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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上海人怎样度夏过冬

2019-10-08庄大伟

上海采风月刊 2019年4期
关键词:辰光姆妈棒冰

庄大伟

现在不管是炎热的夏季还是寒冷的冬季,房间里的空调一般都调在26℃,勿冷勿热,交关适宜。不过我们小辰光,日脚就没有这样好过了。

那些年,上海人是怎样度夏过冬的呢?

蚊帐、棒冰、木拖板……

那些年,上海人怎样度夏?

上海人习惯上拿夏季叫热天,拿冬季叫冷天。酷暑被称为大热天,严冬被称为大冷天。要是侬问我,热天侬最受不了啥?我想也覅想:蚊子!我是A型血,据说这种血型最容易招蚊子叮。只要跟别人在一道,头一个被“打针”的就是我。其实被蚊子吸掉点血倒唔没啥(小辰光我经常出鼻头血),可恨的是被蚊子叮过的地方很痒。痒,就要搔。越搔越痒,越痒越搔,搔破了皮,搔出了血,结果就红肿发炎,烂了开来。

上海人对付蚊子的办法,一是点蚊香,二是张帐子。蚊香点的是三星蚊香,一种老牌子。便宜一点的有纸头蚊香,粗粗的,像一条盘起来的蛇。纸头蚊香卖相难看,力道也没有三星蚊香足,蚊子还是照样在侬身边盘旋,俯冲。摊头上还有卖一种我讲不出名字的药草,把这种药草点着了,烟雾很大,人是不能呆在房间里的。关紧房门,这种草发出的烟雾,足以把躲在房间角落里的蚊子,统统熏死。不过好景不长,等到房间的烟雾散尽,味道消失,室外的蚊子又飞进房间里来,半夜里还是要被可恶的蚊子叮醒。用蚊帐抵御蚊子的袭击,效果要好得多。记得那辰光闹猛的南京路上,有一家专门卖蚊帐的帐子公司,那里卖的蚊帐,方顶的、圆顶的、细纱布的、粗麻布的,应有尽有。使用蚊帐的缺点是,人睏在帐子里面,吹不到风。闷热啊,只好闷在帐子里不停地摇蒲扇,摇到实在摇勿动了,才迷迷糊糊睏着。

居民们都喜欢吃过夜饭到室外去乘风凉,特别是男人和小囡。那些年,乘风凉是上海夜市面的一大景观。沿街面,特别是十字路口的人行道,两幢楼房之间的空地,凡能吹得到风的地方(特别是吹得到“穿堂风”的地方),总会聚上一堆人。太阳还没有落山,有些老头老太就已经在弄堂口抢占好地方了。吃过夜饭,人们坐在小矮凳、长板凳、竹椅子上,或者躺在竹榻、篾竹躺椅,甚至钢丝床上,说说笑笑乘风凉,海阔天空嘎讪胡。到了月上中天,后半夜地面上的热气逐渐散去,大家才收拾起席子、矮凳,陆续撤离,各自回家睏觉去了。不过也有贪凉快不愿回家的,他们在肚皮上搭条被单,露天而睡。睡在风口里,不但凉快,蚊子也少。我好眼痒(羡慕),曾多次向姆妈提出申请,要求也能睡在露天,闷在蚊帐里,实在受不了。姆妈总是摇头不答应,“半夜里有露水,会着凉生毛病的”。着凉?我图的就是凉快!后来,菜场附近发生了一件惨剧,才彻底打消我露天过夜的念头。那天夜里,有个小囡赤膊睏在路边的草席上。有个过路人怕他半夜里着凉,用草席把他赤裸的身子遮蓋起来。不料天蒙蒙亮时,一辆运菜的卡车经过此地,司机哪里晓得草席下会有人?结果……

热天除了蚊子,臭虫也交关讨厌。没有吸血的臭虫身体扁扁的,钻在棕绷、席子的缝隙里,一点也看不出。到了半夜三更,臭虫们就爬出来吸人的血。对付它们的办法是把六六粉涂在棕绷的夹缝里。用开水烫席子,或在地上摔打,把钻在席子缝隙里的臭虫敲出来,弄死。

