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美女性创业追梦的生命史诗——周励访谈(上)
2019-10-11北京王红旗
北京 王红旗
周励,美籍华人作家。生于上海,1969 年赴北大荒兵团,1972 年上大学医科,1985 年赴纽约州立大学读MBA,1986 年创业经商。
1992 年发表自传体小说《曼哈顿的中国女人》,销售达一百六十万册,该书获得十月文学奖和中国首届“中山杯”华侨文学奖,被评为20 世纪90 年代最具影响力的文学作品之一。2006 年出版《曼哈顿情商》。近期发表《南极追梦》《穿越百年,行走南北极》《极光照耀雪龙英雄》《攀登马特洪峰》《生命的奇异恩典》《飘逝的最后炉香——与夏志清谈张爱玲》等。
2006 年和2011 年应邀作为中国作家协会代表大会的海外特邀嘉宾。2005 年和2015年分别应邀参加胡锦涛主席、习近平主席在纽约华尔道夫酒店的接见活动。担任纽约美华文学艺术之友联谊会会长。
合灵而生:生命之“圆杯”与“项链”
王红旗:
20 世纪90 年代初,中国社会改革开放、市场经济急速发展,80 年代的出国热潮仍汹涌澎湃。从女性生存现实来看,城市女性“国家安置就业”的理想模式被解除。诸多女性随着“下海潮”在沿海、偏远地区冲破传统男权文化的角色规约,试图挣脱附庸男性的地位而独立于世。女性在自谋职业或自主创业的过程中开始崛起。1992 年7 月,你的自传体小说《曼哈顿的中国女人》,由北京出版社出版,发行量一百六十万册并登上国内畅销书榜首,2002 年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再版。这部作品在真实生活的基础上,书写了留学美国的知识女性创业奋斗的感人故事。这部小说,不仅以“崭新的题材和人物形象”在当年点燃了思想伦理正在发生激变的中国人,尤其是深藏“出国梦”的知识女性,点燃了她们创造精彩人生与自我实现的智慧勇气。而且在21 世纪的新全球化时代,仍然以主人公的梦想、激情、独立、自信,向生命巅峰攀登的亲历经验,女性精神自我的真实存在感,启发人们坚韧挑战人生极限,执着奋斗,勇敢前行。这部四十多万字的长篇自传体小说,成为当代中国文学史上留学生文学的经典,呈现出当代女性精神成长的多重价值。
请问,你当时那么忙,为什么要写这部自传体小说?
周 励:
的确,我写这部书的“序言”时,除了手下这几张空白的稿纸外,周围尽是堆得满满的客户发来的英文传真、函电、国际快邮信件、来样、合同、信用证……写这部自传体小说的初衷,就是扉页上的题词:“此书谨献给我的祖国,和能在困境中发现自我价值的人。”我在作品结尾这样写:“曼哈顿距离北大荒并不远,我们从东方到西方,奋斗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奋斗,才能带来更持久巨大的幸福;只有奋斗,才能创造出人生的价值和尊严,创造出激情和人生的快乐。”
王红旗:
这是发自肺腑之言,女主人公朱莉亚与祖国命运息息相关的自强奋进,这股精神生命的火焰构成了作品独特的诗意壮美。小说用侃侃而谈的语言,爱情与苦难、拼搏与事业双重文脉的架构,彰显出一位华人女性在曼哈顿,从一无所有到最后梦想成真的历程。她与美国客户比肩而立,漫长谈判,签订合同,架起民间中美贸易桥梁,同时也收获了跨国婚姻与幸福家庭。朱莉亚,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甚至遭遇绝境,都一直向着自己的人生理想继续攀登。朱莉亚是叙事者“我”与作者周励“和灵而生”的鲜活合成。
请谈谈你的“梦想与激情”精神从何而来?与童年、家庭与时代的影响有关吗?
