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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朵之上

2019-09-28肖笃勇

草地 2019年3期
关键词:天宇小虎光明

肖笃勇

1

越野车在“Z”字山道上爬行。要不是蝉们在集体沸鸣,螽斯儿时不时发出空灵的叫声,我可能已经睡着了。

我一直嫌余光明的越野车有些笨,没想到,他现在的驾驶技术似乎更笨。其实,我明白,是余光明开车的胆量变小了。去年夏天,他睁着眼睛,将车开过马路边的压边石和排水沟,再开上一面山坡。副驾驶上的妻子发出惊叫声,女儿在后座上哭喊起来,余光明才清醒过来,自己和车越轨了。据说,出了一身冷汗的余光明试着又将车从山坡上开回到马路上,临离开时,他对着那面山坡行了拱手礼,感谢它为坡谦虚,一家三口连擦伤都没有。

我们前往大坪村,一个被余光明称为“云朵之上”的地方。

越野车从两棵老干虬枝的大柏树中间驶过,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天蓝地远,白云朵朵。

余光明说:“大坪!”

“坪是大哟,一眼望不到边。可不还是在云朵之下吗?”我父亲当知青落难时受到余光明他爹的保护,他们拜了同年,我和余光明便成了娃儿朋友,习惯于半顺半拉扯的关系。

话刚一出口,我就记起了,昨天傍晚,余光明在镇上为我架起望远镜,是我在望远镜里对着大坪方向喊:“还真是在云朵之上啊!”

余光明没来得及表现出他的不屑,突然用右手对我做出“嘘”的手势,然后放慢车速,将车窗完全按下。

“听,是张老汉在唱《一枝梅》!他午饭后借着酒劲爱吼两嗓子,就在他家屋后的土梁上。”

我家门前一枝梅,

长大不知便宜谁。

便宜我来无话说,

嫁给他人要打锤。

说实在的,我母亲退休前是中学音乐教师,有意学的和无意捡的,我听的歌不算少了,却是第一次听见这声音,有阿宝嗓音的金属感,像是从喉管里敲打挤压出来的,又有刀郎唱腔的苍凉味,略带点干涩;尤其是高音宣泄时的那股浪劲,分明是站在山头上喊出来的,还将“梅”的音调咬成了“妹”,肆无忌惮,又清澈见底。

“打锤?”我问。

“打架呀!小时候你假期来乡下我家玩,好不上两天,我俩就要为争一件东西或一句话打锤嘛。”余光明说。

“我是问歌词还可以这样写吗?”

“这可是张老汉的原创!他现在是《石门山歌》的传承人。”

2

一条沥青路从村子中央蜿蜒穿过,佘小芸的家就在它的尽头,背靠着一座小山。

大坪村200多户人家,靠着外出务工或做生意,加上汶川地震后政府的补贴鼓励,几乎家家户户都住上了城里人称为别墅的小洋楼,而大多数人家在小洋楼旁留下耳房,楼前保留青石板院坝。

余光明说:“这叫‘城乡优居,将城里的洋气与乡下的实用相结合,优化居住。”

佘小芸家没有实现“城乡优居”,可也是长三间二头转的撮箕口砖瓦房,宽敞明亮,自有其与众不同处,比如那阶沿上的鸡冠花和金弹子,院坝边几株舒展墨绿色叶子的梨树,以及屋旁的山水池,水池里的假山。

站在佘小芸家整洁的青石板院坝里,余光明说:“这是当年村子里第一户立起砖房的人家。那时候佘小芸她爹是活跃在周围几个乡镇场上的小包工头。”

我说:“楼房有啥洋气的?这才叫‘幽居呢,幽静的‘幽。空气清新,冬暖夏凉,自然和声,水泥地面接地气不潮湿……”

像是要配合我说的话,一阵凉风吹过,佘小芸家房前屋后高高矮矮的树木一齐摇曳起来,翠叶习习,浓荫依依。

我们尽量压低说话的声音,却还是从堂屋西侧的卧房里引出了佘小芸她娘。

“是余书记呀,快请坐!”佘小芸她娘说话的声音刚能让我听见。她对我额外笑一笑,然后将我们迎进双扇门的堂屋里,泡上毛峰茶。

跟著,佘小芸她爹端进来一小筲箕山核桃,小心翼翼地放在茶几上,也笑一笑,扬了扬手中的云烟,见我和余光明都表示不会,转身离去了。

我心里顿了一下,佘小芸她娘,尤其是她爹,会是余光明说的60岁上下的人吗?我是说,他们的神情与举止。

大坪村是石门镇海拔最高最偏远的村子,却成为全镇第一批脱贫的“插花村”,返贫率很低。余光明是市里机关派驻相邻贫困村的第一书记,因为工作上有接触,加上佘小芸家的特殊情况,他和她一家彼此熟悉了,也就有了我的这次走访。

我听见佘小芸她娘敲响了堂屋东侧卧房的门,“小芸,有人找。”

正是一天中蝉叫得最欢的时候,我对余光明说:“你解释一下,我们原是要乘早凉过来的,你工作的村子临时有事打乱了计划。”

正说着,佘小芸穿着睡衣和拖鞋出现在堂屋门口,一副慵懒的样子。我和余光明几乎同时站立了起来。

佘小芸停住了梳弄头发的手指,轻轻喊了一声:“妈呀……”

