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叔本华的读书观
2019-10-08程军
程军
摘 要 作为一个热爱阅读的哲学家,叔本华在长期的阅读生涯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读书观。在关于读书的价值、读物的选择、读书的方法等问题上,叔本华从自身阅读体验出发进行了深入思考,提出了许多富有创造性的观点。在古今读書论中,叔本华的读书观因其尖锐的批判性、高度的实践性和反传统的鲜明特色而拥有自己的独特地位。论文分别从读书价值论、读物选择论和读书方法论三个方面对叔本华的读书观进行了系统梳理,以期能够对当代学者的治学和普通读者的阅读有所助益。
关键词 叔本华 读书观 读书价值论 读物选择论 读书方法论
分类号 G250
DOI 10.16810/j.cnki.1672-514X.2019.08.001
Abstract As a philosopher who loves reading, Schopenhauer has formed his own unique view of reading in his long reading career. From his own reading experience, Schopenhauer puts forward a lot of creative ideas on the value of reading, the choice of reading materials, reading methods and other issues. Schopenhauers view of reading has its own unique position in ancient and modern reading theories because of its sharp criticism, high practicality and anti-traditional features. This paper systematically researches Schopenhauers view of reading from three aspects: the theory of reading value, the theory of reading choice and the theory of reading methodology, so as to provide reference for contemporary scholars and ordinary readers.
KeywordsSchopenhauer. View of reading. Reading value theory. Reading choice theory. Reading Methodology.
0 引言
亚瑟·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1788—1860),德国著名哲学家,唯意志论哲学的创始人和主要代表之一,开创了欧洲非理性主义哲学的先河。叔本华的哲学体系构造精密、内容复杂,吸收、融汇了多位伟大先哲的思想精华(主要是柏拉图、康德和印度《奥义书》中的思想精华)而又能自成一体、独创一派。这与他博览群书,善于多方学习、借鉴前人思想的能力是分不开的。根据学者考证,叔本华是一个热爱读书,甚至嗜书如命的人。少年时期,叔本华就立志成为一位学者,非常热爱阅读和学习,“只要是能够接触到的,他无所不读,当然其中最主要的还是那些高品位的作品。”[1]成年以后,由于自己的哲学思想长期得不到当时德国学术界的认同,加上不善与人共处的孤傲性格,使得叔本华在其后半生的大部分时间里都离群索居,“在生活方式上尽力摹仿康德”[2],不愿过多接触社会或与他人交往,常年过着单调而有规律的读书、写作生活。学者贝霍夫斯基对此有详尽的记述:
他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是在他两间套住宅的书斋里度过的,他全神贯注地写作和阅读。四周是康德的半身雕像,歌德的肖像,一尊西藏的佛像,墙上是16幅狗的造型的版画,还有就是书,书,书……他的书斋里藏有1375卷书。[3]13-14
因此,在某种意义上,读书可以说是叔本华一生(尤其是晚年)寂寞生活的抚慰。孤独人生的精神寄托,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书中自有无穷之乐,“生活在书中比生活在人当中更幸运”[3]15“世间若是没有书,我早就绝望了”[3]14。
