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世纪传统大学之衰落:一个学术资本化的分析视角
2019-10-09
中世纪大学是世界范围内的现代大学生成的原点,巴黎大学、博洛尼亚大学、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等欧洲传统大学,共同创造了中世纪的文艺复兴。然而,及至中世纪后期,这些传统大学都呈现出不同程度的衰落,部分大学甚至自行消弭或被强行取缔。这段时期,也被学者称之为传统大学发展的“冰河期”。探寻中世纪传统大学从兴盛走向衰落的原因,不但可以寻找高等教育发展的规律,而且也可以对当下大学之发展提供启示。大学是从事高深知识的机构,学术资本①是其生存发展的根本动力。[1]但是,与经济资本、社会资本、文化资本等其他资本形式相似,学术资本的发展同样存在边界。学术资本一旦逾越边界而衍生为学术资本化,必然会对大学发展产生不利影响。如果说中世纪大学中前期,师生间的知识交换还存在公正、公平的逻辑,还受到道德规范的约束,那么,及至中世纪后期,大学内外部的知识交换逻辑发生了质的转变。高深知识的过度商品化,使知识被金钱所蒙蔽,被利益关系所隐蔽,被政治权力所遮蔽,知识与道德渐行渐远。学术资本不再以学术为鹄的,其目的在于攫取更多的物质利益、关系利益和权力利益,学术资本化最终导致中世纪传统大学的衰落。
一、学术资本的金钱化
雅克 · 勒戈夫认为,14世纪和15世纪的大学成员尽管拿着教会的圣俸或世俗的薪金,但是他们仍然没有放弃从现有工作中获得报酬。不仅如此,在这个大饥荒和大瘟疫相伴,各种战争频仍的艰难时世里,他们顽强地抓住这点不多的收益。他们越来越贪婪地要求大学生为听课付钱。他们增加关于赠礼的规定,这些赠礼是大学生为了通过考试必须送给教师的。他们对大学里所有可能增加他们负担的开支都作了限制。可以无偿听课和攻读学位的穷大学生的数量,通过规章制度的形式,一再予以消减。教师们已经成为富有的土地所有者。此外他们还仿效其他富人的榜样,热衷于投机事业。他们变成放高利贷者。他们主要把钱借给急需的大学生,作为押金,他们收取价值比借款高两倍的抵押物:书籍。[2]据韦尔热考证,15世纪,大学越来越排除贫穷学生。在帕多瓦大学,在博洛尼亚大学,每个学院都象征性地保留一个贫困学生。授课证书和博士学位收取的考试费用,本来已经相当可观,此时更高,甚至出现由于货币价值波动而采取考试费用的浮动等级。征收考试费用的严厉状况,极少有免除和缓缴的现象。新博士必须举办学位典礼(宴会、舞会、比赛),并邀请大学全体成员和社会名流出席。所有这些可观的花销,对于富裕的学生都可能要负债,对于其他学生则是不可逾越的障碍。[3]中世纪大学产生时期那种托钵游走、沿街乞讨,争相奔赴大学学习的活跃景象已成过往云烟;中世纪早期大学那些因贫困,只能住在极其简陋被称之为“鸟窝”的阁楼上,学习时只能是在号称“麦秸街”(Straw Street)的简陋教室内的学生也已近乎绝迹。
众所皆知,考试是大学教师控制学生的重要关口,而学位授予则是学生获得从业证书的最后一个环节。中世纪末期大学在这两个方面对盈利的热衷近乎疯狂。与考试不相关的花费,诸如葡萄酒、蜡烛等一一罗列,学位授予中的装束则极尽奢华,譬如丝绸手套、山羊皮手套、绵羊皮手套、金戒指等应有尽有。这些与知识能力不相关的花费,从1427年帕多瓦大学的考生费用(包括个人考试的花费、集会和博士授予仪式的花费)中便可见一斑。[4]
