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 娘
2019-09-30施玮
施玮
一
今天的太阳真好,亮堂堂地,像一锅不冷不热的粥。我喝了一碗又一碗,粥不见少,倒是越来越稠了。
今天的天真是慷慨,把阳光一个劲地倒进来、塞起来,塞满了每个角落,每条缝隙,甚至填满了我和妹妹的皱纹。手上的,心里的,脚背的,脖颈的,脸上的,记忆里的……听说人的脑子皱巴巴地像颗核桃,记忆和想法都存在脑子的皱纹里。今天的阳光多得有点超常,凡是超出常规的事都会生出麻烦。不知道它会不会也填满我脑子的皱纹?会不会就这么把我一生过的日子都抹去了?
我被阳光泡着,一切都正在变得模糊。
整个屋顶都变得透明起来,好像成了一整块的塑料布。四周的墙也在渐渐融化,窗子和窗格都没了。天,像是一张大得无边的、淡蓝色的手帕……我很小的时候见过娘有这么一块淡蓝色的手帕,常常在我脸上抹来抹去,然后又被塞进她怀里……我静静地等着渐渐移近的天,等着这块淡蓝的手帕轻轻蒙在我脸上。在我的记忆中,只有这块手帕上有娘的味道……
今天真是一个不寻常的日子,在我的一生中没有几天的天,会这样慷慨无度。通常即便有太阳,也会刺得眼睛不能看它,而且太阳还会让我脚下生出一条黑黑的影子。我不喜欢影子,它好像是从我身体里跑出来的一段恶心难看的肠子。只要有它在,我就知道自己没法跟着太阳飞到天上去。今天有太阳,太阳竟然肯让我睁着眼睛看它,太阳没有让我生出影子来,这似乎意味着我可以融入阳光中,可以跟着太阳飞走……
但是,妹妹怎么办呢?我看了眼躺在面前的妹妹,她也像是要融化了一般,边缘模糊……可她背后的墙上似乎有淡淡的影子,这让我心里有点着急。我希望那抹淡灰色的影子也尽快消融,这样我就可以带着她一起跟着太阳飞走了。妹妹真美,她的脸白嫩得像一朵阳光中的睡莲。我很想喊她一声妹妹,要她跟我一起走,但我却喊不出声来。我尽力地喊出去,声音一出喉就融进了口里的阳光,充满阳光的口像是一个穹苍。
每次妹妹要从我面前消失的时候,我心里都会非常着急,几乎是疯狂地本能地着急,甚至不在乎又被人看为“疯子”。妹妹需要我照顾,我相信若是没有我,她活不了!但妹妹一直不肯承认这点,她虽常年瘫痪在那里,却奇异地像朵漂在水面上的睡莲,美丽而高贵,宽容俯就地接受着我的照顾。十年了,她不再拒绝我,甚至全然依靠我,但她那种施恩于我的慈怜的微笑却从未改变。
有时,我也会想不通,生气地怀疑自己是不是根本不曾醒过来,根本就还是个傻的……但更多的时候,我心里竟然有份感激,感激上天给了我这个睡莲般的妹妹。特别是每次我把她抱在怀里时,常常满足感恩地几乎要流泪。只是我不能讓眼泪流下来,因为十多年前的雪夜,我已经醒了,我必须尽量像正常人一样。
抱着她有多满足,就会对失去她有多惧怕,好像小时候含住了娘的奶头,刚吸了几口就被抽去,瞬间,口就成了一个灌满凉风的穹苍。大多数人都不记得这种焦虑与恐惧吧,我却记忆犹新,因为那是我能记得的唯一娘与我之间的肌肤相亲。
我怎么想起小时候吃奶了?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娘……也许是喝了太多碗太阳,我是醉了,不知道也无力控制自己会想起什么……我一生中只喝过一次酒,只有过一次这种暖暖的迷迷糊糊的“醉”,是在我出嫁新婚的那一天。
二
娘从来不让我在外人面前叫她娘,她和我总是保持着一段距离,看我的眼神也很奇怪。即便只有我们两个人,她也不允许我像别的孩子般扑进她的怀里,她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可怕的可厌的存在。但我仍然很爱这个女人,因为她并不像别人那样叫我“傻子”。有时,她也允许我坐在她身边,允许我轻轻靠着她,那样的时候她总是在流泪。她对我说,她不是我的娘。她告诉我一个秘密:我是一朵荷花生的,所以我的名字叫荷花。
“荷花”,这真是一个美丽的名字,但我从来没有听见家里人或村里的人叫过我这个名字,他们高兴的时候叫我“傻丫”,厌烦的时候叫我“傻子”,生气的时候就叫我“野种”。这三个名字是什么意思我都一一问过娘,问前两个名字时,娘的回答都是说因为我是荷花生的,所以不太明白人的事,人就以为我傻,其实我作为荷花,一点都不傻。我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就按娘的意思,不去理会人们叫我傻子。
那天,我跟着村里的孩子们,围着村头的大树疯跑。一块香蕉皮让我摔了一跤,虽然有点疼,见大家都开心地大笑,我也就很开心。他们起着哄唱“傻丫、傻丫,天黑被压”。一个男孩大声说,“漂亮的傻丫,天黑了我来找你哦!”我很高兴有人天黑了还能来陪我玩,就用力答应着,并忍不住把我出生的秘密告诉了他们。“我是一朵荷花生的,我其实不傻!”他们就大笑起来,称我是“野种”,还说,原来我娘是在荷塘被野男人干了……他们说的,我完全不明白,男人也分野的和家的?那荷花是野的还是家的?
