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洛奇传记小说中“作者的回归”
2019-10-09蔡志全
内容摘要:“作者之死”的实质是否认作品中作者的“在场”,剥夺作者对文本的控制权与解释权。在传记小说中,戴维·洛奇以作者身份、批评者身份进入小说文本,以彰显作者“在场”;洛奇还把与小说主人公“对话”的“前传记”过程写入小说,成为小说文本的重要组成部分。洛奇在传记小说文本中前景化了作者的编辑、写作、评论等行为,有力回应了现代批评理论对作者权威的否定,从而实现了“作者的回归”。
关键词:“作者之死”;戴维·洛奇;传记小说;“作者的回归”
基金项目:广东省社科规划学科共建项目“英国作家戴维·洛奇传记小说研究(GD18XWW22);云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当代英美传记小说研究”(YB2018055)。
作者简介:蔡志全,五邑大学外国语学院教师,南京大学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Title: “The Return of the Author” in David Lodges Biographical Novels
Abstract: The essence of “the death of the author” is to deny the authors “presence” in the work, and to deprive the author of the right to control and interpret the text. In the biographical novels, David Lodge enters the novels as the author and critics to highlight the authors presence; Lodge also writes the “prebiographic” process of “dialogue” with the protagonist of the novel into a novel and becomes an important part of the text. In his biographical novels, Lodge foregrounds the authors acts of editing, writing, commenting and so on, and responds strongly to the denial of the authors authority by modern critical theories, thus realizing “the return of the author”.
Key Words: the death of the author; David Lodge; biographical novels; the return of the author
Author: Cai Zhiquan, Ph.D., is lecturer at the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in Wuyi University (Jiangmen 529020, China). His research mainly focuses on Anglo-American literature. E-mail: czqzsu@126.com