表1 1427年帕多瓦大学个人考试的花费
表2 1427年帕多瓦大学集会和博士授予仪式的花费
所有以上用于考试、集会和学位授予仪式的花费,都是帕多瓦大学章程明确规定的,而且支付费用清单开头第一句是“以耶稣基督之名(Ihesus Christus)”。毫无疑问,在一个基督教信仰统摄的欧洲中世纪世界里,这样的约束无疑是最为严厉的。知识不但被金钱所遮蔽,信仰也充当了教师窃取金钱的庇护神。与帕多瓦大学相比,15世纪巴黎大学的学生花费毫不逊色。巴黎大学法学院、神学院和医学院等高级学院的学生需要在毕业时为所有教师赠送长袍(robes),要为其他出席仪式的显贵赠送方帽(caps)。据雷默斯(Ramus)估算,1562年巴黎大学文学院硕士学位获得者的花费大约在56里弗尓(livres)13苏(sols),医学院的学生要花费881里弗尓5苏,神学院的学生则要花费1002里弗尓。这些仅仅是学位授予仪式上的花费,尚不包括之前一些小额费用。1452年,贵族内维尔(George Neville)在获得巴黎大学的科艺硕士学位时,第一天的宴会就准备了600人的膳用肉食,第二天又准备了300人参加的宴席。[5]尽管很难对巴黎大学学生的学位授予及其后举行的宴会花费进行精确计算,但是从以上数字中不难看出学位仪式和宴会的奢华。如此高额消费,不能不使贫穷学生望而却步。可见,此时的中世纪大学,知识已被金钱所遮蔽,逐渐成为贵族的特权。
二、学术资本的关系化
1280年博洛尼亚市政引进教师薪水制度时,教授的遴选仍然掌握在学生手中。这种由政府出资,学生推选教授的做法无疑保障了高水平教师之间的自由竞争。但是,伴随财政拨款不断增加,市政当局介入教师遴选的力度也不断增强。1381年,博洛尼亚受聘的21位法学教授中,仅有一位是学生选举产生的,其余皆由市政当局委托的“学术改革委员会”(Reformatores Studii)任命产生。为弥补学生丢失选举教师的权力,市政当局承诺为6名学生提供薪水教席(salaried Chairs),这些教席可以由学生自主选举产生。但正是这一规定引发了竞争者及其支持者之间街头武斗的严重冲突,大量伪证(infinete perjury)出现,学有不逮(undeserving)甚至目不识丁(illiterate)者被选为薪金教席。最终,抽签(lot)代替了选举,事实证明这一措施更为糟糕。从此,学生教席已再无聆听的价值。[6]基于知识能力遴选教师,是确保大学学术水准的重要条件,博洛尼亚学生教席的遴选明显违背了这一基本原则。在利益关系驱使下,学生教席遴选最终被武斗和伪证所裹挟。
除学生教席的遴选,在教师教席遴选中,中世纪末期大学同样面临被利益关系、甚至是裙带关系所遮蔽。早在13世纪,著名法学家阿库尔修(Accursius)就已经为博士们的子弟,请求在博洛尼亚大学得到空缺的教师职位的优惠权。但地方当局在1295年、1299年和1304年均予以拒绝。在以后的制度演变中,情况发生了悄然变化。1394年,帕多瓦大学宣布,一个博士,只要他属于某一博士的父系世裔,可以免费加入法学家学会,即使世系中有一员不是博士也无妨。1409年规定,一名博士的子弟必须被允许免费参加各项考试。这种大学寡头制的形成,导致知识水平大大下降,同时赋予大学人员一个真正的贵族特征:可继承性。[7]韦尔热同样认为,通过对中世纪末期大学教师名录的研究,可以看到,在许多大学存在子承父业,对于教士,则是侄承叔业。这些现象不但可能导致大学教学水平的降低,而且也转变了教授对于知识和职业的态度。