长期的读书生涯,不仅让叔本华获得了渊博的学识和洞彻世界与人生本质的慧眼,也使其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读书观。在关于读书的价值、读物的选择、读书的方法等问题上,叔本华都从自身阅读体验出发进行了深入的思考,提出了许多富有创造性的观点。
1 叔本华的读书价值论
叔本华酷爱读书,终身以书为友,颇有“至哉天下乐,终日在几案”(欧阳修语)的古人遗风。多年的阅读体会,使他对读书的价值和作用深谙于心。首先,叔本华认为读书是一种高级的精神文化活动,能够怡情悦性,给读者带来极大的精神快乐和享受。他写到:
没有别的事情能比读古人的名著更能给我们精神上的快乐。我们拿去一本这样的古书来,即使只读半小时,也会觉得无比轻松愉快、清净超逸,仿佛汲引清冽的泉水一般舒适。[4]112
在叔本华看来,阅读好书可以愉悦精神,是人生莫大的享受和乐趣,同时还具有净化心灵、提高修养、升华道德的作用,能够指引读者远离世俗,泯灭功利之心。这一思想与其悲观避世、消极无为的哲学宗旨是合拍的。在这种读书价值观主导下,叔本华认为每个人读书的动力也应当来自于内心精神超越的需要,而不应受其他外在的、世俗的目的驱动。根据这一观点,叔本华对当时德国教育界虚伪、功利、追名逐利的学风进行了批判:
然而,这一切都是骗人的假象。教师教授学生是为了挣钱,他们所寻求的不是真理而是自我炫耀和声誉名望;学者们进行研究不是为了获取丰富的知识和颖锐的悟力,而是为了装腔作势、夸夸其谈。[5]
在叔本华看来,这些学者的读书治学根本就是欺世盗名,既不是为了追求真理和智慧,更谈不上对世俗名利的精神超越,因而完全失去了读书的本义。
其次,叔本华认为读书可以获得知识,能够满足人们追求真理和智慧的内心需求。这是读书的又一重要价值。同时,他又强调读书应当以追求真正有深度的智慧和见识为目的,而不能仅仅满足于获得大量浅薄、浮泛的知识和见闻,因为“见闻只是达到见识的工作,本身的价值很少,甚至根本没有价值。”[4]106阅读那些已获定评的经典名著(如柏拉图、康德、歌德的作品)所获得的往往是前者,能够成就真正的思想家或哲学家;而阅读新近出版的平庸、流行之作所获得的往往是后者,只能促成博学家或学究。据此,叔本华批评当时的许多学者在读书目标上多有偏差,因为他们通常都是通过孜孜不倦的阅读以广求见闻,把阅读所获得的博学多闻、见多识广看做是一种光荣,同时作为他们思想贫乏、缺乏创见的遮羞布,从而违背了读书以寻求真正的见识和智慧这一应有之义。
再次,作为一个文笔优美、拥有卓越文学天赋的思想家,叔本华认为通过阅读文学名著来启发写作天赋和提升写作能力,也是读书的重要价值之一。但是,叔本华又强调,这种启发和提升效果的实现是有条件的,那就是读者必须拥有与作家的个性和气质相似的、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文学天赋。他解释说,一位作家所擅长的文体风格(如雄辩、豪放、优雅、诙谐等)特点,并不是任何读者都可以通过多读、熟读其作品就可以学到。但是,“如果我们早已具备这些特质,如果这些特质是我们的自然倾向,如果这些特质潜在于我们自己身上,那就可以通过阅读别人的作品而唤起自己身上原有的这种特质。”[4]151只有那些天生具有与某位作家相似的文学个性和特质的读者,才可以通过学习这位作家的文体风格来发挥这种天赋,从而培养、提高自己的写作能力。[4]51“只有当我们具备某种才能时,它才会对我们有所裨益。如果我们不具备这种才能,就无法从阅读中学到东西,只能学到僵硬的形式而成为肤浅的模仿者。”[4]119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叔本华终身酷爱阅读,但他却从未将读书看做求知和追求真理的唯一途径,甚至也不是最主要的途径。他始终固守一个阅读原则,即通过阅读“世界之书”“生活之书”所获得的哲学思考和真理比阅读书本所获得的知识更加重要。这是叔本华自少年时期就铭刻于心的一个读书座右铭。据叔本华的传记记载,叔本华曾经在少年时期(17岁)有过一次意义重大的欧洲游历。他遍访欧洲名城,直接接触到当时社会的残酷现实和世间的无尽苦难,内心深受触动,“我识破世界的苦难,就像一尊能预见生老病死的小佛一样。”[6]11通过这次对现实世界的“阅读”和零距离接触,叔本华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得以完全转向,为其后来的悲观主义的人生态度和哲学思索初步奠定了基调。