现代以降的诸种“反作者主义”(anti-authorialism)①理论,无论是边缘化作者还是宣告“作者之死”,其实质是否定作者与作品的关联,否定作者的原创性,否认作品中作者的“在场”,旨在“终止作者的特权”(Lodge, After Bakhtin 98),解除作者对作品的控制权和解读权。贝尔西(Catherine Belsey)指出,“作者—文学的绝对主体—之死,意味着文本的解放,从它背后的一个在场的、赋予它意义的权威中获得自由”(Belsey 134)。不过,以“作者之死”为代表后结构主义/解构主义理论,乍一看似乎宣告了作者的“死亡”,实际上却再次把“作者”推向文学研究与文学批评的风口浪尖(Bennett 9)。“作者之死”本身就是一个悖论:“当我们谈论‘作者之死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要引用巴尔特、福柯、德里达”(周小仪 82)。面对“作者之死”的理论困境与悖论,博克(Seán Burke)给出了解决办法:重新探索“事实上”的作者,而非“原则上”的作者是克服“作者之死”说抽象和简单化倾向的有效途径(Burke, The Death and Return 154)。后来,博克进一步指出,克服这一矛盾的有效途径是把作者放在具体的社会历史情景中考察。这正是福柯从考古学向谱系学的转变,也是新历史主义、文化唯物主义和后殖民主义批评家对作者的理解(Burke, Authorship xxvii)。从这个角度而言,以历史上的著名作家为主人公的传记小说,是博克所谓的“把作者放在具体的社会历史情景中考察”的一种重要且有效的方式。
英国文学家兼文学批评家戴维·洛奇(David Lodge, 1935- )对“反作者主义”作者观颇有微词。他指出贬低作者、甚至宣告作者“死亡”的观点大多出自评论家、理论家之口,而非作家之口。他曾以作家的身份为作者辩護:“我要告诉巴特,我的确对我写作的小说感觉到一种父母般的责任,从某种重要意义上讲,这些小说的创作就是我的过去,在创作一部作品的过程中,我的的确确为之思考、受之折磨、为之而生”(Lodge, After Bakhtin 15)。就读者而言,从作品中寻觅作者或许是人类的一种本能反应。所以,无论是作家还是普通读者,他们对于作品与作者之间的关联都保持着兴趣与好奇。在传记小说创作中,作者与读者不仅实现了“视域融合”,甚至完美地合二为一。因为“(传记小说的)作者也是读者,或者说,作者首先也是读者”(Priest 304)。与普通读者不同的是,传记小说家身兼读者与作者双重角色,他们会在小说中把阅读前辈作家传记和著作时的体验、思考写出来,或者说以同行的身份去揣摩、体会。
戴维·洛奇创作了传记小说《作者,作者》(Author, Author, 2004)与《风流才子》(A Man of Parts, 2011)。在这两部小说中,洛奇关注反思作者問题,重塑作者身份,回应甚至反驳以“作者之死”为代表的“反作者主义”作者观。一方面,洛奇以作者为小说主题,从多个层面对作者身份、原创性、作者与作品的关系等问题作出了深刻反思。另一方面,洛奇运用多种小说技巧与表现手法,揭示传记小说的创作过程,展现作者的“在场”,昭示小说文本中的作者控制(authorial control),指引、提点读者阅读。洛奇的两部传记小说重温作者主题,强调凸显了作者对作品的控制,实现了作者的回归。
一、 作者作为文学批评者
洛奇的传记小说以亨利·詹姆斯和H· G·威尔斯等前辈作家为主人公。与其它题材的传记小说不同,作家传记小说不仅要再现作家生平,还要评述作家的作品。因此,“戴维·洛奇的虚构艺术或许可以说属于独特的一类:他的作品在文学与批评或理论的狭窄边界之处写成,因为一种写作类型使另一种类型被其自身独特的建构叛道离经的手法和实践所感染”(Necula 160)。从内容上看,传记小说“一半是批评,一半是叙事”(Bradbury 487),介于小说与批评之间,是“小说和批评的边界领域”(Currie 21)。“小说中有不少整段的内容,读来仿佛是一部侃侃而谈地讲述十九世纪文学史的手册中的内容”(Moon 636)。陈榕指出洛奇传记小说文本具有文学批评特征:“在洛奇铺陈这些情节时,有时却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批评家的笔法。比如他在小说中引用詹姆斯等人的书信原文时,往往用斜体专门标出,让人看了不禁莞尔:就差给信加上注释,标明出处了”(陈榕 111)。陈榕的上述评论,点出了洛奇传记小说文本的文学评论特征。不过,我们认为文本中“批评家的笔法”并非是洛奇“不自觉地流露”,而是他有意为之的结果,旨在强调小说作者“在场”,在写作,在评论。