傍晚吃饭时,我便问娘,为什么我是“野种”?我不是荷花生的吗?但别人说我是她生的,是在荷花塘怀的野种?娘的脸顿时白得像纸,对面爹的脸却黑红黑红地像那块搁在海碗里的猪血。我回头看了眼搁在碗厨顶上的海碗,想着猪血汤面的美味,遗憾今晚没吃到……
爹一把掀翻了桌子,冲过来劈头盖脸地打了我一巴掌,他又扇了娘两巴掌。我常常被这个男人的大巴掌掀倒,虽然总是不明白缘由,但也就习惯了。可是每次看他打娘,我就非常害怕。爹恶狠狠地骂了句“丢人现眼”!人就像个扒下来的黑胶轮胎,走到院里蹲着抽烟去了。娘收拾桌子和摔在地上的碗盘,将馍馍拍一拍依旧放回盘里,给孩子们重新盛面汤。锅里剩的面汤不多,每人都只得个碗底,姐姐和弟妹们就都恨恨地瞧我。我知道又是自己犯了错,所以一点没有怪娘没有给我盛面汤,她连碗也没再给我。我快速伸手抓了个小一点的馍,一边急急地啃,一边跑到后院的大树下躲起来,我可不想让自己饿着。
天黑了,没人来叫我去睡觉,我听到娘轻轻的哭声,走过去趴着窗一看,她蹲在冷了的灶台边埋着头哭。我不明白娘为什么要哭,也不明白爹为什么要发怒,是因为我问了“野种”这个名字吗?荷花本来就有种在自家池塘里的,也有没人种自己长的,反正没谁把荷花种在自己屋里,叫“野种”也算合适吧?只是“野种”没有“荷花”这个名字美,但“傻丫”也没有“荷花”美呀?狗蛋、石头、小草、小花……哪个不是生在野地里的?那不都和我一样是野种吗?这样想着我就开心了。
我的心莫名其妙地总是很容易快乐,我很想把这个发现告诉娘,让她也快乐起来。我跑进去跟她说了,她难得地抱了我一下,但很快就又推开了我。她看着我叹了口气说:孽债啊!我真不该把你生出来。唉,也幸好你是傻的。
那事以后,爹就不让我出院门了。我称这个男人为爹,但其实他不许我这么叫他。我们家里孩子很多,有比我大的,也有比我小的,他们都叫他爹,但他不许我这么叫他。这事让我很难过,因为我特别羡慕兄弟姐妹们对别人说“咱爹”两个字时的神情。虽然这个被叫作爹的人每天分派给他们许多活,拾柴、喂猪、挑水等等,他们都不愿干这些活,我就会求着替他们干活,这样就好像是爹交给了我活儿。但自从不准我出门了,可以做的事就只剩下喂鸡、喂猪了。
我每次做完事都会跑到这个男人面前,希望他夸我一句,或是能再亲自给我安排件事去做,但他总是冷着脸,好像根本看不见我这个人。直到有一天,他的眼睛瞪着我了,却是怒火冲天地大叫着:滚!别让我再看见你。然后就提着门栓追打那个给我活干的人,因为我喂鸡把鸡喂撑着了。可这并不能怪我,鸡是自己一口口吞下去的……又过了一阵,我终于又能替姐姐喂猪了,我看猪吃完食就要躺下来睡,生怕又把猪撑着了,就把它赶出大门去散步。我自己也很想出去走走,但我不敢,爹不让我出院子,我可不敢惹他发怒。那天他却还是发怒了,比上次把鸡喂撑了发的怒气更大。
全家都跑出去找猪,我被绑上扔在柴房里。我不懂他们为什么那么着急,猪散完步就会回来的,它天天像我一样被关在院里肯定是闷极了,所以玩的时间长了点。柴房里没人来点灯,也没人来给我吃的。天黑尽了好久好久,他们回来了,还有猪。但还是没人来放我出去,我听得见肚子在大声地叫唤,但别人听不见。我告诉肚子不会有东西吃了,快快睡觉吧,睡着了就不饿了。肚子又咕咕了几声就听话地睡了。
这时我听见那个很少说话的男人,就是不让我叫他爹的爹在吼叫:“这个野种就不该留着!不仅看着堵心,还是个惹祸的傻子!”
堵心?你是嫌我脏吧?那就把我扔湖里啊!当初若不是你惦着想要个儿子,哪能让这块脏肉在我肚子里长大?
娘这次竟然没有哭,她的声音和平时不一样,尖锐,愤怒。
那是你肚子的问题,生了个丫头片子,还是个傻的。
生出来也可以扔了!还不是你看着她长得好,说是养大了可以换钱。哼,傻子,那也是被你打傻的,她在肚子里时,没少挨你踢。
我若真踢,这祸害早没了!算了算了,说这些有什么用。我们还是想个办法把这东西除了吧,除了她,我们一家就可以体体面面、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你看,现在钱也有些了,有儿有女,有房有地,院里有鸡,圈里有猪,多的就是这个傻子……
怎么除?难不成犯法杀人?再说她也没什么错,是我生了她,又不是她自己来的……虽然是个傻子,但也不是太傻,等再养大点,寻个人嫁了,哪怕是嫁山里去……
也好!嫁远点。眼不见心不烦,说不定还能换些彩礼。给她洗干净了,不准她说话,看着还是挺漂亮的,四肢齐全,应该,应该也不耽误生孩子。对,没道理不多要点彩礼!养这个傻子,比养几头猪还费粮食呢。
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睡着了果然不饿,我还在梦里大口大口地吃糖三角。
三
阳光实在是耀眼得很,我和妹妹之间好像隔了道光帘子,她用那么安静、信赖的目光看着我。每次我看着她的时候,都会觉得她应该也是一朵花生的。
我长到十六岁时,村里的男孩就常常翻墙来看我,他们喊我“傻丫”,然后让我跟他们走。弟弟或是那个不让我叫他爹的人碰见了就跟他们干仗,干完仗后又回来揍我,我不明白为什么挨揍,但因为习惯了也就不觉得委屈,也不痛。
从小到大,只有隔壁的东子哥哥对我最好。他从来不叫我傻丫,不过他也没叫过我荷花。我们总是骑在后院相隔的矮墙上聊天,有一次我悄悄告诉他,我其实是荷花生的,他只是怜悯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撒谎的小孩。我不知怎么就急了,哭着说:“连你也不相信我是荷花生的,你和别人一样看我是个傻子。”东子见我哭就吓得赶紧来捂我的嘴。别,别哭!被你爸听见了,我下次就不敢和你玩了。”我一听这话马上就闭了嘴,看看两边院子都没有动静,这才放下心。
东子家是外乡人,东子没有爸爸,只有一个娘。村里人都不和他家来往,他家的人和狗也都不爱出门。东子的娘对我很好,每次我从家里偷偷拿了馒头或是鸡蛋给东子吃,她都会摸摸我的头说:“傻丫心好!”
那天东子娘得了急病,东子来敲我家大门,家里人都去走亲戚了,大门被反锁着,我也打不开。东子又跑到后院墙头喊我,我赶紧拿了娘留给我的馒头要给他。他说不要馒头,说要我翻墙过去帮他一起把他娘送医院去。我怕被打,不敢翻墙过去。东子就叫了我一声“荷花”,说是求我帮帮忙!从来没有人肯叫我“荷花”,更没有人会求我帮忙,但那天晚上,东子趴在墙头,在圆圆的月亮下面叫了我好几声“荷花”。我立刻就翻墙过去,帮他把他娘抱上平板车。东子骑车,我抱着他娘坐在平板车上,连夜赶去镇上的医院。
路上很颠,屁股在平板上颠得生疼,我紧紧地抱着东子娘,感觉自己非常有用。记忆中月光也被颠碎了,洒得到处都是,洒在东子宽宽的背上。他头不回地拼命蹬车,他在路上仍叫我“荷花”,他说:荷花,谢谢你啊!你要抱紧我娘,别让她滚下车了,别颠坏了她。我心里像是被月光洗过一样,特别清楚明白。我认认真真地回答说:东子哥,你放心!我抱得紧着呢!他又说:荷花,我发现你其实真是不傻。而且,而且你长得好看,比村里的其他姑娘都要俊。
……
那天晚上东子说的话,我记了一辈子,直到现在,我仍记得清清楚楚。现在我知道了,那就是我的爱情,十六岁的爱情,一个傻丫的爱情……也是我一生中唯一的爱情。
东子娘住院了,我和东子晌午时才回到村里。刚到村头,就遇到了爹他们也从亲戚家回來,他们一看见我们眼睛就瞪大了,爹的脸又红得像猪血。他不由分说地打了东子一顿,然后扇了我一个耳光,拖着我就飞快地往家走,东子头上流着血,仍是一路跑着跟在后面叫道:荷花是帮我送娘去医院的!我听他这样大声地叫我“荷花”,心里真是美极了,一点不在乎爹正用铁钳般的手抓着我的辫子和后脖颈,我咧嘴笑着尽力扭回头去看他。
村里人那时有不少在门口吃晌午饭,见此情景,就有人起哄道:东子,实惠啊!傻丫漂亮着呢!……傻点有什么不好,有力气啊,床上地下都有劲呢!哈哈……他们这么一起哄,东子就不跟着了,也不再叫我“荷花”了。
爹铁青着脸,一进自家的院门,就把我猛力地往院子一角的井台上一推,大叫着让姐姐们把我关进柴房里。我摔在地上,头磕在井台上,很疼。娘看着我,腿抬了一下,却一步也没有向我走过来。爹把院门咣的一声关上,然后回头恨恨地骂母亲:你这娘们和这野种就是来丢老子脸的!