可佘小芸她娘已经回到自己的卧房里去了。

“我以为是邻里乡友呢……”佘小芸赶紧要去换装。

一朵红晕从我眼前飘走。

“佘小芸不大像乡下女人呢。”我对余光明说。

“她是读了一年大专的,又在深圳一家五星级酒店打过工,家里的重农活实际上从未干过,以前有她丈夫和父亲,现在是她父亲和临时雇请的人做。”余光明说。

“余老师,你该打个电话嘛。这位……”显然,佘小芸觉得,当着余光明的面时叫他“老师”更合适。

佘小芸一袭洁白的衬衣,下身配上兰花格子的裙子,穿着黑亮的高跟皮鞋,一对乳房丰满起伏,有种亭亭玉立的感觉。

“省城日报的大编辑,姓钟名高考。是他不要我提前联系你的,说要突袭!”余光明不去解释打扰人家佘小芸午休的原因,却忙于出卖自己的朋友。

我没想到佘小芸会穿得这么正式,有淡雅盛装的感觉;她也没有正眼看看我,而是半蹲下来,看着筲箕里,用手钳压开山核桃。

但就在咫尺的地方,眼睑下有一双美丽的眼睛,一对丰富而忧郁的眼神。

佘小芸说:“突袭成功!我是不是已经花容落败了?”

“不,‘梨花院落溶溶月。其实,其实你刚才的样子挺好看的。”我吃着佘小芸剥好的山核桃,核桃仁上有淡淡的指甲油的味道,也不知道咋就冒出这样两句话来了。

佘小芸抬头看我了,准确地说,是盯我了。一股不自在的感觉爬上了我的脊背,有点痒。

余光明伸手去摸他裤兜里的手机,好像是为了看它还在不在。

我闭上嘴巴,正襟危坐,将展开的右手掌抵在鼻尖处,慢慢向下滑动,从800度的镜片后面,看见一张清晰而生动的面庞,面庞上一对丰富而忧郁的眼神。

这时,佘小芸家那只大黄狗哼哼哼地出现了。它站在门槛处,向佘小芸和余光明摇摇尾巴,然后对着我汪汪了两声。

3

佘小芸拿进来几根现摘的嫩黄瓜,大大方方地坐在茶几对面,“你当过记者,刚才没有余书记说的那么窘吧?”

余光明在屋角的树荫下与佘小芸交流了一下,他便开车去邻村忙工作上的事了,说六点钟来接我。我与佘小芸有三个多小时的交谈时间。

我说:“刚才冒昧了。”

“谢谢你的赞美哦!”佘小芸看看我。

“今天来,是想直接问你一些问题,可能尖锐,唐突,比如关于生死、男女隐私……”我说。

佘小芸微笑,却侧了目光。

我赶忙说:“不好回答,或者不愿意回答的,你就用沉默回答。”

佘小芸开口笑了,露出两排玉一样整齐的牙齿,而那对忧郁的眼神里,瞬间释放出了一丝光亮。

我眼前一片夏花开放。

“放心,我又不是真正的答记者问,需要思考和措辞,只当你是余书记的铁哥儿们了。”佘小芸说。

在这样的氛围中,我和佘小芸开始了一问一答。

“你弟弟在山水塘洗澡溺亡后,你父亲真是一个人背土,将那口水塘填埋的吗?”

“他先用炸药炸塌了山水塘倚靠的一面陡岩,再背土,不要任何人参与,就一个人起早贪黑,花了40多天的时间。”

“你和你母亲没有劝阻吗?”

“劝阻?那口山水塘是父亲用我家一块好田换下的,为此还将我妈打出了鼻血。后来,我妈就给他端午饭,上午和下午送开水,直到山水塘垒起了土包。”

“村上不干涉吗?”

“父亲对村干部说,正好退耕还林,用来种树!”

“你弟弟埋葬在土包里了吗?”

“没有。民政部门拉去火化后,骨灰盒直接编号存放。公费嘛,就得由公家安排。可父亲闹开了……”

“咋回事?”

“父亲要拿骨灰盒回去自己安葬,说我娃死了他也是有名字的。上头见讲政策不行,就拿钱说事儿,运送、净身、焚烧,那都是有成本的呀,还不要说人工费用等等。这一次,父亲顺从了母亲的哭喊声,他也拿不出那么‘大一笔钱。”

“你为啥不读书了?”

“因为父亲。满以为那口山水塘被填埋了,父亲会慢慢地走出丧子的痛苦。结果,他在那座土包上喝醉了酒,回来的夜路上跌到沟里,摔破了头。”

“你被迫回来照料父亲了?”

“嗯!母亲两头跑,我在医院服侍了两个月。父亲出院后,我决定放弃大专学业,父亲哭了。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哭,呜呜呜地,吓了我一跳,弟弟走的日子都没见他掉眼泪呀!我对父亲说,家里这个样子我还有心思读书吗?再说,国家早两年就已不包大中专毕业生的分配了。父亲沉默了。一周后,我去了深圳。”

“你在深圳呆了多久?”

“一年半。”

“为什么又回来了?”

“还是因为父亲。他喝醉酒与人玩架,人家骂他活该绝种,父亲就回家喝了农药。”

“当时情况严重吗?”