现在热天出门很少有人带扇子,地铁里、公交车上、商场里,到处有空调,扇子是用大不着的。扇子似乎已经退出历史舞台,只是说书先生、相声演员手里的道具,扇子爱好者手里的藏品。不过老底子大热天上海人手里,总离不开一把扇子。老头老太欢喜用芭蕉叶做的大蒲扇,哗啦哗啦,扇起来风大。上班族喜欢折扇,携带方便。男人手里一把折扇,印有诗书画,有点文化味。大小姐手里的一把檀香木小扇,在自己鼻头面前扇法扇法,独闻其香。而阿拉小囡对扇子别无要求,只要能扇出风来就行,比如一把纸面圆扇,唰唰唰,有时甚至随手拿一块硬纸板(或是一本杂志),也可以当扇子扇。记得幼儿园里的天花板上,装的是一大张可以拉动的硬纸板,一根绳子牵在阿姨手里,一拉一拉,硬纸板就一扇一扇。读中学以后,阿拉学大人的样,出门会带一把上面印有字画的折扇。有辰光心血来潮,会去买把白板折扇,自己在上面用毛笔写字作画,倒也平添了几分风雅。至于家里开始使用电风扇,印象中好像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事。那个辰光要是有家人家天花板上装只吊扇,那算是邪气克勒(非常风光)了。早先热天电影院放电影,工作人员在门口发纸面圆扇,观众看完电影再把纸扇扔回到门口的箱子里。后来冷气开放了,热天在电影院看电影更是增加了一份享受。再后来一些大商场里陆续也装起了空调,穿得整洁些的,就可以到商场里去“兜兜”,享受享受冷气。老头老太则大模大样地聚在商场门口“蹭凉”。

热天,痱子粉、花露水的气味弥漫在城市的空间。小辰光汏好浴,姆妈总在我脖颈上洒上一圈痱子粉。那辰光小孩子身上生痱子的,头上生热疖头的,比比皆是。阿拉男小囡皮,活动量大,经常满头大汗,在学堂里可以喝沙滤水,在马路上嘴巴实在渴了,只好忍痛买茶摊上的白开水喝,记得是1分一杯,茶叶茶要2分一杯。爹爹姆妈一直叮咛我们,不可以吃自来水,自来水里细菌多,吃了会生毛病的。学堂里也贴有“不喝生水”的宣传标语。有辰光满头大汗跑到家里,找不到冷开水喝,热水瓶里的热水烫,姆妈会拿出好几只碗,把热水在碗里倒来倒去,让水凉下来。

弄堂里小贩用木块敲着自行车上的棒冰箱,吆喝着:“棒冰吃伐?光明牌赤豆棒冰!绿豆棒冰!盐水棒冰!还有奶油雪糕!”叫得人家馋吐水嗒嗒滴。现在好像赤豆棒冰、绿豆棒冰很少看到了,还有正广和汽水也看不见了。小辰光出去买棒冰,喜欢买断头棒冰,一样吃的,可以便宜一两分钱。那些年普通老百姓家里都没有冰箱,有的人家喜欢拎只大口保温瓶去买棒冰,这样路上不会烊脱(化掉)。也有人家用热水瓶到食品店去“泡冷饮水”。泡冷饮水常常要排队的。冷饮水其实就是用饮用水做的冰水,把饮用水从一头灌进制冷机里,另一头流出来的就是冰水。买回家后把冷饮水倒在碗盏里,加一点醋,加一点糖,调一调,就觉得味道很好了。如果再放点橘子粉、菊花晶,就更完美了。当冰凉的冷饮水灌进热呼呼的喉咙里,直达肚皮里,嘿!

早年上海人热天吃的瓜果,有黄金瓜、白兰瓜(哈密瓜、葡萄、火龙果都是后来的事),还有就是西瓜。个头大的西瓜叫平湖瓜,圆溜溜的叫解放瓜。后来还出来一种8424,比平湖瓜和解放瓜都要甜。西瓜最好要冰过,不怕麻烦的人喜欢打井水来冰西瓜。上海滩有水井的地方不少,到了“文革”挖防空洞时又都顺便挖个“战备井”。西瓜泡在井水里,等到大人下班回来,夜饭吃好,切开冰西瓜,爽!