我被姐姐们拉起来推进柴房后,听到院门那边有拍门的声音,还有东子的声音,我听不清他在叫什么,他的声音不够大。昨晚没睡,现在就迷迷糊糊地想睡了。想起昨晚的月亮,还有东子叫我“荷花”,东子娘的身子被我抱在怀里……这种感觉太幸福了……
那天柴房里肯定没有太阳,我却好像是在一屋子的阳光中睡着了,就像现在的一屋子阳光。我看了眼对面的妹妹,突然想起自己这十年中竟然一次也没向她说起过东子,甚至我自己也没有想起过他。有关他的幸福像是一块压在箱子底下的玉挂件,虽然宝贝,但时间太久了以至于几乎忘记了。
四
后来,村里越来越多的人茶余饭后地议论说“东子要娶傻丫”,他们说得很开心,我听见了也很开心。爹却天天铁青着脸,他又开始把我关在院里了,不准我出去。墙外时常有男孩在喊:傻丫,你要做新娘了吧,是不是要嫁给东子啊?……你也翻墙出来,跟我们玩一夜呗!我听了就踏了梯子爬上前院的高墙,很认真地对他们说:我们没有出去玩,是送东子娘上医院。他们就大笑,问我东子娘是不是我的娘,我想了想东子娘软软地依在我怀里,就笑着一个劲点头,因为就是我娘也不肯让我这么抱着啊!他们又是一阵哄笑,问我:那你怎么还不搬去东子家住呢?
我下了梯子,跑去问我娘:我是不是可以去东子家住?我娘听了却很生气,骂我是个“不要脸的傻子”。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生气,她和爹不是一直不愿意我在这个家里,不愿意看见我在他们眼前晃荡吗?怎么现在又好像不愿我走了。其实我也并不想和东子在一起,我有点生他的气。他自从那个月夜后,就不理我了。昨天他骑平板车把他娘从镇上医院接回来,也没有叫我一起去。我骑在后院院墙上看见了,冲着他们挥手大叫,东子也不理我,他娘倒是看着我笑了,她的笑容特别暖,暖得让我像是盖了床刚晒过的厚棉被。我很怀念她躺在我怀里的感觉,我自己的娘生病都不曾让我抱过她。
东子娘,我过来照顾你!我大声叫着就要翻墙过去,东子这才回头看了我一眼,坚决地说了两个字“不用”。东子的话对我就像是天上来的命令,是一道急冻令,我立刻一动不动地冻在矮墙上,心里懵懂慌张。东子见我像是被吓着的孩子般,眼睛里转着委屈的泪,就又和颜悦色地说:谢谢你上次的帮忙,以后不再麻烦你了!
从来没有人那么和气地与我说话,就好像我是一个正常的姑娘,而不是“傻丫”。我高兴得晚饭都没心思吃了,一直躲在自己的床上细细地琢磨……也没人来叫我吃饭,谁会在乎一个傻丫少吃一顿呢?东子和东子娘会在乎吧,他们当我是一个正常的、需要道谢的姑娘。
月亮终于爬到了院子正中的天上,我悄悄溜出房间,翻过矮墙,去了东子家。那夜的月光仍是很好,亮亮地把地照成了一面镜子。我最后没有敲门进去,而是坐在屋门外石条上听了里面的对话。
东子娘说:娶了荷花也不错。
东子说:我不要傻子当媳妇。
荷花不好吗?傻点实在。
没什么不好,但我丢不起这个人。我又不聋不瞎……
但你穷啊!咱家穷啊!除了傻丫,谁肯嫁进这个门?
我出去打工。
那娘呢?
东子没有搭话,我听着心里一紧,站起来,想推门进去说:我在家陪娘,我一定不把鸡喂撑了,不把猪放出门……对了,东子家没有猪。我这么一想一愣神,就听到里面的对话又继续了。
你要个傻子陪你?
不准叫荷花傻子,我看这孩子就是缺点心眼,心又正又好。唉,可怜她是她娘被强奸怀的种,恶人是跑江湖的郎中。怀在肚子里就被骂,一路打骂厌弃中长大,若不是缺个心眼,只怕早就哭死或投河了。老天让她傻了,倒也算是一份慈悲。
我也觉得她挺可怜的,但她不会做饭也不会种地,娶来做什么?还让我被人笑。
娶来生孩子啊!你没看她的腰和屁股长得多结实圆乎?这是块好田,撒下种不愁不结果。再说她脸长得也好,白白净净的。听说那个游方郎中长得就好,不像是这地的农民,所以有人说不是纯的强奸,八成也有点愿意……反正说什么的都有。唉,这样想想也是不能娶……不过你都老大不小了,咱家太穷。娶了吧,娶了你就去城里打工,我带她守着这破屋和二分薄田。
……
东子没有声音了,我很想推门进去告诉他们,我有力气,我可以去种地的,只要东子能教我。但我站起来后,手却举不起来,手举起來后,却摸着门推不动。那天的月光像镜子一样,我站在镜子边上,第一次不好意思起来,第一次觉得羞怯,怕自己不够好看,怕自己真的是一副傻样……
我不敢出现在他们面前……就又翻墙回了柴房。那天没有人要关我罚我,但我觉得躲在黑黑的柴房最安全。躺地柴垛上,我安心地睡了,坠入梦乡的前一瞬,我想起自己今晚没吃东西,这是大事,但现在这又不是大事了,肚子竟然没有叫饿。
五
我最后还是没能嫁到东子家。他娘是来和我娘说过,爹却不愿意,嫌他家太穷,拿不出彩礼,更嫌他家住得太近。东子连个傻子都娶不到,这事一下子就传遍了全村,东子不去恨我爹我娘,反倒是恨上了我。那个冬天长得完不了,太阳好像就没露过脸。等冬天终于结束时,东子背着铺盖进城了。而我没等到东子回来就远嫁了,那年我才十七岁,但我爹告诉媒婆我十八岁了。
我嫁得很远,远到这辈子估计回不来,坐平板车到了镇上,又再坐了几种车子,再坐船,过了好几天,终于看见一座大山。媒婆说我男人家就在大山里。这次坐平板车时不太颠,因为屁股下垫了作为嫁妆的棉被。我忍着不去想东子的娘,不知道为什么,我离开家放鞭炮时,东子娘没有出门来看。听说大山里的男人给了我家钱,还有一挑山货,但他没有来,只有媒婆带着东西来的。他看过我照片,我没看过他的,他比我大十二岁,一个属相,他和东子同岁,不知道是不是长得和东子一样。
我出嫁的那天,也是我家新房上大梁的日子,这新房是给大弟弟盖的,他比我小一岁,不爱上学也不爱干活,但爹就是看着他什么都好。
山里的村子很小,只有几户人家。我进村的那天也放了鞭炮,一个瘸腿的男人叫了我一声“荷花”,他长得比东子老多了,一点不像三十岁不到的人,脸方得像小板凳,黑红黑红的,看不清五官。他拉着我的手往村里走,一脚高一脚低,手就拉得一紧一松。我其实不太喜欢他,但他刚才叫了我一声“荷花”,我就决定不要不喜欢他。我们走进一个很大的院子,不过院子四周没有墙,只有树枝和草绳扎的篱笆。我喜欢这样的篱笆,即便不准我出院子,我也能看见外面,特别是没有挡往太阳和风的墙,院子本来就不应该有墙吧?特别是高得不容易爬的墙。
院里摆了三桌饭菜,有花生、有鸡,还有野菜糠饼子,够全村人吃饱的,只是没有我爱吃的大馒头。鸡也没有我家的鸡嫩,他们说这是我男人打的野鸡,他的枪法很好。我问野鸡是不是野种,大家就愣住了,随即大笑起来,说新娘子不仅好看而且有趣。
