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刘易斯
2019-10-07浮动
浮动
1
2118年,身穿白色太空服的刘易斯骄傲地站在飞船边,他年轻英俊,目光坚毅,向祖国、人民、地球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毅然决然转身,迈进了飞船。身后的舱门无声地缓缓关闭,就在那沉重之门即将合住的一瞬,他忍不住站住,回头,向着指挥塔扫了一眼,他想最后再看一眼姗姗,他那已经哭成泪人的娇小美丽的女朋友。
他心里知道,这一别很有可能就是永诀。他是NASA(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派出远赴4光年外那颗类地行星的第一个观察者,虽然这次任务的期限仅仅是20年(这个时代人类平均寿命为180岁),且人类飞船之前也已经登上过那个星球,对那里的情况大致掌握,但星际跃迁的宇宙任务哪一次不充满未知的凶险,况且还要战胜独自一人孤独寂寞的考验。
作为一个军人,作为地球培养多年的太空战士,他向联合国国旗庄严宣过誓,时刻准备为地球人类文明献出自己的生命。对他来说,别说20年的星际任务,就算要他作出更大的牺牲,他也责无旁贷。但,姗姗的眼泪还是剜痛了他的心,毕竟她是他在母星唯一的亲人。
他是个孤儿,他的父母曾经是一艘宇宙飞船的正副舰长,在他刚满3岁时,他们在执行任务中突遭意外,双双殒命太空,他是由国家养育的,他的一切都是国家给予的。
到了起飞前的短暂倒计时,他只是默默从舷窗往外看了最后一眼,掏出一张相片,那是他和姗姗拍的大头贴,两个年轻人郎才女貌,脸贴脸,头挨头,眼睛里透出的是满满的幸福,他吻了一下照片后贴在胸前,闭上双眼,在心里说,再见,我亲爱的姗姗。
2
现在,他已经在这个满目青褐色的星球上整整熬了20年,这里每天陪伴他的只有那一成不变的、被风吹着滚动的碎石块和灰蒙蒙的天空。为了不疯掉,也为了不丧失语言功能,除了每天必须要做的星球内陆及近空勘测和观测任务以及定期向地球汇报外,一回到基地,他就让那个叫小星的机器人陪着他叽里呱啦地说话、唱歌、学外语,甚至吵架。
在这20年里,他居然学会了德语、日语和俄语,以前他就精通英语、法语和中文,回到地球,他都可以当个语言学家了。不过,在这个鬼地方,会这些,无非就是能帮助他多阅读些外文书籍,或者看些飞船资料库里的影视剧罢了。
在这里,他最幸福的时刻是每周一次和地球家人10分钟的通话时间。每到这时,他都早早刮了胡子,梳好头发,等待在视频前。
当然,因为距离遥远,虽然是量子通讯,也有数小时的延迟,所以,常规概念的对话是不可能的。通话在开始的5年间是两个人抢着说话,那10分钟很是热闹,他们各说各的,鸡同鸭讲。不过时间久了,就默契了,在小星听来,他们讲的基本都是同样的事情,有时甚至真像是对话了,其实他们都是录下来当时对方的通话和视频画面,过后再回放慢慢听。
通话在5年后变成了两个人谦让着说话,基本上是一個在说,另一个好像在听;10年后,沉默的时间就多于说话,再后来,两人只是默默相对,看着对方的脸,很少说话,心里是满满的悲伤。
虽然他走前坚决不肯说让她等他,但姗姗一直没有结婚,20年的岁月给她带来的变化似乎比他自己要大,这也许是两个星球引力不同造成的吧。刘易斯离开地球前就想好了,如果她肯等自己,那自己一定用余生加倍偿还她。
现在,越是离归去的日子近了,两人心里的思念越是变得沉重。明天就是计划中继任者到来的日子,他俩今天的通话终于轻松了,刘易斯又提起自己早就为她准备的礼物,他说昨天终于做好了,但那是什么现在保密,到时候给她一个小小的惊喜。
这是他第二次对她提这个特殊的礼物了,小星知道,是他用这里唯一特有的青褐色碎石块,花了整整三个月时间为她制作的一个造型奇特的雕塑。
她则说现在就开始盼着了,自己一定喜欢,他做的什么她都喜欢。
他兴奋得一个晚上都没睡好,一会儿起来一次,弄下这个,弄下那个。小星冷冷地说,可别人家还没来,他就得癔症了,他知道小星这是妒忌,也是不舍得他走,便消停了,不再折腾。
然后,他们就接到了噩耗,那个继任者的飞船在虫洞跃迁时发生了意外,失踪了。他的耳朵马上嗡嗡作响,足足有两分钟,啥也听不到。
关闭了通讯器,他呆呆坐了不知多久,后来,小星推了推他,意识才重新回到他的大脑, 看着面前摆着的他给姗姗做的那个青褐色碎石块的现代派雕塑,他哭了。
来了20年,经历过多少次困境险境都没有哭过,第一次,他哭了,哭得那么伤心,那么痛。
后来证明他的伤心不算过分,地球推测是那个虫洞位移造成的事故,更糟的是,这样,下一次就不知何时才会有飞船可以到来,就是说搞不好他今生都无望回地球了。
3
地球动用了一切手段,让他相信,母星是不会放弃他和这个星球的,熬过了一开始的崩溃期后,他坚强的意志最终没被这巨大的不幸打倒。他拒绝了NASA的心理干预治疗,又回到之前的工作生活轨道上来,每天照常外出进行星球地质勘测和近空飞行观测。
