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思路调整与叙述声调变奏

王昌玲

内容摘要：毕飞宇“轻盈而凝重”的小说理想在《相爱的日子》表现为：叙述者巧妙调节视角、转换思路，无痕杂糅人物话语、心理于叙述语流中，或通过插入评论，叙述声音与人物声音重叠以增强批判力度。本文以“Love Days”为例，对毕飞宇叙述思路转换引发的声音变调进行细致的文本考察。研究显示，“Love Days”大体尊重原文叙述特色，实现了等效翻译，但对原作几处叙述思路进行了不当调整，引发叙述声音变奏，叙述情感扭曲，这不利于中国现当代小说异域传播。

关键词：《相爱的日子》;思路调整;声调变奏;效果等同

Abstract： “Supple yet weighty” is Bi Feiyus ideal of fiction. In “Love Days”， suppleness lies in the narrators smooth change of narrative perspective， shifting line of thought plus the seamless integration of the characters speech and psychological activity into narration; meanwhile weightiness lies in the enhanced critical force by the insertion of the narrators comments and the harmonization of the narrators voice and the characters. A close reading contrasted with the authors correspondent versions reveals that “Love Days” shows due respect for the original narrative distinctions and largely achieves equivalent effect， and that the original line of thought is more or less readjusted， resulting in changed tone of voice and distorted narrative affect， which is unconducive to the overseas dissemination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novels.

Key words： “Love Days”; readjusted line of thought; changed tone of voice; equivalent effect

《相爱的日子》（2007）发表六年后首次外译①，外译本研究基本阙如。许诗焱、许多（11-20）从文字翻译、文化语境和文学传达等角度评介英译本“Love Days”，为中国文化“走出去”战略具体实施提供了译者—编辑合作模式，归结于小说标题翻译②、中国文化特色词汇如何在归化与异化之间达成有效平衡等方面，未涉及小说叙事特色英译。毕飞宇小说理想是“轻盈而凝重”（张钧 120），具体到《相爱的日子》，“轻盈”表现在叙述者在叙述进程中巧妙调节视角、转换思路，无痕杂糅人物话语、心理活动于叙述语流中;“凝重”则表现在叙述者插入评论，实现叙述者声音与人物声音重叠，增强文本批判力度。反复阅读对比小说及 “Love Days”，发现英译本中叙述思路③调整情况时有发生，导致叙述声调变奏;译者混淆“第三人称”“第一人称”“第二人称”叙述视角，多次采用“人物话语叙述化”表达，以叙述者声音遮蔽人物心声，扭曲了人物形象，篡改了叙事情感（narrative affect），阅读效果与原文存在偏差，不利于该作品海外传播。本文主要考察“Love Days”在小说叙事层面上是否忠实、有创见，尤其在处理叙述思路转变引发声调变奏方面的得失，并提供自译版本④进行对比分析，以践行效果忠实的翻译批评标准，推动中国现当代小说外译进程。

一、遮蔽：叙述视角“第三人称”与“第一人称”之辨

《相爱的日子》“开始是以女子为视角的，在女子的目光牵引出男人之后，就以男人的基點叙述”（施龙72），总体属于全知全能的第三人称叙事。但在叙述进程中，叙述者会转变叙述模式，借助自由直接引语生动呈现人物话语，或滑入人物内心，从全知全能叙述视角转入人物感知。翻译时，这种叙述视角无痕切换稍不注意就会忽略，造成人物第一人称言说叙述化，被揉进第三人称叙述语流，叙述声调变奏，情感失真。人物话语的现场感，“心想”与“行为”之间反差所营造的戏剧效果荡然无存。

