——这个“小诸葛”虽然一向以胆大敢言著称,可却极有分寸。至于陈诚、何应钦这些委员长夹袋中的人物,就更是只有屏住呼吸不作声的份了。
“上海乃我国经济中心,民族工业发源地。这里聚集了我国最齐全的工厂,最优秀的人才,最繁华的商场,最伟大的交易所,又系长江与太平洋的交汇之处,为中外观瞻所在,更何况它还是我国首都的门户,岂可轻弃?现在我命令:上海必须守死——”蒋介石一激动,把“死守”说成了“守死”,“战区内各部队没有军委会命令,不得后退一步,违令者斩!辞修,那个驰援金山的叫什么?”
“吴克仁,东北军67军中将军长。”
“唔,你用我的名义给吴军长直接下令:该军必须在金山、松江一线死守七十二小时,不得后退一步,若有违令,自军长以下各级军官俱军法处置,绝不姑息!”蒋介石咬牙切齿。
“是!”陈诚立正。
“委员长!”白崇禧忍不住了,“既然只让他们守死——呃,不,死守三天,是不是意味着三天以后,战况若无好转,即命令部队全线转进?”作为军委會副参谋总长,他实在不愿眼睁睁看着国军精锐全部被日本人包歼,他得设法为中国下一步更为艰难的抗战保留点儿种子。再说,桂系最精锐的21集团军也在上海,无论从公计,还是从私计,他都该站出来做最后努力。
蒋介石道:“这个——万一这三天内我们能击溃正面日军,转危为安呢?”
“三天击溃日军?”一直未吭声的桂系头目、新任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忍不住了,“我军在上海投入了六个集团军,苦战两个半月尚不能击溃正面之敌,现在各个参战部队既老且疲,日军又调了三个精锐师团投入沪战,我们倒能把他们击溃了?这不是天方夜谭么?至于指望西方列强出面干预日本,恐怕也不过是望梅止渴!如今希特勒四处放火,欧美各国自顾不暇,门前无雪时,他尚不管你瓦上霜;门前一大堆雪了,你还能指望他来管你这瓦上霜?”
“《孙子兵法·计篇》有云:‘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现在仅凭万一,就死守下去,岂非无算乎?”白崇禧又插上一刀。
“娘希匹!”见桂系这一李一白一唱一和,又是“天方夜谭”,又是“望梅止渴”,又是“孙子兵法”地教训自己,蒋介石生气了,决定杀一只湖南鸡来吓唬吓唬这两只活蹦乱跳的广西猴。“军委会总监兼警卫执行部主任唐生智上将,玩忽职守,不听命令,自以为是,自命不凡,致使我军在淞沪会战中丧失主动,腹部受敌,特予其记过处分并撤销其一切职务,以观后效!陈总指挥,你马上回上海指挥作战,三日内,谁再轻言后退,杀无赦!”蒋介石吼完,转身而去。
屋内大员面面相觑,李宗仁苦笑着对白崇禧道:“触到逆鳞了。”
“只是苦了前线弟兄!”白崇禧忧心忡忡。
五 舍小取大鸿雁诀别
1937年11月6日,松江。
67军军长吴克仁随本军主力师107师进驻松江县城后,立即命令尚有两个团还在集结途中的108师在松江县黄浦江北岸布防,作好迎敌准备。在获悉我乍浦守备师还在凭险死守不退、金山县城尚未沦陷后,又急令107师全师渡过黄浦江抢占金山县城,与松江互成掎角之势,伺机夹击来犯之敌。命令刚下达完毕,就接到由淞沪前敌总指挥部转来的委员长手谕。
吴克仁看完手谕,一言不发地把它交给了参谋长吴汉翘。
吴汉翘看完后咋舌道:“以我区区一万七千人顶日军十万大军七十二小时?这可能么?”
“委员长的手谕就是死命令,我们无法不遵从。”吴克仁茫然的目光望着金山卫、乍浦一带,那儿浓烟滚滚,还不时传来一声声沉闷的舰炮轰击声。作为曾留学日本炮校的炮兵专家,吴克仁一听就知道那是从敌舰主炮上射出的直径达四百毫米的炮弹:这种炮弹一颗就足以把一座楼房炸毁。
吴汉翘皱着眉道:“根据我们在长城古北口、滦河及冀中平原的抗敌经验,我军在战术动作基本正确无大失误的情况下,中央军一个师可以和日本人一个联队打个平手,至于像我们这种兵械不齐、人员不足的杂牌乙种军,则需一个军才能抵住敌人一个联队。现在,我军要以区区一个乙种军,抵住敌人三个半师团、二十多个联队,而且他们还有大量飞机军舰支援——这不是痴心妄想吗?”
“没办法!”吴克仁神色黯然,“日军侵略中国,其势犹如高山滚木呼啸而下,要想拦住它,需千百个泥块石头粉身碎骨,沿途阻截,最后将其堵住。不幸,我们东北军就是第一批去阻截它的泥块——且不说日本人铁蹄第一步踏上的就是我们东北的黑水白山,就凭我军一枪未放就撤入关内,少帅又逼宫,强迫委员长同意抗战这一过激之举,我们就该去做第一批粉身碎骨的泥块石头!时也命也运也!”
