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师未捷身先死 长使英雄泪满襟
——黄道河口蒙难记
2019-09-29吴其乐
◎吴其乐
1938 年1 月,骤雨初晴的武夷山,微风轻拂杨柳梢,树头初日挂铜钱,显得格外清新秀丽,在山北麓石塘镇的黄道,告别战友,不舍地离开他曾经为之奋斗的闽赣革命根据地,向新战场进发。
从1931年开始,黄道来到闽北任中共分区委书记,一眨眼就过了7 个年头。和黄立贵师长、吴先喜军分区司令员、曾镜冰师政治部主任等并肩战斗,巩固了苏区,坚持了三年游击战争,保持了阵地,保持了组织,在国家危难之际,率领游击队下山,在石塘整编为新四军第五团北上抗日。现在,他把重担留给了曾镜冰,在闽北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
黄道要去的地方是江西南昌。1938 年1月,为了加强对东南地区的政治和军事的管理,中共中央在南昌成立中共中央东南分局和中共中央军委新四军分会。当时,项英为中共中央东南分局书记、新四军分会主席,曾山为中共中央东南分局副书记兼组织部长,陈毅为中共中央东南分局委员、新四军分会副主席。
说是新战场,其实是旧阵地。五四运动的那一年,黄道19岁,正是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的时候,考上了南昌第二中学。在那里,他与袁玉冰等人,创办鄱阳湖社、江西改造社,出版《新江西》,以天下为己任,传播新思想、新文化、马克思主义,被称为“江西八大家”。《难道女子不是国民吗?》《阻碍新文化运动的是谁》等一篇篇雄文从胸中澎湃而出,纵横捭阖,如刀似剑,所向披靡。之后,参与南昌起义,为起义部队做后勤工作。再后来,又与方志敏等人,在脚下的这片土地上发动弋阳横峰农民武装暴动,排山倒海,气势如虹……可是,快20 年了,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同学、战友一个个倒下去了,方志敏等英雄志士头悬国门,然而江山破败依旧,黎民百姓贫困仍然,思之凄楚。然而,天不灭我,楚虽三户,灭秦必楚!天赐良机,国共合作,共赴国难,自己不但活了下来,还被委以重任,担任中国中央东南分局委员、新四军驻赣办事处主任,还可以挂着国民革命军少将的军衔,来发动江西人民组成全民族的抗日统一战线。今日长缨在手,必得缚住倭寇妖孽!
1 月10 日晚,黄道与闽东游击区领导人叶飞一同来到南昌,受到项英、陈毅、曾山的热烈欢迎。当年,黄道在北师大出席北京学联活动时,就已认识陈毅。中央主力红军长征前,中央要求各苏区在原地坚持游击战争,积极牵制敌人,以便将来配合中央红军夺取反攻胜利。于是,红军主力北上后,陈毅和黄道分别领导赣南红军和闽北红军留在南方坚持游击战争,两人一起经历过艰苦卓绝的三年斗争,苦苦支撑,顽强坚持,九死一生,都以为要去见阎王了,今天却在南昌见面了!