他来时乘坐的飞船在20年前到达这里时,把他和相关物资设备卸下之后就离开继续执行其他任务去了,只给他留下了一个小型飞行器,只能在近地空间使用。
这次事故后,他最大的变化是沉默了,可能是他觉得没啥可惧怕的了吧,常常一整天他也不说一句话,连自言自语都没有,也不再放音乐和电影,就只是机械地做一些事。做完后他经常就盯着那个青褐色碎石块做的雕塑,一看就是一小时,一动不动,小星甚至觉得他连眼睛都不眨。
这可急坏了小星,它有时故意做点傻事去激怒他,就为了让他骂骂人,甚至摔摔东西去发泄发泄,但完全没用,不管它做啥,刘易斯都无动于衷,不理不管,一副随便的态度。
当然,小星会如实把他的生理心理监测报告每周例行向地球总部汇报,对此,总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一切都要依赖他自己熬过去。
现在,最让小星受不了的是他每周一次和姗姗的通话,看着两个绝望的人,连小星都想流眼泪,如果它能的话。也只有这个时候,刘易斯才能把真实感情流露一点,他大部分时间其实都不看屏幕上的姗姗,只是眼神空洞地盯着显示器后面的某一点,偶尔说一句话,连声音也是空洞的,让小星觉得他比自己更像一个机器人。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又一个20年过去了,然后,又过去了10年,小星眼瞅着他在这毫无生机的荒芜之地整整坚守了50年。小星不知道天荒地老是多久,它想,也不过就是如此吧。
这个只有刘易斯一个人的星球被NASA正式命名为“刘易斯星”。
终于,有一天,通讯器里突然传来一个年轻、急促的人类声音,他说:“是刘易斯星吗?地球星舰鲸鱼号紧急呼叫!收到请回答,收到请回答!”
他和小星都听到了,这是50年来第一次接收到路过飞船的呼叫讯号!他俩迅速对看了一眼。
第一个念头,这是真的吗?会不会有诈?不管怎样,他们都不能置之不理。刘易斯让小星打开全方位通讯接收器,作出了回应。
“地球星舰鲸鱼号,刘易斯星收到你的呼叫!”
过了一会儿,那边传回来几乎哭出来的声音:“谢天谢地!你们总算听到了!我们的飞船在距你们0.1光年处遭遇到陨石雨,受到损伤,只有我一人生还,我必须降落在你所在的星球,来完成修缮和补给任务,请给我最适宜的落地坐标,完毕。”
刘易斯第一时间报告了地球,不过要得到回音最起码得几个小时以后,鲸鱼号肯定等不及,就先让小星将坐标发了过去。
4
鲸鱼号上的这位幸存者名叫阿廖沙,是个刚满30岁的俄罗斯英俊小伙子,他阳光、朝气,和刘易斯倒是一见如故,在星球上等待机器人对飞船进行修缮的时间里,他每天晚上都带着一瓶伏特加去刘易斯的休息舱,两人经常一醉到天亮,他每次都掏出放在内衣口袋里的一张照片,指着照片上面的人说:“这是我老婆卡捷琳娜,这小胖丫头是我的乖女儿莎莎,等我的飞船修好,我就能回去看她们了……”
今晚是阿廖沙离开前的最后一晚,推杯换盏,两个男人的友情全在酒里了,很快,阿廖沙就四仰八叉醉倒在了床上。
刘易斯唤了两声:“阿廖沙,阿廖沙!”回答他的只有均匀响亮的鼾声。
他站起来,定定地看着睡相憨甜的阿廖沙,嘴角浮上一抹阴冷的笑。
他在今晚的酒里加了些安眠药,这家伙要睡到明天日上三竿了。这不能怪他,他必须抓住这唯一的机会——可以回到地球重新做一个正常人的机会,哪怕只有一年、一天,所以,他不能仁慈,不能心软。看着醉酒熟睡了的年轻的阿廖沙,看着那张他在半个世纪里看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人类真实面孔,他伸出手去,和那天初次见面一样,在那张英俊帅气的脸上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许是被他摸得痒了,睡梦中的阿廖沙摇了摇头,脸颊躲开了他的手。
然后,他从阿廖沙手里轻轻抽出那张三人照片,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那上面的莎莎笑得是那样甜,她胖胖的两只小手搭在爸爸妈妈的肩膀上。他把照片揣到自己贴身的口袋里,和姗姗的照片放在一起,就像是把照片上的那对母女,和姗姗一样,也印在了自己的心上。
他的头又凑近了阿廖沙,从枕头上仔细地捏了两根他掉落的头发,放在一个小盒子里,密封起来。这是宇航员的习惯,为人类同伴保留最后的DNA。
最后,他轻手轻脚地拿走阿廖沙放在床头的激光枪、通讯器和鲸鱼号飞船的控制器,关掉床头灯,退出房间,并从外面封闭了这个舱门。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自己的休息舱,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个大包,镇定地穿好了太空服。离开前,他还有一件事必须做,就是要关闭小星。
