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路的日常
2019-10-09晓寒
晓寒
三月的一天,我起得比平常早。
打开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围墙下一排长长的冬青,叶子上挂着露水,东一滴西一滴,闪着明亮的光。这是夜留下的杰作,像在表明它离开时的不舍和眷恋,毕竟,在城市中心,要找这么大一个院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夹在其中的几棵茶花,花苞儿已经咧开了嘴,透过缝隙,看得到里面嫣红的花瓣,挨着挤着,一副相依为命的样子。正中圆形的花坛里,那棵脸盆大的雪松长了嫩芽,一层银白浮在墨绿的老叶子上,对比之下,如一场快雪之后的斑斓。树下长着很多杂草,车前草、小蓬草、红蓼、狗尾巴,高矮不一,把春天浓缩起来。春天很大,但在一座城市里,能看到的,也就那么一星半点。
风沁凉沁凉的,带着股暗劲,送过来左边那栋楼里的鸡叫。那栋灰扑扑的老房子,是馆里的家属楼,住着些离退休职工,他们整天无所事事,在阳台上种各种各样的花草,花草边搁着拖把、布鞋、小木凳,一些再也不能发挥余热的藕煤炉子。有几户人家还养了鸟和鸡,鸟笼和鸡笼并排挂在生锈的铁栅栏上,生活里的雅和俗呈现出难得的和谐。
穿过院子往门口走,看到老寻从门卫室里出来,六十好几的人了,趿着双布拖鞋,踢踢踏踏的,邊走边扣领子上的扣子。到了门边,抽出门闩,把一根横着拦门的木条拿下来靠在墙上,“吱呀”一声打开大门。门很厚实,长年的风雨篡改了木头的颜色。他跨过高高的门槛,掏出烟点了火,烟从嘴巴和鼻子里出来,被风甩回他脸上。
我和他打了声招呼,他应了声后,摸出烟抽一根给我,看着我点燃,又转过头望着路上。正对着我俩的是解放路,这条路不长,不到一千米,往北上一个坡,穿过圭斋路,去了烈士公园,往南走三四百米,尽头是一个菜市场。一侧的公厕旁,有几个修伞、配钥匙和接炉子底的摊子,摆摊的都是外地人。
路上空荡荡的,笔直的柏油路嵌在两排房子中间,像一条闪着幽光的黑丝绸。大门左边有三棵木栾树,红色的芽扯得老长,看上去跟香椿的芽差不多,据说可以凉拌了吃,但从没见人去摘过。对面的胡家面馆大门敞开,里面还亮着灯,桌椅碗筷的响声跟着灯光飘到路上。日子没有悬念,每天都从这样的声音里开始,像坐在冬天的太阳下拿着本熟悉的书,“哗”地翻开一页。一条大黄狗趴在门口,闭着眼睛在睡觉。它边上的苦楝树几天前就开了花,白里带紫,安静、琐碎,散发着苦香。
空气湿润,太阳还没出来,天边的云在慢悠悠地走动,从灰褐走到浅红,从浅红走到水蓝,然后停下了,泛起细细的水纹,像微风卷过的海面。天空和大地一样,每天从一朵安静的云开始,然后是刮风、下雨、落雪、出太阳,翻来覆去无非那几个花样。
一根烟抽完,老寻的老婆喊他吃早饭,他仍站着不动。等到喊第二遍的时候,才很不情愿地把烟屁股往地上一丢,伸出右脚踩在上面左右旋转了几下,转身进了屋。
我刚刚在面馆里坐定,陆续有人起来。老头老太慢吞吞地朝北走,他们要到烈士公园去舞剑、打太极拳、跳扇子舞,呼吸那里的新鲜空气。活到这把年纪,什么都看穿了,只有生死还是一片朦胧,他们把生命的延续和未来的健康都寄托在这些东西身上。人与人之间,命运总是惊奇的雷同,把娘胎里带来的那点东西都挥霍尽了,活成冬天的一棵树,萎萎缩缩,叶败枝枯,到最后也就剩下那么点小心思了。
年轻的主妇们朝南走,手里挎着个菜篮子,和老人们比,脚步明显快了许多,高跟鞋敲在路上,槖槖地响。对她们而言,日子还长如流水,骨子里有大把的热忱,像攥着一笔巨款,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有几个倒垃圾的中年人,穿着睡衣,提着个铁皮桶,从不同的方向摇摇晃晃地走来,“哗啦”一声,把桶里的煤灰、果皮、烂菜叶子往路边一倒,一股灰尘蹦了起来。有些桶底潮湿,煤碴粘在上面倒不干净,便把桶翻过来底朝天,在马路牙子上磕得砰砰响。等他们提着桶往回走的时候,一个日子已经清空了。
我吃完面出来,老寻又站在了大门边的人行道上,身边聚集了好几个人,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他们都是附近的街坊,在等待一场热闹的到来。