不管怎么说,我到了一个新地方,这里的人叫我荷花,他们说我好看,我开心得一个劲唱歌,并告诉大家我是荷花生的。这里的人真好,他们只是大笑,很爽快开朗地大笑,只有一个胖媳妇问了句:那你不是你娘生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就愣住了。大家并不等我的回答继续猜拳喝酒,山里的人真能喝,不用杯子,用碗。但我一直在想,我不愿意自己回答不上来,终于我想到一个特别有道理的答案,就跑去找到那个胖媳妇告诉她:我妈也是一朵荷花。她问,是荷花精吗?我虽然不知道,但觉得“荷花精”应该是很美的,就认真地点了点头。那个黑红方头的男人却突然走过来,一把把我拉回了屋里,他好像有点生气,但他没有像爹那样打我,他只是埋着头抽烟,一根半长不长的烟杆。
我终于有了一个自己的家,我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更不是一个累赘。我有了可以让我照顾的男人,还有一个家和大大的院子。婆婆在我进门前就走了,听说她病了很久,可惜我来晚了,不能把她像东子娘一样抱在怀里。新婚那晚,我对我男人说出了这个遗憾,我说,你娘若晚死些日子就好了。他皱着眉头看我,好像在看一个遥远处来的陌生人。我被他看得有点不舒服,但想想自己确实是个陌生人,而且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可是,我希望与他是亲近的,就像与东子一样。于是我诚恳而动情地向他说了那个月亮的晚上,说,你妈若是晚点死,死在我怀里就好了。我可以抱紧她,我们可以一起送她去医院,骑平板车去医院……
这个男人一挥手打断了我没讲完的话,他惊诧、愤怒地看着我,随后眼中充满了灰心和无奈,连黑红的方脸也垮了下来,成了个椭圆的紫茄子。我吓得退后了几步,但他还是没有打我,他一言不发地转身出门时自言自语道:原来是个傻子。我在他背后怯怯地补充说:不是傻子,他们叫我傻丫,但我不是傻子。我的名子叫荷花!我从来没有对爹这样顶嘴过,因为我怕遭他打,但我今天一定要说,因为这是我的新家。我说的时候拿起了一个脸盆挡在面前,脸盆里画着两条红黄色的鱼。这个男人没有转身来打我,他直接推门出去了。
那晚,他没有和我睡在一间房里,外面猜拳喝酒的声音一直没停,后来我就睡着了。天亮的时候,他又进来了,他一言不发地上了床,脱了我的红衣服,又上了我的身子。很疼。后来肚子就大了,更是疼,我就有了娃,成了娘。
六
我终于成了一个男人的老婆,而且成了娘。我觉得我应该和我娘一样成为全家都离不开的主心骨,应该可以和娘一样里里外外地忙进忙出,被需要、被依靠。
可是没有!
也许是因为我犯了几个自己也不明白的小错误,他们说我是傻子,说我会害死自己的孩子。村头大姑一家就抱走了我的儿子,只有吃奶的时候,他们才把他抱来放在我的怀里。我紧紧地抱着他,他却大哭起来。后来,他们不让我抱紧他,只让他吮吸我的奶头,即便我不能抱紧他,我仍是感到幸福得要晕过去。从来没有一种疼痛,像小婴儿咬我的奶头般让我着迷。要命的是孩子好像只吃了几次奶就长大了,不再咬我的奶头了,而我却上了瘾。
于是我就去找那个可以给我婴儿的男人。他白天都在山里,我找不到他。天上红得越来越艳时,他就会在村口的大村下,那时我去找他总是一准找到。这个男人对我没什么要求,我们家仍然很穷,院里空空的,屋里也空空的,所以我无法像娘一样里里外外张罗,我不知道可以张罗什么。
到处都空空的时候,心里和身体也是空空的,我就特别想念奶头被咬的感觉,我想要抱一个婴儿,想得要发疯。每当这时,他总像是知道了一般,特意躲着我,而我就一定要找到他,找着了就向他要孩子。这常常会引来一阵哄笑,我也笑,因为想到又会有一个肉肉的、暖暖的小身体让我抱在怀里。这次我一定轻轻抱,不能让他哭,我可以让他用力咬住我的奶头,可以对他说话,他会睁着眼睛认真地看着我,对我笑……
这一切太幸福了,我没法不开心地笑,一直笑到那个男人跟我回了家,进入房,上了床,又騎上我的身子……但他并不喜欢看我笑,有时他一把脱下汗浸浸的小衫蒙在我脸上,甚至有几次差点把我闷死。我醒来时,他已经在旁边睡着了,或者已经走了,我想他是不在乎我能不能醒过来的。我不恨他,因为从小到大没有人在乎我能不能醒过来,我自己也不在乎,但我每天都醒过来,每天都碍眼地活着,就像院子里的杂草,长得真是又快又茁壮。
这样来来回回幸福了几段时间后,他们说我有了四个孩子,但我分不清楚他们的名字和吃我奶的先后秩序。令人高兴的是,家里有了家具,院子里有了鸡,再后来有四个孩子开始在院里跑来跑去。家里一个个大大的竹篾盘里晒着山货,我又是喂鸡又是看着孩子和鸡不要碰翻竹篾盘,我终于成了娘一样有用的人。我听见有人夸我说,这个傻娘真能生,旺夫。我不喜欢他们还称我傻,但“傻丫”变成了“傻娘”,说明我现在是有用的人了。可惜我还是不会生火做饭,也不是不会,而是我娘没有教过我。
因为我不会生火做饭,男人和孩子们就不需要我,以前他们围着大姑转,现在围着胖姑娘转。胖姑娘长得一点都不好看,但她会做饭,她就在这院里越来越像个娘了,里里外外地风风火火张罗着,我没见她除了做饭还干了多少活,但家里的人都一刻不停地叫她帮着做这做那,好像一刻也离不开她,而我越来越不被需要了。我很害怕又变成个累赘,怕没有人要我做事,所以我决心要学习生火做饭。我若会做饭了,男人和孩子就会围着我转,我就又是娘了。
我偷偷留意胖姑娘怎么做饭,看她把柴劈成小片,塞进炉灶,然后拿团草卷紧,用火柴点着了也塞进灶眼里。灶上的大锅烧着水,一边烧一边去揉面擀面条。水滚了,就把面条抖一抖放进去,然后把碗一个个地围着锅摆一圈,准备盛面。盛好面就可以大声叫“吃饭了”,这一嗓子充满了娘才应该有的自豪与权威。这一嗓子应该由我来喊,因为这些孩子是我生的,胖姑娘只是会做饭而已。
这个简单的程序我看了一个月,终于十拿九稳了。一天,趁着胖姑娘和我男人上山了,大孩子们上学了,只有两个小的在屋里睡觉,我就开始行动。院里有堆干草,还有几堆喂羊的青草,却找不到柴。我没法出去拾柴,娃在家呢,我不傻,我要在家看着娃。我把干草都塞进炉灶,火一下子就红了,像是家里点着个太阳。但我没想到干草烧得太快了,水还没热,草就要燒没了。我赶紧去院里抱来喂羊的草塞进去,明天我去山坡上割来新草就行。青草塞进了炉灶,火却没有旺起来,塞多一点,就见大股浓烟从灶眼和铁锅四周涌了出来。我赶紧用锅盖去盖,却怎么也盖不住。我这才知道不能用青草生火,忙把草又拉出来,没想到里面的火也跟了出来……