传记小说从作品中寻觅作家的生平,反推再现作家构思、创作的过程,换言之,传记小说的创作过程(从作品到生平),可以视为小说中作家主人公创作(从生平到作品)的逆过程,这是文人传记(小说)独特之处,体现了文人传记小说的独特魅力;与此同时,这个逆过程实际上揭示了小说的“虚构”本质,打破了小说文本的“真实”幻象,也就是说作者在小说中展示创作过程,讨论小说的写法,甚至加入对小说的评论。
洛奇的传记小说不仅展现小说家的创作过程,还常常会加入对小说的创作、主题、文学价值等问题的研究和评论,这些构成传记小说文本的重要内容,甚至能够发挥真正的文学批评作用。在《作者,作者》的结尾,洛奇运用“自我介入”(self-insertion)元小说手法直接进入小说文本,以作者身份评论詹姆斯死后的生活。这部分内容直接使用作者的语言,洛奇以叙述者身份从当下视角评论亨利·詹姆斯:
……就我而言,我在设想这一幕死亡场景时,好像是透过水晶球那透明的弧形表面看到的,也许,亨利·詹姆斯一生最痛苦的事实是,他先是在作家生涯的中期受到羞辱和拒绝,在《居伊·多姆维尔》崩溃时达到低谷,随即又成功地恢复了自己的创造力和信心,写出了后期的几部杰作……(洛奇,《作者,作者》 444-445)
作者介入构成了小说文本的一个元层面(metalayer),通过凸显“在场”的作者展现小说讲述历史故事的特征。在这个元小说层面,读者可以清楚地看见作者洛奇在行动:创作、解释、虚构另一位作者的生平与思想。读者完全明白这就是戴维·洛奇想要展现的亨利·詹姆斯。在小说框架中,洛奇把自己描绘成一个拥有主动权的作者形象,能够控制读者对小说中詹姆斯的理解。这部分内容具有重要意义:连接了作者洛奇与作家詹姆斯。“可是作者的手指还异常坚韧地扣着生命之线不肯放开。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松手”(洛奇,《作者,作者》444),这小段文字彰显了一位固执且富有魔力的作者形象,他求生的意志坚定,藐视死亡。更重要的是还引入了一个元层面,让小说作者进入小说文本。叙述者即作者洛奇的话语用斜体文本,旨在与小说的主要文本相区别。同时,这两部分用省略号链接。洛奇悄悄地把自己与亨利·詹姆斯并置。省略号表明尽管詹姆斯已经去世,不过小说并未结束。既然詹姆斯已经无法继续叙述,洛奇就以讲述者的角色介入。在此洛奇描绘的作者有点像魔术师,可以透过“透过水晶球那透明的弧形表面”用魔法召唤过去的一幕幕场景。这段文字通过展现作者在工作为文本找到了作者。
穆拉(Moura Budberg, 1891-1974)是威尔斯一生中真正爱过的三个女人之一。虽然穆拉拒绝与晚年的威尔斯结婚、也不愿意与他同居,不过在洛奇看来,在威尔斯心中,穆拉同样享有妻子的地位,或者把她当成事实上的妻子。在《风流才子》中洛奇引用了威尔斯写给穆拉的几封书信的片段:
甜甜的小穆拉,你告诉我要做的每一件事我都在做。你告诉我不要做的事我都没做。我还活得好好的,尽管今天下午落下一颗飞弹,显然是落在遥远的天边,因为我没有听到它的声音……我把全部的心和爱都给你,艾吉……(Lodge, A Man of Parts 33)
《风流才子》文本中展现了洛奇对上述三个书信片段进行了文本分析,寻觅字里行间隐含的意义的过程。他继而给出了自己分析研究的结论:“(威尔斯在信中)反复提到穆拉叮嘱他用木板封住窗户,意在在家务事的安排上,赋予她一种妻子的角色。他害怕孤独,害怕没有女性伴侣关心他的健康,这种恐惧一直困扰着他。总有一天会说服穆拉搬到汉诺威排屋来住,他还没有完全放弃这样的希望”(Lodge, A Man of Parts 33)。在此,洛奇不仅给出了自己的分析结论,还把原始的参考资料以及分析研究过程展示给读者,因为“元小说的写作方式抬举恭维了读者,认为读者与作者在智力上是平等的”(洛奇,《小说的艺术》 247)。洛奇把自己放在与读者几乎“平等”的位置,他的身份转而成为历史资料的分析者与研究者、小说文本的编辑者,同时邀请读者积极参与,邀请读者一同分析、思考史料,引领、提示读者得出最终的结论。