“父亲昏头昏脑喝下的是敌敌畏,发生了呕吐,被母亲发现后及时送到了镇上的卫生院。要是喝的百草枯,那就没有我父亲了。”

“看来你父亲现在的状况与这两次经历有关。”

“是!摔沟里伤了脑,有轻微后遗症;洗胃,又对他的胃有损伤。”

“所以,你不再出门了。”

“与父亲骂架的那户人家第二天送来5000元钱,父亲收下了。过了两天,他将我和母亲叫去商议,我们又将那5000元现金原封不动地退还了那一家。我知道,父亲从麻醉痛苦中往出走了。”

“是吗?他恢复理性了吗?”“你也因此变得现实,很快找对象结婚成家了。”

“是招东床驸马入宫,为了皇阿玛和额娘!”

我笑了。佘小芸低头削起了黄瓜。她的面庞感觉在微微发烫,细流分明。

一侧转动的电扇发出极轻微的“嗞嗞”声。

4

我坚持喝毛峰茶,看着佘小芸吃完一根嫩黄瓜。

佘小芸扬了扬浅淡的黛眉,“你继续吧。”

“你丈夫怎么当上上门女婿的?仅仅因为你这只凤漂亮就引来了凰吗?”

“他高中毕业当了两年兵,那时也算得上个帅小伙。他有个弟弟,爹妈老老实实在山区守着土地,还住着土坯房嘛,看我家在坪坝,又是砖房,交往三个月后我们一提,他就背了两口箱子上我家了。”

“郎才女貌,喜庆姻缘。”

“算吧。我父亲已缓过劲来,他在这院坝里将喜酒办得热热闹闹,脸上开始有了笑容,尤其是我生下小虎以后。”

“你丈夫到底是如何出事的?”

“小虎出生后,开销增加,父亲本身已吃了几年的药了,家里的钱变得紧张起来,他就坚持要外出打工,还说将来要学村子里的那几户人家,为小虎再修建起两楼一底的小洋楼才行。”

“他打什么工?”

“我们要他随亲戚去上海的建筑工地上干活,生活呀安全呀相互有个照应。他干了半年,第二年開春便跟人去了山西的私人小煤窑。”

“作为妻子,你没有反对吗?”

“一个月后我才知道。我在电话里威胁他说,要带上小虎去现场拽他。可是,小虎正吃奶。唉,怪我啊!他用他的豪情壮志和体力体魄,用更多的现金钞票,最终也将我的心性蒙蔽了。那两年他确实挣了比别人多得多的票子。直到那一天,他被埋在了漆黑的煤堆之下……”

佘小芸的眼眶里转动着泪珠,将头侧转过去,望向门外。我端起茶杯,顺着她的目光,看见蓝天下一朵悠悠的白云。

“我上网查询了,你丈夫落下的是第五节脊椎及神经损伤吗?”

“谢谢!具体到他,神智清楚,手指和脚趾能动,骨盆以下瘫痪,下肢仅有一丁点儿知觉,意识上的。”

“十年来你伺候他,最大的困难是啥?”

“翻身,尤其是挪动身体。他本身就高大,还逐渐变得虚胖,我得使出吃奶的劲。这种事父亲帮不上忙。喂饭、擦身、捶按,处理大小便,开头两年的打针,我一个女人家,倒还不是很为难。”

“十年来,你在心理上最大的苦痛是啥?”

“从哪个角度说呢?”

“会是实质意义上失去了夫妻生活吗?”

我垂下眼睑看茶杯。佘小芸的脸好像没有红,她反倒盯看了我一眼。

“可能我是女人吧。最大的苦痛是他对我的误解。”

“误解?”

“我当过村上的妇女主任兼计生干事,两年前村委会改选当了副主任,实际上就是村里的文书,杂事多,开会、做账、写材料,难免有时回来晚些,他就对我发脾气,疑神疑鬼,还有过自杀的举动。”

“那种时候想到过放弃吗?”

“有过委屈。但从不敢放弃,想都不敢想。”

“说实话,有过孤独吗?”

“有!寂寞无助。”

“如何排解的?”

“找事做,包括阅读村上订的报刊。实在要想时,多想想今天的事儿。”

“下面的问题你可以选择回答或者沉默,我已经说过。”

“你问吧。”

“如果你和你丈夫之间没有孩子,你会坚持到现在吗?”

“可能不会吧。”

“那他咋办?”

“多半连同煤老板的赔偿金一起,将他还给他爹妈了。”

“你们之间不是有爱情吗?”

“我不信奉真空里的爱情。”

“这么说,小虎成了你服侍你丈夫的最大动力?”

“儿子得有爸爸,哪怕他瘫痪在床。”

“想到过带上他改嫁吗?”

“不少人在我面前提到过,我还真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或者说,不愿意想。”

“这十年中间,有男人对你动过念头,或者说邪念吗?”

“我差点遭到本村杨二的强暴。”

“能说说当时的情形吗?”

“麦子黄的时候。杨二见我一个人在田里收割小麦,便抱着装满现金的口袋跑到我跟前,要我和他好,他愿意接受我的一切。我们全村的女人都憎恶杨二,他在外打工不好好挣钱,吃喝嫖赌反而欠下一堆债务,逼死了他女人连同肚子里的孩子,后来因为抢劫伤人还坐了三年牢。我说杨二,你是不是吃错药白天说梦话,没料到他扑通跪在我面前了。我开始感到恐惧,喊叫了两声,他就扑上来捂我的嘴巴,然后将我抱住放倒……”

“这个劫最终是咋过去的?”

“正午嘛,周围没有人,可能是我的喊叫声惊动了我家大黄。杨二已扯下了我的裤子,大黄突然蹿上来咬了他的屁股……”

“你告发杨二了吗?”

“我爹出面解决的。”

“你爹?”