小说开篇场景便埋下了视角转变的伏笔。“她”与“他”在酒会上相逢、寒暄、分开，描摹她“如鱼出水”般的感受及内心活动，层次分明：

（1）嗨，原来是老乡，还是大学的校友，居然不认识。像模像样地握过手，交换过手机的号码，他们就开始寒暄了。……朋友说得也没错，蹭饭是假，蹭机会是真，蹭着蹭着，遇上一个伯乐，或逮着一个大款，都是说不定的。这年头缺的可不就是机会么。朋友们早就说了，像“我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最要紧的其实就是两件事：第一，抛头;第二，露面——机会又不是安装了GPS的远程导弹，哪能瞄准你的天灵盖，千万别把自己弄成本·拉登。（毕飞宇38）

原译：So they were actually from the same town and had gone to the same school， but managed not to meet each other before. After shaking hands rather formally and trading cell phone numbers， they stared getting acquainted…. Or as a friend of hers had put it more accurately： she wasnt actually looking for food; she was looking for opportunity. Looking， looking， looking！ Maybe meet a man who knew her worth？ Maybe even—who knows？—snag a sugar daddy？ Opportunity. Wasnt that what everyone was missing these days？ Her friends had all said it before： for girls “their age，” there were two things that were most important： number one， to get out there and show yourself off， and number two， to get out there and show yourself off. After all， opportunity wasnt a long-range missile equipped with GPS， wasnt going to target your head， so it wasnt any good staying holed up like some terrorist. （Field 34）

原译多用第三人称过去式，将原文划线部分（本文作者着重加注，下同）都视作叙述語流，把无主句（原来我们＼他们是老乡）和主语模棱两可的语句（我的＼她的朋友说的对），补齐为they和her friends，符合第三人称叙述规范，却使人物失声。译者采用了“人物话语的叙述化”（narratized or narrated speech）转述人物言辞、心声，如此概述，“人物的话语或想法就会被叙述者的言辞所覆盖，就很可能发生对人物看法的各种歪曲。”（申丹、王丽亚27）人物话语叙述化表达，遮蔽了人物内心的矛盾挣扎;读者听到的是叙述者对人物想法的嘲讽，叙述情感失真。

其实，“嗨，原来是老乡……居然不认识”当属自由直接引语，模拟“她”与“他”惊诧情境，这分明是人物在说话。“自由直接引语以第一人称讲述，叙述特征为抹去叙述者声音，由人物自身说话。”（胡亚敏 94）汉语主语人称代词常省略，首句极易被误认为叙述语流，译成叙述者声音，失去“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艺术效果。“朋友说的也没错……”到末尾，译者同样进行了叙述化处理，转述“她”的内心活动，符合全知全能叙事规范。但是，“在叙事文学中，内心独白可以无需任何介入性的叙述者而直接、即兴地呈现人物所未言传的思想。”（于雷187）译者抹杀了原文叙述思路的变化：由叙述者外观陈述“她”外貌及装模作样的行为，转入内心独白，即由第三人称叙述视角转变为人物感知视角。而人物感知视角是与特定的情感、立场相关联的。改译转换人称、时态：首句热烈欣喜的口吻（自由直接引语加感叹号）与寒暄之后无话可说的尴尬形成强烈对比，营造跌宕起伏的阅读效果。

改译：Hey， we are from the same county and the same college！ How come we didnt know each other before！ Thus they chatted…. Well， my pals are right： my heart is set on opportunities rather than on delicacies. At such parties you might bump into a talent hunter or catch a moneybag. Who knows？ Arent opportunities a rare commodity these days？ Just as my pals preached long before， for girls at our age there only remain two urgencies， one is to show our faces in public， and the other， to meet people—Opportunities are no GPS-guided long range missiles targeting at your crown. You are no Ben Laden.