太阳翻过天马山,越过浏阳河,沿着嗣同路像水一样漫过来,大概一碗茶的工夫,对面那一排房子沐浴在新鲜的阳光中。不断有人向这里走来,人行道上挤满了黑压压的脑袋,都把目光投向大门右边百米开外一栋房子。这栋八成新的房子和周围的房子没啥区别,褐色的瓦屋顶,外墙贴着白色的瓷砖,草绿色的大门关得死死的,防盗窗上空空荡荡,既没晒衣服,连往日搁在上面的花盆也搬得一个不剩。这栋普通的房子,就是这场热闹的焦点。
不时有一台出租车经过,轮子卷起一阵灰尘,普通的面包车,土黄色的车身上烫着“出租”两个字。车上的人摇下玻璃,伸出头往外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结果什么也没看到,车子驶出老远,还保持着这个姿势。
太阳终于把整条路照得亮堂堂的,几台警车和城管的车子开了过来,从车上下来三十多个人,其中一个拿着个喇叭喊话,无关人员站开,不要影响我们的工作。他重复了两遍,把喇叭从嘴边挪开,死死地抓在手里,好像有人要来抢似的。瓮声瓮气的喊声传出很远,不但没起到作用,反而招来更多的人向这里走来。看热闹的人越围越拢。其他人见状,赶紧拉起了一条警戒线,沿着警戒线隔几步站一个人,一个个表情严肃,一副虎视眈眈的架势。几个年轻的警察前去敲门,喊了几声,没有人答应。其中一个猛地一脚,“砰”地一声,门应声而开。警察冲进门去,一会架着一个年轻小伙子出来。小伙子横眉怒目,使劲挣扎,但被几个人架着,一点办法也没有,在他弯腰的时候,我看到他屁股上头的裤腰带上插着一把雪白的菜刀。紧接着两个女警察扶着个老太太出来,老人上了年纪,脚步踉跄,一脸悲戚,满头蓬乱的白发,她边走边回过头去望。老人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一手一脚盖起来的房子,喊拆就拆,在这地方住了几十年,街坊邻居都知根知底,到老了还得搬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她不知道这日子出了什么问题,连自己的房子都做不了主了。
一个像是领头的中年男子对着对讲机喊,赶快把挖掘机开过来。声音干燥,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挖机很快从圭斋路那头开了过来,履带碾过柏油路,发出“嘁嘁嚓嚓”的响声,听起来像电视里战场上的坦克。开到那栋空房子前,伸出吊臂一推,“轰”地一声,屋顶塌了下来,腾起的灰尘在阳光里飞舞。不到半个小时,房子被夷为平地,挖机开走,警戒线撤了,几十个人钻进车子绝尘而去。
一场期待已久的热闹草草收场,因为没有达到心理的预期,很多人的脸上堆满了失望。
人群一哄而散,丢下几声含义不同的叹息。只有老寻还站在那里,望着那堆废墟,一脸的愤愤不平。这样把人家的屋拆了,真不讲道理。老寻上过师范,当过多年的老师,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放弃了公职。他老婆说,几十岁的人了,管这些空事做什么?两个人为这事发生了争执,吵得面红耳赤。
日子庸常如旧,我上班事不多,按部就班地搞完,便坐下来写一些七七八八的东西,在材料纸上写完草稿后,用稿纸工工整整地誊好,拿到圭斋路一家卖电脑的店子里发邮件,发一封付二十元。为了方便和编辑联系,我花二百九十八块钱买了个呼机,像很多人一样别在裤腰上,126是人工台,127是自动寻呼,有谁呼我,便到门前的路边找公用电话。
馆里没有食堂,到了中午,准时去中医院旁边吃快餐,两块钱一餐,也有三块五块的,我总是挑最便宜的,能吃饱就行。我是个知足的人,用我老婆的话说,就是没有梦想。晚上躺在床上,看着月光爬进窗来,听着院子里的蛙唱,感到生活待我不薄。
初夏,雨多起来,苦楝花凋谢在密集的雨声里。过两三个月,木栾花开,腊黄腊黄的,一串串伸向热辣辣的阳光。时间一天天从解放路上流逝,看不见它的踪影,只有在一棵树的身上才变成了可触可感的具体事物。
一个下午,一些挖掘机开过来,在一阵轰隆隆的响声里,馆里临街那栋四层的房子和门卫室一起,被推得一间不剩,灰尘扬起来时,四台洒水车同时喷水,高高的水柱像蟒蛇一样发出“咝咝”的响声,最后,房子变成了一块平地。这时我才听说,老寻夫妻俩在头天就收拾东西回乡下去了。