“对!他是村上的‘二杀猪,年青时给屠宰师傅当过帮手的那种。爹拿上杀猪刀去了杨二家,从他家鸡笼里逮出一只公鸡,当着杨二的面,一刀将鸡头宰掉……”

“这事在村子里影响大吗?”

“杨二第二天就走了。他那半年本身是专门留在家里四处相亲找老婆的。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向我提找男人改嫁的事了。”

佘小芸看了看手机,露出歉意的表情,她该去为她丈夫翻身捶按了。我正好在佘小芸她们家四周走走,伸伸腰。

余光明六点半钟才赶过来,佘小芸她娘在为我们做晚饭了。余光明说,有人正在镇上等着为我们的大编辑办招待呢!

晚风里,我和余光明驱车回镇上。西边的太阳和云彩交合,夕霞依稀,宛若伊人在天。

5

第二天是星期五。

上午我陪余光明到他工作的村子里走了一趟,中午我们回到镇上的食堂里吃工作餐。

余光明对我说:“我代你答应佘小芸了,今晚去她家里吃顿饭,顺便帮她完善一下他们村的电子商务平台系统,她负责在网上为村里销售红阳猕猴桃和黄花菜干货。”

“佘小芸这个女人还真看不出来。”

“你以为你文字啃得多,一眼就看透人家了?”

“但你咋能代我答应去她家里吃晚饭呢?这叫越俎代庖。”我又和余光明拉扯上了。

“那你就不必去了嘛。乡下菜简单,配不上你这位省城下来的大编辑。”余光明说这话时,语气显得很轻松。

我警惕了,这预示着余光明要么开始兴奋,要么脾气要上来了,我吃过他这方面的亏——他真要是使起性子来,那就是一头犟牛。

我赶紧说:“最好我亲自打个电话答应她嘛。你的发散思维哪儿去了呢?”

余光明终究明白了我,他说:“当然,你也不能全白吃。佘小芸儿子学校放周末,你四点钟去先接着他,正好考察一下,我课完后一道走。佘小芸就不用开摩托车跑一趟了。”

余光明下午要去“村务班”授课。村务班是镇上用来轮流培训村两委委员和村民小组长的,余光明成了最受欢迎的讲师,佘小芸就是他的优秀结业学员之一。

老实讲,就目前我与佘小芸的关系,她请我吃饭而又婉转一下,我心里其實是很舒坦的,甚至生出了一丝莫名的激动。

佘小芸的儿子在镇中读初一。

中考结束半个月了,修业年级的同学们都在忙于复习,迎接县上的统一考试,校园里很安静。

我找到年轻的校长时,他和两位主任正在学生宿舍楼里搜寻一条流浪狗。

佘小芸的儿子小虎,现在的学名叫佘天宇,文化成绩名列年级前茅不说,更是初一足球队的“梅西”,这些连守门的大叔都一清二楚。佘天宇所在的学校被县教育体育局挂上了“少年足球基地学校”的牌子。

校长从教室里领出佘天宇,对他说了句“省上的叔叔来进一步关心了解你”的话,便忙他的事情去了。

佘天宇转到省城重点中学读足球实验班的事,余光明已和佘小芸有过具体的沟通,这边学校的领导也支持,就等着我这次来走访后定夺。

佘天宇的个头不算高,肤色有些黝黑,身体却比一般孩子显得有力量。他的嘴巴、眼睛和脸型明显是随佘小芸生长的。按照当地“儿随母,金如土”的口谚,佘天宇应该是富贵命,至少生长在富裕家庭里。

在操场上,佘天宇做好准备活动后,我对他做了两次极速奔跑的测验,再让他进行足球的射门练习。

连续扑出佘天宇的三次射门后,我大声说:“再来三下,进一球就算你赢。”

佘天宇没有赢。他喊着问:“叔叔,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妈妈的朋友。”我与佘天宇练习起了对踢。

“骗人!我妈妈没有男朋友。她答应我了,只要我好好学习,她就不交男朋友!”佘天宇一脚将球踢向我的眼镜,我只得用头将球顶了回去。

“为啥呢?”

“妈妈一交男朋友,就可能不要爸爸了!”

“你爸爸瘫痪了嘛,你妈妈可以找男朋友的。”

“你胡说!再瘫痪,他也是我爸!”佘天宇的脸明显涨红了。

我意识到我的话对一个12岁的孩子来说有点陡,或者说残酷。我对佘天宇说:“我昨天去你们家才认识你妈妈的。你余叔叔不是你妈妈的朋友吗?”

“妈妈对我保证过,余光明叔叔不是她的男朋友,是她老师。”佘天宇说得很认真。

“那叔叔今天嘴巴笨了。”

“可叔叔也不必妄自——”佘天宇摸他的脑袋了。

“妄自菲薄吗?”我问。

“对,妄自菲薄!我6次射门咋都被你扑出来了呢?”

“运气好呗!”

佘天宇对我说的话摇起了头。

“射点球时,出脚要么快,要么顿一下,不能让守门员判断出你的意图,尤其是起脚的方向。”我这个临时教练能让佘天宇信服吗?

