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贤妻巢菊初
2019-10-11刘纬毅
巢菊初(1930—2016),江苏武进人,生于天津。其父巢章甫,名章,以字行,擅书画,精鉴赏,为张大千弟子。菊初受父亲熏陶,自幼喜爱书法绘画。1947年耀华学校毕业后,考入北平京华美术专科学校。1948年10月作梅花一帧,参加在上海举办的大风堂同门画展(“大风堂”为张大千室名)。作家雁声在《菊初书画》一文中称赞:“老梅秀石,着墨无多,可是玲珑峭拔的神韵直扑纸上。”
1949年1月北平解放后,考人华北人民革命大学。当年8月毕业时,组织上考虑她行走不便,要照顾留在北平。但她不要照顾,坚决要求到革命最需要、最艰苦的地方,便分配来到解放不久的太原,先参加整理敌伪档案,后分配山西省中苏友好协会工作。
巢菊初(一九四九年)
1952年刘纬毅、巢菊初结婚照
1950年2月毛泽东主席和斯大林签订中苏友好互助同盟条约后,我国一边倒,大力宣传苏联社会主义和中苏友好。山西也一时放映苏联电影,举办苏联图片展览,出版《良师益友》刊物,菊初都参与具体工作。不久苏联专家来太原,援建热电厂、重机、中苏民航太原机场等。为了解决这些单位中方人员与苏联專家交流的语言困难,领导任命她为俄文组长,聘请两位俄文教师,办了两所俄文夜校,在苏联援建单位中招收八十多位学员。学习半年,反映很好。社会上也兴起了学俄语热。那时《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年近卫军》等苏联小说,很受读者欢迎。领导让她联系一些教授,举办苏联文学讲座。菊初先后请山西大学中文系陈迩冬教授(后调人民文学出版社)、李百凤教授(后调河南师范大学)、马作楫讲师,分别作了高尔基、托尔斯泰、普希金、法捷耶夫等作家及其代表作的介绍。每场听众百余人。这些活动,报纸上经常作报道。学习苏联、宣传苏联的气氛十分热烈。
1950年10月我国出兵抗美援朝后,中央迅即成立抗美援朝总会,各省市成立抗美援朝分会。山西分会会长为副省长王世英,王调往北京后为副省长邓初民。秘书长为李涛。菊初为秘书。分会与中苏友好协会合署办公。当时首要任务是响应总会号召推行爱国公约,发动与组织全省人民捐献飞机大炮。分会多次与各群众团体开会,下发联合通知,动员群众认捐。至1951年5月,全省共捐846.3亿元(旧人民币),可购买战斗机57架,超过原认捐27架的一倍以上。同时群众还为志愿军战士赠送大量慰劳品,如毛巾、肥皂、鞋、袜、牙刷、钢笔、扑克等。1952年4月志愿军归国代表团、朝鲜人民访华代表团先后在太原、榆次、阳泉、长治等地作访问报告等,菊初都参与其具体工作。她文笔好、出手快,常及时为《山西日报》提供新闻报道。以分会为主、与各群众团体的联合通知以及分会的工作计划、总结、报告等文件全由她拟稿。曾多次向王世英、邓初民、史纪言请示或汇报工作。史纪言还点名让她去北京向华北局宣传部长张磐石汇报山西抗美援朝工作。
1954年,菊初调中共太原市委宣传部文艺处工作,常到市属文艺团体了解情况,帮助解决问题。1955年至1958年先后参与接待苏联小白桦树歌舞团、罗马尼亚云雀歌舞团、哥伦比亚歌舞团、梅兰芳剧团。这些艺术团均在柳巷的山西省交际处(现为金元宝酒店)下榻。演出在柳巷的山西剧院。梅兰芳剧团来时,柳巷的长风剧场刚刚建成,即迎来贵宾。梅兰芳演出《贵妃醉酒》后,还与巢初等接待人员合影。
20世纪50年代为了筹办太原画院事,菊初前去征询曾任山西省图书博物馆馆长的柯璜老。谈完工作后,菊初在悬挂的张大千山水画前注目,为能在太原看到张大千画而稀奇,柯璜为在山西还有人懂张大千而惊喜,于是二人侃侃而谈张大千和画坛艺事。我们临走时,柯璜赞菊初“乃珪璋之女也!”