同时,这次旅行带来的内心冲击和精神洗礼也让叔本华意识到,在追求世界和人生真理的道路上,“生活高于书本”——与从书本上获得的“二手”知识相比,通过直接思考现实世界和生活经验而获得的真理才是第一位的、最重要的。正如叔本华所言,“我习惯于不满足事物的名称,而是要对事物进行观察和研究,并且不是从滔滔不绝的话语中,而是根据从直观中获取的知识来判断它们。”[6]11在少年时期就形成的这一观念,随着叔本华年岁的增长而变得愈发坚定,到了晚年甚至走向了偏激。他把读书与阅读“世界之书”直接对立起来,强调直接针对现实生活的观察和思考的重要性,却认为读书只是“阅世”的代替物,只会妨碍对现实世界的观察和思考,“精神习惯于代用物,将会忘却事物的本身,总是踏着人家已经开拓的道路,而忘却走自己的思考道路”[4]91;而且,“经常耽于书卷中,眼睛就脱离了现实世界”[4]91,而只有“现实世界和眼前的事物”才“具有刺激思考的强劲原始力”[4]91。
叔本华的这一阅读“世界之书”的思想,强调了直接针对现实生活进行观察、思考的重要性。从表面上看,这似乎是对读书价值的贬低。但是,实际上叔本华只是对读书的价值和功能做了理性的限定,却并没有完全否定读书的积极作用,也没有否定读书对印证个人的现实经验和启发思考的价值。他所强烈反对和批判的是那些只知读死书而失去观察世界和独立思考能力的人。叔本华把这类人贬称为“书籍哲学家”“博学者(学究)”“蛀书虫”“长了两只脚的书橱”,批判他们“拾人牙慧”“越读越愚蠢”“ 让别人代替自己思考”[7]5,在这类人的阅读中,读书的价值根本无从实现。
2 叔本华的读物选择论
在漫长的读书生涯中,叔本华对书籍、读物的选择标准始终十分严格。据叔本华的传记记载,他在少年时期就以高品位作品作为主要的阅读对象,成年后这种阅读倾向和选择标准愈加坚定,甚至达到了严苛的程度。
首先,叔本华提出了“绝不滥读”的原则和“不读书的艺术”。当然,在这里他并非倡导什么书都不读,而只是强调不读“坏书”,因为“读好书的先决条件是不读坏书”[4]40。读者的时间是有限的,如果整天在坏书上浪费宝贵时光,会导致无暇去读真正的优秀作品。在叔本华心目中,“坏书”主要具备这样两个典型特点:第一,为大多数读者所欢迎的新近出版的时髦作品,它們在短时间产生很大影响,“正享盛名,或者在一年中发行了数版”[4]104;第二,为赚取稿费甚至专以骗钱为目的而创作的作品,它们数量众多,无时无地不存在。具有这类特征的书籍,误导读者追逐时髦浅薄的思想,浪费读者的宝贵时间和金钱,伤害读者的心神,愚弄读者的头脑,无益于提高读者的修养,都应归入“绝不滥读”的书籍之列。
其次,在“绝不滥读”的基础上,叔本华强调要尽量去读“好书”——古今中外少数杰出思想家和作家的已获定评的名著。在他看来,虽然这类古代名作没有太多的读者,大多也难以流行,但它们语言十分优美,而且其中蕴含了作者的远大思想和深远眼光,虽历经千年依然价值无损,在阅读过程中不仅可以带来精神上的快乐,而且可以启发对世界和人生的思考,从而获得真正的思想和智慧[4]101-102。在强调阅读注意古代作品的同时,叔本华也不忘提醒读者应当注意避免两种错误倾向。
第一,对古代书籍不加选择的阅读。叔本华指出,古代书籍虽然蕴含了古人优秀思想的精华,但同时也保留了大量僵死的、错误的内容和糟粕,阅读时如果不加选择,就容易犯食古不化的毛病。他说:
我们图书馆的书架上一层一层地保留着过去的错误,……。这些错误及对错误所做的解释曾经是非常生动的,在它们所在的时代也产生过很大的骚动。可是现在却僵化了,只有古生物学家和考古学家才会重视它们。[4]27
第二,只读别人转述的介绍性或评论性作品而不读古代作家的原著。叔本华比喻这類介绍性或评论性读物“像蓬勃滋生的野草,伤害五谷,使它们枯死”[4]103,它们挤占了古代名作的阅读空间,妨碍了大多数读者对原著的阅读。他引用施莱格尔的格言告诫读者,“你要常读古书,读古人的原著;复述他们的话,没有多大意义。”[4]107接着,叔本华以康德为例,认为谁要是想理解像康德这样伟大哲学家的独创性思想,就必须去阅读他的原著。
就是说人们只能在他们本人的著作中,而不能从别人的报道中认识他们。这是因为这些卓越人物的思想不能忍受庸俗头脑又加以筛滤。……只有从那些哲学思想的首创人那里,人们才能接受哲学思想。因此,谁要是向往哲学,就得亲自到原著那肃穆的圣地去找永垂不朽的大师。[8]18-19