其实,我已经为佘天宇在他这个年龄所表现出的足球意识惊叹了,他的脚法,特别是他的50米冲刺速度。他不知道,我读大学时是校足球队的1号守门员,现在还时不时和朋友们上阵操练一番,而佘天宇他们学校的球门又明显小了一号。

佘天宇抱了包脏衣裤和臭袜子,手上拿着三套试卷,我们在镇政府大院里汇合了余光明。

这一次,我坚持开我的吉普车,而且让佘天宇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

第一书记余光明几乎一路都在忙于打瞌睡,偶尔插一句我和佘天宇的谈话。

从镇上到大坪村的道路,先走河边再爬坡。我在半山腰一个叫“一碗水”的地方停下车,和佘天宇一起利用桐子树叶饮了清凉的泉水,然后立在一棵枫树下面对着沟壑大声呼喊。

山音回荡,意气豪迈。

6

晚饭是佘小芸亲自下厨做的菜,松茸炖土鸡,竹笋炒腊肉,还有地木耳加鲜黄花菜煲的汤。

佘小芸提前伺候她丈夫吃好了饭,她爹她娘习惯在厨房里的小餐桌上吃,所以,趁着佘天宇跟着他娘去厨房端菜的间隙,我在堂屋里的餐桌上问余光明:“‘女人想要留住男人,就先留住他的胃。这话是你说的吗?”

“知道啥叫山珍美味了?但你想多了吧。”余光明替我端起了第三杯酒。

佘小芸娘俩再次坐到餐桌上时,余光明开始谈正事儿了。

“佘天宇,愿意去省城读书吗?特长能更好地发展,文化课嘛,像你的英语,也应该会有大的提升。”

佘天宇咬着筷子看他娘,佘小芸对儿子点点头,“你爸同意。”

“你钟叔叔已经为你联系好了,学校作特长生计划处理,免住宿费;他们报社呢,将你纳入智力扶贫项目下的资助对象,每月提供600元的生活补助,直到你高中毕业。”

佘小芸的眼眶里又开始转动晶莹的泪珠了,她起身给余光明和我的酒杯里斟满酒。

“这事啊,我和你钟叔叔商量一个多月了。也算是我同意他来你们家走访的前提条件吧。”

佘小芸娘俩一起望向我。

我还能说什么呢?余光明借着几杯酒,红脸白脸都唱完了。

“欢迎你!”我看着佘天宇说道。

我没有第一书记余光明的酒量,可也突破了平常的规矩,多喝了几杯。

晚饭后,余光明帮佘小芸弄她的电子商務平台系统,佘天宇带我去了小山背后的忘忧谷。

忘忧谷向阳的一面坡上长满了黄花菜,有的已经开花,月光下散发出清香。我才知道,忘忧草原来就是黄花菜。

在忘忧谷里,佘天宇告诉我说,她妈妈爱唱《忘忧草》,问我听过这首歌曲没有。

我随口应了“哦,嗯。”接着问佘天宇:“你最大的理想是什么?”

佘天宇说:“以前吧,我想成为像梅西那样的足球运动员!但现在我好像又动摇了……”

“说吧,我替你保密。”我鼓励佘天宇。

“上个月,我的理想被一架直升飞机动摇了。”佘天宇说。

从大坪村走出去了一个博士后,现在是某控股集团董事局主席,他替80多岁的父母在老家盖起了法式别墅。就在上个月,博士后携妻儿乘直升机回乡探亲,直接空降楼顶,瞬间尘土飞扬。佘天宇跑去看了,村子里也去了上百人看。

在佘小芸家,枕着一片稻香蛙鸣,我睡了一个难得的安稳觉。不知道余光明咋样?他昨晚的酒喝得有点高。

第二天天刚亮,佘天宇就敲门叫醒了我。我穿上短裤,着运动衫,和佘天宇去到屋后的足球场,一个不规则的草坪,练习单人对攻。佘天宇脚下力量不够,就来了个抱人推搡,佘小芸家那只大黄狗扑上来,对着我的左腿肚就是一口。它以为我在与佘天宇玩架呢!

佘小芸变脸变色的跑来,从搭建起球门的三根竹竿中抽出一根,打跑了大黄狗。她让我仰面躺在草坪上,两腿伸直,心平气和,然后将我的左腿轻轻放在右腿上,再屈膝下跪,双手用力挤压伤口。我屏住呼吸忍受着。突然,佘小芸趴下头,像婴儿吸奶一样,用口使劲吮吸我左腿伤口处流出的血液。

我一下坐了起来,条件反射似的,“你咋能用口去吸呢?口腔粘膜可能感染上狂犬病毒啊!”

佘小芸一脸的懵,红晕撩人。

我有点痛,有点晕,还有点痒。可在那一时刻,我感觉自己成为了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佘小芸对我腿上的伤口进行了清洗处理后,答应了我俩一道去注射狂犬疫苗。吃完早饭,我坚持按原计划采访佘小芸她丈夫。我对余光明和佘小芸一家子说,注射狂犬疫苗的最佳时效期是24小时呢。

一进入佘小芸和她丈夫的卧房,我闻到了建兰花的香气。宽大的木床上靠门窗一侧,躺着佘小芸她丈夫,一位服役两年的复员战士。

我显得有些矜持,对佘小芸她丈夫说:“打扰了!”

佘小芸她丈夫枕着两只枕头,臀部以下覆盖着毛巾被,对我勉强笑笑,没有掩藏住那一丝的敏感和警惕。

“你是小虎的恩人,你和余书记是我们家的贵人!”佘小芸她丈夫对我说。

“不客气,也是小虎自己的造化。”我在靠门的座椅上坐下来,看见佘小芸她丈夫的眼眶有些湿润。

佘小芸斜坐在靠里的床边,看着她丈夫。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对佘小芸她丈夫说:“我想和你聊些话。”

佘小芸她丈夫除了敏感,还很容易动感情,这一点我要深切理解。一个男人走到这一步,不容易动感情,他要么是圣人,要么就成了神。这几年,我不也是这样的吗?