与老同学老战友陈毅劫后重逢,有说不完的话。两人挤在一个床铺作彻夜长谈,这还不过瘾,连续挤了几个晚上,从北京学生运动谈到弋横农民暴动,从创立苏维埃政权到开展三年游击战争,从行军打仗到写诗填词,两人有着太多太多相同的兴趣和相似的经历。
情无尽而时有限。不几日,陈毅随项英前往皖南前线,黄道留在南昌,就任新四军驻赣办事处主任,组建新四军驻赣办事处,马上投入发动、宣传抗日救亡的战斗。不久,在抗战一周年的《剑报》纪念刊上,黄道就发表纪念抗战一周年社论,大声呐喊:
吾人应痛改前非,秉承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之义,从今以后,文官不要钱,武官不怕死,有钱者出钱,有力者出力,明年今日之抗战二周年纪念,以事实来证明,方不负今日之沉痛热烈情绪……
黄道的喊声振聋发聩,唤醒了一大批国人起来救亡图存,江西的抗日救亡运动搞得轰轰烈烈,有声有色。在抗战一周年纪念日上,新四军驻赣办事处指导南昌市各界群众,举行盛大的纪念游行,国民党当局派出特务,制造事端,扣留办事处工作人员。黄道义愤填膺,进行有理、有利、有节的斗争,迫使国民党当局不得不公开赔礼道歉。
时间过得很快,一下子就过了半年多。正打算巩固成果发动新的攻势时,突然,7 月26日,九江陷落!九江可是江西的大门,大门洞开,日寇即可长驱而入,南昌不保,民众惶惶。黄道深感民心的重要,在日寇步步紧逼之际,民族危亡之时,国共更要团结起来,稳定人心,组成统一战线共同对敌。当天,黄道邀请国民党元老和各界知名人士30余人,在新四军驻赣办事处召开招待会,黄道呼吁:非常时期,国共两党必须捐弃前嫌,进一步紧密团结,消除隔阂,一致对外,共赴国难。当场散发他和曾山、涂振农联合署名的《我们对于保卫江西的意见》,斥责江西“朝不保夕”的滥调,批评“恐日病”的悲观失望情绪。8 月,中共江西省委在南昌成立,黄道任宣传部长,后又代理书记。南昌市委也快速地建立起来了,在各抗日救亡团体、工厂、农村、学校以至国民党的抗日部队中发展党员,建立党的秘密组织,党员由原先的100 多人发展到近400人,成立了二十几个党支部,开展轰轰烈烈的抗日救亡运动。
这引起了国民党江西地方当局的嫉恨。
1939年3月27日夜,南昌沧陷。新四军驻赣办事处撤离南昌后,改为新四军驻上饶办事处,黄道不再担任主任,准备前往皖南泾县担任中共中央东南局的宣传部长和统战部长。正在此时,周恩来由皖南来浙江,在金华、天目山、绍兴、丽水等地视察。黄道接到随周恩来行动并保护其安全的任务。随即转到金华。
当时,周恩来对外公开身份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副主任,党内的身份是中共中央军委副主席。从周恩来抵达金华之日开始,国民党浙江省党部调查统计室便对周恩来特别“照顾”,对他在浙江的活动进行了秘密跟踪和严密监视。他们把周恩来请到中国旅行社金华分社住宿,那里的大部分服务员,尤其是负责周恩来一行居住的4 个房间的服务员,全部换成国民党人员。周恩来与谁见面,有谁在场,从几点几分开始,到几点几分结束,统统被监视,适时记录在案,限时汇报,写入《中共中委周恩来来浙经过》的报告里。
黄道到达金华,即刻以少将军衔、驻赣办事处主任的身份承担起护卫周恩来的任务。黄道在南昌的统战与宣传工作已让国民党反动派恨之入骨,此次再来金华护卫周恩来,他们也猜得出中共是别有所图,对黄道的行踪及其武器装备,更是一一记录,严密监视。而实际上,周恩来远道而来,确实是要接见闽、浙、赣三省党的领导人,召开会议,部署国共合作抗日事宜。由于国民党特务对周恩来的跟踪、监视,使得会议无法正常举行,只能交由黄道安排,秘密行动。
黄道一直在幕后保护周恩来并秘密布置开会事宜,但这些,都没有逃过国民党谍报人员的眼睛。在黑暗里,有一双双贼溜溜的眼睛紧紧地瞪着黄道,发出幽蓝幽蓝的光。
随黄道护送周恩来的20 多名工作人员中,有一位是黄道的妻子陈清芬。在闽北苏区时期,陈清芬是闽北分区委机关的工作人员,长期和黄道在一起工作,两人互相十分了解、信任。几年后,经组织批准,陈清芬与黄道结婚。后陈清芬随调南昌,担任中共东南分局机关党总支书记、妇女部委员和新四军驻赣办事处文书。她一面协助黄道处理文书信件,一面做统战工作,此次也跟随黄道一起来护送周恩来。