周 励:
是的,至今我还能感觉到,我的金色童年,是人间最美的图画,是我一生中最珍贵的日子。从孩童起,我血液中就浸透了对祖国的热爱。我的自传体小说《曼哈顿的中国女人》第一章《纽约商场风云》于1992 年第1 期刊登在《十月》杂志,第四章《北大荒的小屋》刊登于《十月》同年第4 期,边写边登,写了九个月,有时含着泪水难以继笔。我是属于自由投稿。当年我常去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图书馆阅读国内文学刊物,如《十月》《收获》,也阅读了不少欧美作家的作品,大量观看欧美经典影片,经常写日记,《曼哈顿的中国女人》绝大部分是我写在日记本上的。在繁忙的业务活动中完成最后一章《曼哈顿的中国女人》。书名是根据20 世纪80 年代末纽约客户对我的称呼而定,那时在纽约商场来自中国大陆的中国女人并不多。
1992 年初回国洽谈业务,我抽空专程去北京拜访了《十月》杂志的总编谢大钧和责编王洪先,并且与北京出版社签了十年五万册的合同。没想到这本书于7 月出版引起轰动,最后竟发行了一百六十万册。
我喜欢阅读,写日记和读书笔记,这是在小学养成的习惯。那时候老师常在课堂上读我的作文。有一次外校校长来小学听课,老师让我们解释唐诗《渔歌子》中“桃花流水鲑鱼肥”一句。我举手说:“那是树上的桃花瓣飘落水中,鲑鱼追逐花瓣的情景。”课下我如痴如醉背诵的唐诗宋词,在北大荒的岁月里为我带来力量,就像苏联孩子们背诵普希金诗集。在市少年宫篝火晚会上我和小伙伴们昂首歌唱《金色的童年》《让我们荡起双桨》接待世界各国外宾。所以我把《曼哈顿的中国女人》第一笔稿费捐给了上海市少年宫,我那时是合唱队队员。小学毕业时,班主任在我这个中队文体委员《学生手册》上的评语是“爱憎分明,兴趣广泛”。
早期儿童教育、文学启迪,特别是成长环境,对人一生的命运多么重要。
王红旗:
你的童年回忆让我也想到那时的纯洁与阳光。读你的近作《曼哈顿情商》,恰如《曼哈顿的中国女人》的“姊妹续篇”,《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共有六章:《纽约商场风云》《童年》《少女的初恋》《北大荒的小屋》《留学美国》和《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内容每章自成一体而首尾相接,形成一个女性生命历史的时空之“圆”。《曼哈顿情商》则是以《唤醒你心中的巨人》开篇,以“情商”为线索,穿起六个篇章——《原画再现:曼哈顿的20 个春秋》《曼哈顿情商:如何作美国的买方代理》《当灾难降临时,回忆九一一》《缤纷时空:曼哈顿社交生活感怀》《亲吻世界:镌刻在心灵岩洞上的壁画》。“情商”如爱的情感经线贯通字里行间,给文本注入了心灵之爱的温馨。总体看来,第一部是自传体小说,大部分素材来自真实生活。第二部作品属于“非虚构”纪实文学。一个共同的特点是:从女性视角“自植灵根”,演绎女性自我领导力与社交艺术,刚柔并济,将国际商业舞台的激烈竞争化为共赢之举。两部作品发表时间相隔十四年之久,《曼哈顿情商》不仅是对《曼哈顿的中国女人》真实人际关系的解读,也是对其留白与悬念、事件与人物,水落石出的回视与补叙。如果说《曼哈顿的中国女人》的结构,是从朱莉亚的自我生命原点出发,经过历史文化与社会结构“时空隧道”的涅槃,在美国商场竞争中形成越来越宽宏的“圆杯”,那么《曼哈顿情商》里执着的寻找,就如一串朱莉亚在美国日常生活的项链,搭在《曼哈顿的中国女人》的“圆杯”之颈上。两个文本同样是一个“合灵而生”的精神整体。这种潜藏在文字内的精神结构,让读者能够更深层地理解作品中的朱莉亚和现实生活中的周励,及海外华人知识女性的心灵奥秘。
你是否有意这样安排两部作品的互补结构,还是一种叙述的必然?