“可这也该有个分寸啊!淞沪正面,国军七十万精锐且步步后退,却要我们这支不足两万的杂牌军阻击十万日军精锐,这是不是太过分了?”吴汉翘愤愤不平,“难道就因为我们是东北军?”
吳克仁烦躁地挥挥手,道:“不怪天不怪地,有气就冲日本人撒去!”
“唉,我们东北军命苦呀!”吴汉翘黯然神伤,“一支无爹管无娘疼的孤儿部队,冲锋陷阵当滚木,我们有份;扩编补人换装备,我们无缘。这样有去无回地耗下去,耗得了多久啊?老帅的一生心血,少帅的满腔热忱,到头来只是一场空呀!”
东北军原是中国各军阀部队中谁也不敢轻视的一支劲旅:1930年中原大战时,冯玉祥、阎锡山、李宗仁之2、3、4集团军联手倒蒋,在中原与蒋介石的第1集团军展开浴血厮杀。蒋介石的中央军被打得摇摇欲坠,已呈不支,可就因为张学良向蒋输诚,东北大军源源入关,而使得蒋介石反败为胜,一举平定三路大军。可就是这样一支举足轻重的部队,七年来竟落得个“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的凄凉境地,这如何能不叫人唏嘘呢?
“他妈的,这淞沪大战怎么打的?我军处处设防,段段挨打,无战役重点,无战略预备,整个一团乱麻!一师一团,毫无重点地往漏洞上填、火线上赶!你看这战场——”吴汉翘指点着地图,“从闸北江湾到浏河,逶迤几十里,摆成一字长蛇,哪儿有这样瞎干的!难道真要在上海这火炉把我们杂牌军熔尽烧完?”
“错局已经形成,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们只能把今后每一步走好,力挽危局才是。”吴克仁微微叹息,“只是希望最高统帅部能从这次狼狈不堪的会战中吸取教训,在以后的会战中避免重蹈覆辙。至于说是不是要利用这次会战把我们杂牌军打掉,我看倒不至于,毕竟首先投入上海战区的是中央军。现在,除了北方战场的卫立煌、汤恩伯部之外,中央军的所有精锐都投在了上海:比如张治中的第9集团军,陈诚的第15集团军,胡宗南的第19军团,连黄杰的财政部税警总团都开来了,甚至连刚刚在南京成立的装甲兵团也来了两个坦克连和一个战车防御营,结果几乎是全军覆没!委员长为了赌赢这次战役,几乎是把口袋里的最后一枚硬币都摸出来押上了!”
“军长!”吴汉翘转转眼珠,压低嗓门,“咱们67军可是东北军的主力部队,好歹咱们也该为少帅留点儿余地吧?委员长对少帅这么刻薄寡恩,我们又何必为他火中取栗?这次会战,败象已露,我们也该为自己留留后路——像我们这样一支没爹没娘的部队,我们如果不心疼自己,就没人疼咱们啦!”
“你的意思是?”吴克仁不动声色。
“我的意思是:我军可以在松江、金山各投入一个团,将全军重武器交给他们,命令他们凭城死守,尽量拖住日军。而军主力却集结在青浦昆山一带,待金山、松江失陷后,即刻沿京沪线全线后撤,丢卒保车!这样,一来,可以敷衍南京方面,另一方面,也可以保住主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吴汉翘把如意算盘打得精。
吴克仁皱着眉头,久久没有吭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神色严峻道:“汉翘兄,此计断不可行!我们现在不仅要考虑我军一万七千将士的安危,更要考虑淞沪战场上七十万国军弟兄的存亡!若依此计,则以两团之众,根本不可能守住金山、松江三日,两城极有可能不到一日即失。如此,则日登陆部队将迅速插至昆山苏州一线,彻底切断上海七十万大军的退路——这个责任,你我负得起么?你我即使幸存,还有什么脸面去见被软禁的少帅?如何面对那在日寇铁蹄下辗转的三千万东北父老?丢卒保车?不错,我们是要丢卒保车,不过,我们不是车——上海那七十万守军才是车,我们是卒!”
“军长——”吴汉翘怵然,脸色突变,“就不能留一点儿种子么?”
“种子?”吴克仁惨笑,“国家若亡,大家都得做亡国奴,谈何种子?国家不亡,东北就复兴有望,又何须种子?”
“军长——”吴汉翘有些哽咽,喉结抽动,却说不出话来。
“不要多说了!”吴克仁扬手止住他,“汉翘兄,这一仗不仅关系到我军生死,还关系到上海七十万弟兄的生死。如果这个关头我们轻弃金山、松江,上海就完了,守军也完了。我们东北军已被人骂‘不抵抗和‘叛军,要在行为上再有不慎,那可就万劫不复了。我们本来就是在血盆中抓饭吃的,要做了亡国奴,那可就更惨了!”
“军长,我明白了!”吴汉翘流下了两行热泪,“我马上去107师,誓与金山县城共存亡!”
“去吧。唔,最好的防御是进攻,你到那儿传我命令:该师立即主动攻敌,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打他个措手不及!”吴克仁咬牙道。
“这——”吴汉翘震惊,“这是不是太冒险了?”
“没办法!”吴克仁焦虑地叹口气,“我们手中就这点儿力量,与其龟缩县城被动挨打,不如主动迎敌,也赌万死而博一生,断后路而御前敌!”
“军长!”吴汉翘发怔,“恕我直言,在这种兵力对比下主动出击,岂非以卵击石?”