《海上女王》(The Sea Lady, 1902)是威尔斯创作的一部具有传奇色彩的小说,“是对水女神乌狄妮(Undine)神话的演绎,有趣地融合了奇幻与现实两种对立元素,不过主题严肃”(Lodge, A Man of Parts 145)。在《风流才子》中,洛奇首先介绍了这部小说的内容梗概:“邦廷一家(the Buntings)是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他们住在桑盖特(Sandgate)海滨的一座房子里。有一天,他们发现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在海里艰难地游泳,已经筋疲力尽。他们救她上岸,用毯子把她裹起来,正好也遮住了她的尾巴。她的美丽惊艳众人,迷住了一个名叫查特里斯(Charteris)的青年……”(145)。洛奇接着讲起了小说的创作缘起:“这部小说的灵感来自1900年夏天在桑盖特海滩的一次经历”(146)。这年夏天,威尔斯一家带着梅·尼斯比特②在海滩别墅度假,他们一起到男女共浴的浴场游泳,梅就是小说中水女神的原型。洛奇引用了小说中的一段文字:“不,我想剥下你身上紧绷的泳衣,舔舐你那每一寸娇嫩的肌肤上流淌的海水,然后在沙滩上立刻疯狂地跟你一番云雨,就像爱琴海岛上的森林之神萨梯(Satyr)和宁芙女神(Nymph)一样”(147)。洛奇通过这段文字,想象了当时触发威尔斯写作这段文字情景:“17岁的梅已经是一位亭亭玉立、丰满性感的大姑娘了,在晨光的映衬下,身着泳装的梅向他走来,就像一位年轻的女神。她的泳衣是简洁的学生款,而且过于短小,紧紧地包裹着她的身体,凹凸有致(147)。在此,洛奇不仅介绍了《海上女王》这部小说的内容梗概、灵感来源,还想象还原了威尔斯当时的创作场景与内心活动,巧妙自然地把小说片段与自己的想象虚构融合,形成新的传记小说文本。
二、作者作为虚构编辑人
戴维·洛奇在《风流才子》中尝试运用了虚拟对话/自我采访(self-interview)的写作手法。年迈的威尔斯有时会听见一个声音并和它对话,这个声音“清楚地说出他已经忘记或者压抑起来的事情,有他乐意回忆的事情,有他不愿想起的事情,有他知道别人会在他背后说的事情,还有将来在他死后,人们在传记、回忆录、或许甚至是小说里可能会说起的事情”(14-15)。“访谈部分读起来就像《巴黎评论》对威尔斯的访谈,不过历史上并未实际发生”(Fay)。这一创新写作手法成了目前研究评论这部小说的一个热点。
有些评论肯定了洛奇的创新手法。首先,“自我采访”丰富了文本表现方式,“(自我采访)突破了单调的自由间接引语”(Morrison),“自我采访避免了威尔斯自言自语的沉闷单调”(Siddiqui)。其次,“自我采访”增强文本的“复调性”,“这个声音为威尔斯提供了一个就他的书和道德回应批评家的机会……作为一种技巧,这是一次有趣的实验,非常适用于一个有许多事情要解释的主人公”(McDowell);“这种手法巧妙,有时显得尖锐,暴露了威尔斯理想与行动间的一些矛盾”(Doherty)。再次,“自我采访”具有叙事价值,“自我吐露心声恰恰是统领小说第一部分内容的重要线索”(FitzHerbert);作者洛奇以自我采访向威尔斯发问,发问内容变得越来越复杂,最终迫使威尔斯以对位模式拷问自己,质问自己的观点(Siddiqui)。最后,“自我采访”赋予作家更多自由,“这种混合形式的好处在于开放了作品的结构,避免文献资料的阻塞堆积,让作家自由地直述主题或强调主题”(Mars-Jones)。
另一些评论提出了批评或质疑。有评论质疑“自我采访”与全书内容的兼容一致性,“洛奇使用的这个声音介于腹语口技(ventriloquising)与不言而喻之间,这种古怪的写作手法就很扎眼”(Robson);有评论质疑其文本叙事价值,“叙事价值并不高——这样的“辩论”不会得出任何结果”(Doherty);还有评论质疑其文学性,“自我采访手法,即引导他质问自己的过去,可在威尔斯1944-45年间的篇章碎片中找到一些根据;不过洛奇使用的质问方式听起来就像当代心理辅导课程,或者有时像大学里的讨论会”(Parrinder)。
值得指出的是,“自我采访”具有自反小说特征,暴露了文本的虚构本质:“这个‘声音对当时尚未撰写的关于威尔斯的书籍了如指掌——丽贝卡·韦斯特对她们绯闻的说法,安东尼·韦斯特对他母亲所谓修订版的修订,迈克尔·科伦(Michael Coren)草草撰写的传记中,明显无事实根据的反犹太主义的指控,忠诚的费边社成员所著的费边社历史,等等”(FitzHerbert)。