改译紧跟原文叙述思路：人物话语寒暄、叙述者叙述、人物心理活动（涉及视角转变），从而将整段切分为叙述语流（过去式）和人物声音（现在式）。人物声音细分为话语（首句）和心理活动，加入语气词“Well”及反问小句“Who knows”，将读者置于人物思想深处。行为与思想冲突形成巨大的叙述张力，赋予人物形象纵深感，引发读者对人物尴尬处境的同情，异于采用“叙述化的人物话语”所造成的叙述者对人物的反讽。

叙述思路巧妙转换凸显不同声音在场，引发叙事情感（叙述者的、人物的、人物之间的及读者的）的细微变化，增强了小说的情感张力及艺术感染力。“声音”比“文字”可能更重要（飞宇、汪政28），小说外译时不应该用叙述者冷静或讥讽的口吻遮蔽人物心声。为叙述效果起见，“人物话语叙述化”翻译方式需慎用。译者应甄别叙述模式变化，叙述思路转换，更好地传译叙述声音及其蕴含的叙述情感。

二、误解：叙述视角“第三人称”与“第二人称”之辨

“小说技巧中整个错综复杂的方法问题，我认为都要受观察点问题——叙述者所占位置对故事的关系问题——支配”（胡亚敏19），可见叙事视角对讲好故事至关重要。以诗人身份进入先锋小说创作的毕飞宇有很强的视角意识：“在视角的控制上，毕飞宇的小说以一种变化和流动的叙事视角来实现文本的叙述理想……这种变化和流动主要体现在独特的第二人称视角的运用”（吴朝晖87）;毕飞宇式“第二人称视角”不同于传统的“第二人称视角”，是第一与第三人称之间的某种动态平衡：叙述者“忘记”叙述身份，以人物视角观察事件、以人物心理感知世界;叙述者警醒，从“干扰”叙述进程的插话中戛然打住，回归叙事正途。视角流动营造了灵动的叙述效果。

《相爱的日子》不乏毕飞宇式第二人称视角。比如，例（1）中末句：“机会又不是安装了GPS的远程导弹，哪能瞄准你的天灵盖，千万别把自己弄成本·拉登”，译者处理到位。“Love Days”偶尔会把第二人称视角译成第三人称，实现叙述者声音与人物声音重叠，虽凸显共同批判立场，却与原文叙述情境相左。比如：“他”打电话给“她”，本想解决生理需求，却听说“她”病了，一路上跟着电话指引，直奔“她”的住处收拾房间：

（2）他一边收拾一边抱怨，哪里还像个女孩子，怎么嫁得出去，谁会要你？谁把你娶回去谁他妈的傻×！（毕飞宇42）

原译：He complained out loud as he picked all these things up. How could a young lady live like this？ Who would marry someone like that？ Whoever married a girl like that would have to be a fucking idiot！ （Field 42）

例（2）一句之内叙述思路发生了变化：由人物动作转向抱怨话语，叙述人称从“他”滑向了自由直接引语中的“你”：（你/这）哪里还像个女孩子？（你/这）怎么嫁得出去？分明指向了抱怨对象“她”。“他”顾及“她”的感受，省去脏字：“傻×”。原译忽视了“她”这个关键听众始终在场，把抱怨话语误译成自由间接引语，转述“他”的话语，同时隐含叙述者的评价，人物与叙述者口吻一致，表达共同的价值判断：女孩子邋遢嫁不出去。“在自由间接引语中，不仅人物的主体意识得到充分体现，而且叙述者的口吻也通过第三人称和过去时得以施展……巧妙地表达出叙述者隐性评论的口吻。”（申丹、王丽亚163）原译两次重复“like that”，读者会误解：“他”嫌弃“她”。这与原文情境不符。

“他”边收拾房间边唠叨数落“她”，构建的是类似于小夫妻斗嘴的情形。此处留有叙事空白：“她”躺在病床上，一声不吭，被“抱怨”还很受用。作者以不写之写，营造相亲相爱的日常生活场景：

改译：While tidying the room up， he was grumbling. What a lousy girl you are！ How can you get married？ Who wants you？ Whoever marries you is a fucking fool！

抱怨话语译成自由直接引语，保留原文特殊的第二人称叙述，增强译文现场感，叙述者退居幕后，凸显人物充满爱意的责备声。或许“他”正委婉地向“她”表白：像我这样的傻瓜会娶你，只要你愿意。