“我们坐守金山,以卵击石或许能杀敌人一个措手不及,打乱其阵脚,争取一点儿时间。”
“军长!”吴汉翘急了,“我们主动出击,可是以弱击强,这可是兵家大忌。若我们与敌人交火后,为敌所困,不能及时后撤,势必会全军覆没!”
“我命令你们主动出击,是基于三个考虑:一则我军主动出击,可以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迫使其展开兵力,打乱敌人既有部署;二则为迷惑敌人,让他们以为我反击大军已到,从而主动转入防御;三则也是为了躲避敌人强大的海空炮火,如果我们和敌人近战,则敌之炮火将失去作用,而坐守金山,则会为敌人炮火提供用武之地,于我不利。我们刺刀太短,只好向前一步。参谋长,借重了!”吴克仁语气悲壮。
“遵令!”吴汉翘举手敬礼,“我这就去金山,坚决攻击来犯之敌!军长再见——不,永别了!”
“汉翘兄!”吴克仁拥抱一下对方,又很快放开,“若有不测,我们来世再为兄弟!”
吴汉翘热泪盈眶,转身跨马而去。马蹄声像敲在吴克仁的心上,两行浊泪悄悄爬上了他的脸庞。他何尝不知道,让吴汉翘带这枪械简陋的一个师去扑击十万装备精良的日军,实不啻飞蛾扑火。但为在被动中求主动,冒险中求脱险,他只能这样做,这也许就是东北军来此的宿命。
中国这种各地军阀拥兵自重、自成系统的局面,正是导致战乱频发,进而招致日本人侵略的主要原因。而且,这种情形,还直接造成了抗战的艰难:一支七零八落、各有打算的乌合之众,怎么去抗击团结统一的日本“皇军”呢?军队需要国家化,而不是“军阀化”。中国目前这种军阀林立、互不相让的情况下,一支强大的地方军的存在几乎常常是这个地方安定的根本保证——广西不就是因为有了李宗仁、白崇禧这样强有力的军阀和庞大的桂系部队,才能令所有人不敢小觑么?在这种国情下,东北军的消亡对于已经沦陷了六年的东北意味着什么,也就不言而喻了。吴克仁是多么希望那从他们手中失陷的一百多万平方公里的黑水白山能在他们手中光复啊——这也是三千万关东人民的希望呀,要做到这一点,他们这支东北军的主力,能消亡么?
想到这行将过去的1937年和那已沦入敌手六年之久的东北故土,吴克仁不禁低吟:“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可他们这支王师却只能在上海為兄弟部队的生存而慷慨赴死,他们别无选择。
“机要员!”吴克仁抹一把脸,回头道,“给南京军委会和嘉定淞沪前敌总指挥部陈诚将军发电:‘委员长手谕已悉,职部将遵令力战,坚守城池,拱卫守军侧翼,完成上峰指令,以报多难国家而雪失地奇耻!职:67军军长吴克仁,民国26年11月6日叩。立即发出!”
“是!”机要员记录完毕,转身去机房。
“小牛子!”吴克仁又冲外边一声吆喝,待一个十六岁的娃娃兵进来后吩咐,“去,把我那两支勃朗宁找出来擦好,装上子弹。”
警卫员小牛子好奇道:“军长,干吗要擦枪?”军长收集的手枪不少,可平时并不佩带,只闲时把玩而已,现在怎么想到要装子弹了。
“让你擦你就擦!”吴克仁不想告诉他这枪的用场,只挥手把他赶出去干活。略一沉思后,吴克仁在桌子旁坐了下来,铺开纸,提笔在纸上写了起来。
少帅足下:
职此次率67军自豫北奔赴淞沪战场,负责阻击敌三个师团企图穿插包围我上海七十万大军之重任,虽力薄势单,亦责无旁贷,即扬汤止沸,也唯思尽心尽力而已。此次作战,以弱抗强,人或难归,故写此札与少帅诀别。
职每念我东北军近年的境遇,何时不椎心泣血:九·一八后,我军被视为丧师失地之罪魁、叛国逆上之贰师,奇耻大辱,至矣尽矣,无复加矣!然少帅悉知,三十万东北军将士悉知:弃守东北,责不在我;发动兵谏,缘亦由彼!吾等热血已在长城、热河、冀中为抗日源源洒出,耿耿此心,日月可鉴!对此,我军上不愧天,下不怍地——所有污蔑谩骂,我东北军将士俱用热血一一洗清。此次来沪作战,职及所部一万七千将士亦将用热血明志!
少帅在北平军分会召见东北籍旅平学生会代表时曾言:“我的听从中央,不求见谅于人,只求无愧于心。我断然自信的:第一,不屈服,不卖国;第二,不贪生,不怕死。”念至此,职及部属未尝不叹息流泪。我们向少帅立誓:我67军全体将士将坚定信念,誓死与日寇浴血奋战,即令牺牲,忠魂亦将化浩荡长风,永绕我东北军抗日义旗!
临战依依,不欲尽白,唯愿少帅多多保重,祈天佑中华,天佑东北!
