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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浅故事

2019-10-08东黎

山西文学 2019年7期
关键词:豁口土坯小石子

东黎

广袤的丘陵地带,一个塬又一个塬在千沟万壑间。

村庄在塬上。

莫村和达堡村之间有条沟,很深,也很宽。它在莫村南,达堡村北,各有一条土路从耸立的土崖畔长长地蜿蜒到沟底。路都向东,在沟底的一座石桥上汇合。

我家在莫村。

两村的人隔沟相望,能听见彼此大声呼喊的话。

麻石筑成的桥,单孔。桥面能单行一辆马车的宽度。桥洞跨着一条季节河,河底经常干涸,淤着龟裂的胶泥。

平日,偶尔有人走过桥,是莫村的人去达堡村,以及通过达堡村去五里外的紫坑村,去十里外的东齐村;是达堡村的人来莫村,以及通过莫村去七里外的王村,去十里外的北梁村。男人的肩上搭着一条布口袋。白布或蓝布的口袋,半尺多宽,三尺多长,两端各有一个敞口的小袋子。搭肩处用双层布,针脚密集地绗几道线,整个口袋就显得很结实了。中式的对襟上衣和缅裆裤通常没有兜。两个小袋子一前一后地贴身,似兜,像衣服的一部分。我曾见老元狗搭着口袋回村,六十多岁人,瘦小干瘪,弯腰驼背,埋了头,只顾走,脚步忽快忽慢,两个小袋子身前背后地鼓鼓囊囊,摆来摆去。老元狗当过兵,去朝鲜打过仗,几天前过了桥,过达堡村,去东齐村探望一个老战友。他到了村中的大槐树下,停了脚,和八斤叔、李二货、老继明、千恒爷几个老头儿开始说话。再后来,他从前面的小袋子里掏出一个西瓜,又从后面的小袋子里掏出一个南瓜。我和一群孩子到沟边,不干什么,也许就是为了看看桥上有没有人。远远的,我们看见一个中年妇女在过桥。她手里提着两个红包袱,胳膊向外奓着,腿有点儿罗圈,包袱随着她的走动左右摇晃。从崖顶扑进沟里的阳光被阴面沟畔上枯萎成灰黑色的野草衬得更灿烂,射在包袱上,使它们像两盏闪烁不已的红灯笼。她渐渐走近了。巧花眼睛不大,眼神却好,小声而急切地说,知道吗?石柱的媳妇前些天生了个小子!那女人是石柱的丈母娘,那红包袱里肯定是疤饼,她来看闺女了。这一带,疤饼是娘家人送给女儿坐月子吃的特定食品,母亲送,姨姨送,姥姥送,妗子送,每份四五十张摞起来,几里十几里几十里地送来。疤饼面上满是凸凹小坑,像老寅虎生天花时毁了的面容。母亲说,老寅虎的脸叫麻子脸,村里人叫它疤壳脸。疤饼也许由此得名。疤饼用纯白面和鸡蛋制做,发酵后的面里掺鸡蛋,兑碱,揉成面团,揪剂子,擀成圆形薄饼,放在干锅里烘烤得滚烫的小石子之间烙成。每烙一张饼,都得用铁簸箕先盛出一部分小石子,用小铁铲摊平剩在锅里的小石子,放入擀好的饼,再把铁簸箕里的小石子覆盖在饼上。上下的小石子滚烫,瞬间将面里的水分变成热气,从石缝里冒出来,饼也就熟了。扒拉开小石子,饼两面都有小石子硌出的坑,凸凸凹凹。四五十张疤饼摞成圆柱形,用红布包了,拎着,晃动,就似阳光下的红灯笼。开春后烙的疤饼最好吃,酥脆,而且香,因为其时母鸡开始下蛋了,面里掺的鸡蛋也就多。在县医院当护士的母亲下放到莫村后当了赤脚医生,她出诊,我好奇,有时跟着。若去了有产妇的人家,我心里会藏着一个隐秘的欲望,即期望能得到一块疤饼。虽是夏季,产妇住的房间也门窗紧闭,这使屋里空气很混浊,有股难闻的酸馊味。母亲问诊时,我敛声屏气地等待,关注着那伺候月子的婆婆或娘家妈的举动。产妇一天吃五顿饭,她们做的饭,每顿饭都少不了疤饼。疤饼掰碎了,泡在小米粥里,或者用炒茴子白丝儿焖了吃。