周 励:
你阅读得如此仔细。我没有意识到两本书都是六个章节,这是巧合。第一本书用九个月写成,第二本书用了六个月写成,这里特别要感谢我的责任编辑、上海文艺出版社的陈先法,因为他的热情催促,我根据工作日记、旅行和读书笔记匆匆写成《曼哈顿情商》,全书精髓是封底的一句话:“我的最大财富不是一切与物质有关的东西,而是血液中与生俱来的激情。”在那个年代我的初恋都是帕拉图式的,激情伴着痛苦,短暂的快乐都来自一句话、一封信、一幅画、一个眼神,我写的《少女的初恋》《北大荒的小屋》是大时代背景下纯洁的精神之恋的缩影。今天的年轻读者也许较难理解。渴望真爱:初恋、爱情与婚姻情感史
王红旗:
《曼哈顿的中国女人》里,朱莉亚为追求真正的爱情,历尽坎坷。从中学时代花季少女的情窦初开,复旦校园无疾而终的初恋,到“北大荒小屋”的爱情,只留下刻骨铭心的痛,还有藏埋在心底的和钢琴老师的绝望爱情。你在作品中这样写道:“为什么我这一生中遇到的,都是没有婚姻的爱情,要不就是没有爱情的婚姻呢?”那是女性情感最孤独的漫长岁月。小说以朱莉亚的情感为线索,层层递进,桩桩事件的安排都很有反思自我与历史的“妙意”。十年“文革”,剥夺了人们一切“爱的权利”,却挡不住勇敢的朱莉亚追求真爱的执着,她在追求真爱屡屡失败的情感苦难中,表现出自信、坦诚与乐观,闪现着人性真善美的光亮。中学时代,朱莉亚与比她高一个年级的男同学——巴金的侄子,一起去看望巴金,她指着一大排空的书架,流露出来自肺腑的悲哀。后来“我”给《文汇报》写了封信,信最终被退回学校,由此一个少女的朦朦胧胧的幻想之爱也被折断了翅膀。朱莉亚真正的初恋是裴阳,书中写到许多她与裴阳之间的精彩细节,都充满着对爱情价值的诗意沉思。更奇妙的是,朱莉亚在美国与麦克先生结婚前夕,却收到裴阳这位断断续续交往了十八年的初恋男友的圣诞贺卡,里面谈到他在复旦大学结束了十年的审查,心情不错。到此,我的思想再次进入作品的更深层,真正的爱情是一种志同道合、精神合一。如今物欲横流的社会,诸多人放弃了对真爱的追求,而你对纯洁真挚的爱情书写,在这样的现实面前更具有意义。
请你具体谈谈你的初恋与爱情,你书中的两位男性,一个是中国的裴阳,一个是西方的麦克,如何表现其不同的性格差异?
周 励:
有朋友讲,麦克有点像《战争与和平》中的彼埃尔,厚道、善良、透明,他是德国出生,20世纪80 年代留学美国,读博士时才二十多岁,在大学我们相识相知相爱,当时他已在纽约华尔街工作,他是学者型的典型德国人,痴迷瓦格纳歌剧,同时也有德国人的固执,他喜爱回忆少年时代德国孩子们唱的美国流行歌曲,和大学代表毕业生发言的情景。对他来讲,数学像诗歌一样美妙。记得1996 年结婚十周年,我们一起去曼哈顿三大道看电影《廊桥遗梦》,我感动得泪水盈眶,禁不住啜泣起来。电影结束后我们到62 街一家法国餐厅吃饭,烛光下麦克突然对我讲,朱莉亚,我也许不能够给你那么多激情与幸福,如果你有婚外恋,请不要告诉我就行了。我非常感动地摇头。他确实像《战争与和平》中的彼埃尔。少女时代初恋的裴阳完全是另外一种类型的人,他才华横溢,雄心勃勃,随着时代潮流之变而变,深陷政治旋涡。当年他在复旦负责编写《批判H 小集团文集》,几位大学生包括我的朋友胡守钧、李伟德被关押整整七年,尽管裴阳本人对关押他的人未必有丝毫好感(否则他不会那么同情我的遭遇),但在那种环境下,优越的地位、虚幻的理想抱负让他闭起了一只眼,去批判这些昔日学友。
粉碎“四人帮”后,裴阳如梦初醒,接着他又挨了七年整肃。从大局看,裴阳也是十年浩劫的牺牲品,所以我才去找复旦党委书记,请求将他调离复旦,竭力帮助他。他的命运变迁和我们的“精神恋爱”犹如《日瓦格医生》那样的宏大叙事,穿插着1976 年后在外滩散步,在德大西餐馆,他背诵顾工的诗《假如命运向你发动袭击》,我“回击”他,背诵起普希金长诗《欧根·奥涅金》最后一段,达吉亚娜对奥涅金的表白,引得他一时震怒推门而出。
当代人很难想象十八年之恋,居然没有碰过一根手指头却又源远流长。我动笔写《少女的初恋》《北大荒的小屋》这些特殊年代的情爱世界,当然也包括刻骨铭心的黄山之行,至今回忆依然感慨万分。