无功利的科学情趣、与他人分享的欲望、对辩论成果价值的确信,以及12和13世纪教师们为之奋斗的思想,所有人都能够并都有权教授的思想,均丧失殆尽。从此,知识被认为是一种占有,是一种财富。如同房屋、土地、书籍,知识成为教授家族遗产的组成部分,它保障着个人地位,从而保障着全部现存的社会秩序。[8]在利益关系的驱使下,教师职业演变为可以继承的职业,不管继承者知识水平的高低;教授也从知识的“生产者”,逐渐演变为坐享其成的“食利者”。
中世纪末期,大学教师职业的继承性,绝不仅仅限于意大利大学。为达到教师职业继承的合法性,意大利之外的大学也不断降低教师录用的学术标准。这种学术标准究竟降低到何种程度,主要看申请人(大学的主要利益相关者)的知识能力和水平。拉什达尔(Hastings Rashdall)认为,15世纪时,学位授予的低标准是导致诸多大学学术生活彻底丧失的一个重要原因。曾经一段时间里,牛津大学承认任何一位学院“近亲”(close)或“创办家族”(Founder's kin)成员,有资格获得学院教职(College Tutorship)。当巴黎大学的教师录用已经是一个普通人员都可达到的水平时,其教学必然沦落到比牛津大学还差的水平。更甚者,当贵族(aristocratic)或富人申请巴黎大学教职时,学院的大门则为其破例打开。[9]可见,无论是牛津大学,还是巴黎大学,在教职申请过程中,都存在知识被利益关系遮蔽甚至绑架的现象。
三、学术资本的政治化
及至中世纪后期,伴随神圣罗马帝国的权力式微,教会大分裂造成的教皇威严降低,以及众多割据性诸侯王国势力的崛起及相互征伐,往昔“教权”“皇权”“学权”三足鼎立的稳定格局被渐次打破。大学发展的外部环境受到诸多政治权力牵制,或沦为教会权力的奴仆,或沦为世俗权力的羔羊,知识发展最终被权力斗争所遮蔽。
(一)大学被动陷入权力纷争
在意大利的博洛尼亚,因地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和教皇两大势力之间,时常成为两派争夺的对象。在两派势均力敌的初期,均争相拉拢博洛尼亚大学并给予诸多特权和优惠。但是,及至中世纪末期,伴随帝国权力式微,博洛尼亚市政当局逐渐向教皇势力靠拢,并要求大学教师必须向教皇靠拢,对于不服管治的皇帝派人士进行流放。对于一些流放的教师,即使允许他们返回博洛尼亚从事教学,前提条件是他们必须放弃皇帝派的政治立场,宣誓皈依到教皇派势力。对于那些不放弃皇帝派立场的教师,即使是能够留在博洛尼亚从事教学,也是整日生活在惶恐之中,时常受到来自学生和民众中极端分子的骚扰、威胁,甚至是迫害。博洛尼亚市政章程和评议会表决中,不断明确提到:教师绝对不能归属于皇帝党。[10]事实上,在意大利其他大学中,教师同样也处于教皇派和皇帝派的政治权力斗争漩涡之中。这种深陷斗争的纷扰,具有极其鲜明的特征,即大学及其教师的被动卷入。
(二)大学主动卷入权力纷争
中世纪时期,以巴黎大学为代表的重要大学,曾在社会各阶层斗争中发挥了积极作用。在教会大分裂期间,巴黎大学还曾经以神学仲裁者的身份参与宗教事务的调停。如果说在14世纪之前,大学与政府和宗教还较少激烈冲突的话,那么在15世纪,由于过度参与政治斗争,巴黎大学不但逐渐失去了教会的信赖和支持,而且还招致法国国王的强烈不满。在英法百年战争期间(1337—1453),巴黎大学全体成员宣誓服从《特鲁瓦协定》(1420年),承认英王亨利六世为法国国王。