当然，第二人称叙述中的“你”不必对应为“you”。原译稍作改变，把like that改为like this，就可以统一为以人物“他”的视角感知，问句理解为虚拟语气，便是人物直接发声了：“He complained out loud as he picked all these things up. How could a young lady live like this？ Who would marry someone like this？ Whoever married a girl like this would have to be a fucking idiot！”，用“these＼this”，同样能构建现场感，且语气缓和。

“小说作为叙事文体，人物是中心……我更多地愿意让人看到人物的内心。”（毕飞宇、周文慧65-67）人物话语叙述化的翻译处理，违背了作家的创作诉求，既抹杀了毕飞宇式第二人称叙述特色，又篡改了人物以“抱怨”口吻行“表白”之实的意图，更扭曲了人物之间微妙的关系，叙述效果大打折扣。改译中人物直接发声，暗示人物之间情感互动，符合小说叙述情境，实现了等效翻译。小说叙述模式翻译时不可随意更改，尤其要关注对话，独白中所隐射的人物关系，更好地再现叙述情境。

三、共情：叙述者与人物角色合而为一

毕飞宇前期小说中，“叙述者的声调比较书生气，从《青衣》开始，叙述者的声调变得多样化了：时而一本正经，时而插科打诨;时而温文尔雅，时而夹枪带棒、捉鸡骂狗……”（王彬彬81）。具体到特定文本共时层面，叙述者的语调也不会始终如一。叙述者会见机隐退，贴着人物叙述，让人物直接发声。有时又趁机“与人物站在一起，通过人物的眼睛、感受来描述故事。”（胡亚敏102）叙述者与人物时而亲密，时而疏远;叙述者声调或赞或讥，或恨或爱，营造扑朔迷离的叙述效果。《相爱的日子》虽是短制，叙述高超之处亮点频出：人物心理活动、话语与前后的叙述语流无缝对接，浑然一体。如：

（3）他的“班”在户部街菜场。……他一直在户部街菜场做接货。所谓“接货”，说白了也就是搬运，把瓜、果、蔬菜、鱼、肉、禽、蛋，从大卡车上搬下来，过了磅，再分门别类，送到不同的摊位上去。这些事以往都是摊主们自己做的，可是——外人往往就不知道了——那些灰头土脸的摊主们其实是有钱人，哪有有钱人还做力气活的。摊主们不做，好，他的机会可就来了。（毕飞宇 40）

译文：“Work” for him meant the vegetable market on Hubu Lane…. hed been receiving at the market. What they had called “receiving” really just meant he moved things from one place to another. Squash， greens， fruit， meat， poultry and eggs all had to be taken off the trucks， weighed on the scale and then sorted and sent to different stands. These tasks had been formerly performed by the sellers themselves， but—and outsiders rarely realize this—those filthy food stand owners are actually filthy rich. And since when do people with money do any strenuous labor？ Fine， then： their laziness became his opportunity. （Field 38-39）

這是以人物“他”作为感知者，聚焦工作。叙述者慢条斯理叙述具体工作内容，毫无征兆地滑向心理活动。译文利用动词时态变化，把心理活动从第三人称过去式叙述语流中剥离开来，利用反问句“And since when do people with money do any strenuous labor？”宣泄人物内心长久郁结的怨怼，紧接着用“Fine， then”译活人物屈服于命运无可奈何的心理。

划线部分叙述社会现象，主语不直接涉及人物“他”，又没有引述动词的介入，很难分清到底是人物心想，还是叙述者插话。“外人就不知道了”是相对于“他”这个内行人而言的，可以理解为人物意识。译者巧妙利用filthy双重含义（外表脏、富得流油），把人物不满、艳羡、憎恶的复杂心理译活。叙述者与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物话语特色趋同，两种声音混合。译文保存了这种模糊性，译成自由直接引语，人物心声与叙述者声音和谐共振。