这几天小星一直在试图恢复和地球的联系,从鲸鱼号到的那天,和地球通讯断了以后,一直就没接通,毕竟距离太远,这种情况之前也时时出现,对此他和小星早已习惯了,不过这次倒正合了刘易斯的意,真所谓天遂人愿。
摸了摸小星光光的大脑袋,刘易斯流出了眼泪,要说留恋,他唯一舍不得的就是这个陪伴了自己半个世纪的小机器人,有时候,他觉得小星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在这里唯一的亲人。
“对不起,小星,只能把你留在这里了,永别了,我爱你。”
他甩甩头,顺便甩掉涌上来的泪水,走出基地,用阿廖沙的控制器从容不迫地打开院子里停的那艘万事俱备的俄罗斯飞船,走了进去,关闭舱门,启动点火,最后做了一遍能源、电路、生命补给、武器、通讯等所有装置的检查。飞船内的所有标识和电脑库都是俄语的,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当时为打发时间而学的俄语,现在真正派上了用场。
5
“5,4,3,2,1,起飞!”听着这在梦中萦绕了无数次的飞船系统声音,他最后看了一眼待了半个世纪的鬼地方,抱着那个他30年前用青褐色碎石块为姗姗制作的拙劣雕塑,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他不是没想过回到地球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他的下场好不到哪儿去。坐牢,被监禁,被鄙视,被唾骂,孤老至死,甚至被枪毙,都有可能,不过这些他都无所谓,相比于蜷在这个该死的荒芜星球来说,那些都算是特赦。
這个逃亡计划从他第一次看到阿廖沙拿出那张全家福照片时就在脑中形成了,他可以想象得出这个家伙明天酒醒后将会如何发疯、崩溃,甚至自杀都有可能。对不起了,年轻人,我利用了你的善良,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在这远离地球几光年的地方,在这半个世纪都没一个真正的人能到达的地方,你不该轻信任何一个人,即便是我。
飞船很快就要离开这个星球了,刘易斯从舷窗浏览着这颗类地行星最后的风光,心里半点依恋都没有。其实,没有水,没有生命,哪有什么风光好谈,只不过在星际航行者漫长的航行中,在永远的黑色空无背景下,突然出现的陆地就算是风光罢了。
突然,通讯器里传出一个急促的声音:“刘易斯星,刘易斯星,我是地球,我是地球!我通知你,最近根本就没有地球飞船在距你一光年内执行任务,更没有什么鲸鱼号,所以,千万不要让它在你处降落!重复,千万不要让任何飞船在你星降落……”
什么?刘易斯睁开眼,大脑急速运转,是啊,自从30年前那艘送他继任者的飞船失踪后,就再没有任何一艘飞船靠近过此星,因为那个能利用的虫洞已经位移了,那鲸鱼号又是从哪儿,怎样来的呢?
这次地球失联时间也过于漫长了吧?现在,在他一离开基地那一片领域后,联系就恢复了,难道是有人对基地特地做了信号屏蔽?
还有,如此精密先进的鲸鱼号太空飞船,居然就只用一个控制器,这么简单就让他这个外人径直飞上天?他的心猛地像被谁揪住般的一阵生疼,他赶紧把扫描系统对准基地,并放大。哦,他看到那个此刻本应该还被他锁在舱内昏睡着的阿廖沙,正挺直站立在基地的落地窗前,脸上还是挂着那阳光、朝气的笑容。
可惜刘易斯距离阿廖沙太远了,他看不出阿廖沙脸上的笑已经僵硬。
当扫描眼一离开自己的脸,阿廖沙的身体立刻就幻化了形态,一种刘易斯的肉眼不可能看到的形态——意识形态。
作为另一个星系的巡视观察者,阿廖沙偶然发现这颗小行星上居然出现了一个智慧生命体,通过一阵观察,并捕获其和母星的联系讯号,他了解了这种尚处于初级发展期的文明,并作出了判断。
既然这个文明的单一个体能到达这里,那对他们来说,就是一种威胁。可以想象,在不久的将来,这种文明肯定会占领这里,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亘古以来,这里就是他们的领域,所以,他必须消灭之。
哈哈哈,刘易斯也笑了,随着笑声,他捧着的那个陪伴了他30多年的青褐色碎石块雕塑突然碎了。
他什么都明白了,不过,他明白得实在是太晚了。
胸前猛地一阵发烫,那张阿廖沙的全家福照片掉了出来,但还没等他再看上一眼那上面幸福的人儿,照片就突然变成一片薄薄的发光体,并向上漂浮了起来。
一阵炫目的闪光过后,这艘叫作鲸鱼号的太空飞船连同刘易斯以及整个基地一起爆炸,然后消失殆尽,就像从来就没在这个宇宙中出现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