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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文阅读教学、课外阅读与“信息茧房”

2019-10-06金立群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19年9期
关键词:茧房信息茧房信息

“信息茧房”是一个传播学概念,由美国学者凯斯·桑斯坦在他2006年出版的《信息乌托邦》一书中提出,指的是在目前信息极度丰富的环境下,人们倾向于选择自己感兴趣的内容、认同的思想、关注的话题、让自己感到愉悦的消息,从而在实际上形成了一份专属于自己的“我的日报”。久而久之,那些和自己偏好不同的其他信息内容就被屏蔽了。由此,个人就如同作茧自缚的蚕一般,越来越自我封闭在一个自我塑造的信息空间中,而和外界的真实世界日渐疏离。为什么信息极度丰富反而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我们可以设想一下,信息稀缺的时候,比方说每天的新闻都依赖于一份报纸,你的消遣阅读除了书籍,也就是这一份报纸,一般来说,虽然你会有阅读偏好,但是所有的版面你都会看个遍。可是现在则不一样了。不同的兴趣偏好的内容,也就是行话所说的垂直型内容极为丰富,你完全可以沉浸在自己的偏好信息中,哪怕这个偏好再小众,你也不可能把它们看完。所以接受的信息总量虽然极大丰富,但是在类别上反而较过去狭隘了。

这个概念在中国得到了极为广泛的社会关注。特别是自从“今日头条”这样的依据算法,实现新闻的个人化、个性化推送的新闻分发平台的兴起,打破了传统的统一资讯平台模式,“信息茧房”就成为批评者批判这一新的阅读模式的核心依据之一。还有一个当然是“碎片化”,这个我在前几期的文章中已经谈过了。当每个人打开自己的“今日头条”APP,他们看到的不再是同一份报纸、同一个网站、同一个内容,而是不同的推荐信息,这些信息之所以被推荐给“你”,是因为系统挖掘搜集了你的网络数据,通过算法进行整理并对你进行了“用户画像”,从而知晓了你的兴趣、偏好、关注。现在行业内甚至有这样的说法:掌握数据并运用了算法的机器比你更了解你自己。这样一来,许多人士就紧张了,你越爱看,机器就越推送,然后你就越来越爱看,机器也就越来越推送。所以“今日头条”的算法推荐一度成了众矢之的。

“信息茧房”的提出,有没有道理?我觉得有道理。它深刻洞察了人类在信息接收方面出现的一个悖论:越丰富的信息反而导致了越狭隘的视野。从现实来看,我在大学上课也有这个感觉,就是学生们对课堂所学的内容越来越不感兴趣了,对课堂给他们带来的超乎他们以往知识和经验的信息越来越不感兴趣了。我举个例子。我在上“当代世界文化与思潮”的选修课的时候,在讲到左翼思潮时,会给学生放一个有关格瓦拉的纪录片。这对于学生来说是新鲜的内容。而格瓦拉本人应该说也是极具人格魅力的偶像级革命家。前些年放这个片子的时候,课堂上大多数人会看,甚至有的同学还会感动得流下眼泪。而现在,抬头关注这个片子的学生只有不足课堂人数的三分之一。学生们既然上“世界思潮”这门课,当然应该了解一些不同的灵魂,了解一些不同的代表性的人物。格瓦拉是集传奇性、代表性、叛逆性、个人魅力于一身的人物啊。可是我发现这几年来越來越少的学生会对这样的,对于他们来说是“异质”的内容感兴趣了。这绝不能仅仅归因于新一代人思想情感的变化。和我有同感的老师还挺多的。他们觉得我们讲得内容都是与时俱进啊,而且都是同学们原本并不了解的内容啊,可是他们就是没兴趣。应该说这和由手机阅读、算法主导的信息分发所存在的“信息茧房”效应不无关系。

但是,“信息茧房”这口锅,是不是就该由信息时代的信息过剩,以及建立在大数据基础上的算法推荐程序来背呢?确实,许多人、许多机构觉得就该由网络阅读来背锅。因此为了替孩子们操心,为了替孩子们打破这个“信息茧房”,不至于贻害下一代,他们推出了许多针对青少年的“阅读工程”,开了书单,推荐了名著。这些名著,包括必读和选读,古今中外一网打尽。最权威的自然就是语文新课标的推荐课外书目。

我这个人,对文学的爱好是从高中才开始的,高一开始喜欢写诗,也开始了自己对名著的阅读。我看了新课标针对初中和高中的名著推荐,发现自己高中期间读的大多数篇目并不在这个名单里。比如我读的雪莱的长诗《麦布女王》,就不在其中,拜伦的《唐璜》不在其中,推荐书目里虽然有《普希金诗选》,但我读的却是他的《叶甫根尼·奥涅金》、《青铜骑士》、《高加索的囚徒》。正是这些长篇叙事诗,让我在高中曾尝试过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写的叙事诗。雨果的小说中,最震撼我的是《九三年》,“在一个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而被推荐的是《巴黎圣母院》。

我读《麦布女王》,源于当年“五角丛书”里的《外国诗人成名作选》,其中有雪莱《麦布女王》的节选:

死是多么神奇,睡眠是他的兄弟。

一个像天边的残月,有的是青灰色的嘴唇;

另一个玫瑰红如同晨曦,

坐在海涛铺成的宝座上,对着全世界瞭望:

可是两个是一样的神奇!