4 月18 日,周恩来结束在浙江、江西的考察,准备离开江西前往湖南,黄道及护送人员在樟树与周恩来分别。周恩来西行,赴湖南衡山视察再返回广西桂林;黄道东行,回上饶,赴皖南新四军军部报到。当黄道路经铅山县河口镇时,身体感到不适,4月20日,住进河口大同旅社养病。
黄道任驻赣办事处主任时已引起国民党当局不满;在护送周恩来期间的作为,更是受到特务的注意;此次黄道还要赴安徽泾县新四军军部任要职,这还得了,将来不是又多出一个冤家对头!军统警宪特务对他自然是要特别照顾了。
黄道一住进大同旅社,便有两个中年男人如影随形。他们一个叫黄玉成,一个叫吕鹤年,说是黄道的老乡,横峰人。黄玉成还说与黄道是同宗,认得黄道的父亲。“他老人家还给我看过病呢。”他说,“那年我得了伤寒,什么药都吃了,就是不见效。家人都已经给我准备后事了,幸亏碰到你家老太爷,三副药下肚,立马见效。”吕鹤年在一旁插嘴道:“那是救命恩人了,还不赶快致谢。”黄玉成自然道不尽的情谢不尽的恩,从此算是认了亲,两人也都显得特别殷勤,照料得特别周到。
黄道在大同旅社住了一个月,病情渐好,但人显得疲乏无力。
陈清芬爱怜地看着憔悴的丈夫,想给他补一补,好快点恢复身体。黄玉成、吕鹤年听了喜不自胜,便说黄主任这么虚的身体,吃这个吃那个补药都难见效,即使见效也要有一段时间,还是用一点西药,能对症,见效快,便撺掇陈清芬请医生给黄道打些葡萄糖恢复体能。
陈清芬答应了。黄玉成欣喜若狂,马上派吕鹤年去代请医生。第一位医生竟然拒绝了出诊,他们就把那位医生关押起来,又请了第二位医生。“医生”到旅社来了,也不说话,眼睛也不对准人看,打了一针“葡萄糖”,匆匆离去。
此时,黄道正在看福建省委送来的报告,医生走后还没看两三页,便觉得难受,说:“我有点不舒服,你们先出去,让我休息一下。”大家退出屋外,陈清芬一人在屋里陪侍,不到半小时,陈清芬在里面大哭起来:“不好了,黄主任不行了!”
大家进到屋里,只见黄道脸色苍白,呼吸困难,语言已经有些不畅,痛苦异常。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中毒,可能是遭特务的暗算,气愤地敲着床板,大骂蒋介石的反共阴谋、特务的无耻。黄道话还没有说完,嘴角开始流血。不久闭上眼睛,与世长辞。手臂打针的地方肿得碗口般大,身上肌肉青一块紫一块。人们忙去找黄玉成、吕鹤年算账时,两人早已不见踪影。
一代英杰,惨然离世,年方39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信江河水为之呜唈,武夷青松为之嘶鸣,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吊唁,中共东南局、新四军军部及项英、陈毅、曾山,无不为之震惊和悲痛,派人送来挽联,东南局发出《关于悼念黄道同志的通知》,指出“他的死,不但是党的损失,而且是全国人民的损失”,号召军民向黄道同志学习。好笑的是国民党顽固派玩起两面派的游戏,一方面,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特务头子张超假惺惺送来挽联和花圈;另一方面,却又禁止群众前往大同旅社吊祭,还不许黄道遗体安葬在故里横峰县姚家垅村。
群众心中自有一杆秤,对这位抗战英雄,国民党当局越是诋毁,广大人民群众越是敬仰。群众冒着被拘捕的危险,自发前来参加吊唁和追悼会。闽北人民更是深情地怀念黄道,强烈要求将他的遗体运回闽北的长涧源安葬。在河口镇出灵那天,金鼓齐鸣,哀乐阵阵,百姓摆着长队,送别黄道的灵柩。鼓乐声中,灵柩缓缓地沿着河口镇的大街抬出。灵柩一路经永平,过石塘,翻武夷,一直到长涧源,之间相距一百余里路,净是崇山峻岭,道路崎岖,行走艰难。崇安老区选派几十位身强力壮的群众,专程到铅山县河口镇迎接黄道的灵柩。他们日夜兼程,艰难行走三天才把棺木抬到闽北。当灵柩到达温岭关口时,坑口一带数十名干部群众徒步到20里外的关口迎灵路祭。黄道灵柩抬到长涧源,曾镜冰等省委领导早已在选好的墓地砌好了墓穴。
时过4 年,1943 年老友陈毅听到这些,不禁感慨万千,情不自禁地挥笔写下《悼念黄道同志》一文,在赞颂黄道是中共革命南天一柱的丰功伟绩后,笔锋一转,严正质问国民党顽固派:“请国人公判,这究竟是顽固派的胜利,还是共产党员黄道同志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