67军军长吴克仁
中华民国26年11月6日
写完这封信后,吴克仁又铺上一张纸,开始为留在豫北67军留守处的妻子写信。
玉茹我妻如面:
结缡十五年,原约相守以死,吾今背约矣!手写此信,吾尚为人间一人;君读此信,我已为阴间一鬼矣。然举国上下,大江南北,胡骑啁啾,倭贼凭陵,生为此际中国军人,亦唯洒满腔热血而卫社稷,竭一身忠诚而报国家而已。
惟愿此身虽去,此情不渝;小我灭亡,大我永存!更望与君来世再结连理,亦可自慰。君当视荣华富贵如梦幻,生死荣辱为常事,听其自然尔。
小儿尚幼,慈母已老,两代重担,君一肩而任,念之伤神!余唯在九泉之下,冥河之畔,深情相祈,与君梦魂相通而已。
诫幼子:王师北定东北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临颖神驰 克仁绝笔
民国26年11月6日
写好信,吴克仁看一遍,而后写上信封,将它们分别装好。
“军长,枪擦好了!”这时,小牛子蹦蹦跳跳地进来,手里拿着两支闪闪发亮的勃朗宁手枪。
“是吗?”吴克仁接过枪,一一拉开枪膛,看看弹夹,满意道,“好,这次没有偷懒。”
“看军长说的——”小牛子笑了,“俺什么时候偷过懒?”
“多了!”吴克仁将其中一支放在包里,手中把玩着另一支,“小牛子,想不想要一把?”
小牛子道:“军长的心头肉,俺敢想么?”
“今儿我就把这心头肉割一块给你,接着——”吴克仁说着将手中的勃朗宁扔给了小牛子。
“军、军长,您、您不是哄俺的吧?”小牛子欣喜若狂地反复看着手中那小巧玲珑,精致得像块墨玉微雕的手枪,眼中全是欣喜。
“小鬼头!”吴克仁怜爱地伸手将小牛子的军帽拉下遮住眼睛。这小牛子原是沈阳的一个乞儿,父亲叫日本人拉到日本做苦力累死了,母亲也被日本人糟蹋死了。吴克仁收留了当时才十岁的他,从此他走上了从军之路。这些年来,他忠心耿耿,好几次在炸弹冷枪前豁命保护吴克仁,吴克仁待他如子如弟。
“唔,还有一个任务,若完不成,这枪我还得收回——”吴克仁板起了脸。
“是!”小牛子一个立正,“保证完成任务——什么任务?”
“什么任务都不知道,就保证完成啦?”吴克仁笑了,“这儿有两封信,你马上替我去送:一封送往南京,交军委会管理部部长张治中将军,请他转呈少帅。这封信送出后,你马上去豫北,另外这封信给太太。”
“军长——”小牛子一下怔住了,“那俺什么时候回来?”
“你不用回来了!”吴克仁强压住自己感情,替小牛子整整衣襟,“你以后就跟着太太。”
“军长!”小牛子脸上没有得意了,他把手枪放回桌上,“这枪俺不要了!”
“为什么?”
“俺要和军长在一块儿打鬼子,俺不去送信!”小牛子现在明白了:军长想借送信让自己躲过这次血战——可他怎么离得开这慈父一般的军长呢?
“混蛋!”吴克仁变了脸,“你敢不听命令?!”
“俺走了,军长您怎么办?”小牛子带着哭腔。
“我怎么办?笑话!我是一军之长,有两万弟兄,离了你不照样作战!快滚,任务完成不好,军法处置!”
“军长——”小牛子还想啰唆。
“滚!再不走,我毙了你!”
“是!”小牛子一挺胸,眼中全是泪,然后接过信转身就走。
“回来!”吴克仁叫住他,拿起桌上那支手枪插在小牛子腰间,又替他擦擦泪,“小牛子,你是男子汉,流血不流泪。记住:我们东北军到哪儿都要打鬼子!”
“军长,俺记住了!”小牛子的泪又一下掉了出来,他一低头,转身走了。
此时,金山方向传来一阵激烈的枪炮声,67军反击日登陆部队的战斗已经打响了!
六 螳臂当车死伤惨重
1937年11月7日晨,金山卫。
进驻金山县城的67军107师接到吴汉翘参谋长带来的主动迎敌的命令后,仓促间未作城防布置就兵分两路向南疾进,攒击日第18师团。
107师原系东北军独立7旅,“九·一八”时正负责当时北大营的警卫,本应该是第一支与日寇交手的部队,可他们在上峰“绝对不予抵抗”的命令下,几乎一枪未发就狼狈撤入关内,可谓丢尽脸面。后来,这支部队又在古北口、滦河一线的战斗中,以牺牲621团团长王志军以下五百人的代价,歼灭了三百多日军,当时平津两地的报纸曾对此大加报道,称赞他们“血洗奇耻”,北平軍分会也对该师通电嘉奖。107师,可以说是东北军中的一支劲旅。
至于日18师团,那也是一支不容小觑的部队:它原是拱卫东京的近卫师团,兵强气盛,是日军的一张王牌。
说到装备,则又有一比:107师经过连年征战,人数已从10900人的中国标准师减至9000人,装有步、骑枪3000余支,轻重机枪200余挺,各式火炮为零。而作为日军模范师团,18师团编成内有4个步兵联队,共有兵员22000人,步、骑枪9000余支,轻重机枪600余挺,各式大炮108门,还有战车24辆,运输车800多辆,还有飞机和海上的军舰支援。单就火力而言,日军的火力几乎是中国军队的十倍!