只有在入冬前的一段日子里,石桥上会热闹起来,莫村和达堡村的马车几乎倾巢而出,汇在桥边,要争先恐后地过桥。马车上拉着大土块,过了桥,回各村,挨家挨户地卸了,供村民一年和煤泥用。大土块从一条叫喂狼沟的支沟里拉,来回那沟,两村的马车都得经过桥。他们说,多少年了,只有喂狼沟里的土块和出的煤泥耐烧,火力旺。

我到沟里玩,看几十米上百米高的土崖连绵不断,延伸至远,没在岚中,它们仿佛从远古缓缓走来一队性情温和的巨兽,累了,匍匐下来,便亘古沉默地伫立。

莫村和达堡村所处的塬比周围的塬高,歇后语说,莫村达堡,离天尺五。如此,种地靠天。

莫村有三眼井,浅的十二丈,深的十五丈。

因为有季节河,两村在沟里各修了一个蓄水池,雨季时拦截了洪水,储备了浇灌两村生产队在沟底朝阳的土地上种的菜园子。以桥为界, 达堡村的菜地在东边,莫村的菜地在西边。

达堡村种菜的是个老头,绰号“鬼旋风”。

莫村种菜的也是个老头,绰号“蔫不呆”。

村人忙碌过谷雨、立夏、小满、芒种后,一些农活可以稍稍松弛。麦苗在拔节,离五黄六月还有一段日子,等待的活计是麦收,是锄谷。

白日天长,吃过晚饭后,孩子们仍嬉闹着在明晃晃的街上跑来跑去。

这也是青黄不接的日子。

于是,有人家开始盖房筑墙。

盖房和筑墙是一家人谋划已久的事,一处院落两三代人居住。莫村二百多户,每年也就三五户能实行这样的事。

盖房子复杂,得备料。它需要大梁、檩子、椽子、苫板、砖、烂渣、石灰、土、土坯、麦秆、麦壳……这些东西堆在很多人家旧院的角落里,有的堆放好几年,尤其是木料。院里的榆树高大粗壮,伐倒了,主干做大梁,支干做檁子;种一片杨树,三五年就长得椽子粗细;砖的用量不大,主要用于砌地基和券门窗;墙体需用大量的土坯,一间房三千多块,三间房一万多块,五间房近两万块。秋收后,在少风无雨的日子里,总有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在村里的某个角落赤膊上阵地打着土坯,有点儿孤单的样子。他就地挖坑取土,取出的土干燥,得去井边挑水来,舀瓢水,一片片泼洒在土上。湿润的土铲进长方形的木框里,双手提起单杆儿的方型石锤,一下一下往下砸,砸得土面与木框齐平,然后用脚尖磕磕木框,有卯眼的四块板就散开了,裸出一块结实的土坯。潮湿的土坯得有缝隙地斜立着码成一堵堵墙,干透后使用。实际上,打的土坯要比实际用得多,风吹雨打,免不了有一些损坏;生石灰像白色和灰色的石头,让它变成细腻如膏的熟石灰,得进行淋灰这道工序。先建淋灰池,一浅一深,两个池。浅池挨着深池,留一个小豁口。豁口的下方是深池。用一块砖将豁口挡住,把生石灰放进浅池里,倒入水,生石灰遇水后立刻发生变化,开始裂变,疏松,炽热地蒸腾起白色的气雾。这时,得用铁齿耙子在池子里不断扒拉,尽量使石灰块粉碎,融于水,成为白浆。抽掉堵豁口的砖,灰浆流到深池里,在那里沉淀,水分渗到坑壁里,坑里便淤积了膏状的雪白的石灰泥。石灰泥掺土和的泥,有黏性,而且坚硬;麦秆和麦壳与生产队长打个招呼,可以去场院上弄来,麦秸和泥抹房顶,麦壳和泥抹墙壁。这些材料,得断断续续准备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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