到了暑假,不用去学堂,阿拉男小囡都欢喜赤膊,一条平脚裤,一双木拖板(或者干脆赤脚)。从小姆妈就不让我露出肚脐眼,肚脐眼受了冷,要生毛病的。偶尔也有女小囡赤膊的,于是我们男小囡就会唱起山歌来,“冬瓜皮西瓜皮,小姑娘赤膊老面皮”。有规定,凡是穿背心、拖鞋的,都不能进入公共场所。进电影院看电影,乘公共汽车,不能穿背心、拖鞋,我同意;可进游泳池去游泳,也不能穿背心、拖鞋,我觉得没有道理。游泳池里穿条三角裤,为啥进门不能穿背心、拖鞋?有些胆子大的男生,经常去郊区河浜里游泳,时不时听到游野泳出事体的消息。爹爹姆妈一再叮咛我:“随便哪能也不要到河浜里去游野泳!”我向他们要买游泳票的钱,一次也没有打过回票。我经常去虹口游泳池游泳。夜场都是大人,票价贵,阿拉游的是下午阳光最辣豁(厉害)的辰光,那段辰光的学生场票价最便宜。记得班级里有个皮肤长得比较黑的同学,大家叫他“小黑皮”。不过暑假一过,男生们大多都晒成了小黑皮,个别皮肤没有被晒黑的,反倒有点难为情起来。

大太阳日脚,我出门头上会戴顶草帽,头颈上还挂条毛巾,用来随时揩汗。我还自己做太阳眼镜,在硬板纸上挖洞,贴上蓝颜色的玻璃纸,看出来的景物就很舒服。暑假里,我和男小囡们经常一早起来捉蟋蟀,中午捉知了,夜里捉萤火虫。那辰光太阳晒得背心上,先是红,然后脱皮,皮肤变得像画上了地图。

上海的大热天经常会落阵头雨。阵头雨落的辰光短,阵头雨落过,地面更加闷热,像蒸笼。为了保护柏油路的路面,主要马路常有洒水车开过。阿拉一听到洒水车的音乐声,就会飞奔出弄堂,立在马路边,让水喷洒在自己身上,像冲莲蓬头一样,还会跟着洒水车追上一段距离。有辰光下暴雨,阿拉就赤膊在马路上走,大叫:“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语文课本里高尔基的“海燕”是必背课目)。下暴雨有好处也有坏处。坏处就是上海滩这个地方地势低,那些年排水系统不畅,一碰到暴雨,弄堂里、小马路上就会发大水。暴雨下得辰光一长,南京路、静安寺、外滩,照样发大水。属于海洋性气候的上海,台风经常光临。碰到台风多的年份,编了号的台风一个接一个来,日脚就好过了。那辰光“刮台风”还有另外一种含义,公安局抓流氓阿飞,集中一个时间点统一行动,像刮台风一样迅猛,被称之为“刮台风”。

上海的热天,气象台三天两头发高温预报。蚊子、臭虫、闷热、汗嗒嗒滴、发大水……当初我们这辈子人,真不知道是怎么過来的。

蚌壳棉鞋、烫婆子、蛤蜊油……

那些年,上海人怎样过冬?

虽然上海属于南方,不过北方人都不喜欢到上海来过冬。冷天上海房间里冷,不像北方,家家户户有供暖,进了屋穿件羊毛衫就可以了。而那些年我们上海人踏进房门,除了摘帽脱手套之外,还得继续全身武装。要是脱掉外套,一歇歇辰光就冻得呱呱发抖。小辰光我们穿棉毛衫、棉毛裤、绒线衫、绒线裤,穿了一件又一件,最后还要穿上老棉袄、厚棉裤,全身裹得像只狗熊。