107师两个旅在参谋长吴汉翘和师长金奎璧的带领下,如同两把尖刀,插入正滚滚北上的第18师团两翼。因攻其不备,所以一下就把敌军剪做两截,日本人当头挨了一棒,有些慌了神,赶忙就地展开防御,遏止攻势。师团长牛岛贞雄还连连向“出云”号上的柳川平助呼救,说是遭到了中国强大阻击部队的拦截,请求支援。
107师成功地切断并包围住日军先头部队第140联队两千余人,应该说赢得了局部优势,是一个围歼这股敌人的机会,可中国军队也因为自己火力不足而对这口到嘴的肥肉徒唤奈何!107师发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攻击,却又一次又一次地被日本人的炮火给挡了回来。金师长急得暴跳如雷,嘴中直嚷嚷:“老子要有一个炮兵团——不,炮兵营的话,这股敌人我吃定了!”他仿佛一个饿了三天的乞丐搂了一罐刚从火炉上提下的滚粥,扔舍不得扔,吃又吃不下去,除了暴跳如雷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18师团在判明来袭部队不过一万人后,立即静下心来,师团长牛岛一声冷笑后,命令第35旅团长手冢省三少将率领两个步兵联队,一个野炮联队从后面攻击107师:“给我狠狠踢支那人的屁股!”107师反而陷入腹背受敌的不利境地!
107师只好放弃攻击,展开防御,竭尽全力抗击南北两线源源不断压来的日军。身着灰色军装的中国军队在南北两面身着黄色军装的日本军队的压迫下,就像一块灰黄相间的三明治——因为这三明治压得太紧,所以日本飞行员根本不敢往下投弹,怕那本来要炸灰色的炸弹炸到黄色身上!而海上的战舰就更不敢贸然发炮,乱轰一气了。中国军队开始和敌人纠缠在一起,与日本人拼体力、拼刀术、拼意志。一平方公里的战场上,黄灰相混,敌中有我,我中有敌,人人自战,步步为营。便是师长、参谋长也用手枪不停点射,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战场上一片枪林弹雨!
战至黄昏,日军方向突然响起一阵军号声,鬼子一听,纷纷退下。原来是日军指挥手冢省三看出与中国人拼体力刀术与意志得不偿失,所以下令后撤,并调集野炮,准备将这支敢于虎口拔牙的中国军队轰为灰烬!
“总算挺住了。”金师长喘口气,欣慰地对吴汉翘道,“真是攻地以追赶,杀人盈野呀。”
“唔……”吴参谋长托着下巴,有些困惑,“日本人没有吃亏呀,怎么就退下了?他们想干什么?”
“报——”这时,一个探子从北面飞驰来报,“北面出现大量鬼子——敌增援部队已到!”
“多少人?”金师长一听,脸一下白了:对付眼前这敌人尚捉襟见肘呢,怎么对付这新增的敌人?
“不下万人!”
“呜——轰!”仿佛证明探子的话似的,他话音刚落,就从北面飞来一发重炮炮弹,十多个弟兄应声倒下。
“快撤!向两翼迅速撤退,到金山县城据城死守!”
“撤!”金师长一声大喝,带着仅剩的四千人从敌人未及合拢的两翼退下。有两个连行动稍微迟缓,一下被南北两面射来的重炮轰为炮灰!107师要撤慢一刻钟的话,将全师葬于此地!
原来,柳川平助在得到牛岛师团长的求助后,马上命令18师团右翼准备闪击松江的第6师团,从107师背后包抄,准备全歼这股中国军队。见107师逃逸,日军马上追上来。107师兵不旋踵,往金山县城急退而去,可因敌人追得太紧,加上当初没有在县城留下一支留守接应的部队,107师根本没有办法在县城站住脚。弃守金山,已成定局!
“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金师长劝一脸愧疚的参谋长吴汉翘。
“不,我不能走。因为我考虑不周,没有在县城留下一支防守接应部队,我该为这一失职负责。”吴汉翘镇定道。
“这——”金师长一怔,又愤然,“这也怪不得我们呀:我们就这点儿本钱,打了醋就买不了盐,如果留人守城,又何来力量攻击敌军?”
“不,一支接应部队是应该留的。现在大错已经铸成,我必须对此负责。临行前,我已对军长立下誓言:誓与金山共存亡,我不能撤!”吴汉翘苦笑道。
“可这于事何补?守肯定是守不住的了。”金师长烦躁道。
“金师长,你快带弟兄们退下,不用管我。唔,若有可能,留下一连人给我。”吴汉翘从一个经过自己身边的士兵手中抢过一挺轻机枪,“我利用县城这房屋缠住鬼子。”
“好吧,我把师部预备营留给你,你好自为之。”金师长心一横,转身向预备营营长下令,而后匆匆穿城而过。
尾追而至的日军浩浩荡荡地进了金山县城,原本想趁中国军队溃不成军之机杀过黄浦江,直取松江、昆山,却突然给街道两旁房屋上射下的枪弹打了个晕头转向,以为中国军队在这里设有埋伏,于是停止追击,逐室逐屋地围剿中国伏兵。这样,吴汉翘和107师预备营的400多弟兄就在县城内和日军捉迷藏。
他们一个一个声东击西,但毕竟人少,一个一个被日军绞杀,最后他们全军覆没,吴汉翘本人也被一个日军机枪手打成了马蜂窝,实现了与金山县城共存亡的誓言。但他们拖住了日寇迈向松江的铁蹄,为中国军队在松江的布置赢得了宝贵的几小时。
“金山失了?”松江县城,吴克仁惊惶地问那在烛光中一身血渍的金师长。
“失了!”金师长抓起桌上的茶杯往冒火的喉咙一阵猛灌,“我要跑慢点儿,也完了。”
“你们——”见金师长这么一副样子,吴克仁把责骂的话一下子咽了回去,可一个师不到一天就溃了,这也太叫人失望了!