上述分析评论揭示了洛奇这种文本实验的一些特色与作用。这部作品中包含了多种相互作用的敘述声音。首先,有一个全知的叙述者,向读者提供背景信息,讲述威尔斯的生平。其次,对话中威尔斯的声音,时而辩护,时而讲述,时而解释。第三,对话的另一方“威尔斯头脑中的”声音,用黑体字印刷。这个声音与威尔斯交谈,质疑威尔斯,给他辩解的机会。此外,文中还有用斜体文字印刷的“真实”材料引文片段。这些文本穿插于主要文本之中,虚构的声音以及“真实”材料片段游离于小说真实之外。用黑体字区分的声音代表文本的编辑人,他控制叙事方向,强调威尔斯生平中的某些事件与谬见/观念。在自我采访文本中,洛奇创造性地引入了另一个叙述声音,一个虚构的编辑人(a fictional editor)。威尔斯头脑中的这个声音通过控制对话话题,讨论文本参与主题建构。洛奇借助这个声音巧妙地引领读者去了解威尔斯的生平,同时这个声音还让威尔斯有机会去解释相互矛盾的表述。因为整部小说并非以威尔斯的视角展开叙述,读者只能从对话中获得威尔斯的一些所思、所感。
基纳(John F. Keener)在《传记与后现代历史小说》(Biography and the Postmodern Historical Novel, 2001)一书中提到了霍尔姆斯(Richard Holmes)的“前传记”(prebiographic)(Keener 168)概念。霍尔姆斯把传记作者与传主的关系称为“在二人进入相同的历史背景、相同的事件轨迹之中时,他们持续不断的生活对话”(168)。基纳指出通常情况下这些内容不宜写入叙事文本中。本文认为洛奇把“前传记”阶段的内容写进了《风流才子》的叙事文本。这个潜在声音持续不断地回顾威尔斯生平中的事件。在小说中洛奇把传记家与传主之间的这种对话关系以访谈的形式呈现出来。传记家在构思传记的“前传记”阶段与传主这样对话时,他就像编辑人一样组织建构文本。通过在小说中引入“前传记”对话,洛奇编辑建构了传记小说文本。文本中作者行为的前景化是对现代批评理论质疑作者的回应。将书写经验作为一种永恒的活动而不是一种文学产品,这是以洛奇为代表的当代传记小说家向巴特将“作者”还原为“他写作的过去”的妥协,同时也与创作过程关联实现超越,仿佛持续写作是抵制成为其作品的过去的一种有效手段。
在小说文本中,潜在的声音用黑体字,威尔斯的声音用常规字体,这样两种叙述声音就泾渭分明了。用这样的方式呈现文本就构成了访谈文本,黑体字的声音与小说的主要声音(威尔斯的声音)就得以区分了。洛奇曾在《写作人生》中引述威尔斯的作品来证明这种叙事手法的合理性:
我没有证据表明威尔斯晚年经常自言自语—但我这么做也并非完全无理由,因为在他的几本著作里,特别是《挫折分析》(1936),含有类似的对话元素,其中主要人物有争议的观点(这显然是表达了威尔斯自己的看法),受到另一个人物(书中假定为正文的编辑)的质疑。(洛奇,《写作人生》 229-230)
上述引文可以证明洛奇写威尔斯有时候会自言自语,好像已经得到了威尔斯的认可。这个声音具有多种功能:它代表文本的编辑者,一个获得授权的声音,可以质问威尔斯的人格;它也是一位评论威尔斯作品与生平的批评家。作为编辑,这个声音会把“对话”以及随后叙事引向特定的方向。威尔斯头脑中的这个声音让他可以为自己辩护,也可以为自己辩解。有时候这个声音同意威尔斯:“确实如此。包括安伯”(Lodge, A Man of Parts 370),以一种毋庸置疑的批判态度评论威尔斯的言辞。有时候这个声音附和威尔斯同情他人:“或许她并不想让布兰科·怀特难堪”(370)。有时这个声音完全是批评:“嗨,你是咎由自取”(137)。这个声音偶尔还会生气,质问:“傻瓜!难道你真的幻想你可以毫无情感后果地和这个女孩私情谜语?”(410)此外,这个声音有时会被威尔斯打断。对话的参与人都是平等关系,这是作家之间或者是批评家之间的对话。不过,这些对话不仅仅涉及威尔斯的私人生活,还提出了原创作者问题。这样,洛奇虚构了编辑人,为威尔斯提供了一个评论自己作品的平台。
三、作者“在场”与权威