作为热爱文学的思想家,叔本华在文学作品的阅读选择方面,也持有明确、严格的标准,同时依据这一标准对历代文学作品和作家进行了等级的划分。首先,叔本华把历代文学作品分为两个等级,一种是“不朽的文艺”,另一种是“流动的文艺”。这两种文艺作品在任何时代都同时存在,并行不悖。“不朽的文艺”包括像贺拉斯、奥维德、但丁、莎士比亚、歌德等大作家、大文豪的杰出作品,其中蕴含了深刻的洞见、高尚的思想、优美的风格和明晰的语言。尽管这类作品很难成为大众流行读物,但对于任何时代、任何地点、任何读者而言,它们都是第一流的杰作。然而,这类作品的数量却极少,“在欧洲一世纪中所产生的作品不过半打”[4]108,因为它们的作者纯粹为文学而写作,创作态度严肃谨慎,创作过程呕心沥血,因而速度非常缓慢。“流动的文艺”则指那些平庸文人所写的毫无价值的作品,其思想庸俗、观念雷同、风格装腔作势、语言空洞陈腐。它们在任何时代都数量众多,无时无地不存在,因为它们的作者只是为赚钱和稿费而写作,“文章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他们总是能在旁观者的欢呼鼓噪下狂奔疾驰,每年送出无数的作品。”[4]108相比于前一类杰出作品的不朽,这类文字可能显赫一时,短时间内吸引大批读者的关注和阅读,但在数年之内就会遭到淘汰,让位给其他流行作品,变成了明日黄花。进一步,叔本华用了一个象征性比喻将古今作家分为三个等级或类别,第一类作家像流星,第二类作家像行星,第三类作家像恒星。第一类作家的影响是极其短命的,他们像流星一样刹那间光芒四射、显赫一时,但却只会产生短暂的效果,还没有等读者对他们进行仔细阅读和研究,就已经永远消失无踪[4]3。第二类作家的影响维持的时间稍久一些,他们在同时代读者中的影响甚至比那些历史上最伟大作家的影响更大,就像行星的光芒因距离人们更近而显得比恒星更加明亮一样。但是这些类似行星的作家“只是反射别处的光”,缺乏属于自己的独创性思想和创作风格,其影响也只限于自己的同时代人(叔本华认为每30年为一个时代),却无法获得超越自己时代的历史影响,因此无法进入“不朽的”作家行列[4]3。第三类作家与前两类都不同,他们是文学史上的少数大文豪和“不朽者”。他们像恒星一样超越了时间的局限,“是唯一永恒不变的,它们固定于苍穹之上,发出自己的光芒,各个时代都受它们的影响”[4]3;也超越了民族和国家的局限,“不仅仅属于某一国家、民族,而是属于全人类,甚至整个宇宙”[4]4;同时还超越了读者视角的局限,“当我们的观察点改变时,它们的外观不会跟着改变,它们没有视差。”[4]3-4显然,在叔本华看来,只有第三类像恒星一样的伟大作家创作的“不朽的文艺”才是值得认真阅读的“好书”,而那些像行星和流星一样的二三流作家创作的“流动的文艺”则是速朽的,根本不必浪费时间去阅读它们,“其实,在产生的当天就应该被摒弃,它只配做后人谈笑的资料。”[4]108
3 叔本华的读书方法论
在关于如何有效读书的问题上,叔本华从自己多年阅读的切身体验出发,总结出一些切实有效的方法和诀窍,主要包括以下三种。
3.1 “以我为主”的读书方法
根据学者考证,叔本华具有独立、自我甚至自负的鲜明精神个性。“他浸透了自我中心主义。……,他的内省沉思都集中在他那大写的我上。他的自命不凡、过于自信、自尊和自负是无度的,……。”[3]11这种个性也体现在他读书、学习的独特态度和方法上。叔本华特别善于在读书过程中批判性地汲取、融汇前人的思想和观念“为我所用”,既继承前人而又能不落窠臼,同时又能有效地将前人思想服务于自己的哲学体系的构建。就像学者贾纳韦所说的那样,“他在学习和写作时依赖自己的判断,将别人的观点当做原材料,用以加工成自己想要的模样。”[9]4叔本华用自己的切身阅读经验告诫读者,读书时一定要“以我为主”,要坚持“自我中心主义”,用自己思想体系作为阅读的先导,否则我们的阅读就会堕落为一种精神上的偷懒行为,就只是一种重复他人的思想活动,让“我们的头脑实际上成为别人思想的运动场了。”[4]100叔本华指出,正如人的身体不可能保存、吸收他所吃过的一切食物一样,人的头脑也不可能记住、吸收他所读过的书籍中的所有内容。他说:
身体只能吸收相同性质的东西,同样的道理,任何读书人也仅能记住他所感兴趣的东西,也就是适合于他的思想体系或读书目的的东西。没有思想体系的人,无论对什么事都不会有客观的兴趣,因此,这类人读书必定是徒劳无功,毫无心得。[4]110
因而,在读书过程中读者是否具备自己的思想体系来作为阅读的先导,是会不会读书的标准,同时也是读书能否获得理想效果的关键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