“敌人有多少?”
“夹击我们的有两个师团,不下六万人。我肏他奶奶的,那炮火打得,战壕炸平了,就用死尸做掩体;掩体又给炸碎了——妈的,我这张脸上全是兄弟们的脑浆血肉。”金师长抹抹脸,一脸沉重。
“吴参谋长呢?”
“他带预备营留在金山县城拖住敌人,说要和金山县城共存亡——日本人还真给他缠住了。”金师长感慨道,“也怪我们,一听到进攻的命令就来劲儿,想也没想就带弟兄们冲了上去,也没留下一支部队在县城做接应,结果敌人钉住屁股一追,我们就只好足不旋踵地退,金山就这么失的。要不是吴参谋长带预备营的弟兄缠住敌人,敌人现在可就追到松江了。”
“真是难为他了!”吴克仁眼眶发红,“唔,你们师还剩多少人?”
“三千多。”金师长惨笑,“可日本人也给我们宰掉不少——两三千总有吧?哼,要我们也有日本人那样的武器,军长,不是我吹牛,我准把18师团赶进大海喂鱼。可咱太穷,跟日本人比,我们就他妈是乞丐!”
“行啦!”吳克仁摆摆手,“让兄弟们吃饭休息吧,进入阵地,明天还有血战。”
“军长,有援军么?”金师长目光炯炯,像夜晚的猫,“这日本鬼子,不能就我们东北军打吧?这炮灰也该人人有份吧?”
“怎么没份?”吴克仁瞪他一眼,“兄弟部队在上海和日本人已打了两个半月了,你打一仗就吃不住了?还什么就东北军抗日,这是胡说!”
“这不能比呀!”金师长急了,“我们是一万多人对付十万日军;他们呢,七十万对二十万!”
“统帅部有统帅部的难处,前线部队已被正面的日军胶住无法动弹。唉,为什么还不下令撤退呀——搞不好,会跟你们师似的,被敌人缠后足不旋踵!”吴克仁担忧道。其实,他更担心的是:上海守军若坚持不退,他们67军又抵挡不住日军,松江失陷,致使守军退路被切断,那才真是不可收拾呢。
“军长,统帅部是不是要我们为上海参战部队缠住敌人?”金师长盯住吴克仁问。
“是又怎么样?”吴克仁没好气道,“要不是吴参谋长舍命缠住敌军,能救得了你?他为你做出了这样的牺牲,你就不能为别人也做出这样的牺牲?”
“这不一样呀:吴参谋长是东北军,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别人可不一样!”金师长叫了起来。
“有什么不一样的?”吴克仁生气了,“中华民族都是一家,中国军队都是亲兄弟。金师长,我告诉你:东北已经沦陷,因无兵源,我们东北军也渐渐打完了,收复失地、驱逐倭寇的任务,只能靠其他部队来完成。要依你这门户之见,谁愿意帮你收复失地?”
“军长,只怕你这样想,人家并不这样想!”金师长冷笑。
“去吧去吧!”吴克仁挥挥手,“西城的防卫就交给你了。这次守城,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后退一步。我不妨把话讲透彻一点儿:后撤的命令,我是不会下的了——除非军委会下。但你知道,军委会绝不会下这样的命令的。你就把这里当作埋骨之地吧!当然,这话不要对弟兄们讲,对他们讲的是:坚持下去,就有希望。”
“明白了。”金师长立正,又凄然一笑,“其实,吴参谋长并没有救我——只是让我多活两天罢了。我们都不过是一枚枚在不同战役中为保车而被丢弃的卒子!”
“明白了就好。金师长,我们与其因丢失阵地而被军法处置,还不如就与日本人战死在沙场上,毕竟,所有的苦难都是这些日本人给我们带来的。这账,我们只能找日本人去算,明白么?”
“明白!”金师长敬礼而去。
“机要员!”吴克仁叫道,待机要员进来后,他口述电文道,“南京军委会蒋委员长、嘉定淞沪前敌总指挥部陈总指挥:此日我军主力师在金山与敌相拼,被敌击破,金山已失。据报,乍浦守备师亦已被敌击溃,右翼62师已无枪声,估计也被击溃。松江已成孤城,然职部决心与松江共存亡,为我军主动争取时间。唯望统帅部当机立断,下令全线转进,为中国下一步抗战保存力量。如此,则克仁及67军万余将士赴死亦无怨无悔。特此奉告,职:吴克仁。民国26年11月7日叩。”
清晨七点,集结完毕的敌6师团及18师团一部在上百架飞机,近千门火炮的支援下,出动二十多辆坦克向松江县城发起进攻,艰难万分的松江保卫战正式打响!