我外婆讲,“头部勿要受寒,脚上勿要受冻”。冷天一头一脚的保暖顶重要。大冷天头上戴一顶绒线帽,风照样吹得进,等于零。一般上海男人都欢喜戴一种海富绒棉帽子,两边可以翻下来护住耳朵,后面可以护住头颈。条件好一点的戴海富绒皮帽,西北风就更加不容易吹进去。有些老头喜欢戴一种罗宋帽,用的是呢子料作。这种罗宋帽可以把整个枯榔头(脑袋)包起来,只露出两只眼睛。吓人伐,有点像美国的3K党。上海女人出门只有戴围巾,如果用的是粗绒线,结的是双元宝针,围巾厚,还能搪(挡)点风。如果结的是加长围巾,可以在头上包了一层又一层,头颈里绕了一圈又一圈,枯榔头就勿会冷了。大冷天人们经常能看到围着加长围巾的上海女人,像只陀螺一样在大街小巷间急匆匆地穿行。记得小辰光还有一种绒线织的领圈,围着头颈,后面的揿钮一揿,倒也保暖。戴着手套手指不灵活,比如商店营业员不能打算盘,电车售票员卖票困难,于是聪明的上海女人就发明了无指手套。我们男小囡当然不会戴这种手套,一般都是棉手套,或者是卫生绒手套。一副手套常常会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一只。只好一只手戴手套,一只手插在口袋里。这个辰光常常会想起《红灯记》里的一句台词,“左手戴手套——自己人”。为了防止出现“一只手套现象”,大人们常常给阿拉的两只手套之间钉上一根连接线,不带手套的辰光,挂在头颈上的两只手套在胸前晃来晃去,像两只猪耳朵。

我从小到大(到工作),冷天一直穿外婆做的老棉鞋。我呒没看到外婆结过绒线,记忆中她好像一年四季都在做棉鞋,从铺鞋面布、上浆、扎鞋底、裁鞋面、上鞋子……每天在忙做棉鞋这些事,一直做到傍晚,天色暗了下来才歇搁(停止),弄得像上班一样。外婆做的棉鞋,各种尺寸、各种颜色,式样都是一样的——蚌壳棉鞋。她讲:“蚌壳棉鞋穿起来便当,又保暖,做起来也容易。”外婆不但给我们全家做棉鞋,还一直依次给她的亲戚、邻舍做棉鞋。她把做棉鞋当作一种乐趣,就像隔壁老太欢喜叉麻将一样,乐此不疲。我有辰光跟外婆开玩笑:“侬可以在弄堂口摆只摊头,专门给人家做棉鞋。”外婆笑笑:“我做出来的棉鞋,多少挺刮,皮匠摊上的老皮匠也做不过我,就是商店里卖出来的棉鞋,也呒没我做的挺刮!”的确,外婆做的棉鞋,不但外观漂亮,穿着脚上还特别暖和、适宜。记得小学读书辰光,大冷天打预备铃前,同学们都会集体“噔噔噔”地蹬脚,可我从来没蹬过脚。我的脚不冷,而且还怕把外婆做的棉鞋蹬坏了。

外婆有一只紫铜手炉,一只黄铜脚炉。底部刻有“乾隆年制”或是“光绪年制”,记不清了,反正是清朝的东西。在手炉、脚炉里面放上烧着的木炭,捧在手里,踏在脚下,好暖和。很多年以后手炉、脚炉都不看见了。我家来来往往的人客多,外婆这个人好客,肯定是被啥人讨得去了。我追问过她好多次,她还赖,不过从表情上看,肯定送人了。要是放到现在,恐怕算是“文物”了。

冷天睏觉,被头筒里冰冰冷的,特别是脚底心,冷得身子只好佝起来,像只油爆虾。厚厚的被头上,再压上脱下来的全副武装——绒线衫、罩衫、棉袄,堆得像座小山。我一直向往北方的炕,下面生火,睏在上面多少暖热啊。姆妈不敢给我用热水袋,小囡睏性重,半夜里热水袋压在身体下面压爆了也勿晓得,或是热水袋塞头旋得不够紧,半夜里松开来,开了黄河坝,那可不得了!而用烫婆子(一种铜制的水暖器)取暖,我半夜里好几次把烫婆子踢下床。烫婆子上不但敲出了一只只瘪膛,第二天一早楼下的邻舍必定会跑上来骂山门。后来爹爹给我想了个好办法,他把我的被头筒下端用一根细麻绳扎起来。果然从那以后烫婆子再也没有被我踢出过被头筒。