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是在一片浓浓的白云中走不出来。我很熟悉这是在梦里,在梦里就没关系了,在梦里做错事也没关系,但我不喜欢这个梦,梦里没有荷花也没有太阳,我听到好像孩子在房里哭,但我找不到门进去。
我被冻醒的时候,竟然躺在野地里,我不知道是自己梦游走出来的,还是被人扔出来的。天很冷,雨下得很大,地上聚了水,我躺在水洼里,像一朵真正的荷花。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像一朵荷花般安静,没有之前,没有之后,只有此刻。我想象着自己像一朵躺在水面上的花,想象着月亮照在我的身上……但泼在我身上的不是月光,而是瓢泼大雨。大雨打得我睁不开眼睛,不过睁不开眼睛没关系,荷花也许本来就没有眼睛,没有眼睛就看不见不想看的事,看不见不想看的东西,就能看见想看的了。
我最想看的就是太阳,是太阳……太阳在哪里呢?太冷了!我一边爬起来,一边遗憾地想自己当不了荷花。荷花为什么不怕冷呢?我想起来了,荷花都是开在夏天的,我没法在冬天当一朵荷花。
七
从水洼中爬起来时我很沮丧,因为现在是冬天,我当不成一朵什么都不看不想的荷花,甚至我也当不成真正的傻子。我爬起来后,就看见了那棵树,那条路,那个院子。我一路走过去时好像不是回自己的家,我很想回头逃掉。院篱笆的栅栏门用绳子系住了,我解开走进去。大雨中黑黑的院子显得特别大,屋子亮着灯,只有一个角塌矮下去,黑乎乎地看不清。这时我想起那团面还没擀成面条,水烧开了吗?还有火和烟。我知道自己犯了大错,赶紧扑到孩子睡的屋子的窗上向里看,两间屋,四个娃都在,我就放心了。回到正门前刚要推门进去,就听到一句:留不得了!
屋里面有好几个人在说话,有我男人的,有大姑的,有大叔伯的,还有胖姑娘的。我没有进去,因为他们是在说关于傻子的事,那一定就是在说我的事,虽然我并不是傻子。东子娘说我只是缺个心眼,我后来回家问娘,怎么才能找回丢了的心眼。娘说找不回来,又说荷花结出的莲蓬有好多心眼,少几个不打紧。我等着荷花结出莲蓬后就去认真数过,确实有很多个心眼,于是才放了心。
我躲在门外听里面对话时,不知怎么突然自己心眼就齐全了,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些不缺心眼的正常人围在一起商量的事。他们在说明天要把我引到山上去,从后山推下去……我没听见我男人的声音,就从门缝里看,他蹲在地上不说话。胖姑娘在哭,但没有眼泪,只是仰着和我男人一样的方脑袋,耸动着厚实的肩背和面团似的胸。
大叔伯说:侄啊,我知道你心善,咱家的人都心善,要不当时也不会娶个傻子回来。那是被骗了,倒还留在家里。山里人心实诚啊,人善被人欺!
她,她毕竟生了四个孩子……男人终于犹豫着说了半句。
她啥活都干不了,这四个孩子,她是能生不能养啊!这些年,若不是老天可怜这个家,送了个胖丫来帮你料理,只怕是一个都活不了。这是大姑的声音。
你舍不得把她弄死,就远远地带出去丢在外面。这些年,她啥活不干,白吃白住,我们也算是对得起她了。
她,丢过两次了,都找回来。唉,平时看着傻,却丢再远都能找回来。我也没办法。男人的话让我大吃一惊,原来自己走丢的几次,并不是自己的错。男人又说,或者就留着吧,孩子们有个亲娘照顾着也好。再不行,就只当多养只羊,现在家里也不缺粮食。
胖姑娘突然提高了嘤嘤的哭声说:她在这,就是这院里的正主婆娘,怎么会是只羊?她若是只羊,那你能娶我吗?我算什么?那我走好了。你就和你的傻子过吧,别指望我白给你家当长工。
男人听她一哭,竟然慌得站了起来。你,你可不能走!这家哪能没你……
胖姑娘作势要向门这边冲过来,我吓得正要退后,就见大姑拉住了她。
大姑说,她是个傻子,脑子有问题,自己还要人照顾,哪里能照顾孩子?今天不就差点烧了房子,也害死了孩子。侄啊,你人再善,也要善得有理,要分个轻重呢!再说人家胖丫实心实地伺候你们一家大小这些年了,咱也不能耽误人家一辈子啊。
胖姑娘的哭声与她本人很不相符,她说话骂人的声音都很大,哭声却无辜而娇弱得像是婴儿。只是她不哭,几年了也没在我家哭过,我几乎就忘了她会哭。上次听见她的哭声是在七年前,她站在门口,个子还不高,但已经很壮了,一点都不像一个逃荒要饭的。她的身子把不大的门堵了个严实,把屋里正在吃饭的人都吓了一跳。傍晚的阳光被隔在外面,只能从她头上和脖子两边的半圆空隙中挤进来,我们都看不见她的脸。她说她是我男人的远亲,爹娘都死了,一个弟弟也死了,她是好不容易一个人投亲找来的……
因为她背着光,我们看不见她的脸,凄惨的故事就失去了打动人心的力量。男人厌烦地皱了皱眉,把一根咸菜掐了一半夹在灰黄的馍里,一口咬下去。咽下这口食后,他悠悠地说:这座山前前后后都是亲戚,太远了,啥都不是了。咱家穷,只这馍是实在的。就你这身架,一顿得吃不少个馍呢!还是投别家去吧。
胖姑娘一边急急地说,我吃得不多,力气大,能干活,不白吃。一边蹲下去,缩紧了巨大的身子嘤嘤地哭。这婴儿般的哭声一下子就抓住了我,那时大丫已经在地上爬了,我的肚子又鼓了起来。我听着她的哭声,好像是提前把肚里的孩子抱在了怀里。我扑过去抱住了她,跟着咧嘴大哭,求男人收留她。男人有没有被这哭声抓住我不知道,只听他说了句,家里是缺个干活的人。又问她,你会生火做饭吗?胖姑娘说会,然后她就留下了。
那时,每天晚上男人都会和我说说话,虽然我不一定懂,他也不需要我懂。那晚他看着我、摸着我说,可惜是个傻的,除了生娃,帮不上什么忙。
胖姑娘留在了我们家,她确实有力气,也确实会生火做饭,但吃的馍真是不少。一个晚上,男人没有进屋来,我心里有点不高兴,想着他去和她说话了,也会摸她,给她娃吧?天亮時,男人回屋来,自言自语地骂着上了我的床,却一脚把我踢下地去。他说:你就是个丧门星,他娘的,我这男人做得太衰了,一个傻女一个石女。
我被踢到地上后,屁股有点疼,但他能回来和我说话还是让我很高兴,我捧着已经大起来的肚子冲他笑,说,我不是傻女,我是当娘的。他一愣,看着我就笑了,翻身下床把我拉起来。当娘的,对!我差点忘了,你肚子里还有我的儿呢!