七 孤军奋战慷慨赴死
南京,军委会。
“委员长,三天已过,前方战事并无进展。”白崇禧又忍不住了,硬着头皮向一脸心事、满面愁容的蒋介石建议,“而且,据前方零星传来的消息,上海不少守军在得知日军在金山卫登陆的消息后,担心后路被断,军心已大为动摇,有崩溃之势。此时再不下令撤退,则不仅后路将断,而且正面易溃,两下夹击,后果不堪设想!”
“娘希匹!日军登陆的消息是谁走漏的?这不动摇军心么?”蒋介石不着边际地瞎骂,“查,查出来严惩!”
“委员长!”白崇禧一声叹息,想笑又不敢笑,“金山与上海近在咫尺,日军登陆的炮声上海市区还听不到么?还是下令撤了吧!”
蒋介石又盯住何应钦,问:“敬之,你认为呢?”
“委员长!”善于察言观色的何应钦看出蒋介石已有意放弃上海了,于是大着胆子道,“我同意白副总长的建议。”
“你们以为呢?”蒋介石觉得只有这两级阶梯这台还太高,不好下,于是又问屋内的其他军政大员,大家纷纷点头。
“唉——难道淞沪会战就这么虎头蛇尾?”蒋介石心有未甘脸有不服,“我们如何向全国人民、向死难的弟兄交代?”这次,他不好意思提向“国际友人”交代了。对这群他原先寄予厚望的“国际友人”,他已失望透顶!
“还要不要南京?”蒋介石又问。
“委员长,我们部队若能主动撤下来,有序地进入吴福锡澄二线阵地,就可以凭借已有的国防工事逐次抵抗日军,保卫首都呀。”李宗仁好言相劝。
“报——”一机要参谋拿着一沓电报进来,“淞沪前敌总指挥陈诚来电:前线各部队已严重不稳,整个防线呈动摇状,千钧一发,请统帅部立即作出下一步决定。中央军总司令张发奎来电:部队已陷入极端混乱状况,各级司令部已很难掌握所属部队,请下令后撤,再晚,整个部队就溃了。另外,陈总指挥还转来了驻守松江的67军军长吴克仁来电——”
参谋将吴克仁7日发出的电文念了一遍,当大家听到“职部决心与松江共存亡,为我军主动争取时间”时,无不动容。
“委员长,下令撤吧——下令撤退总比自然溃散有面子吧?”白崇禧恨不得踢这固执己见得叫人不可理喻的家伙两脚了——这他妈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么?
“好吧。淞沪守军即刻全线转进,进入二期会战,固守京沪线固有阵地,拱卫南京。”蒋介石终于痛下决心,“墨三,这命令由你转达,要陈诚立即执行!”
“是!”淞沪战区副司令长官顾祝同一挺胸,转身出去,一道早就该下的命令终于传出了。
然而,已经晚了。此时,淞沪战场上几十万部队已经“溃了”。左翼19集团军总司令薛岳在下达完撤退令后,正在与67师师长黄维通电话,了解前线情况,突然惊叫一声,话筒里就没了声音,把对面的黄维吓了一跳——后來才知道是一支日军的侦察部队偷袭了薛岳在安亭的总司令部,他的卫队被日军打得人仰马翻。刚满四十岁的薛岳到底年轻,手脚麻利,居然从日军的炮火中逃了出来,扑入河中,泅水逃出。上岸后,正好碰上15集团军18军14师霍揆彰部。霍师长见这位陆军上将被冰冷的河水冻得面目青紫,忙脱下自己的军大衣给他穿上。
“他妈的日本人,这次我可出洋相了!”薛岳一边换衣一边跳足大骂,“这笔账老子早晚要算!”——这话他倒没有吹牛:这位在淞沪会战中险些成为日本人俘虏的陆军上将,在后来的长沙会战中包歼过日军,成为一代抗日名将!
中央军17军团军团长胡宗南,这位蒋军四大主力之一的上将,也跑得十分狼狈:他设在南翔的军团司令部也遭到了日军特遣分队的袭击,司令部和警卫给打了个人仰马翻,坐拥五十万大军、跺下脚西北都要颤上三天的“西北王”也急匆匆撤退了。
集团军总司令、军团长尚且如此,一般的将士就不用说了,那股子乱七八糟的劲儿,就好像树上一个巨大的马蜂窝掉在了地上,蜂窝里的蜂子马上嗡嗡叫着乱寻出路,你拥我挤。
时任19集团军第2军9师炮兵见习中尉的金柏源事后回忆当时部队溃撤时的情形时这么写道:“战场形势突变,大军仓促后撤。茫茫黑夜,十几万大军挤在一条路上,大多数跟着部队跑,少数离队逃跑了。这时,最艰苦的要数我们炮兵了,骡马因为防空都留在了后方,前方是小路,拆卸下来的炮要靠人抬,兵败如山倒,途为人塞,真是寸步难行。只看见轻装的步兵过去了,也看见军长李延年换了长衫跑过……再前进沿路都是被敌机炸毁的一片瓦砾废墟、折断的电线杆、杂乱的电线、满目的疤痕,路旁的池塘浮着多具已被水浸泡多天的胖大尸体,更凄惨的是路旁躺着哀叫的伤兵:‘做好事,补我一枪吧。(《宁为战死鬼,不作亡国奴》)。”
总而言之,这是一场名副其实的大溃退,其情形有如黄河决堤,狂流乱注。大家争先恐后地往后跑,当官的找不到当兵的,上级的命令只能下达到师一级——失去了长官、编制、系统的军队纯粹就是一群乱哄哄的乌合之众,只会逃难而绝不会有什么像样的抵抗,因此,军委会指望他们转入京沪线既有国防工事进行逐次抵抗的计划也几成了泡影——这支乱军只想逃命。
可是,不管怎样的乱七八糟,如何的狼狈不堪,这支七十万人的大军毕竟全从上海撤下来了。
1937年11月9日,松江。
这两天来,吴克仁和万余名东北军兄弟以及松江县城都经历了有史以来最为惨烈壮观的战争洗礼。这场战争,使他们真正明白了由桂系头目李宗仁喊出的“焦土抗战”究竟是怎么回事!