我家不知用坏过多少只“永”字牌热水袋。白天用热水袋比较保险,两只手把热水袋抱在手里,暖烘烘的。缺点是热水袋冷得快,一直要换开水,麻烦。不晓得啥人发现用医院里输液的玻璃瓶,倒上热水,塞上橡皮塞头,不但保温时间长,携带也方便。后来玻璃瓶商店也专门开始卖这种盐水瓶,用盐水瓶取暖曾经在上海人中间风靡过一阵,就像当年拿雀巢咖啡瓶用来泡茶一样。

记得我小辰光,一家门的衣裳统统是姆妈汏的。那辰光又没有热水器,大冷天自来水龙头里放出来的水冰冰瀴,姆妈两只手冻得发紫,生满冻疮。现在生冻疮的人看大不到了,条件勿一样了。冷天皮肤干燥,阿拉常用的是一种蛤蜊油(也叫蚌壳油)涂脸涂手。厚厚的油脂装在蚌壳里,这种油没有香味,比较便宜。而有香味的百雀羚就要贵一些,男人一般不舍得用,女人也只是用来涂脸不涂手。

在上海老百姓家里还没有普遍安装煤气之前,一般人家用的都是煤球炉或煤饼炉,临时应急也会用火油炉(火油价钿贵)。记得有一年冷天特别冷,有一天姆妈把煤球炉从厨房间拎到房间里,一边炖水(烧水)一边取暖。这办法不错,我做作业手马上不僵了。过了一歇,我迷迷糊糊趴在桌子上睏着了。等我被摇醒,发现爹爹回家了。他一脸的紧张,正在打开家里所有的窗户。爹爹说我们是煤气中毒。煤球炉会放毒气?那么人家东北的炉子不都是放在屋子里的吗?爹爹纠正我,“东北的炉子都安装通风管,炉子里的废气通过通风管从烟囱里排出去的。像你们这样,要死人的!”一听,倒是蛮吓人的。

上海的冷天,不出太阳的日脚叫阴丝天,空气里阴冷阴冷的,马路上冷冷清清。到了出太阳的日脚,背风的高墙前、屋檐下,老头老太就出来了,像热天跑出来乘风凉一样,他们坐在矮凳上、竹椅上孵太阳,嘎讪胡,谈山海经,花生壳、香瓜子壳吐了一地,也是一道风景线。在孵太阳的老头老太中,有一个人不能不提。他姓曹(也可能姓赵,上海人“曹”“赵”不分),大人叫他曹(赵)老头,我们小囡都叫他“特务”。为啥道理?因为他出来孵太阳的辰光,总是戴着一副太阳眼镜,看上去像不像特务?还有他肚皮里有好多抓特务的故事,孵太阳辰光,他就讲这些故事。有辰光讲法讲法会突然之间停下来,一边讲“等一歇等一歇”,一边从口袋里摸出本子和钢笔,飞快地写着啥。有辰光一下子找不到本子,他会在香烟壳子反面飞快地写着什么。他讲:“灵感来了,勿用笔把它记下来,一歇歇功夫就飞脱了,寻也寻勿回来。”很多年以后,我才晓得“灵感”是怎么回事?听大人讲,曹(赵)老头是位作家,出版过长篇小说,多少了不起!可惜只有冷天出太阳的辰光他才出来,一边孵太阳,一边给大家讲他构思中的故事。记得他讲过,“我这个人怕冷不怕热,天一冷,脑子就冻牢了,一点点思路也没有”。难怪热天他从来不出来乘风凉。他还讲,“晓得伐?为啥考大学都要放在大热天,是有道理的”。我也勿晓得他讲的究竟有没有道理。

老早上海的天气,冷天比现在要冷,雪落起来,地面上会积得老厚。那辰光马路哪有现在修得平整,坑坑洼洼的,积了水,夜里气温一降,第二天早上出门,地上到处结冰。走路一勿当心就是一跤。我家楼下住着的一位伤科医生,他讲,“到了大冷天,来医院里看伤科的人特别多,都是勿当心踩在冰雪上滑跤摔伤的,摔成骨折的莫佬佬(不少)”。