那以后,我的地位就稳居在胖姑娘之上了,直到最近两年,四个孩子都跟着她跑前跑后,反而疏远了我这个亲娘。他们眼睛里对我有份陌生与逃避,好像是在对我说他们也不想要“傻娘”。我这个生了四个孩子的娘,在家中像是一个废弃的物件,一个多余的人。胖姑娘这个生不出孩子的人却成了“娘”,她抱着我的孩子睡觉,抱着他们在村里走来走去。我可以抱我自己的孩子,但她借口说我会摔坏小孩子而不让我抱。上次我是扑倒下来,磕破了小三的头,但那实在不是我的错,是胖姑娘故意伸脚绊我的。我说了却没人相信,他们总是称赞她把我的四个孩子当她的孩子来疼。她明明是抢了我的娘的名分,占了我的骨血,怎么没人说她是个强盗,反而称赞她呢?
我吵了几次,都只得到他们厌弃的目光和几声“傻子”的叹息。胖姑娘有一次背着人对我说:你能生,我能养,你生完了就完成任务了,还赖在这里吃白食,讨人厌吗?我听了很生气,但自己的用处好像确实如她说的用全了,没有用处的人在哪都是累赘吧?
七年了,这个女人再次嘤嘤地哭泣,连我听了都觉得她是无辜的。有用的人哭就让人同情,无用的人哭就让人厌烦,我知道这个道理,我从来都不哭。当胖姑娘又说要走时,我的男人却站了起来,大声地说,你能去哪?这就是你的家。我知道这个男人的心思,其实很简单,谁能帮上忙,他就要谁留在这个家里。
八
我在门外静静地听着,里面断断续续的话在我心中完整地连了起来。这个晚上,我觉得寒冷的月亮突然吸去了我脑子里的黏液,我一下子就聪明起来了。什么都能明白,不用想就能明白。我知道他们预备明天带我到山上去,然后把我推下山崖,就好像是我自己掉下去的。我不知道那样是不是一定会死,死前会不会很疼,如果不会很疼,我其实也是愿意让他们推我下去的,因为我的用处已经用完了,我不该赖在这院里,让男人和胖姑娘都过得不顺畅。胖姑娘若真的走了,我不知道有没有把握能养好我的孩子们。
我到窗口看了几眼孩子们,然后就走了。这样,我不会疼,也不会摔成一个很难看的死人,脸破了,还要被烧成灰。我不担心孩子们,胖姑娘不会生孩子,她会把他们当宝贝,没有了他们,她自己就没法在这个家里待着,也没有别的人家会要一个不能生孩的石女。这样想着,我就觉得会嘤嘤哭泣的胖姑娘很可怜,她长得不好看,又不会生孩子,她要靠偷占别人的孩子和男人才能活着,而且,她的饭量很大,经不得饿……
如果我现在进去,告诉男人我不是傻子了,月亮治好了我,他会信吗?他若信了,会赶胖姑娘走吗?她能去哪?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已经一步一步被月光领着走出了院子,走出了村子。我很诧异今天的月光不是铺得到外都是,而是聚成一条宽带子,让我踩着一路走。我最后会走到哪里?月亮上吗?
……
我没有走到月亮上,我也没能走回那个把我嫁出来的家,我也不能走回我自己的家。我现在不傻了,心里就不是只有我自己了,我突然很想对人好。也许我是一直想对人好的,只是过去只会按自己的意思对人好,但没有人愿意体会我一个傻子心里对他们的好。现在我一定可以对人好了,我不傻了,我可以像正常人一样想一件事想到底,不会想一半就想岔了,想丢了。
连续三个晚上都有月亮,我就一直地想。又是三个晚上,再三个晚上,我走到了一条河边,这条河与之前看过的河不一样,这条河的水面一丝水波都没有,是块很大很大的镜子。天上有个月亮,又圆又大。河里也有一个月亮,更圆更大。两个月亮照着我时,我突然就完全想明白了。我的两个家都不能回,回去了无法让什么人快乐。我在这两个家里都是需要消失的人,我消失了,他们就可以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安生过日子久了,确定我不会再出现了,他们或许就会有点想念我。虽然想念的那个我不一定真是我,但仍让我快乐了起来。
不知何时下雪了,我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并不感到冷,我温暖地决定自己要去发现一个世界,重新做一次人,做一个能够有用,甚至能让人依靠的人。
九
那年的冬天我一直走,往暖和的地方走。走了多久我也不知道,时间对于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从雪地走到了有草有花有太阳的地方。
然后,我被歌声吸引到了一座房子前。
我走进去过一次,但人们看我的眼神仍和我傻的时候一样。我努力用正常人的目光去与他们对视,但他们都躲开了。
我一个人走得太久了,已经不知道怎么和别人交谈,其实我一生都没有过真正的交谈。我感到自己让这些人尴尬,甚至有点害怕,他们看见了我,歌声就干涩起来,不好听了。我走了出来,屋里的歌声又流淌起来。我太喜欢这歌声了,舍不得走开,就坐在那幢房子外面听。
这幢房子并不是每天都有歌声,不唱歌的时候我就在附近转转,偶尔能遇到一些人需要我帮忙,我很高兴地去帮着推车或是挑东西。自从我醒过来,不傻以后,力气反而变大了。这个地方真好,一直暖和,没有冬天。这地方的人也好,愿意让我帮着干活,也有让我白干的,但大多数的人会给我些吃的,最重要的是这里的人有时会对我说谢谢。
我在那幢唱歌的房子的侧廊下搭了个睡觉的地方,并没有人来赶我。这样过了些日子,进进出出唱歌的人就都不再怕我了。我本来是不想再走进去的,但他们硬拉我进去。有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女人,他们都叫她师娘,她对我特别好,让我不要睡在外面。但我只跟她回了一次她的家,洗了一个澡,就跑回来了。不是她家不好,而是我发现自己现在不能待在有墙有顶的房子里,在里面我就气闷。
他们勉强了我几次就不再勉强了,但他们唱歌时我却可以走进屋去。我很高兴跟着他们唱,我唱歌的声音特别响,他们都说好听,我就更尽力地唱,并和他们一样用力地拍手掌。只有大声唱歌时,四面的墙壁和屋顶才能透气,歌声一停,屋里就会让人气闷,开窗也没用。
好日子总是过得很快,我却不能甘心。有一天,我听师娘说人生都有一个命定,我问她,我的命定是不是就是一个没有用处的人。她说每个人都是有用的,只是在没找到自己命定时,会觉得自己的生命无用或是不好用。我听不懂她的意思,就仍盯着问她,我的命定是什么?我该做什么才是找到了命定?她看着我,有一分钟的为难,我忍住了这一分钟的尴尬,因为我太想让自己成为有用的人了。随后,她脸上的笑容就亮了。她问我心里最想做的是什么事,我说就是想要照顾一个人,想要让一个人依靠我。她愣在那里。我怕她不懂,就和她说了那个有月亮的夜里,东子娘躺在我怀里时我的幸福。她听着竟然流下了眼泪,她拉着我的手对我说:谢谢你!你让我知道,有机会爱一个人,照顾一个人,是上天多么大的恩赐。
和师娘说过这事后,她好像就有点躲着我,我心里知道必定是她找不到一个需要我照顾的人。我现在一点都不傻,我很清楚自己目前的状况,有谁会需要一个一无所长也一无所有的傻娘呢?是的,虽然这里的人并不看我是傻子,但他们仍叫我“傻娘”,只有师娘一个人叫我“荷花”。我知道她的为难,每天找着她,并用眼睛看着她,我当然不是责备她没有给我找到“命定”,而是想告诉她不用为我操心了,显然不是每个人都值得上天给个“命定”的。但我每次对着她时,却开不出口,总觉得自己这一认,就真的不会再有“命定”了。那些日子,我每天晚上对着高高的夜空,恳求上天给我一个“命定”,给我一个让我照顾的生命。我这样一个人实在是没有什么理由要求上天为我费心,但空荡荡的怀抱让我不顾羞耻地要求着,好在高高的夜空总是宽容地收取了我的祈求,没有一丝嘲笑的回音。
过了大半个月后,奇迹发生了。师娘跑来找我时,脸上亮堂堂的,好像是她自己找到了“命定”。她告诉我,坐长途车大约半天不到,有一个馒头村,村里有个瘫娘,儿子出去打工了,她被扔在村头的破屋里,靠乡亲们有一顿没一顿地施舍着过活。她问我,你愿意去照顾她吗?我问她,她愿意让我去照顾她吗?师娘很肯定地点着头说,现在她过得根本不像个人,有人愿意去照顾她,她怎么会不愿意?我的心立刻狂跳起来,比我要生孩子时还要兴奋。我问师娘,什么时候可以去?她说下午就和我一起去。我说现在就去吧!
