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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法闯入

2019-10-09萨基冯涛译

读者 2019年20期
关键词:维茨林地

〔英〕萨基 冯涛译

喀尔巴阡山脉东沿的一处杂木森林中,一个人在一个冬夜立在那儿谛视、倾听,仿佛在等待林中的野兽进入他视线的范围,进而成為他的枪下之鬼。乌尔里希·冯·格拉德维茨在暗林中巡逻,为的是追踪一个仇敌。

格拉德维茨家的林地幅员颇广而且猎物丰富;位于其边界的这条狭窄、陡峻的林地却藏不住什么猎物,犯不着在此地浪费弹药,不过在其领主的领地中却属它受到最为审慎的防护。通过他祖父时代的一起著名诉讼,这块林地才从邻近的一个小领主的非法占有中被强行夺过来。但被剥夺了所有权的一方却从未认同法庭的判决,于是这两个家族之间绵延三代不断爆发偷猎的争执以及类似的丑行,相互的敌意日深。到乌尔里希成为族长后,家族间的争执已发展为个人间的仇恨。假若说世间有一个人使他深恶痛绝,他巴不得这个人倒血霉的话,此人就是格奥尔格·兹纳耶姆,敌对家族的继承人、偷猎的惯犯以及争议林界的肆意入侵者。要不是这两个人之间素怀敌意,那场家族间的纷争可能早就消歇或达成妥协了。他们俩从小就渴望尝到对方的鲜血,成人后彼此祈祷对方不得好死。在这个狂风肆虐的冬夜,乌尔里希联合他的守林员一起看护这片黑林,不是为了追捕什么四足猎物,而是监察他怀疑正准备穿越边界骚扰黑林的盗贼。通常在风暴之夜避居山谷的雄獐,这晚却像被追的猎物般四处奔逃,而且那些惯于在黑夜中沉睡的动物也显得有些躁动不安。森林中肯定出现了干扰因素,而乌尔里希可以猜到其所从何来。

他独自离开山顶的岗哨,沿陡峻的远坡穿过杂乱的野生矮木林而下,目光穿过树干四处观望,耳朵透过狂风的呼啸、树枝不断的击打声聆听,为的是看到劫掠者的身影,捕捉到他们的动静。他要是能在这个狂野的夜晚,在这个黑暗、荒凉的地点撞上格奥尔格·兹纳耶姆就好了,就他跟他两个人,没有目击者——这就是他内心深处最强烈的渴望。而当他绕过一株巨大的山毛榉时,当真迎面撞上了他在搜寻的那个人。

两个仇敌各自原地站立,沉默地相互盯视了良久。每人手里都握着一支步枪,每人胸口都燃烧着仇恨,头脑里都渴望杀戮。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给他们毕生的激情一个完全的发泄口。可一个在压抑的文明规范下成长起来的人却无法轻易鼓起勇气,在话都没说一句的情况下就将他的邻居残忍地射杀,除非是为了捍卫自己的家庭和荣誉。而就在他们犹疑之际,在他们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时,大自然却已先发制人,以其自身的暴力将他们俩一举击溃。随着一阵暴风雪猛烈地狂啸,只听得他们头顶咔嚓一声爆裂,还没等他们跳到一边,倾倒的山毛榉就在轰隆巨响声中将他们压在了底下。乌尔里希·冯·格拉德维茨发现自己瘫倒在地上,身子底下的一条胳膊完全麻木,另一条深陷在纵横交叉的树枝之间,几乎同样动弹不得,两条腿则完全被压在了倾倒的大树底下。他厚重的猎靴救了他的脚,否则他的脚早就给压碎了。他受的伤虽不算致命,可显然他眼下休想挪动一分一毫,只能坐待旁人来帮助他了。压下来的细枝划伤了他的脸,他不得不紧眨几下眼,把血珠从眼睫毛上挤出去,这才大致看清楚他遭遇的这场飞来横祸。在他身侧就躺着格奥尔格·兹纳耶姆,换了正常的情况,他都能伸手够着格奥尔格了。格奥尔格还活着,在挣扎着,不过显然跟自己一样无助,被压在了树下。

他们俩四周铺着厚厚一层碎裂的粗枝与折断的细枝。

一半因自己还活着而感到庆幸,一半又因深陷困境动弹不得而恼恨,乌尔里希吐出一连串感恩与咒骂的奇怪杂烩。格奥尔格起先被血糊了眼睛,暂时停下挣扎,听了一会儿,接着满怀讥讽地短促一笑。

“这么说来你虽然该死,居然还没死,不过终究还是被压住了,”他叫道,“压得牢牢的。哦,真是笑话,乌尔里希·冯·格拉德维茨被他偷来的林子逮了个正着。你这才叫罪有应得!”他再次哈哈大笑,充满挖苦和愤怒。

“我是在我自己的林地里被压住的,”乌尔里希反唇相讥,“等我的人赶过来救我们脱险之后,你也许宁肯自己被压着,也不希望在邻居家的林地里偷猎时被捉个正着了。你这个无耻小人!”