在英国人占领巴黎之际,大学与英国总督贝德福德(Bedford)保持良好关系,并积极宣传有利于英国统治的新制度。1431年,在圣女贞德案的审判中,巴黎大学不但撰写了攻击贞德的檄文,还为审判贞德提供谋划,并裁定以异端和女巫罪判处贞德火刑。1436年,法军收复巴黎,大学成员又旋即与法王查理七世重归于好。不久,巴黎大学又对查理七世的宗教政策强烈不满。最终,查理七世和后继的路易十一,都不信任巴黎大学这个“叛徒”。1437年,国王查理七世撤销巴黎大学的税务特权,并迫使它为收复蒙特里奥而征收的“资助”提供资金。1445年,巴黎大学的法律特权也被撤销,大学被置于议会的管辖之下。1470年,路易十一迫使师生宣誓效忠。1499年,巴黎大学失去了它的罢课权。[11]正如雅克 · 韦尔热所言,在法兰西即将成为英国人的“殖民地”之际,巴黎学者只看到两件事情:战争对其特许权和薪俸带来的危险,对信仰本身和他们宣扬信仰的使命的威胁。大学不是提出合理的和平纲领,或做出有效的判决,而是满足于空谈全体信徒团结的必要性,空谈不惜一切代价直接重建和平,空谈战争的邪恶。这些空想置君主的雄心和民众的感受于不顾,几乎无法让人理会。[12]巴黎大学主动卷入宗教纷争,在面临民族国家生死存亡之际,又主动讨好敌国,不但使自己丧失了诸多特权,而且也失去了生存的根基。
(三)大学教师热衷政治权力
14、15世纪,欧洲各地如法国、意大利、西班牙、德国、荷兰、比利时、卢森堡、波兰、匈牙利、苏格兰和斯堪的纳维亚等纷纷建起了大学。这些国家和地区的世俗权力,不断加强对大学的统治,甚至把大学看作政治组织的一部分。薪酬制度实行后,很快遍布南部欧洲大学,14世纪末又发展到北部欧洲大学,尤其是德国大学和苏格兰大学。薪酬制度使教师不再依靠学生的学费生活,但其消极方面是,学生们经常抱怨,教师花费过多的时间参与城市、贵族或皇家事务,从而造成非常严重的教师旷课。大量教师牺牲他们的教学责任,热衷于大学外部事务。他们经常未经学生允许而指定代课者,甚至无故缺席。以至于权威部门不得不出面干预,但是仍然很难阻止教师参与外部事务的热忱。[13]毫无疑问,教师的主要职责应当是教学,就像工人的主要职责是做工,农民的主要职责是种田一样。如果教师将大量时间用于政治事务,而影响甚至忽略了教学,本质上就是职责的本末倒置。学者过度热衷于政治,不但对所在大学的教学秩序造成混乱,降低了大学培养质量,损害了大学学术声誉,而且影响到学者自身的知识探索和更新,从知识生产和传授的“自由人”,转变为政治权贵的“奴仆”,最终也为学者自身带来不可挽回的消极影响。
四、学术资本的去道德化
道德是知识的守护神,缺失了道德的知识,不但不能够给人类带来福祉,而且还会败坏整个社会风气;不但使知识人遭受社会的谴责,而且也会使其所在的大学蒙受声誉上的损失。如果说在12世纪的时候,中世纪大学的教师还秉持着职业操守,那么到了中世纪后期,这些操守逐步衰退。
(一)教师职业道德整体滑坡
中世纪大学成立早期,教师们遵循的是亚里士多德所推崇的理性道德形式,强调追求崇高是人类永远福祉的原始动力。这种道德追求不但为大学学者提供了神学之外的严密哲学,而且还为他们提供了传统教师理想之外的职业伦理,亦即,知识分子的劳动,作为求知的无私奉献,本身具有其公正性,因为它是自我完善的因素,是力量与智慧的源泉。15世纪,大学教师的这种职业道德在教权和王权的多重诱导、牵制或压服之下,渐渐变得支离破碎。教师的工作已经不再是以追求知识为目的,大学学者的道德也不再是教师职业道德,而是宗教的和政治的道德。