才子裴阳、画家于廉、钢琴家乔耐、数学家麦克,他们是射进我生命的阳光。如今,裴阳消失在上海的人潮中,听说他参加了李伟德的追思会,他还是有良心的。乔耐还是我的好朋友,于廉(刘宇廉)英年早逝二十多年了,麦克还在我身边。没有他们,就没有《曼哈顿的中国女人》,我对他们深怀感恩之心。
王红旗:
《曼哈顿情商》“原画再现”一章中,写了“寻找”北大荒小屋里的恋人于廉以及“寻找”一根火柴烧掉“我”的历史黑档案的张佩娣,作品人物与阅读者,犹如“高山流水觅知音”,奏响了生命长河里人性善与爱的情感之曲。纯洁高尚的爱情与友情,在朱莉亚潮涨潮落的历史记忆里是永不褪色的画面。因为,“我最大的愿望,是回到自己的祖国——不是作为华裔商人,而是作为一个游子,一个女儿,一个70 年代的北大荒兵团战士——回到我梦绕魂牵的故乡,报答祖国的同胞和这片可爱而悲壮的、哺育了我的土地……”这是一个海外游子对家国文化之“根”的寻找。数十年后再相见,朱莉亚与恋人于廉夜居同室而彻夜畅谈,他们“精神吻别”的理性,让我联想到20 世纪70 年代末80 年代初“三张”书写的爱情——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张抗抗的《爱情的价值》、张辛欣的《我在哪里错过了你》。朱莉亚“寻找”于廉的情节,是当年在“北大荒的小屋”里的作者对画家于廉炽热的爱情与牵记的延伸与重现。
请你谈谈和于廉的情感是建立在怎样的基础之上,多年后二人相见时的真实情景与心理变化又是怎样的。
周 励:
裴阳是复旦文科才子,于廉(刘宇廉)是从上海中学来北大荒的杰出画家,他们都出身卑微却都才华横溢、一表人才。我们有许多共同语言,当于廉告诉我,他的连环画《伤痕》《枫》获得全国美展一等奖,我俩欣喜若狂。留学日本后,他妻子提出离婚,他患上了脑部肿瘤。1994 年我邀请他来美国过圣诞节,1995 年我去东京看望他,我们一起游览了京都。在写《曼哈顿情商》时,我的眼前一直是于廉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在日本京都几百根巨大红橡木柱与祭神黑漆大字构成的红色廊道中,他哀婉诚挚地对我说:“生命随时会离我而去……我要感谢你,在和你分开了这么多年之后,你突然让全中国的读者都知道了我。”他说这话时是在1995 年春天,《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出版后的第三年,我们同游日本京都郊外的那个傍晚。深邃无底的红柱祭神甬道令人想起古埃及卢克索祭神的巨大圆石柱,日本人则在红色的木柱上镌满他们的祈祷与祭辞。蜿蜒的红柱廊映衬着远处的山峦,一切如烟似幻。
那个傍晚,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这个甬道中边走边谈。忽然,起风了,于廉跑出柱廊外仰头四望,风吹着他的黑色头发,他眼睛闪着光芒说:“我要画一幅画,叫作‘风中宫殿’。”我望着这位热爱生命的画家,同时他也是一位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他怎么可能即将离开这个世界?
那个晚上我们同住在京都五星酒店同一间客房的两张床上,几乎能闻到对方的呼吸,我辗转难眠,几乎有爬起来去拥抱他、和他做爱的冲动,但理智与尊严是刻在骨子里的行囊,和十年前在北大荒的小屋一样,什么也没有发生。第二天清晨起来他还在酣睡,我泫然泪下。和他分手后,望着他的背影我又忍不住落泪。
再次看见他,是在上海龙华他的追悼会上,著名连环画大师、他在中央美院的恩师贺友直放声痛哭:“你走得太早了,你的命太苦了!”灵堂两侧是贺友直先生题写的挽联:
悲:一片枫叶坠落奈何其早
痛:九色神鹿西去怎不回头
追悼会后我去上海淮海坊看望悲痛欲绝的于廉母亲,捐了一笔钱。后来这笔钱和于廉的存款放在一起,由他的挚友——旅澳著名画家、北大荒朋友沈嘉蔚、吕敬人等为他在上海举办了一场规模宏大的《刘宇廉美术作品展》。于廉的画册至今珍藏在我书房里,在他的忌日,我时常会取出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