30年过去了,这几句诗一直刻在我心里,太美了!所以我就找来了全诗,那是又一本书了。这是雪莱17岁的作品,和当年的我恰好碰撞了。我想,如果要是让有关部门推荐一首雪莱的作品,那一定是《西风颂》吧,因为那里面有名句啊,“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那时我还尝试过“台阶诗”,专门读了马雅可夫斯基的长诗《好!》。当然,马雅可夫斯基现在已然边缘化,但是他的激情当年深深感染了我。当年正是朦胧诗的高峰时期,国内诗坛的创作现状当然也会影响我。现代派到底是咋回事啊?意象派为什么那么多人叫好呢?就是这样,我又开始了对叶芝、艾略特、庞德的阅读。当然了,这些诗人是无一上榜的。小说我当年读的不多,原因很简单,长篇小说太花时间了。但是《九三年》确实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新课标里的许多推荐书目,我是大学才读的。我大学读的,仍然有许多没有进这个书目。当然,也有不少新课标里推荐的名著,我这个拿了文学博士学位的人,直到现在也没读过。惠特曼我是大学才读的,后来还读了和他风格相似的桑德堡。而风格完全不同的狄金森,我更喜欢。至于叙事文学作品,我大学买了莎士比亚的全集,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一部是《裘力斯·凯撒》,一部是轻喜剧《维洛那二绅士》。可怜,都不可能入选推荐篇目。《悲惨世界》,我到现在也没有看过。《战争与和平》,我尝试看过,但是完全看不下去,实在是太冗长了,而且连人名也是那样的冗长。大学里所读的小说,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约翰·克里斯多夫》,由于它实在太长,我虽喜欢,也只读了一遍。其中有一卷《安多纳德》,让我感觉特别的隽永。此外,还有《罪与罚》以及《日瓦戈医生》。大学期间,还有一位比莎士比亚更加震撼了我的戏剧大师。当然这样说可能不太合适。因为总体来说,莎士比亚并没有震撼我。但是这位尤金·奥尼尔震撼我了。他的《天边外》,他的《走向黑夜的漫长旅程》,这一头一尾的两部作品,写尽了人生的浪漫与琐碎、追求与破灭、还有岁月对情感的消磨以及生活的无底洞。此外,还有欧文·斯通的关于梵高的那部传记。

至于中国文学作品,除了《平凡的世界》、《白鹿原》等当年在大学校园文科生中流行的作品(当然我是理科生,本科是国际贸易专业),就是源于家里订阅的《小说月报》,后来我专门从事文学专业才知道,其实我高中时就读了不少寻根文学的代表作,但是当时完全不能接受,還写过一篇周记批判之。现在能想起来的印象最深的一篇《小说月报》上的小说是王蒙的《坚硬的稀粥》,因为很幽默搞笑。系统读中国的文学作品应该还是准备考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生以后,因为和专业学习有关,我在这里就不说了。

我在这里花了那么多的篇幅,回顾了我的高中、大学时的部分阅读经历,到底想说明什么问题呢?

首先,从内容上看,我觉得我的阅读还是称得上比较广泛的,应该不存在“信息茧房”的问题。惠特曼与狄金森,还有后来的弗罗斯特,风格显然差异不小。雪莱和艾略特,拜伦和聂鲁达,显然也不是一回事。至于普希金、托尔斯泰这样的人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有马雅可夫斯基,以及我后来爱读的其他俄罗斯诗人,像叶赛宁、茨维塔耶娃等,彼此都是不一样的。用今天的话来说,至少也相当于周杰伦和陈奕迅、关晓彤和欧阳娜娜的差别啊,保不准还相当于李谷一和李宇春的差别呢。

其二,我不是事先一次性准备好了:这几年要读这些书啊,于是开始读,从中学一直读到了大学。我是随着自己兴趣的增长、深入,随着自己经历、体验和情感的变化,不断寻找,不断遇到,这才慢慢读了这些书啊。我不可能现在就计划两年以后,我该读到《日瓦戈医生》了,于是两年以后,按计划开始读这本书了。因为大学时代的我,开始感受到自己的兴趣爱好和专业之间的巨大差异,还有父母可想而知的反对,个人那时也缺乏性别魅力,总之处在一种多方面交错的内心的孤独中。而《日瓦戈医生》开篇那段儿童视角的叙事,那种纯洁的孤独、惶惑就深深吸引了我,男主人公的不合时宜的孤独让我产生了共鸣。我是这样才遇见了它也选择了它!