格奥尔格沉吟了片刻,平静地答道:“你肯定你的人还能救你出来?今天晚上这个森林里也有我的人,就在我后头,他们会先找到这里救我出来。等他们把我从这些该死的树枝底下拖出来后,他们不用费多大劲就可以把这些枝干全堆到你身上。你的人会发现你死在一株倾倒的山毛榉之下。为了好看,我会将吊唁信送至府上。”

“倒是多谢提醒。”乌尔里希反唇相讥,“我原命令我的人十分钟后就跟上来的,有七个人应该已经到了,等他们把我救出来,我会记得你的建议的。只不过既然你是在我的土地上偷猎致死的,我想我就不必向尊府送什么吊唁信了。”

“好,”格奥尔格怒骂道,“非常好。我们总算一直打到了死,就你我还有我们的护林员,没有什么可恶的外人掺和进来。去死吧,你个遭瘟的乌尔里希·冯·格拉德维茨。”

“你也一样,格奥尔格·兹纳耶姆,你个偷林贼、偷猎贼。”两个人话音里都带上了可能失算的悲苦,因为心里都明白自己的人可能还要很长时间才能找到这里,而且谁的人先到还说不上。

两个人都不再挣扎了,因为他们俩都意识到想从压得严严实实的大树底下脱身纯属妄想。乌尔里希现在竭尽全力想将他那条还稍稍能动弹的胳膊伸得离外套的外兜近一些,想把他的扁酒壶掏出来。好不容易掏了出来,他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盖子拧开,将酒灌进喉咙里。眼下这酒可真好比天赐洪福!时值深冬,又在户外,一直飘着零星雪花,喝上点酒感觉就好多了:酒能使伤者感觉暖和,精神也能振奋一下。他不禁带着点类似怜悯的神情看着他仇敌躺的地方,尽量忍着不让痛苦和疲惫的呻吟从嘴里冒出来。

“我扔过去,你能够接到这个酒壶吧?”乌尔里希突然问,“里面可是好酒。人还是要有福同享。我们一块喝几口吧,哪怕今晚我们之中有一个得死。”

“恐怕不行,我几乎什么都看不到。血把我的两眼都糊住了,”格奥尔格道,“而且我從不跟敌人共饮。”

乌尔里希沉吟了几分钟,躺着静听让人烦不胜烦的风声。他脑子里慢慢形成了一个想法,他眼看着那个正拼死跟疼痛和疲惫做斗争的人,这个想法也越来越清晰。在痛苦和无力之中,乌尔里希自己也开始觉得此前一直熊熊燃烧的仇恨似乎已经熄灭。

“朋友,”不久他开口道,“要是你的人先到,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吧。说来也算公道。不过就我而言,我已经改变了想法。如果先到的是我的人,我会让他们先救你出来,把你当我的客人对待。我们自打生下来就像魔鬼一样,为了这片愚蠢的林子争执不休,这块鬼地方被风吹得连棵树都长不直。今儿晚上躺在这里,我开始觉得我们是两个大傻瓜——生命中有多少好事,强过为了个分界争夺得没完没了。朋友,要是你愿意帮我将旧怨彻底埋葬,我愿意请你做我的朋友。”

格奥尔格·兹纳耶姆却一直没搭腔,乌尔里希还以为他疼昏过去了。然后格奥尔格缓慢而激动地开了腔:“要是咱俩并驾齐驱进入市场,整个区域的人都会目瞪口呆,议论纷纷。活在世上的人还没有一个见过兹纳耶姆和冯·格拉德维茨家族的人友好地搭过腔。我们俩今晚如果能一笑泯恩仇,林区的这些居民就都能尽享和平了。如果我们努力使我们的人享受到和平,那外面的人就谁都甭想掺和进来了……你可以来西尔韦斯特在我的屋檐下安眠,我也可以在节庆日到你的城堡里尽情欢宴……我绝对不会再在你的土地上开一枪,除非你请我跟你一起狩猎;你也可以到我那儿跟我一起在沼泽地里猎野鸭。只要我们俩立志维护和平,这整个乡间谁也休想捣乱了。我原本一门心思地仇视你、痛恨你,可眼下我也改变了主意,就在这半个钟头之内。你还请我喝你的好酒……乌尔里希·冯·格拉德维茨,我愿意成为你的朋友。”

有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沉默不语,翻来覆去地想着这次戏剧性的和解,以及将会带来的所有奇妙的变化。在寒冷黑暗的森林中,狂风被光秃秃的树枝扯成一缕缕的阵风,从枝干间呼啸而过,他们俩静待将使双方同时获救的人到达。两个人都暗自祈祷自己的人先到,这么一来就可以首先向已化敌为友的对方表示关切。

趁阵风暂歇之际,乌尔里希打破了沉默。

“我们大喊救命吧,”他道,“趁这阵间歇,声音可以传得远些。”

“怎么都穿不透树林和灌木的,”格奥尔格道,“不过我们可以一试。来,一起。”两个人抬高声音发出拖长的狩猎呼喊。

“再一起来。”几分钟后乌尔里希道,刚才的呼喊并未带来应答的声音。

“除了这些瘟风,我什么都没听见。”格奥尔格嘶哑地道。

他们又沉默了几分钟,乌尔里希突然兴奋地大叫。

“我看见有人穿过树林过来了。他们跟我刚才下山走的是一条道。”

两个人扯着嗓门再次大喊。

“他们听见了!他们停住了。现在他们看见我们了。他们正从山上朝我们奔过来。”乌尔里希叫道。

“他们一共几个?”格奥尔格问。

“看不太清楚,”乌尔里希道,“九个或者十个。”

“那肯定是你的人,”格奥尔格道,“我只带了七个出来。”

“他们正拼力奔过来,真是好样的。”乌尔里希高兴地道。

“是你的人吗?”格奥尔格问。

“是不是你的人?”见乌尔里希没有回答,他再次耐不住性子地问。

“不是。”乌尔里希大笑道,可那笑声却是被极端恐怖的事物吓破了胆的白痴般的笑。

“他们是谁?”格奥尔格着急地问道,一边竭力睁开眼睛,想看看对方不愿看到的到底是什么。

“是狼。”

(两个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萨基短篇小说选》一书,李晓林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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