我抬头看天时,正午的太阳耀眼,我看不清天的面容,只能泛泛地感恩着。我谢谢师娘为我找到了“命定”,她笑弯了腰,想解释什么终究没有说。她抱着我的肩说她也很感恩,为我找到“命定”就是她自己的“命定”。
十
那天下午,我们就到了馒头村。村头有个破屋,其实也算不上屋子,四面砖墙还在,但塌了一个角,屋顶只剩了四分之三,空着的部分蒙着塑料布。村口的老头带我们去的,他走近时说,那屋进不得,臭。给她吃的,都是从窗口扔进去。我说,你们真好!老头有点诧异,看了看我就讪讪地说,乡里乡亲的,多绕几圈都是亲戚,总不能看她饿死。
我走进屋子时,没看见里面有人。屋里果然臭得很,阳光透过塑料布照进来,地上墙上到处都是屎块和尿迹。老头站在门口,指了指屋角的一堆破棉被和杂物说,在那呢!我仔细一看,破布堆里有一张人脸,脸很白。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妹妹,第一次见到她就觉得她特别漂亮,漂亮得像是我心中的月亮。我一边叫着:妹妹,我来了!我来照顾你。一边兴奋地扑过去,想把她抱进怀里。但没想到她小小的身子却是硬硬的,她虽然是个瘫子,但她冰冷怀疑的目光足以推开我。我就愣在离她只有半米远的地方,仍是不甘心地一直叫她,妹妹,妹妹。她的目光却丝毫也不融化。
师娘向她说了许多,师娘的微笑比太阳还要暖,但妹妹的目光也仍是没有融化。老头说,你们别费劲了!之前,扶贫办和村委会都想来解决这事的,毕竟她这么待着,总是不好看。不过她就是不肯走,她儿子把她扔这里也不是随便扔的,估计就是想占这个无主的房。
这哪算房子?师娘惊讶地看了看四周。
房子不算什么,但这可是块宅基地。老头一边挥挥烟袋在门框上磕了几下,一边说,这院是她男人家的,按理她男人死了,要分也轮不着她了。可她儿子不甘心,就把娘扔这了,也算是守着房。谁还能把这瘫娘丢外面去?
那这个不孝子不怕他娘在这饿死?师娘问。
那哪能呢?乡里乡亲的咋能让人饿死?这瘫娘啊,可是她儿手中的一张王牌!老人说完就走了。
他们聊着时,我已经手脚麻利地在屋里收拾起来了。我对她为什么会被丢在这里并不感兴趣,反而对妹妹现在这样的状况心里有份自私的窃喜。她是我的,我一定可以照顾她。我是有用的,是有“命定”的人。
师娘要走,她劝我也回去。她说有人告诉她这个瘫女人需要帮助,但没想到她并不欢迎我们来帮助她,而且看来还涉及家族房产之争,还是别来的好。我当然不肯回去,我说我找到了自己的“命定”,这个妹妹就是上天给我重生的一次机会,她需要我。师娘解释说“命定”不是这个意思,我说我其实不在乎“命定”的意思,我喜欢“命定”这两个字,就是即便是我这样的最贱最惨的命,也有天特意的安排。师娘把身上的钱都留给我,然后就走了,说是随时欢迎我回去。
那天下午,我从坡下的小河里挑来一桶桶水,打扫屋里的屎和尿。角落里的妹妹一言不发地看着,眼里满是怀疑与防备。太阳快落下时,屋子不再臭了。下午遇見的老头提了个篮子来,里面有几个馒头,还有一碟咸菜。他探头看了看屋里,对妹妹说:你是遇上了活神仙。妹妹仍是不说话,鼻腔里冷冷地哼了一声。
晚上,我刚要走近她,她又是冷冷地说:这是我的屋子,你出去睡。
夜里,天上仍是有月亮,月亮很大,光却悬在半空,不落在地上。我将带来的被子铺在屋门对面的一道残墙下,从黑黑的地上看半空的月光,心里有点难过。其实我是喜欢睡在屋子外面的,我这几年都睡在外面,但今天屋里的瘫妹妹让我觉得怀里空落落地灌风。我问月亮,我的命定就在这里,何时我才能把妹妹像东子娘一样抱在怀里?