像是猝不及防地撤去了一道藩篱,四方的院子向着解放路敞开,路上的生活像一些没人管的羊一样跑了进来,包括汽车的马达,行人的脚步,店子里招揽生意的音响,属于院子的隐私不复存在。里面的树和草好像慌了手脚,表情怪怪的。我们从院子里走过时,也不再像往日那样淡定悠闲,哼着歌,大大咧咧地说笑,而是轻手轻脚,悄无声息。似乎怕过路的人窥探到什么。
人心也跟着慌乱起来,新来了个书记,高高大大,从剧院那边调来的。说是要进行人事改革,实行末位淘汰制,至少要弄几个人回去,每天都有人议论这事,都在担心霉运落到自己头上。一个中午,几个教声乐、器乐和舞蹈的女职工把新来的书记堵在院子里,你让我下岗,我就天天上你家吃饭。我澡也不洗,鞋也不脱,睡到你家床上。这些即将退休的女人把书记围在中间,像一群斗鸡一样,你一嘴我一嘴,越说越激动,到后来变成了指手画脚,弄得书记面红耳赤,灰溜溜的。一场酝酿已久的改革就这样没了下文。
一个同事说,改什么革,只要把院子中间那棵雪松挖掉就是,你看一个方框里面加个木字,不就是个“困”字吗?好几个人随和,是是是,早就该搞掉了,有人笑着摇头。
一个副馆长很快办了停薪留职,出去开了家广告公司,偶尔回来,一脸春风得意,腰上别着个和馆长一模一样的诺基亚5110。
不知从哪里冒出几个卖狗的,相中了临街这片空旷,弄些土砖搭起了炉灶,灶膛里架起了柴火,大铁锅里的水叽里咕噜地翻滚。每到傍晚,我无处可去时,就站在门口看他们杀狗。狗关在一个铁笼子里,杀狗的人揭开铁笼的盖子,操起一个锋利的铁钩扎在嗷嗷叫的狗脖子上,用力一拖,狗的脑袋被拖出铁笼子,然后用一个竹筒套住它的嘴巴,手起刀落把杀死的狗丢进锅里的开水里,转一个身提出来丢在木板上,接着褪毛,开肠剖肚,整个过程一气呵成。看着于心不忍,但又无可指责,毕竟人家也是为了谋生,只是这种生计,不是谁都可以干的。这是整条路上完全不同的生活,起早贪黑,就是为了以后过上自己想过的日子。活着不易,这时我才明白,那些即将退休的女人为什么要豁出一张老脸去捍卫自己的饭碗。
虽然有城管,但管得还不算严,没见谁来吵过场子。现场一片狼藉,地上到处是狗血,狗毛,空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路上不时有人走过,瞥一眼这里,然后捂着鼻子,扭过头继续走他们的路。
秋天来了,木栾结了果实,像停着满树的紫蝴蝶。经过木栾树往南走,就看到了一家刚挂牌的房产公司,叫“金太阳”。很快边上又冒出一家正圆房产公司,一些新房子在解放路和人民路老邮局旁陆续起来,开始向外出售,每平米起价五百零八块,路过的人站在新房子边指指点点,都说太贵了,买不起。
一个夜晚,听说步行街修好了,要搞一个开街仪式,都不知道步行街是什么东西,只听说这条街是“三湘第一街”。我特地跑去看,结果四处拉着警戒线,什么都没看到,只看到攒动的人头,黑压压一片。第二天一早去看,才知道新文路已拉宽,法国梧桐砍掉了,砌了花坛,种了花草,铺了地砖,专供人步行,两旁新建了房子,与原来那条灰蒙蒙的老街判若云泥,走在上面,感到自己一身乡气,突然之间多了一种距离感。
小城不知不觉变得慌乱起来,像谁往安静的湖水里投下了一颗石子,人们都感受到有一种力量在什么地方蠢蠢欲动,但谁也说不出具体是什么,在什么地方,而这种力量又明明存在。路上的人臉上多了一层焦虑,脚步越来越匆忙。
年底,我离开文化馆,去报社上班,这一年,是2001年。
那时,为了增加收入,馆里的房子已开始对外出租,我还没走,我那套住房就租给了一个在人民路开牛肉面馆的津市人,津市人急着住进来,问过我好几次。
一天傍晚,我把最后几样东西收拾好塞进包里,把地扫干净,我要带走我的气息,我不愿意一个毫不相干的人闯进我曾经的日子里。放下扫把,环视了一圈,最后一次关好房门,把钥匙交到等在门口的津市人手中。
出了院子,在肆虐的寒风中走过熟悉的解放路,北边那个坡已被铲平,重新铺上了柏油,像是新修的。路上人影寥落,有几扇窗口,灯光洒了出来,一个卖衣服的店子里响着那英的《一笑而过》,声音里包含着说不尽的委屈。风越来越大,我裹了裹衣服,慢慢地往前走,我懂得,脚下这条并不起眼的路,不仅仅是这座城市的一条脉络,构成了这座城市,它也构成了我,记录了我的曾经,是我命运的一个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