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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我的时间刻度

2019-10-08程静

伊犁河 2019年3期
关键词:脸红马尔克斯家园

程静

我那时候特别瘦,皮肤之下静脉清晰、骨骼棱棱,总觉得衣服里面有风,走路从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唯一感觉到的沉重是来自自身的羞怯。和别人说话,从第三句开始脸红,虽然现在好了很多,但脸颊上的红晕还是会突如其来,每当这个时候,我像从前一样感到懊丧,不同的是,我为自己的脸红而感到脸红。我不知道这种莫名其妙的红晕因何而来,又为何而去,只是感觉到脸红的时候皮肤发烫,内心因某种战栗而局促不安。我一直没能分析出这种奇怪的心灵反应究竟意味着什么,但从心灵深处奔突而出如岩浆般灼热的情感,确使当时的我感到烦恼——二十多岁的人了,居然表现得如此幼稚。不过更令人烦恼的还是眼前的生活——爱情没有结果,写作无从表达。我虽然从一开始就知道,写作应该从熟悉的事物开始,可是熟悉的故乡,写起来却相当隔阂,这同样是一桩与脸红一样找不到原委的事,如此熟悉的故乡,为什么却使我觉得如此陌生?

写作使我感到陌生,可本土一些作家的作品却使我感到亲切,王建刚、郭从远、亚楠、陈予、马康健,在他们的作品中,故乡还是故乡,可在这个现实的故乡之上,似乎还有一个故乡,这个新的故乡是如何建立的?关乎语言还是关乎技巧?我隐隐约约地觉得,对故乡的书写可能是必然的,因为无论写什么,总也逃不脱个人的生活经历与体验,不过,写作与故乡之间可能存在一条秘密通道,只有找到这条通道,现实的故乡与文学的故乡才能结合起来……

我在高中时候就知道王建刚。他是市委大楼里的名人,活跃、健谈,广交朋友,与机关体制格格不入,市委许多人对他的评价是:恃才放旷,不好管理。我爸爸那时也在市委工作,不过他俩不在同一个部门,我爸有时将王建刚发表在报刊上的诗作带回来,那些以屯垦戍边为题材的西部之诗热烈、丰沛,始终洋溢着兵团精神,像沙枣花一样聚集着情感和芬芳。有一天,爸爸从包里拿出一本书,《一群女人在西部》,说是王建刚送给他的。这是一部中篇纪实文学,写的是1949年由王震率领的解放军西北野战军二、六军当中的一群女兵,随军西进后的拓荒故事。我奶奶也是其中一员,她的经历和身体上的顽疾,使我不仅感受到一个时代的伟大磅礴,更感受到人的生存,尤其是身为女性的艰辛和呜咽。她们不应该湮没于历史的尘埃。如作家所说,“她们曾错过种种美好的人生际遇,而文学绝不该错过这群女人”,他为这群女人立碑、塑像。我觉得王建刚身上有一种自觉的使命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一群女人在西部》是他的心血之作,后来还被拍成了电视片。但是写作没有深入下去,王建刚1999年去世,听到这个消息,我当时悲伤地想:关注“一群女人”的人从此离开了。

到报社工作后认识了亚楠。亚楠那时写散文和散文诗。他的文字清新、飘逸,意境悠远。一些句子尤其令人惊叹:“我看见一朵漫游的云在寻找家园。”“精神的家园早就成为废墟,而还乡的路还很漫长。”“其实,走进草原就是走进一种博大深邃的精神。那些忧伤而苦涩的日子里,无边无际的青草默默地拯救着整个人类。”“家园就是我们第一次出发的地方,回归家园,其实也就是回归自己的内心。”令人惊叹的还有他的形象,衣服紧(他刚开始发胖),头发乱。即使熟悉這个人,也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这样一个不修边幅的人,内心却如此深沉细腻。不过,随着阅历的增长,认识了不少疆内外作家诗人和文学写作者,我发现这几乎是一个有趣的规律:越是外表强悍魁梧,比如那种络腮胡子、看起来像狮子一样强大的男人,下笔越是婉转多情。不久,亚楠担任编辑部主任,将我从校对转为副刊编辑。如此大的“提拔”,我无动于衷,张口直呼亚楠,没叫过一次主任或老师。我并非不在意,与清高也没有一毛钱关系,不过是懵懂无知,不谙世事。后来对待通过亚楠认识的陈予和谦谦君子松龄也是如此,直呼其名。我的不谙世事,不仅表现在这一点上。陈予担任《伊犁河》杂志副主编时,文友们常在一起喝酒,我却不清楚这个人是干啥的,只觉得他好像比较闲。不过,只要陈予开口说话,我就会竖起耳朵,听他缓缓(他语速慢)吐出精彩话语——一个多么智慧、有趣的人呐。

这一年春天,一个年青人来伊犁看我。他是我大学时的同学。从学校分别后,我们一直通信,每封信都写得用力,好像不是为了传情达意,而是表现自己的文学才华。见面后反而没有想象中的热情。我想到了一个词:纸上谈兵。就是这样,爱情对我们来说只是纸上谈兵。他看起来还和从前一样,笑容明朗,虽然眼底也沉淀了一丝忧郁,但总体上还是保持着自己,不为外部世界所动(他拥有自己的世界)。所以在生活给我们刚刚提出的问题面前,他想不出半点主意,犹豫、怯弱,像个咬着笔头不会做题的孩子。

不过我自己也不高明,拿不出任何建议,在春风扬起的干燥尘土中,两个人沉默无言,如在荒原上迷路一般茫然。州文联旁边有个书店,我常常去那里。书店很小,整个墙壁架子上的书一本本紧挨着,密不透风,颜色纷杂,看久了头晕目眩。但就是这个空间只能容纳两三个顾客的环境,却使我长久驻足,犹如置身美妙花园。有时候我会觉得奇怪,这个书店大部分都是文学类书籍,与那些堆积大量教辅材料的书店完全不同,这么个经营法子,老板是怎么想的?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在这个小书店里,他抚摸着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宽阔的书脊,告诉我他早就读完了,除了深沉舒缓的语言节奏,他更感兴趣的是其中对事物的怀想,产生魅力的是名称,而不是真实的世界。我从未遇到过比他阅读更多的同龄人,爱慕之情由此而生。我突然发现,只有在说到阅读和书籍的时候,他才与众不同,目光灼灼,风姿独立,同时我也发现,除了纸上阅读,生活之书他还没有打开。

我在这个书店陆续买过托尔斯泰、巴尔扎克、阿尔贝·加缪、村上春树、叶芝、张爱玲、萧红、冰心、沈从文、柏杨、北岛、舒婷等人的书籍,以及《十日谈》《一千零一夜》《菜根谭》《安徒生童话》等。认识陈予后,他还给我推荐了《两百年的孤独》(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是关于加西亚·马尔克斯谈创作的一些访谈、随笔、笔记。当时不知道马尔克斯是谁,对写作也还没有产生理解,因此阅读艰难。不过,世界上美好的事物总是能够超越自身而散发内在的光芒,我感觉到这本书的价值,一直存放在书柜深处。十多年后,当我陆续读完《百年孤独》《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霍乱时期的爱情》《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以及去年南海出版社出版的《番石榴飘香》,再拿出来看,觉得尤为珍贵,这本书应该是最早通往“马孔多”小镇及马尔克斯世界的一条小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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