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文化寻根之旅
2019-10-08顾耸皓
顾耸皓
摘 要: 王安忆新作《考工记》的封皮上写了这样一段话“一唱三叹,《长恨歌》后又一部低回慢转的上海别传”,笔者并不是很赞同“又一部上海别传”这样的说法。虽然《考工记》和《长恨歌》都以上海为背景,但是《考工记》中的陈书玉毕竟和《长恨歌》中的王琦瑶不太一样。王安忆借陈书玉与世道格格不入的人生和陈家祖宅破落成“上海锅底”的惨状,表达了对中国传统贵族精神及其文化遗产在现代社会遇冷的担忧和反思。
关键词: 《考工记》 文化寻根 文化遗产 贵族精神
一、王安忆《考工记》前的“寻根”
当代中国文学的“寻根”一词最早出现在李陀写给乌热尔图的信中,李陀在信中谈到寻根就是寻找自己的民族之根[1]。中国的“寻根文学”是在国际上的寻根热影响下产生的,先是1976年亚历克斯·哈利创作的家族小说《根》在美国产生了影响,直到1982年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獲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国际范围内掀起了寻根热。中国的寻根热开始的标志是1984年12月《上海文学》杂志社与杭州《西湖》杂志社联合举办的“杭州会议”,参会作家围绕寻根热在会上作了积极讨论,并且在会后纷纷发表了对于文化寻根的主张。其中,韩少功的《文学的“根”》影响最大,他在文章中提出“文学有根,文学之根应该深植于民族传统文化的土壤里,根不深,则叶难茂”[2]。
王安忆的《小鲍庄》发表之初被看作一种关于儒家“仁义”文化的“民族寓言”文学叙事,具有一种地老天荒的神话特征。小鲍庄的村民们用一套祖辈传下来的伦理观念解释他们的生活形态,诸如生老病死、天灾人祸、善恶美丑等。这些构成了作者心目中“文化中国”的想象和叙事[3]。随着《我的来历》《伤心太平洋》《纪实与虚构》等小说的相继发表,王安忆沿着家族记忆、家族寻根的路继续探索。2016年《匿名》的发表又刷新了王安忆寻根脉络的新高度,在这篇小说中,王安忆站在原始空间的角度,对现代文明进程中出现的一系列问题进行了审视和思考,对现代文明和原始文明能否共存,人类的生存方式是否需要改变等问题进行了思考,再一次拓宽了寻根文学的范围[4]。
二、以陈家祖宅为代表的文化遗产
王安忆对陈家祖宅的刻画非常细腻,借助大虞去陈书玉家给陈书玉祖父贺寿一事,通过大虞的眼睛向我们展示了陈家祖宅的全貌。“从他的位置看出去,侧头门一角,砖雕一层一层套进去,按西洋技法称,应作深浮雕,活脱脱一台戏。蓝采和的花篮里,伸出一只海棠,险伶伶挂在边框外,与其相对的,张果老坐骑的驴头,额上一撮璎珞,是飘上去,将落未落的那一刻。细节是琐碎了,趣味也有些小,和宅子的严肃端庄不相符,可是天真呀,有意思呀,而且,见得写实功夫。天井里青砖铺陈,望得见月洞门外一片地坪,用的是花砖,朱红和松绿”“顶上一列脊兽,形态各异,是琉璃的材质:檐口的瓦当,瓦当上的钉帽,前端的滴水,全是釉陶。前一夜下了雨,今日太阳出,于是晶莹剔透,光彩熠熠”[5]。王安忆花了这么多的笔墨刻画陈家祖宅,借大虞之口表达对陈家祖宅的惊艳和赞叹之情。陈书玉对祖宅的情感也经历了从浑然不觉到视若珍宝的变化历程。第一章里大虞戏谑陈书玉是坐在金盆里洗澡,陈书玉则回答宁愿是大虞家的木头脚盆。到了文章最后,陈书玉为了保护祖宅四处奔走,在他七十七岁时还在台风中爬上屋顶。“他挟一片油毛毡,展平,卷起,再展平,四角压住,一阵风来,掀了去,再压住,再掀去。索性扑倒,四肢张开,成一个大字。闪电划开黑暗,一个霹雳,要是有人看见,会以为是一个大蜥蜴”[6]。