1961年10月北京秦仲文、吴镜汀、王光宇三画家来山西参观,菊初在迎泽宾馆组织一次座谈会,画家当场挥毫。
1962年3月下旬,组织画家靳及群、祝焘赴西安参观,与西安画院石鲁、康师尧、赵望云等画家座谈,适画家李琦亦赴西安访问,均作艺术交流。康师尧还为菊初画了淡笔写意的《菊花》及《林中月下美人来》两幅。惜放在办公室“文革”中丢失。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菊初工作特别繁忙,经常加班至深夜十一二点,还有两三次通宵达旦。在极其有限的业余时间不忘习作书画。1959年至1962年四次参加美展和书法展。省书法协会会长郑林赞其书法既有瘦金体风格,又有陈老莲笔意,不乏灵动、秀丽之美。其仕女更惹人注目,“题字瘦金美无度,美人眉眼似敦煌。”(陈邦怀语)1962年7月1日省城书画界在迎泽公园举办书画展,菊初有“何必上古”“俯首甘为孺子牛”两枚印章参展。并当场应邀与太原市副市长任善征合作,任作诗,她挥毫。诗曰:“安排青橙赤紫,总和春夏秋冬。藏经阁内聚群伦,个个妙手夺天工。”二人拿起展示后,众人热烈鼓掌,记者忙着拍照。
此间,菊初给我刻了两枚印章:一为“纬一”,一为“知足知不足,有为有弗为”。后者鼓励我物质生活要知足,工作和事业要看到自己的差距继续努力;事业要确定主攻方向全力为之,不要面面俱到。我十分珍重她的箴言。
1966年8月的一天上午,她在骑自行车上班途中被一汽车撞倒在地,使本已左腿骻骨脱臼雪上加霜,不能行走。经北京、天津骨科专家方先之等诊断,均认为不能手术,只好保守疗法。即不要行走、不能负重,静卧在床,针灸治疗。1969年我们从天津回来后,就请来参加巡回医疗队的常慧芬大夫(即后来确认为义女房晓芬的母亲)来扎针。经两个月针灸,疼痛好了些,但走路仍艰难,自此就一直病休在家。1987年离休。
菊初有一定的艺术修养,站得高,能品评,与画家力群、赵延绪、张怀信均有多次艺术交谈。天津美术学院阎丽川教授还赠送水仙、梅花两幅画。太原画院院长靳及群20世纪80年代赴北京举办个人画展前,在夫人、儿子帮助下,将准备参展的作品全部带来,让菊初拣选。最后她认为有两幅作品中有败笔,不宜参展。靳点头称是。被省委授予山西十大艺术家之一的朱燄,从20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逝世前,常与菊初交谈书艺,菊初也毫不客气地挑眼。一次朱燄有事不能前来,便在来信说:“您是我最钦佩的批评家。”
1951年6月11日《山西日报》刊登巢菊初报道
菊初有才学,容貌好,温文尔雅,具有人格魅力,人缘特好。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上中学时的老师孙养林、王福重、姚襄立,同学卢学勤、李燕萍、乐静敏等,新中国成立后都远隔千里,但直至新世纪初还联系不断。1998年耀华中学70周年校庆时,大部分当年的学生都返校参加盛典。菊初未能返校,几十位同班同学便买一把折扇,一一签名后送给菊初。深情厚谊是何等感人!
离岗病休四十多年,原来工作单位的领导和同志李涛、王琛、于纯华、孙彪、刘振华、刘静山、方德贞等人还常来看望她。孙彪对着我说:“你可得善待小巢,这么好的同志要好好照顾呀!”