其三,我的阅读是自由的阅读,属于“自由恋爱”,不属于“包办婚姻”。虽然也会有朋友之间彼此的推荐,但更多还是以自己情感、生活的成长需要为本的主动的寻找和偶然邂逅的交织。在这个过程中,并没有一个权威的安排和指导。比方说我高中还读了恩格斯的《反杜林论》,因为那是我父亲书架上的书。偶然翻开,结果发现并不像标题那样枯燥,相当幽默,而且论说情感充沛,有的段落我读着居然都笑出来了,结果就一直读了下去。由此,这本书也打开了我对国际共运史的兴趣。而不久之后阅读的《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则首先是标题吸引了我,再加之当时存在主义是热门,我在书摊上看到了这本书,一个薄薄的小册子,据介绍是存在主义的入门书,我就买来看了。

回顾了自己的阅读经历,再回到“信息茧房”这个锅该由谁来背的问题——各位老师,你们觉得该由谁来背呢?“信息茧房”的形成,归根到底是由被动的阅读带来的!这里的被动指的是什么呢?就是或由于功利的需要,或由于压力太大需要放松消遣,阅读成为被规定的模式。由于功利的需要,阅读被划定了范围。由于放松消遣的必须,阅读被划定了“样式”,比如穿越的、盗墓的、言情的等等。前者的规定是显性的,后者的规定更为隐性。由此,阅读与成长脱钩了,阅读与探寻世界探寻自我脱钩了。阅读的主动性荡然无存,阅读成为一种被动,或者是被动地完成任务,或者是被动地完成“消遣”。为什么说完成“消遣”的阅读是被动的呢?看上去它应该是主动的呀,那是因为完成“消遣”的阅读实际上是面对压力的应激反应。就好像肚子饿了你要吃饭,这到底是主动还是被动呢?归根到底是事后的应激反应,是被动啊,只不过表现得隐蔽而已。

凯斯·桑斯坦在2006年提出“信息茧房”概念,在今天许多学者看来是具有超前视野的。因为当时还没有算法推荐,社交媒体、移动互联网才不过刚刚开始。当然,信息生产的几何级数的增长已成为明显的趋势。人们之所以觉得他超前,是因为觉得他预测到了信息产业及其技术在这之后的发展趋势。可是如果我们将“信息茧房”的问题放在一个更为开阔的空间来看,我们就会发现,“信息茧房”除了伴随着媒介传播技术与方式的变化,同时还伴随着社会生活节奏与职业压力、时间分布的巨大变化。人们的生活日趋被精细化地规划,人生成为一本事先编制好的产品说明书,娱乐与放松按照某种鄙视链的规则由高到低依次排列。这就好像你每天上班实在是太累了,上下班还要挤一个多小时的公交地铁,所以回到家什么也不想干,只想在床上躺着,这时候“床”不就是一个类似于“信息茧房”一样的“束缚”吗?可是你心甘情愿啊!谈什么下棋散步做饭,这时候就想躺着。这是由巨大的生活压力所带来的生活的被动造成的。阅读之“信息茧房”就是这样一张舒适的床。成年人为工作而奔忙,孩子们为成绩,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指望通过新课标,通过指定阅读必读书、选读书,让打破“信息茧房”的文化大业“从娃娃抓起”,是不是有些南辕北辙呢?而且通过刚才对我自己阅读的回顾与书目的对比,难道我们还不能感觉到,这些推荐书目,看似五花八门,人类各方面代表性文化成果一网打尽,实际上不就是一个更大的、集体的“信息茧房”吗?难道我们将孩子们从他们各自的“信息茧房”中救出来,就是为了把他们关进这样一个更大的、集体的“信息茧房”吗?自己的“信息茧房”好歹还算是尊重了自己的兴趣偏好,而这个集体的“信息茧房”,它的推荐又是凭的什么呢?三亿个孩子,一个书单,你们觉得这样一份书单能有生命吗?能有人的味道吗?尽管它也算是披着人的情感的外衣!现在无论是老师圈里,还是家长圈里,流传的话就是:现在语文重视阅读了,得语文者得高考,得阅读者得语文——这样的阅读,不就是我刚才讲的功利化的被动阅读吗?它的结果只有两个:要么让孩子们服从于这个集体的“信息茧房”,要么让孩子们叛逆这个集体的“信息茧房”而躲进自己的“信息茧房”。还能有第三条路吗?写到这里,我不禁要大声宣告:你们这么重视阅读,可是实际上你们杀死了阅读!

为了打破“信息茧房”,为了实现生命的超越,向着更丰富的未来,体验未知与创造的魅力,我们需要的不是推荐,不管是机器的还是专家的,我们需要的是从根本上改变孩子们的成长空间、学习空间,从根本上改变资本对教育的主导,对各种成长焦虑的制造。因为“信息茧房”——它的制造者,不是什么算法、技术、社交媒体、病毒传播、饭圈文化、B站、电竞、娃圈之类的亚文化圈层。它的制造者,其实就包括了视它为仇雠的我们的教育本身啊!不是阅读创造和改变了生活,而是生活改变、创造了阅读。当阅读与成长失去了本来的内在联系,当阅读不再是人生成长、寻找自我的重要途径,而沦为高分宝典和疲惫后休息的沙发床,当整个人生都被围困在一个既定的模式,都被围困在各种茧房而难以超越,单单指望阅读能摆脱信息茧房,岂不是过于天真了吗?

金立群,文学评论家,湖北经济学院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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