除了最具代表性的陈家祖宅外,书法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颗明珠,陈书玉对于书法同样经历了从冷漠到痴迷的过程。起初,陈书玉只是偶尔看看祖父写字,并不是十分上心。到他步入中年,孤身一人与老宅为伴时,练习书法已经成了他的精神寄托。“临帖的功课每日进行。他学工出身,与儒释道皆无关系,那一本《隋人书妙法莲华经》,一路临下来,先是喜欢那字,接近祖父一生向学的瘦金体,边写边读,不敢贸然断句,连成一气,到底难解其意”[7]。书法是中国古代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中国独有的艺术门类,影响具有世界性。它所显露出的或古拙,或秀媚,或端雅,或玄妙,或艰深,其方与圆、收与放、疏与密、刚与柔、虚与实、奇与正,意境无限,美妙无比,是当之无愧的中国艺术之魂。
以陈家祖宅为代表的文化遗产,中华文化之根的一种表面载体。陈家祖宅按照北斗七星的布局和精巧的工艺,承载了《考工记·国有六职》中“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的工艺美学原则。天时地利人和的理念,既强调了人要顺应自然,又肯定了人的主观能动性,王安忆从文化遗产中发掘出来的传统文化理念对现代文明依然具有启示价值。
三、以陈书玉为代表的传统贵族精神
陈书玉是本书的主人公,本是一个没落世家的公子,却随着时代的浪潮起起伏伏。他是一个历史边缘的小人物,平淡而孤独地与自家老房子度过了一生,但他终其一生都保留着传统贵族精神,儒道文化在他身上有明显的体现。就儒家文化而言,对朋友,陈书玉讲一个义字,陈书玉、大虞、朱朱、奚子是年轻时常在一起厮混的“上海四小开”。后来大虞的父亲因为收了国民党接受大员私瞒的日产而获了通敌的罪名,自此大虞家道中落,还遭到未婚妻的抛弃。陈书玉却不似其他人一样避着他,反而一直伴他渡过难关,为了帮大虞父亲洗涮罪名也是没少出力;当朱朱出事后,他陪朱朱妻子冉太太去找奚子还有“弟弟”帮忙,陪冉太太一起去狱中探视朱朱;奚子在“文革”中被革了职,虽说奚子发达后曾刻意避开陈书玉,但当奚子落难时,还是陈书玉不计前嫌地收留他,为他的事奔走;对长辈,陈书玉讲一个孝字,虽然他的父母只管向他张口要钱而不讲亲情,但陈书玉还是在艰苦的条件下坚持给他的父母赡养费。又比如陈书玉家的祖坟因为市政建设计划需要拾骨迁移,他的父母妹妹对此事不闻不问,但陈书玉还是恪守对祖宗的孝道一个人去迁坟;对女人,他讲一个礼字,陈书玉这一生就对冉太太动了真情,但冉太太又是好友朱朱的妻子,陈书玉对冉太太的欣赏和爱慕不掺杂丝毫邪念和私欲。身为老师,陈书玉在夜校教书时也结识了不少社会女学生,但陈书玉还是能恪守为师之道,不逾矩。此外,陈书玉拥有一颗仁爱之心,对身边的人他都温柔相待,一生没做过亏心之事。正如文中所说,他这一生总是遇到纯良的人,不让他变坏。道家思想也影响了陈书玉一生,文中第一次出现道家思想是在陈书玉觉得自家祖宅是个隐患而向“弟弟”求教时,“弟弟”让他顺其自然,顺其自然正是道家思想的终极追求。陈书玉用一生践行着顺其自然之道,他为人不争不抢,温润如玉,遇事不骄不躁,用平淡的心态看待人生。