在这种道德支配下,大学的自治、教学的自由、思考的自由、教授职业自身尊严的神圣感,都已不复存在。大学的贵族化、教授趋同于贵族的欲望,加重了社会对博士以知识为业思想的失信。博士期盼像贵族那样以食利为生,否认了13世纪形成的行会模式(师徒关系、甚至商人与客户关系),代之以从贵族价值领域借鉴的家长式模式(修道院长与修士的关系、领主与仆从的关系)。关于教师的这种生活方式,巴黎神学院的主要教师之一,让 · 博佩尔(Jean Beaupère)的职业生涯具有典型意义。在1400年—1420年,作为神学院教师的博佩尔,先后获得巴黎和贝藏松的两份政府薪俸,使其得以悠闲生活。但实际上,教学远非他所关注的主要职业,他不停地旅行和出差:任勃艮第公爵的幕僚,参加圣女贞德的讼案,作为大学代表赴罗马,又去参加巴塞尔主教会。在60多岁时,博佩尔回到贝藏松,在那里于1463年逝世。[14]纵观博佩尔的一生,虽为大学教师,但是教师职业道德已经在他的身上荡然无存。此外,如前所述,中世纪后期大学教师向学生发放高利贷,攫取学生的礼品及礼金等,均折射出大学学者职业操守的整体性滑坡。
(二)大学教学的道德性缺失
如果说在中世纪中期,哲学(理性)与神学(信仰)相结合产生了经院哲学,促进了大学的产生和发展,那么到了中世纪末期,经院哲学的理性和信仰开始分道扬镳,在中世纪传统大学中掀起的“反唯智论”,把理性从信仰中驱逐出去,“时人沉浸在宗教教义的研读中,追求天国与来生,希冀提升到‘超自然’(Super-nature)的境界,因此只知道有神而不知其他”。[15]大学中的神学一旦与理性脱离,不但造成教学内容的贫乏,而且还带来了方法上的畸形。大学只是部分地学习《警句读本》,而《圣经》讲授重新成为神学教学的基础课程,并日趋僵化。神学院更多依附于教会权威,承担教会所期待的角色:打击异端邪说,加强知识监督,阐释宗教正统。神学与理性的脱离,使中世纪大学的论辩(disputationes)走向了穷途末路。原来的论辩旨在激发师生思维,阐明疑难和知识创新,但是中世纪末期的辩证法已经退化成一种在词语上耍小聪明的游戏,而且平庸之极。有一位作者就描述过这样一个例子,论辩的目的是要决定,到底是系着猪的绳子还是牵着绳子的人,把猪拉到了市场。论辩经常蜕变成相互谩骂、粗言恶语乃至侮辱恫吓,甚至发展到拳脚相加、彼此撕咬,最后留下死伤者横在地上。[16]14世纪与15世纪之交,巴黎大学校长约翰 · 热尔森认为,有些人费尽心力,绞尽脑汁,想弄懂科学,这只是精神的空虚、徒劳与窘迫。如果这个世界本身将要消失,认识这个世界的事物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在世界末日的审判中,不会有人问你们知道些什么。在你们匆忙赶去的地狱,不会再有任何一门科学。省了你们这番徒劳的辛苦吧![17]不难看出,即使巴黎大学的校长对于知识都持这种态度,可以想象巴黎大学的教学已经沦落到何种地步。
(三)学位授予的道德性缺失