中国人不怕日本人,尤其是东北军——关东大汉身高体壮,在日本小个子面前,还占有体态和气势上的优势,要是与小鬼子面对面的话,他们眼皮都不会眨一下。可中国人却真是怕日本人的炮火:攻城前,日本人那密不透风的炮火,就像一张网一样罩住了松江县城,一时间,整个松江就像一下子被扔进了一个熔炉,日军第一轮炮火后,县城面目全非,到处都是断壁残垣!
负责东西两线联络的传令兵更是对这彻底变了样的城池一片茫然——这他妈的命令该往什么地方送?坚硬的建筑尚且被炸得这么七零八落,那血肉之躯就更是一塌糊涂了:随着中国守军在县城内构筑的简单工事被日军炮火一层层地剥去,67军的弟兄只好用自己的身体去抵挡日军的炮火。阵地上到处是残肢断脚,烂头碎尸,搞得负责统计伤亡人数的卫生官两眼茫然,根本就没办法搞清一堆血肉模糊的“遗物”究竟是几个弟兄的。
作为炮兵专家的吴克仁看着敌人的炮火这么肆虐,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他真觉出了在这场战争中作为一个中国的将领的悲哀了:你正义、你有理、你愤怒、你不平,可你既无还手之力,也无招架之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部下被敌人的炮火化为灰烬!
就这样,67军在枪林弹雨中死死钉在了松江,顽强地將敌第5师团及18师团大部抵挡在松江城外,成了上海七十万我军的守护神。然而,两天下来,不仅江南名城、上海的母亲城松江给打破打残,英勇仗义的67军也已十折七八。师老且疲,加上弹尽粮绝,已经是危在旦夕!
“吴军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松江县城银行地下金库内,吴克仁接到了中央军总司令张发奎的电话。
“援军来了?”吴克仁忙不迭道——现在对他来说,最好的消息就是这个了。
“不是……”张发奎有点儿尴尬,“是委员长下令上海守军全线转进——”
这他妈算什么好消息?一道早就该下的命令拖上几天,叫大家吃尽苦头后再下,就成了“好消息”么?吴克仁气不打一处来,忍了忍,才道:“那么,我们该怎么办?是不是也全线转进?最高统帅部给我们的命令是死守七十二小时,战至今日,已差不多了,不能厚彼薄此吧?”
“吴军长,你也知道,统帅部的命令今儿刚下达到部队,部队一下炸了营,各路大军乱得一塌糊涂,正在从你部防线后面狼狈逃窜。人多军杂,退路又窄,现在过去的也就五分之一,所以——”张发奎也觉得这命令难下:别人全在逃命,却叫人家死守,这也太难为人了。“克仁兄,你是明白人,我就不多说了。”
“我当然明白——”吴克仁忍了忍,这才把“我们东北军只配给人背黑锅做替罪羊”这句话给咽了回去——现在说这话,有什么用?
“既然部队已经后撤,司令部可不可以抽调一两个师来增援我们?战至今日,我们已十损七八,剩下不足四千人了,日本人可有两个师团在围着我们打!请张总司令看在少帅的面子上,给我们拨点儿增援部队吧,否则,孤城危矣!”吴克仁眼中噙泪,语气凄恻,他已明白:在整个淞沪战场,他们已成为注定要被抛弃的一枚死子,等待他们的只是灭亡。他不怕死,他只想在死前再重创一下骄横的日本人,为东北争光,为少帅雪耻。而这,需要援军。
“吴军长,你的苦衷我明白,也很愧疚:当初,我因为正面吃紧,就把本该用于侧翼反登陆的几个师用在了正面中央地带,使得你们孤军奋战,伤亡殆尽。我——”张发奎有些动感情,顿了顿,又道,“可是不瞒你说,现在军队已呈兵败如山倒之势,我的电话只能打到师部一级,没有一个成建制的师可以调用,这样,我又怎么调援军给你?我没有部队,只有乱了编制不听命令的溃兵!吴军长,对不起了!”
吴克仁冷笑道:“我们东北军被人对不起,又岂止这一次?虱子多了不痒!”
“吴军长,我——”张发奎想挂掉电话,可又觉得有些不忍——他这一挂,挂掉的不仅是电话,还有67军这支流亡之师啊。
“张总司令,我们这支队伍算是葬在松江了,请司令以后替我们多杀几个鬼子,也算我们没有白死!”吴克仁眼圈一红,拿电话的手直抖。
“一定一定!”张发奎久经戎行,人世沧桑见得多了,可也忍不住湿了眼,“老兄多多保重,再见!”一咬牙,扔下了电话。
再见?吴克仁惨笑着放下电话,这个祝福倒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