末句“摊主们不做，好，他的机会可就来了”，一句之内叙述思路有所变化。译文简化处理巧妙：Fine， then： their laziness became his opportunity。“Fine， then”是自由直接引语，仿佛人物叹着气从牙缝里挤出;冒号之后，人物话语叙述化，又揉进叙述语流，叙述者似乎猛然醒悟，打住插话话头，重归叙述正途：their laziness became his opportunity。叙述者与人物口径一致，体现叙述者对人物命运的同情，与“慧眼识机”的赏识。若延续前文心理活动兼插话的叙述风格，全部译为自由直接引语：“Fine， then： your laziness is my opportunity”，人物声音兀自响亮。整个插入语就降格为单纯人物心理活动，原文叙述模糊性所经营的美学效果丧失，批判力度削弱，等效翻译无从谈起。可见，小说翻译有必要瞻前顾后，一句话处理不当，就会损害整段的艺术效果。

“阅读小说、研究和分析文学文本”时，“在理论地把握、概括作家创作宏大意义的同时，更需要关注文本的意义生成过程，更需要竭力地去发现叙述的魅力所在……不能忽略作家写作的姿态和叙事策略，以及由此在文本中呈现的小说‘细部的力量。”（张学昕109）进行小说翻译、赏析翻译小说时，同样需要关注叙述魅力与叙事策略，以及文本“细部的力量”，如此，译本才经得住与原文对比推敲，等效翻译才有保障。

四、介入：叙述者与读者直接对话

《相爱的日子》叙述者叙述总体上客观冷静，但有时叙述者情不自禁，中断叙述，对人物行为、经历评头论足，或闲笔荡开批判社会现象，甚至高调介入，与读者直接对话。这种控制叙述节奏的插话促使读者掩卷沉思。“插入语仿佛叙述语流中拦腰筑起的大坝，蕴含着巨大的语义势能……插入语贴近叙述，作者、叙述人、人物三重视角合一”。（施龙141-142）在这一突出的叙述思路转向上，“Love Days”译者处理得相当精彩，可圈可点。

“他”把“她”用来给“他”打分的圆规扔到窗外，动作过猛，划伤了“她”的手，刺痛了“她”的自尊，“她”起身就要离开。“他”抱住“她”，跟“她”诉说面试时被女老板轻蔑眼神伤害的经历，于是“她”恍然大悟：

（4）她抱住了他。她知道了。她是知道的。为了留在南京，从大三到现在，她遇见过数不清的眼睛。对他们这些人来说，这个世上什么东西最恐怖？什么东西最无情？眼睛。有些人的眼睛能扒皮，有些人的眼睛会射精。会射精的眼睛实在是太可怕了，一不小心，它就弄得你一身、一脸，擦换都来不及。目光里头的诸种滋味，不是当事人是不能懂得的。（毕飞宇43）

译文：She hugged him. She understood. She should understand. So she could stay in Nanjing， ever since her third year in university， shed faced any number of eyes. Wanna know what the scariest thing in the world is， to people like him， like her？ The coldest， most unfeeling thing in the world？ Eyes. The eyes of people could skin you alive. Some peoples eyes could come all over you. The ones that came all over you were the worst—just one little slip and those eyes would mess you up so bad， your face and body would never feel clean again， and no amount of scrubbing and changing your clothes could help. The variety of powers held by the eyes is inscrutable to those who havent actually had to face them. （Field 45）

前四句话是与故事情节紧密相关的叙述：“她”的动作，感知和心理顿悟，追述她的经历。叙述者猛然插话“对他们这些人来说”，叙述思路从聚焦“她”转变成了叙述者对“他俩”过去相同经历的转述与评论。这种评价性的非叙事性话语，“表达的是叙述者的意识和倾向……主要体现为叙述者的观念和声音。”（胡亚敏103）转述之前插入两个问句，形成设问叙述模式。叙述者强势介入，直接对读者说话。“她”的声音消逝，叙述者鞭挞铿锵有力。

“wanna know…？”是“Do you want to know…？”的简略口语化的表达形式，标记叙述者高调介入，提前把读者裹挟进来，迫使读者关注一系列眼神给出身卑微、在生存线上挣扎的无数个“他俩”所造成的心理伤害，并产生共情与共鸣。毕飞宇式第二人称叙述又一次大放异彩。原文只用一次“你”，而译文重复数次“you”，强化叙述者与读者的对话性，增强了叙述效果。