省文物局原局长刘静山、省文物商店经理王汉三都九十岁了,还在儿子、姑娘陪同下,来看将近八十的小巢。王汉三对她因病伤不能施展才华,甚为惋惜。将写好的诗送给她。诗云:“子系鸟中杰,彩华冠众禽。尽管有彩羽,不得一展屏。”50年代结识的王腊梅、贾桂花、李妙贞,更是亲如姐妹。
一九五三年刘纬毅、巢菊初夫妇在太原市人民公园
她外边来信、包裹也多,名字中“巢”字手写时上边“巛”经常写成两点一撇。一次邮递员将“巢菊初”唤成“果菊初”。从此,有人就戏称“小巢”为“小果”。
1996年前我们住在省图书馆宿舍,一直吃食堂。每逢过节,她的朋友总要送点食堂吃不到的食品,如油糕、丸子、红烧肉、熏鱼、糖醋鱼、火锅、馅饼等。邻居都说小巢的同志真关心她。
2006年,50年的故交方德贞,因儿女均在北京要返京养老,离别前写了《赠小巢老友》诗,谓:“不畏艰苦革命,抗美援朝有功。历来工作出色,所在皆多挚朋。病休多年在家,魅力不减喜人。书画众人称颂,相夫治学有声。灿烂磊落本性,清清白白一生。吾因年老返京,依依离别之情。唯愿多多保重,恭祝伉俪康宁。”
2014年农历八月二十日是菊初85周岁生日,我写了一首打油诗:“秀外慧中为天性,冰清玉洁一平生。翰墨丹青人称颂,巢章爱女不虚名。”请老友杨慧敏书写并画一兰花送她。次年三月八日,是我们结婚六十三周年纪念日,我也以打油作纪念:“喜结连理六三载,求索问学总相伴。同心同德从不猜,历久弥亲乐陶然。”同时给她买了一个玉镯。她戴上抚摸后又下意识看了看(此时已失明),说挺好的,送给小毛(即义女房晓芬)吧。
2016年7月27日,照例我喂她吃中午饭,喂完一小碗后,我问行不行,她说:“行了,你休息去吧。”我便回到我的卧室午休。保姆小程收拾完后,便躺在与她同室的床上休息。下午两点我醒了过去看她,她一动也不动,摸她胳膊也不动,叫菊初也不作声,小程醒了也过来叫她,见情况不对就赶快叫120,急救人员来后忙做心肺复苏术、心脏胸外按压,还不行便送到山医大一院急诊室,终因呼吸心跳骤停抢救无效而辞世,终年八十七岁。
她突然辞世,使我心如锥刺,悲痛万分。人们在劝慰的同时,有的说她安安稳稳没有一点痛苦走了,这是她的福;也有人说这是好人有好报应。
巢菊初《仕女》
1995年太原市委宣传部的同志看望病休不能下地的巢菊初(左三)
好多人说我照顾她几十年不容易。实际上她也帮助我几十年。她对我是有大恩大德的。当年我们结婚时,有七八位男性追逐她,还有两三位领导给她介绍,但她独看中了我,使我终身幸福。她学养比我强,旧学知识比我多。我在阅读古籍中,不懂的地方总是先问她。遇到不认识的草书、篆字都得向她请教。那年柯璜赞美她“珪璋之女”,回家路上我就问她是哪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凡我写的文稿,总要先让她挑眼。1989年我应邀写的《中国地方志》书稿,她从头到尾都字斟句酌作了加工。特别是1997年出版的《汉唐方志辑佚》,她也付出很大心血。今年我在增订版的《补记》中写到:“当年这个书名就是她改定的。她还从《世说新语》《太平广记》中辑出佚文数十则。因而我原打印稿上署名我们二人,但她删为一人。后来我在《前言》中增写‘得到巢菊初鼎力相助,她也去掉了。無奈我也就尊重她那一向低调、淡泊的作风,使二人的合作变成一人的成果了。20世纪90年代末至21世纪初,我们陆续看到了陈尚君、何九盈、刘跃进诸教授对该书既有肯定、又多批评的文章后,她鼓励我:咱们用几年功夫,精心修订增补,回报学术界和社会上的关切。在几年的修订中,我俩常常切磋佚文的句读。现在增订本出版在即,而伊已驾鹤,不禁感慨!然梦想成真,又可告慰在天之灵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