我问:“如果佘小芸现在遇到一个她可以接受的男人,对方也愿意接受她的一切,你愿意与佘小芸离婚,成全她吗?”

佘小芸她丈夫没有立即回答我,他哭了。

佘小芸赶紧用旁边自己枕头上的枕巾去擦她丈夫的眼泪,“钟编辑当过记者。”

佘小芸的话好像使她丈夫记起了自己曾经拥有的身份,哪有当兵的怕秀才?

他动了动手指和脚趾,再使劲动了一下臂膀,“我愿意!”

我掂量着这三个字,不断地点头,听佘小芸她丈夫不断地说。

“开头几年吧,我是不容有人在我面前说这种话的!我就对自己的姑姑发过火。”

“十年,她尽心尽力了!该我为她考虑了,她今年才35岁……”

“十年拖下来,那点赔偿金已所剩无几,政府通过医保和低保也努力了,可村子里好多人户一天比一天好,我家的境况却一天比一天差。儿子眼看着要读高中了,将来还要读大学,成家找媳妇……”

“我曾经想到过如何尽快的死,我拒绝吃药,我绝食,我恨自己连自杀的能力都没有,可引来的是父母的泪水,妻儿的哭喊。”

“十年中,我想得最多的就是关于‘命运。既然命运注定我和她只有夫妻的情分而无夫妻之实了,我又何必强求呢!”

“当然,我考虑的是儿子。我活一天,也是她一个不小的责任。”

“我还真要拜托你!你在大城市,当过记者,现在又是大编辑,信息和人缘都广……”

佘小芸让她丈夫喝了两口水,他想要坐起来。

我和佘小芸合力,将他略略扶起来一点。佘小芸在他背下垫上软垫,再将一只垫枕加在他头下。

佘小芸一直在悲泪,我看见了她眼神里散发出的一丝呆滞。

是的,呆滞!

在这个世界上,到目前为止,或许,或许只有我亲眼窥见了。

佘小芸她丈夫又说:“我明白她,这个盖我来揭吧。我出事头几年,一些亲友出于好意,要给她说改嫁的对象,她很反感,甚至冒火,还直接怂过我姑姑‘你是在咒我男人死吗?渐渐地,少有人给她说这事儿了。十年过去了,十年生死两茫茫啊!我日思夜想,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感动代替不了现实。我主张她嫁人,枕头边已说过两年了吧?”

佘小芸的丈夫深情地看着妻子,佘小芸“哇”的一声跑出屋外去了。

我们相望着。

半晌,他对我说:“其实,我是知道她在夜里偷偷哭过的。有几次她是悄悄坐起来,看着我,流泪……”

我该对佘小芸她丈夫说些什么呢?

这个家庭,这对夫妻,佘小芸这样的一个女人,命运又该对他们说些什么呢?

我左腿的伤口在隐隐作痛。

7

我和余光明是在半晌午离开佘小芸家的。

佘小芸随我们一同到了镇上。由于余光明的联系,县防疫站通过客车司机及时将狂犬疫苗送到了镇卫生院,我和佘小芸在那儿接受了注射。

佘小蕓嫌机关的午饭吃得太早了,她也不要我开车送她,自己喊了辆熟人摩的回去了。

下午余光明要赶写专题汇报材料,我去镇卫生院对腿上的伤口进行了第二次处理。

晚饭后,余光明带我去看一处猕猴桃园。我对他说:“‘云朵之上的旅行很美,很柔弱的痛,很……”

“是不是还有一股‘很爱情的味道?”余光明问我,他在看一边的夕阳。

“这可是你说的。”我耸耸肩,口里哼了一下,心里说:一盏不省油的灯。

从佘小芸家回镇子的路上,余光明居然建议我明天就打道回府了,他明明知道我还有三天的假期,明明知道……

现在,我知道原因了。

“快飘,飘吧。看看我,都快飘成雨打的浮萍了。”我知道,第一书记的角色让余光明一直心存使命感,他也实际感受到了基层扶贫工作的意义,但每天风里雨里,大到村子的整体脱贫规划,小到贫困户家里的排水沟疏通,东奔西走,与家人聚少离多,余光明在生活上也有了“飘”的感觉。

“小芸,我们不是少男少女了。说真话,你,一直就没有真正爱上我,像我爱上你那样。是吗?”

佘小芸没有回复我。

第二天没有。第三天也没有。

第四天,我向佘小芸发出短信:

小芸,我尊重你!除了小虎有事需要联系,一周内我不打扰你。或许,我们真需要一点时间冷静和沉淀。但你一定要相信,在真爱面前,一切都是浮云,包括金钱和地位。我不会忐忑,我等待!

我照常上班。佘天宇照常在星期天中午来我父母处吃饭,与我母亲摆龙门阵。父亲照常与我谈工作和事业。我姐照常用微信发来某职业女士的丽照与简介,有些还有视频,催促我做出选择,实际些。

只是,我的天空由玫瑰色变成了酱灰色。不知道佘小芸的天空咋样?