十一
春夏秋冬,一轮过完了,我和妹妹的日子终于也和谐了。她不再把屎尿用手甩出去,甩得屋里到处都是,而是肯喊我抱她到屋子外面去。她也愿意我抱着她给她洗脸、梳头,甚至洗身子。我发现这个曾经一声不响地活在屎尿和垃圾堆里的妹妹,其实是一个极爱干净的人。当我把她的被子褥子都洗干净,铺整齐时,她的脸就亮了。
但她还是一到夜里就不准我在屋里住,她反复强调这是她的屋子。如果我天黑了还待在屋里,她就开始急躁不安起来,不管我怎样申明,自己从来不想占她的屋子,她还是会激烈地摇动着她唯一可以摇动的头。我看着,明白她的无力和绝望,她陷在这瘫的身子里,就像我过去陷在瘫的脑子里。我总是尽量快地离开屋子,以免她紧张激动。
村里的人很好奇,轮番地来看,见我整天忙进忙出,将残墙破屋收拾得很有眉目,就啧啧称赞。从来没有被人称赞过,听了心里十分地开心,一开心就忍不住拍手唱歌。我的歌声很响,从清晨唱到晚上,小孩子们就爱来这村头的破院子玩。村里的干部也来看,一个四十岁胖胖的女干部总是拿着个小本子,跟着我前前后后地问,说是要写材料。我觉得这个有文化的女干部脑子好像比我还傻,问的都是些莫名其妙的题,我停下手里的活,想得脑壳发烫也回答不了她的问题,妹妹对她也是一言不发,好几天了,她的小本子仍然空着。
春夏秋冬,又走完一轮时,妹妹开始要我进屋睡了。后来,又让我抱着她睡。但我不习惯睡在屋里,即便抱她睡着后,我还是会走出来。我习惯于睡在天空下,和月亮或星星说说话。
村里的人是很容易习惯的,现在他们已经习惯了我的存在了。习惯路过村口时听见我的歌声,喊一声“傻娘”。胖胖的圆脸女干部为我报了临时户口,只有她一个人叫我“荷花同志”。妹妹不叫我荷花,也不叫我“傻娘”,她只叫我“哎”。我还在院子里开了块菜地,种了些蔬菜和地瓜。听说这两年中,妹妹的儿子回来过,但他没让我见到他,也没留下点钱,只是留下了一床被子。师娘和唱歌的房子里的年轻人倒是常来,他们还用淡绿色的半透明塑料板代替了屋顶的塑料布,雨天就不再漏水了。
当日子过得让人几乎忘记日子的时候,妹妹的儿子回来了。他在更南方的大城市挣了钱,回来又以他娘的名字領了残疾扶贫款,他用这些钱把村里自家的院子重砌在高墙,又翻建了个水泥板的二层小楼。只是建完毛坯,就没钱了,他还是要出去打工。
对于妹妹家,还有一个重要的事。也在南方打工的叔伯死了,叔伯只有一个女儿,嫁在南方不回来,叔伯的骨灰也没葬回来。村头这一小块宅基地理所当然地就归妹妹家,儿子不需要瘫娘继续在里面住着占地了,就开始越来越不能忍受自己在方圆百里的不孝恶名。他坚持把他娘接到新房住,一方面说这是尽孝,另一方面其实也是因为盖房的一部分扶贫款是拨给瘫娘的。村里干部对他说,若是他不管他娘,他就要让这钱拿出来,由村里找人照顾他娘。这下,他自然就恨上了我,认为是我让他成了远近闻名的不孝子,而且他对村干部和乡里人说,我来照顾他娘就是为了这地和钱。可是村里人并不信他,这让他更是气恨我,也气恨他娘,骂他那个瘫娘是引狼入室。
我去找妹妹,那儿子不在家时,就把大门反锁上,生怕人进去,生怕瘫娘会对人说他坏话。有时正好碰到他在家,也不让我进,也不让别人进。我们从半开的大门望进去,一楼黑洞洞的门框还没装上门,只听里面传来妹妹的哼哼声,看不见她的身影。我进不了院,别人也进不了院。去找村领导,他们也无奈,说是不好管人家的家务事,何况现在瘫娘被接回了家,也算是村里做好了扶贫工作。女干部很得意地指着村委会黑板报给我看,我不认识字,就只盯着她问,妹妹现在有人照顾了?她便讪讪地支吾着,说话不再脆亮了。
十二
自从妹妹住进了大院,自从高墙的铁门常常挂着把大锁,村里人便好像是完成了一件事,就算仍有惦着瘫娘的,也无法再扔饼子给她吃了。妹妹的儿子仍是要去城里打工,他也算是挂着他娘,不再去南方打工,只是在省城里干活,但一去总要两三天,有时甚至一星期。头几天估计是留了干粮和水,院子里寂静无声。几天后若那儿子仍不回来,就会传出妹妹的喊声:饿啊!我要出去!饿。这喊声在村里回荡着,竟是比她躺在村口破屋里更让人不得安心。
我的心脏跳得越来越没有规律,时快时慢,有时还会停了阵。心脏停下时我就睡着了,一跳起来又把我震醒了。我回师娘那里住了些日子,师娘带我去了医院。医院里什么都是白的,住着还要钱,我就偷跑了出来。我回到馒头村后,才知道已经住进大院新房的妹妹常常喊饿,我的心脏一下子就跳得有力了。我冲到院墙外,用力拍着厚实的墙大声地喊着:妹妹啊,妹妹。她也在里面回应:姐姐,我要吃的!
她从来没有叫过我姐姐,但我没办法拿吃的给她。村里人看我急得拿头撞墙,就借了一架梯子给我。我爬过高高的院墙去看妹妹,妹妹躺在见不到阳光的水泥楼的底层,她对我说想搬回村头的小屋去。我就去找了扶贫办那个胖胖的女干部,她很同情我。她说虽然不明白我为什么对妹妹那么上心,但看得出我是不图什么的。我跟她说,妹妹是我的“命定”,我照顾好妹妹就完成了上天给我的“命定”。她看着我轻轻地摇头,一脸的怜悯,那神情竟然让我想起我娘。她说,唉,你还迷信。不过倒是好心。我不在乎她说我迷信,她说我是好心,让我一下子就觉得她亲近了。多年来,我第一次又告诉一个人我出生的秘密。我说,我是荷花生的。没想到,她一点也不嘲笑我,反而点点头说,都叫你傻娘,但我觉得你真是一朵心里干干净净的荷花。
过了几天,妹妹的儿子回来了,女干部就陪我去找他。她说,这大娘照顾你娘十年了,真是好人!人家不图你什么,你就还是让她照顾你娘吧!那儿子不说话,拿脚在地上踩蚂蚁。女干部又说,你这屋也没装修,阴冷阴冷地。你娘想搬回村头那屋去住。儿子仍是不说话,他蹲下来抽烟,好一会抬头眨巴着眼睛问:那扶贫款收回不?钱都盖房了,没了!我娘住着,就是扶贫,我娘若不住了……
女干部没办法,只好走了。妹妹就仍是被关在新院子里,大门三天两头地反锁着。村里的人也没办法,想想那儿子说得也有道理。他若不进城里打工,只怕他娘不是两三天吃不上饭,而是要活活饿死。何况这毛坯房,除了发的扶贫款和之前打工的钱,也还借着一些村里人的债,虽然不算多,但也是很要紧的。这样一想大家就更觉得他该出去打工挣钱,只是这理由似乎说不出口。善良的农民们便在实利和良心间模模糊糊地渐渐沉默了。不过他们愿意借梯子给我,还常常给我些馒头。
我只好天天颤巍巍地爬着梯子翻墙,虽然那么高的墙爬起来正是不容易,但每次把妹妹抱进怀里时,我都觉得很值得,因为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然后有一天,我终于从墙头摔了下来,腿骨折了。我怕妹妹饿着,就又去求女干部,女干部又去找他儿子,说好了不收回他家的扶贫款,他这才让瘫娘又搬回村头这能见着阳光的小屋。
妹妹搬出来后,很快儿子就不再回来了,听说是回了之前打工的南方。
我和妹妹的日子又恢复了平静。妹妹更信赖我了,我现在可以常常抱着她,给她唱唱不完的歌。我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好的日子,没想到上天给了这么一个生命中的宝贝,而这个宝贝竟然是一个没人要的“瘫娘”,她让我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一个真正的“娘”。
十三
太阳太暖和了,我像是一勺白糖,迅速地要化在这碗太阳粥里。我想起了师娘,想起了她说的“命定”,我还是不懂什么是“命定”,但我知道爱一个人、照顾一个人是多么幸福。
我望着妹妹,想谢谢她,但我已经发不出声音了。我想拍手给她唱一首歌,但歌词也都像白糖般融化了。
太阳,开了一道门,光和热都流下来,一条安宁喜乐的河。
我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