除了儒道文化价值体现外,陈书玉身上还有一种公子哥特有的贵族气质,不向人低头,不愿接受别人馈赠。多年以后,陈书玉收到大虞夫妻从香港的来信,谢绝了他们邀请他去香港的美意,他终究是那个“只帮人,不让人帮”的阿陈。陈书玉虽是没落世家的公子,但他还是保持公子气质,他或许是中国最后一批贵族,讲究儒家礼义仁智信,遵循道家顺其自然的思想,在精神上保持独立和高贵,坚守着传统贵族精神。
四、对相关传统文化失势的反思
陈家祖宅是中国历史文化遗产的一种显示,但陳家祖宅却不受人重视,不断破落成上海的锅底心。历史文化遗产是人类历史文明中不可缺少的重要组成部分,近年来,随着我国经济持续高速发展,城市建设速度的加快和旧城改造规模的扩大,给遗产保护带来了很大冲击,“保与拆”的矛盾在某些地区日益突出,一些由于管理不善或盲目无知造成的遗产毁坏事件屡屡发生。以北京城墙为例,北京城墙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因为城建原因被彻底拆除。在多方呼吁下,1988年北京市政府开始修复西便门处的明代城墙,可被修复后的195米城墙了无古意和历史感,是“整旧如新”的典型。这些没有任何历史内涵的仿古建筑,对于当初保护古建筑的正反两派来说,都是一个极大的讽刺。古城无以言说,历史无以言说,它们所注视的只是这一难以下咽的苦果。
程光炜在《王安忆与文学史》中说道:“寻根思潮后,王安忆小说的一个最醒目的审美特征就是一个旧字,旧的街道、记忆、故事、传闻和乡间历史,纷纷涌入她的小说艺术世界。”[8]一个旧字,暗含着寻根的意味。张勇在《王安忆的“前辈”情结》中认为,王安忆从《叔叔的故事》之后的创作开始,一直贯穿着一个主题:寻找,寻找一种精神遗产。从这个意义来说,王安忆一直没有脱离寻根的脉络[9]。这次王安忆的新作《考工记》仍然延续了王安忆对精神遗产的寻找,是王安忆的又一次文化寻根之旅。无论是陈家祖宅还是陈书玉,都与传统文化精神有关,而陈家祖宅和陈书玉的落寞,也象征了某些文化遗产在现代社会的失落,这也是王安忆《考工记》企图给我们带来的思考。
五、结语
王安忆《考工记》探讨了现代文化和传统文化两种生存方式,这两种文化能否共生,如何共生,王安忆并没有给出一个明晰的答案。当然这也是王安忆想通过《考工记》传达的现代性反思内容。纵观王安忆三十年来的写作之路,从个体到民族,从物质到精神,从传统到现代,都包含着作家深沉的人性关怀和担当意识。此次王安忆借《考工记》再度寻根,不仅具有文化寻根的价值,更直接的价值在于在社会经济高速发展的当下,唤起人们对保护文化遗产和寻根意识的重视。
参考文献:
[1]李陀.创作通讯[J].人民文学,1984(3).
[2]韩少功.文学的“根”[J].作家,1985(4).
[3]黄子平.语言洪水中的坝与碑——重读《小鲍庄》[A].王晓明,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第3卷)[C].上海,东方出版中心,1997:296.
[4]胡文瑞.从小说《匿名》中探寻王安忆的寻根之路[D].新乡:河南师范大学,2017.
[5][6][7]王安忆.考工记[M].广州:花城出版社,2018:41,42,267,152.
[8]程光炜.王安忆与文学史[J].当代作家评论,2007(5).
[9]张勇.王安忆的“前辈”情结——兼论陈映真对其创作的影响[J].文艺理论与批评,201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