一周后,我终于收到佘小芸的信息,它是一封寄到我单位的挂号信。

我第一次见识到佘小芸娟秀的笔迹,第一次读到她的文字。在这个“提笔写信”的动作快要成为记忆的时代,我双手捧着佘小芸滚烫文字的书信,忐忑了,有些激动。

我一口气读完信,信的最后写到:

请让我最后一次称呼你“高考,亲爱的!”我从心灵深处感激你为小虎所做的一切;感激你对我爆发出的真正的爱;感激你一度激活了我的情感与灵魂;感激你让我们一家,尤其是让小虎看到了善良的力量,看到了生命的希望;感激……但我说过,当我冷静下来叩问自己的灵魂时,我才明白,感激代替不了真爱!我才发现,我并没有从灵魂深处爱上你。你虽然有学识,有社会地位,有富裕的家庭,有一颗善良正直的心,但你的音容笑貌,言行气质,始终不能在我灵魂深处替代小虎他爸,一位瘫痪十年仍然高大英俊的男人!

尊敬的钟编辑,我不请求你的原谅,我请求命运之神宽恕我——将一颗真挚的心丢在了黎明出发的路上。

你曾经的小芸笔

办公室里,我沉思,我左手拿着信来回踱步,我站到立面镜前自我审视。

“高大英俊”四个字,犹如四枚沉重的秤砣,加上佘小芸两次从与我忘情相处中惊醒的情景再现,我——相信了这段文字。

我跌入到迷惘和痛苦的境地,我的天空开始变成昏黄的色彩了,黑夜降临。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不能用它寻找到爱的光明。

我向佘小芸发出短信:请不要影响到小虎,包括他与我们家的正常交往,他还是个孩子。你尊重这一点,我尊重你。

佘小芸回复了“嗯!”

我想,佘小芸会在适当的时机告诉余光明关于她和我之间的事情的。为了父亲的期盼,为了男人应有的一点尊严,我将身心投入到工作上,星期天中午照往常一样,回到父母处陪伴二老和小虎吃顿饭。

生命如梭,时间像影子。转影之间,元旦到了,春节也就不远了。

余光明已完成第一书记的任务,回到市里的机关,升成了正科级。

一周后,佘天宇他爸,也就是佘小芸她前夫,去了县城的康养院。

但我没有想到,或者说有些突然,仅仅过了半个月,佘天宇他爸在康养院基本适应后,佘小芸离开老家上北京去了。

听余光明说,是佘小芸一位在京从事月嫂工作的亲戚将她叫去的。

佘小蕓没有来得及考证,一时当不了月嫂,被一位企业老总相中,照料他90多岁的父母。老总住别墅,给月薪过万,包吃住,可总是留不住前去照料他父母的人。佘小芸有决心,她毅然去了。

余光明在电话里对我说,很明显,佘小芸需要钱。

10

春节在一场大雪中隆重到来。

佘小芸拗不过老板一家的请求,也为了挣钱,取消了春节回家团圆的计划。因此,大年初二,我开上吉普车,去余光明居住的城市接上他,一道去佘小芸家看看。

大坪村瑞雪一片,银装素裹,我和佘天宇在雪地里打雪仗,堆起雪人。显然,佘天宇不知道我和他妈妈之间所发生的事情。佘小芸的爹娘反倒显得有些过于客气了。

在佘小芸家吃过午饭后,我陪余光明去他任过第一书记的村子里给几户人家拜了年。

元宵节一过,佘天宇开始了新学期的生活。星期天他照常来我父母处吃午饭。

今年的三月,对于我来说,是秋天。

一个星期六的早晨,我在睡梦中被手机铃声闹醒。我将手伸向床头柜时,手机铃声又停了。

骗子电话吧?只响了几秒钟。

我睡不着了,打开手机看时间,发现是佘小芸打来的电话。

我疑惑着拨打过去。

“小芸!”

“嗯!”电话那头传来佘小芸的哭声。

我一咕噜从床上翻了起来,“你咋了?”

“小虎骑单车被人撞了,说是昏迷了!我……我不知道该不该给你打电话?”

“谁给你说的?”

“是小虎同学打来的电话。”

“让你打钱没有?”

“那倒没有。”

“你先不哭,我马上赶过去。”我没有时间与佘小芸多说别的。

在路上,我又边走边给佘小芸打电话,“飞机票不是说定就能定好的,我将情况弄清楚后立马给你电话。”

佘天宇和几个同学骑共享单车去看一场足球比赛,要抢时间,与一辆改装过的电瓶车发生对撞,当场昏迷。

我赶到医院时,佘天宇已经清醒过来,右腿的血流止住了,前额还有淤肿。我贴着佘天宇坐在床边,他紧紧抱住我的右臂,额头直冒冷汗,我能感受到创伤清理带给他的剧痛。

“叔,我会不会死?我想我妈。”佘天宇眼里咕噜,问我。

我嘘了口气,“小虎,有叔叔在呢!等伤好了,叔陪你踢一场单人对攻,就在你们学校足球场。”

小虎看看我,点了点头。

“叔,问你个事。”我看着小虎,感到奇怪。

“我知道,我妈和我爸离婚了,她迟早要给我找个后爹。如果那样,我该咋办?”小虎脸上的神色黯淡了下来。

我将目光转向输液袋,对小虎说:“但愿你妈妈找个你也会喜欢的。”

小虎看着我,流出了眼泪。

我在电话里反复向佘小芸说明,小虎没有伤着骨头,CT表明他的脑部也很正常。小虎还与她通了电话。

第三天上午,佘小芸从北京坐飞机回来了。

一见面,佘天宇问他妈妈:“妈妈,你终于坐飞机了!云朵之上真的全是阳光吗?”