译者把敘述者插入的设问话语以及评价（译文粗体下划加注）译成一般现在时，人眼对“他俩”的杀伤性经历译成过去时，层次分明，虽同是叙述者声音，情感亦有所变化：首先用急切的口吻促使读者关注，接着批判世俗之眼，最后表示对“他俩”遭遇的同情与理解。译文中would＼could多次重复使用，一是小说叙述的语法常规使然，二是藉此表明此类事件在“他俩”求职生涯中屡次发生，婉转表达叙述者赞赏“他俩”能顶住各种侮辱性眼光，不断求职的巨大勇气。叙述者一人独唱，情感复杂而多样，叙述声音具有多调式特征，堪称等效翻译典范。

五、结论

“Love Days”在叙述层面上传译总体忠实，多有创见。评价性话语翻译最接近原作的阅读效果和叙事情感，实现了声音的多样化处理。“Love Days”译者对叙述思路转变所引发的声音变化及情感起伏传译大都精确，基本实现了等效翻译。这为中译外翻译实践和批评提供新视角：小说翻译批评不妨以叙述效果忠实作为标准;既关注宏观叙事结构，中观叙事思路转换，又与微观的字词句相结合，如此，翻译批评不至于理论虚空化。

“Love Days”微瑕在于对原文叙述思路进行了不当调整，对个别人物话语、心理活动进行了叙述化处理，自由直接引用误译成叙述语流，人物声音被叙述者声音遮蔽，造成叙述情感扭曲。这给中译外又提供了新思路：中外合作分工模式更有利于输出中国文化。中国学者阅读原著，更能体会行文的微妙，诸如句群之间，句与句之间，乃至一句之内可能存在的思路转换，声调变化。外国汉学家译者负责地道表达，并保持对中文特有表达方式的敏感度。中外双语学者以忠实效果为准绳，合作协调，更利于异质文化因子在异域传播，推动海外读者对于中国当代优秀文学原貌的认知乃至赏识。

注释【Notes】

①《相爱的日子》是2013年中国当代优秀作品国际翻译大赛组委会提供的原文之一，俄语译本获得三等奖，见http：//www.china.com.cn/news/citc/2014-08/21/content_33300736_4.htm，这是《相爱的日子》首次被公开译介，可惜没有英文译本获奖。所幸的是，《中华人文》（Chinese Arts & Letters）创刊号重点译介毕飞宇的三部短篇小说：《哺乳期的女人》、《怀念妹妹小青》与《相爱的日子》，于2014年4月伦敦书展进行首发，获得国内外多家媒体的关注与赞誉，见http：//wy.njnu.edu.cn/kxyj/2015-5/154847_527419.html。本文评价的英译本“Love Days”译者是Jesse Field （方哲升）。

②许诗焱和许多（18）为小说标题“Love Days”辩护：“编辑的阅读感受与作者的期待不一致，这正体现文学的魅力。”作家（毕飞宇 杨辉 41）坦言：“我写《相爱的日子》是很沉痛的，题目叫《相爱的日子》，可两个年轻人爱过么？没有，一到那个关节点上，他们就自觉地回收。他们只有性，我也只写了他们的性。现在的问题是，他们为什么不爱呢？他们爱不起。他们的克制让我心痛。”由此看来，“Love Days”确实违背了作者意愿，削弱了作家对社会现实的批判力度。“Love Days”给小说平添了一层温暖的色晕，但其“直面当下”（施龙 70）社会的批判锋芒却被钝化了。

③所谓叙述思路（line of thought）即叙述者（narrator）所依循的思维路径。一般情况下思维路径是连贯不变的。但有时也会发生思路上的变换，需要在翻译过程中精心处理。（李运兴186-187）

④所有改译来源于笔者提交的2013年中国当代优秀作品国际翻译大赛参赛稿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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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魏家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