那些年,人们对吃都不太讲究,吃饱就满足。孵太阳辰光,买只烘山芋吃吃,热腾腾的,烫到心口,爽啊。喝酒能够活活血,只有在天很冷的日脚,姆妈才同意爹爹咪上两口,土烧,辣辣的。那些年,一碗霉干菜烧肉可以从大年夜一直吃到正月十五。那时家里都没有电冰箱,保存隔夜菜,只能用冷水“接”(就是将装着菜肴的碗放在装着冷水的大盆里),或是将菜碗放进透气的竹篮里,高高地吊在通风处。不过到了夏天,常常是中午烧的饭菜,到了晚上就变馊了,那就实在没办法了。

早些年头乘公共汽车挤。特别是冷天大家都穿着老棉袄,体积增大1/4强。冷天穿滑雪衫能够明显减少摩擦力,使侬很容易挤上车,很方便挤到舒适的位置。要是路途不远,阿拉都喜欢步行。走一歇歇辰光全身就不冷了。那辰光早锻炼的人也不少,印象中有一脱顶老头,天天穿着短裤长跑,从我家窗前跑过的时间,基本上都在7点10分至15分之间。好多年下来,日日如此,风雨无阻,直到我们搬家离去。

突然又想到一桩发噱的事体。有一趟我跟小朋友一道踢球,踢到后来,身上热了,先是脱掉外套,再脱马夹、绒线衫,脱下来的衣裳一件件扔在球场边的草地里。等踢完球,穿上衣裳,回家的路上,又看了一歇人家下象棋。看完棋觉着身上冷丝丝的,再一看,发现外套没有穿。再赶回球场,同学告诉说那件外套已经交给老师了。老师下班了。我再跑回家,爷娘还没有下班,我的房门钥匙还在那件外套口袋里。身上冷得厉害,只好向隔壁烟纸店老板娘借了一件衣裳穿。这件夹克衫一直拖到我的脚馒头(膝盖),像漫画里的小三毛,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

要是侬问我,啥个是侬冷天里最开心的事体?我想也覅想就可以告诉侬:孵混堂!就是上公共浴室去汏浴。那个辰光大多数人家屋里没有浴室,汏浴都在厕所间解决。热天可以用自来水龙头冲冲,到了大冷天就麻烦了,保暖是个大问题。汏浴前不但需要在浴盆里倒上热水,還要准备好几只热水瓶,里面装满开水。汏浴的动作要快,水冷了,就加热水。为了勿着冷,非得争分夺秒,整个汏浴过程一点也勿感到适宜。因此冷天的公共浴室生意特别好。离我家不远有一家公共浴室,买1角筹子,在一楼汏浴,汏的是大池,里面雾茫茫的一片,泡在池子里的人,面孔都看不清爽,只听见嗡隆隆的声音(有回音)。汏好浴只有长条凳供你穿衣裳用。穿好衣裳就得差路(离开)。而买2角筹子的浴客,可以上二楼,待遇要好点了,不但汏浴的地方比较干净,汏好浴各人还有一张躺椅可以休息。朋友之间吹吹牛皮,吃力了可以睏一歇,还可以叫师傅来擦擦背、修修脚(另付费用),交关乐胃(开心)。上海人过年前都习惯打扫环境卫生,当然也包括打扫自己的个人卫生,去汏个浴,“干干净净迎新年”。到了大年夜前一个礼拜左右,上公共浴室汏浴的人多得潽出来,门口头排的队伍要打几个弯。从浴室里汏好浴走出来的老老小小,每个人的面孔都红彤彤的。

现在大家对于气象台发布的高温(寒潮)预警,管它红、橙、蓝、黄……都不太在意。搭界啥呀?现在只要有“顶”的空间(家里、单位、商场、地铁、公交车……),几乎全有空调,都打在26°C上(甚至有的大楼里空调瞎开,热天冷得穿西装,冷天热得穿衬衫),日脚好过多了。不过,以往那些年上海人度夏过冬的场景,我都一直没有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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