罗兰·巴特在随笔集《S/Z》中提出了“可读的”(readerly)文本与“可写的”(writerly)文本概念。所谓“可写文本”就是“可被写作(被重新写作)的东西”(152),“可读文本”是“可以被阅读但不可以写作的东西”(152)。巴特认为“可写文本”“使读者不再成为消费者,而是成为文本的生产者”(152),“可读文本”的“读者陷入一种无所事事,不闻不问和总之是严肃的状况:他不去自己发挥作用,不去充分地接近能指的诱惑力和写作的快乐,他天生只有接受或拒绝文本的可怜的自由”(152)。具体而言,“可写性文本,就是无小说的故事性,无诗歌的诗意,无论述的随笔,无风格的写作,无产品的生产,无结构的结构化。可是,什么是可读性文本呢?那便是产品(而非生产),这种文本构成我们文学的庞大整体。”(153)巴特指出进一步区分这种整体需要有一种二级操作,这种新的操作便是解释(153)。在可读文本中,作者已经讲清楚了作者的隐含意义,作者无须发挥主观能动性,直接阅读接受就可以了。在可写文本中,读者必须积极主动地去探寻意义,读者也参与意义的生产。可写文本暗合了“作者之死”,因为文本的意义取决于读者而非作者,作者与文本意义无关。而可读文本的意义早已由作者设定,完全由作者引导、控制。因此,从这个角度而言,可读文本反映了作者的权威和存在,写作可读文本宣告了“作者的回归”。
洛奇用父母与子女關系来比喻作者与作品的关系:出版发表的作品如同成年后离家的孩子,获得了完全独立的生命,作者再也无法完全预期或控制。因此在创作过程中,作者通过大量的再阅读、修改甚至是重写,尽一切可能让自己的小说足够强健,免受批评的影响(Lodge, The Year of Henry James x)。为此,洛奇竭力不给传记小说文本留下多少解读的空间。洛奇传记小说中存在大量“可读文本”。在这些文本中,读者按照作者的意图指引去理解阅读,只需通过简单阅读就可以获取文本意义。洛奇的小说文本意义清楚明确,虽然有时候小说文本为读者开放了思考空间,不过洛奇马上又明确阐释作者意图,解读空间也随即关闭。
洛奇在两部传记小说文本中尽力挤压意义的解读空间,使之成为“可读的”而非“可写的”文本。在《作者,作者》的开头,作者近乎为读者提供了所有可能需要的细节信息,读者基本不需要调动想象力就可以理解。小说的开头写道:
伦敦,一九一五年十二月。在切尔西切因巷卡莱尔公寓的二十一号楼的主卧室里(房产经纪人的措辞再恰当不过了),这位著名的作家已渐渐走向死亡……(洛奇,《作者,作者》 3)
这段文字向读者介绍了小说的主人公。虽然小说直奔主题,采用了倒叙手法,不过读者还是可以获得所有重要信息:主人公的职业、爱好、行踪、年龄、健康状况,甚至还有性取向。对此我们可以对比参看科尔姆·托宾( Colm Tóibín, 1955- )的传记小说《大师》(The Master, 2004)。詹姆斯的性取向问题是《大师》的主题,贯穿建构于整部小说中。洛奇开门见山地点明这个问题,没有留下任何可想象的神秘空间。甚至连“主卧室”(master bedroom)这个双关语都用括号作了注解,这样读者就不会漏掉误解了。
在《风流才子》中,洛奇用三页的篇幅介绍了基本信息。小说开头第一段开头一下子就把读者带回到1944年那个春天,远景镜头扫过位于英国的汉诺威街(Hanover Terrace)摄政王公园西侧的联排别墅,历经德军的多次空袭轰炸,房子已经破败不堪,无人修整。接着镜头由全景转为近景特写:
精致的拱廊延伸到建筑物的尽头,拱廊的表面已剥皮、脱落,是这些房子前门的共用过道。支撑建筑物中心景观的巨大的多立斯柱的表面也在剥皮、脱落,中心景观是一组嵌在三角形边框内的古希腊罗马人物雕塑,这些人物神态各异……(Lodge, A Man of Parts 3)
洛奇的两部传记小说的开头都采用十分传统的场景设置,传统的现实主义写作手法,由一位全知叙述者描述小说的主人公和故事发生的场景。