到了15世纪,对于传统大学中的考官和申请人来说,买卖学位已经成为一个非常赚钱的商业行为。因为教师职位有限,而申请人不断增多,所以在学位授予中,行贿或者托关系开始出现。学位授予标准极其宽松,没有记录显示任何一个申请人是因为知识不足而被拒绝的。[18]在阿维尼翁,有些学生经过几个月,甚至几周的逗留之后,便从教授手中获得了学士文凭或授课证书,那些教授则极其幸运地在这些机会中迅速地得到了学生交付的酬金和礼品;在奥朗热,大学在没有进行任何教学的情况下,竟然授予了部分博士学位,这完全属于毫无廉耻地兜售文凭。尽管巴黎法学院的历史较长,也没有特别好的声誉,因为其颁发的文凭也充满着金钱交易。最后,一些教士利用其与教廷的关系,不经任何考试,集体通过教皇通谕,获得了授课证书。[19]可见,中世纪大学末期,兜售文凭已绝非个案。如果说,教师增加学生考试和学位授予仪式花费尚可谅解,那么考官置学生知识能力于不顾,肆意进行学位证书买卖,则已近乎达到无耻的地步。买卖证书完全摆脱了知识能力的考量,大学也就不能再称其为大学了。及至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时期,社会上普遍要求取消传统大学建制的呼声迭起,也就不难理解了。
总之,在中世纪后期,大学所传授的知识已不再是高深复杂,而是被宗教信仰所遮蔽;大学进行知识创新的动力,因物质、权力和关系而懈怠;在宗教和政治的双重打压下,大学进行知识发展的理性捍卫力量已不复存在,唯宗教或政治事务是瞻。学术资本在中世纪大学后期,或发生变异而不能再称其为学术资本,或被经济、政治、关系等利益所淹没而丧失主导地位。作为社会中的一个组织,大学不以学术资本积累为主导,就像企业不以经济资本积累为主导、政党不以政治资本积累为主导、中介不以社会资本积累为主导一样,一旦其安身立命的基本职责被削弱或替代,大学必然走向衰落!
五、结语
20世纪80年代以来,伴随全球高等教育规模扩张,政府对公共事业支出的经费锐减,高等教育为了生存发展不得不依靠自己寻找资金来源。在大学以及教师寻求外部资金的过程中,学术商业化运作、提高收费标准、热衷校外培训及兼职、忽视本科教学及培养等,也随之相伴而生,学术资本化甚至学术资本主义呈现出蔓延态势。学术资本化,实质上就是学术牟利化;学术资本主义,实质上就是学术商品化。学术是一种资本,但是绝对不应当学术资本化;学术可以作为商品,但绝对不应当学术商品化。当高深知识被物质金钱所蒙蔽,当高深知识被利益关系所隐蔽,当高深知识被政治权力所遮蔽,当高深知识与道德操守相分离,遭受损失的最终是大学自身。中世纪大学后期所产生的学术资本化现象,为当下大学的学术资本主义倾向敲响了警钟。
环顾当下大学之发展,高等教育遭受诟病之处,与中世纪大学后期的现象何其相似。大学象征性地免除学费或高价收取学费,已经使越来越多的穷人子弟、少数族裔与大学尤其是研究型大学无缘;教师为了追求物质利益,不惜数据造假、剽窃抄袭,通过学术不端来谋取个人私利;教师热衷于校外兼职、辅导培训等,赚取额外收入是以牺牲教学为代价;私立(民办)高校管理模式中的“夫妻店”“子承父业”现象,与中世纪大学后期的“教师世袭制”如出一辙。凡事有始必有终,有兴必有衰,当今大学如果不能抵制学术资本化蔓延,千里之堤就有可能溃于蚁穴,中世纪传统大学衰落的历史现实还将重演。事实上,中世纪以降,从意大利大学到法国大学,从英国大学到德国大学,再到当今的美国大学,在大学千年的历史演变中,高等教育重镇几经更迭,其背后原因皆可以从学术资本化的视角来寻找端倪。
注释
① 所谓学术资本,是指在特定学术场域内(高校或科研院所)的个人或组织,通过所拥有的稀缺性专门知识、技能等高深知识,逐步形成学术成就和学术声望,以符合学术内在规律的道德标准为约束,通过商品的形式与外界(或在组织内部中)进行交换,进而实现价值增值、提高自身存在和发展竞争力的资源总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