我和佘小芸相视而笑。

佘天宇拄着拐杖回学校去了。佘小芸返京的航班是凌晨两点钟的,她晚上想吃水饺,我们去到巷子里的一家水饺店,那儿背静。

晚饭后,佘小芸说:“我们去走走吧。”

在活水公园里,佘小芸哭着揭开了那封信的秘密,还原了过去四个月里所发生的事情——

我静静的听,深深的体味,对着初上的星光,眼眶里转动着一个男人的热泪。

父亲从书房里沉默地步出后,大约过了三周,一位神秘女士开着奔驰越野车,循导航去了佘小芸家。女士要佘小芸断绝与钟高考的恋爱关系。作为条件,也可以理解为一种道义支持,女士立马支付佘小芸20万元的现金,再给她介绍一位超市老板。超市老板今年38岁,老婆出车祸走了留下两个娃,人比钟高考高大,关键是有经济实力。佘小芸说,她不要20万元现金,也不要什么超市老板,她要钟高考的爱。两个小时的唇舌交锋后,神秘女士向佘小芸摊牌,即便她和钟高考彼此真爱,他家里也绝对不会接受她,包括那三套房子中的任何一套。不信,走着瞧!

果然,两天后的中午,那位超市老板将路虎径直开到了佘小芸家的门口。老板比那位神秘女士表现得更加直接和现实。他对佘小芸说,人,我是看上了,给150万吧,100万支付你丈夫的康养费用,50万属于你爹娘和儿子,但你以后只能和他们当亲戚走动,一切要遵守我家的规矩。

佘小芸不要超市老板坐她家的板凳了,大黄狗追着将他送上了路虎车。

佘小芸哭了两个晚上。

第三天赶早,佘小芸在镇上坐上直达班车上了省城。中午,她出现在钟高考父母住的小区门口,决心当面向二老做最后的争取。

保安对佘小芸说:“没有门卡,也不知道业主的电话号码,那你凭啥进呢?凭你漂亮吗?”

“我知道单元和房号,你们应该有联系方式的。”

“这不是普通小区,要求访客提前与业主有预约。再说,你是他们什么人?”

是啊,我凭啥进呢?我又是他们的什么人呢?望着繁华的街市,顶天的高楼,佘小芸询问自己。

那一刻,佘小芸认为自己才真正清醒。

佘小芸在儿子学校门口徘徊,她想见他一面,哪怕在省城里不惜掏钱住上一晚。可是,小虎要是问起呢?问为啥不去见钟叔叔呢?

佘小芸静悄悄地坐上了由省城开往县城的末班车,返回去了。

痛定思痛后,佘小芸辞掉了村上的工作,坐上了开往北京的高铁。

当佘小芸住进雇佣她的老总的别墅里时,她才明白,为什么豪华别墅里留不住人。老總并不暴力,他清醒,那样做的成本太大。他使用钞票,用诱惑加骚扰,以达到他对于欲望的满足。所以,很多女性受不了时,提前走人。佘小芸只得抓住老总的母亲做稻草,老总一回来,佘小芸就尽量陪伴在他母亲身边,捶背,捏四肢,摆龙门阵。但始终有一双贪婪的眼睛在别墅的角落里盯着她……

11

活水公园里游客渐稀。

我和佘小芸漫步在河堤上,回首一起走过四个月的心路,回到今夜灿烂的星光里。

今夜,或许无眠。

我搂紧佘小芸明显瘦弱了的身子,喃喃道:“原来你也是个骗子!”

佘小芸使劲捶打我的胸脯。

我又说:“还好,黄花菜还没有凉。”

佘小芸在我胸脯处咬了一口。

我开车将佘小芸送到机场,看着飞机融入群星闪烁的夜空。我知道,明天,明天我的天空又将变成玫瑰色的了。

我在歌声中迎来了“五一”假期,一早开车送小虎回家。

在县城里,我陪小虎去康养院看望他爸,他爸的情况正常。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在现场的缘故,这次小虎没有哭,和他爸有说有笑。

午饭后,我们往大坪村赶。小虎向老师另外请了一天假,能够陪伴爷爷奶奶两天半。

吉普车驶过那两棵已然熟悉的大柏树,我再次听见了张老汉的歌声。不同的是,去年是余光明按下车窗让我听,今年是我按下车窗和小虎一块儿听。

哥哥(呀)是只雀雀俏,

妹妹(的)山头怦怦跳。

哥哥(哟)莫要花花情,

妹妹(吔)竹竿直直心!

小虎问:“叔,为啥哥哥是‘雀雀?‘山头是啥意思?”

我已经有一本《石门山歌》的唱本,是佘小芸给的。我知道这首《山头对雀雀》的山歌属于荤山歌的范畴了,还不能将“雀雀”和“山头”的本意解释给小虎听,我对他说:“雀雀,‘鸟,能飞嘛;山头,大概是指‘心头吧。长大了你就明白了。”

小虎奶奶流眼泪了,我只好在佘小芸家早早地吃了晚饭,再往省城回赶。第二天,我节日加班。

我刚回到单位的公寓洗漱完毕,便收到佘小芸从北京发来的短信。佘小芸说她已经和雇主达成协议,6月底解除合同。

我回复了“嗯!”

夜里,我辗转了半宿。

第二天上午,忙完单位的事情,利用午餐时间,我向北京发出了庄重而明确的信息——

回来吧,云朵之下,能够生出风雨彩虹的阳光才属于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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