上文中讨论的威尔斯头脑中的声音,事实上也提领读者出入于威尔斯生平故事之中。《风流才子》的部分文本与其说是在解释主人公生平中的具体事件,不如说是在不同叙事层面讨论主人公的生平。解释性元素植根于紧密交织的故事里的对话中。读者不需要仔细思考就可以解读威尔斯的生平。值得注意的是,威尔斯头脑中的声音提出的问题或许也正是读者阅读时会提出的疑问。通常而言,这个声音成了读者的替代人,它会观察、疑惑、想象。类似情况也出现在《作者,作者》中,洛奇本人曾以作者的身份进入元叙事层面。在这个层面,洛奇相当于一位导游,把读者带入他对亨利·詹姆斯的观念与思考中。他径直根据自己的想法从外部资料中引用篇章段落,这样他当场就给出了分析解读,基本没有给读者留下多少建立自己观点的空间。洛奇在传记小说文本框架中充分发挥了他作为作者和批评家的角色,关闭了读者的解读之门。
在这两部传记小说中,作者有意识地引领读者阅读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在《作者,作者》对《居伊·多姆维尔》首演夜的描写中,在写到詹姆斯在台上谢幕被喝倒彩时,作者运用多种叙事视角从多角度、多方面给读者提供了各种信息,可谓面面俱到,读者可以毫无费力地了解到各方人士的反映。所有这些场面汇聚到一起给出了一个全景解读,避免了单一视角的主观片面。在此之前,洛奇警告读者指出“伊丽莎白·罗宾斯立刻看出其中的危险”(洛奇,《作者,作者》 301)。随着这一幕场景的发展,爱玛·杜默里埃作为小说的一个叙事视角人物,向丈夫提出了读者读到此处时也可能提出的问题:“齐齐,他们干嘛这么乱喊乱叫的?”(302)佛罗伦丝·贝尔问道:“亚历山大怎么啦?他干嘛不把亨利拉下去?”(303)在這些人物的对话中,他们会不时地提问,这起到了引导读者进入叙事的作用,逐渐将读者引向结局,同时还从不同侧面分析这一幕场景。到这一幕结束时,读者也得到了答案。随后,詹姆斯再次直接询问亚历山大让他上台的动机,对此亚历山大的回答是他没有预料到观众会用这种方式回应(303-304)。关于这个场景有一个关键问题,也就是整个故事的中心:詹姆斯为什么没有得到他所期望的认可?洛奇让故事中的人物与读者一起思考发问,确保读者也能够明白。更为重要的是,这段文字可以说明在这部小说中,几乎没有一个问题被落下没提问,没回答。这样,哪怕是最不爱动脑筋的读者,也可以明白洛奇的作者意图了。
四、结语
“作者之死”的实质是要剥夺作者对文本的控制权与解释权。恢复作者对文本的控制权与解释权是实现作者“回归”的关键。戴维·洛奇的两部传记小说重申、证明了作者对文本的控制权。传记小说是由传记、自传、小说、文学批评等多种文类混杂而成的新兴文类,作者控制这些文类以何种方式、何种比例混合,决定文本中真实与虚构的关系,使之达到某种文类平衡。作者控制还展现在小说文本叙事中。文本的自反性叙事,昭示作者的“在场”,昭示作者在控制文本。洛奇在传记小说中,运用元小说手法“前景化了作者的存在”(Lodge, After Bakhtin 43)。洛奇以作者身份进入小说文本,以此赋予小说文本一个元叙事层面。洛奇还把与小说主人公“对话”的“前传记”过程写入小说,成为小说文本的重要组成部分。文本中作者行为的前景化,是对现代批评理论质疑作者的有力回应,也是实现作者“回归”的有效途径。
注释【Notes】
① “反作者主义”反对把与作者相关的知识与文学文本一起作为文学批评研究的对象。Séan Burke在《作者之死与回归:巴特、福柯及德里达的批评与主体性》(The Death and Return of the Author: Criticism and Subjectivity in Barthes, Foucault and Derrida,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04)一书中驳斥了罗兰·巴特等三位法国学者的“反作者主义”作者观。
②供职于《时报》的戏剧批评家尼斯比特(E. F. Nisbet)是威尔斯的好朋友,他有一个私生女叫梅·尼斯比特(May Nisbet)。后来,尼斯比特得了重病,把女儿托付给了威尔斯。威尔斯答应做梅的监护人,因此梅称威尔斯“伯蒂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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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