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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房记

2019-09-28李雷

草地 2019年3期
关键词:房东房子儿子

李雷

2006年10月,国庆假期结束后,我正式来北京打工,住在一位朋友那里。他也是来打工的,与人合租一套房子。他住的那间房子里有两张床,恰好可以借给我一张。半个月后,我离开了。原因是有两次我半夜起床上厕所时发现,他开了电视但没有开声音,一个人看着哑剧抽烟。

我被感动了。

离开朋友,我住进了一个编辑部的办公室,白天在自己的编辑部上班,晚上在另一个编辑部过夜。两个编辑部之间有一个小时的公交车路程,我就在上下班的公共汽车上谈两小时恋爱——和我的未婚妻用短信交流。那年春节前,我回老家办了婚礼,春节后再回北京,那个提供办公室给我住的编辑部领导,介绍一个亲戚的房子给我住,房子在“京广中心”边上,两居室,房租只有市场价的三分之一,但即使这样,这份房租也占据了我工资的差不多二分之一。有了房子以后,我老婆就跟着过来在房子附近找了工作,工资不是很高,但总算没有闲着。都怀孕8个月了,她还在上班。我们都觉得累一点没有什么,虽然累,但并不是那么苦,很多时候劳累的人都被称作能吃苦。

春节回老家的车票不好买,她又挺着个大肚子,很不方便。所以母亲就来北京和我们一起过年,顺带接她儿媳妇回去生产。父亲没有来,一个人在老家孤独地留守。他不来的理由十分不充足,让我觉得他是怕我供不起吃喝。對于生活来说,母亲认为一个地方多大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这个地方熟不熟。当然了,如果在北京生孩子,孩子就有北京户口,我们是无论如何都会克服各种困难的。

春节假期,我们一起去天安门广场,在前门歇脚的工夫,一个清洁工大姐批评我老婆:你可真大胆,眼看要生了,还出来逛。兴致很高的老婆顿时花容失色。回去的路上,老婆要求提前回去。但车票并不能如愿,最后只好买元宵节晚上的车票。送她们婆媳上火车之后,我坐在9路车空荡荡的车厢里从西站往回走,看着被璀璨灯光映照得十分模糊的月亮,心里那种酸楚的感觉即使到今天也不愿多想。我想就叫它悲怆吧。

我儿子是3月出生的,本来想着等他满月就可以来北京了,但我在呼家楼的房子又出了问题:晚上22点左右,门铃不停地响,我打开门,看见一男一女,后面还有一个胖胖的男警察。他们是来通知我办暂住证的,说是需要房主的身份证和房产证,或者我们的租房合同。我解释说:“我住的是朋友的房子,没有合同、房产证,再说现在突然需要提供这些证明,恐怕也不合适跟人要,是否能让单位出个证明?”那个便装男子立马瞪了眼睛,声色俱厉地说:“我不听你那个!”真横,一看就不是警察。真正的警察,穿着警服的那个就十分客气。

因为他们坚持要房产证,而房东这边虽然答应了,但是他家老太太却不同意,说用房产证复印件行骗的事太多。已经占了一年房租的便宜了,也不好意思再难为别人,只好搬家。这是我搬家故事的开始,十分感慨,写了一千多字的《吾儿流浪记》,挣了《三联生活周刊》五百块钱稿费,并且在此后的多年里,又挣了他们一些。

这次搬家搬得很远,逼近北六环,但房租仍然超过我工资的一半。这次找房子,算是我第一次真正地涉足北京租房市场。当时,在六铺坑租房的朋友已经搬到了天通苑,他说天通苑不错,他可以和我一起去找中介。我们在天通苑看了两处房子,一处贵得我牙痒,另一处同样贵,而且只是一个小阁楼,房子中间的隔板,称得上是吹弹可破。然后我们两个就坐公交车往北,看到路两边有种菜的塑料大棚,我想这里的房租应该还能接受,于是我下了车去周围问了问,但并没有我可以接受的房价。于是,又坐了一站。虽然还是觉得贵,但咬咬牙还是定了下来。因为天通苑往北的一站实在太漫长了,漫长得像是回老家的长途客车。搬过家以后,老婆带着儿子来了,她觉得这地方简直连老家的小镇都不如。

这个地方我住了一年多,除了上班,从那里进北京城里只有两回,头一回是到天安门一带旅游。因为坐车时间太长,孩子受不了,一直哭,第二次我们选择到四环外的大屯一带逛街。昌平倒是去过两回。天通苑也去过。孩子生过两回病,一回是到天通苑的一个私立医院,觉得价钱很贵。后来,经人提醒,多坐几站车,到北苑去了。

搬走之前,我按合同要求提前一个月通知了房东。这个我们平时称为刘阿姨的女人,马上就显得很不高兴。我说我全都是按合同办事,没有任何违规呀。可她仍然很不高兴。交钥匙给她的时候,她东看看西瞧瞧,最后说我们没有把抽油烟机擦干净,要看看好不好使。我说可以当场试呀,但她仍坚持要扣我300块钱押金。东西都上了搬家公司的车了,我也没有工夫跟她掰扯。搬过家之后,我大概给她打了四五次电话,最终,她还是把那300块钱还给了我。我明确跟她说,为了三百块钱,打官司我都不在乎。但直到现在我也不清楚,抽油烟机到底要擦到什么程度才算是干净的。

这一次,简直就是大跃进,我一下子就搬到二环里。

工作也换到了二环里,上班的距离变得更加漫长,上了公交还要倒地铁,地铁还要倒地铁。即便是地铁的始发站,也就是天通苑北站,也有可能没有座儿。没座还不是最可怕的。我曾亲眼看见一个穿着时尚的姑娘在拥进车门的时候被挤得趴倒在地。这是一个很有素质的姑娘,她被挤趴下后,没有骂人,也没有哭泣,虽然艰难但还是默默地站了起来,同样有素质的乘客们也给她预留了让她站起来的空间。

这次搬家也是我上网找房子的开始。但房价都太离谱了。一位稍年长的同事对我说:“年轻人不要太享受,看看平房,平房便宜,就是生活上麻烦一点,比如上厕所、洗澡啥的。”于是,我就专看平房。看过几次,都不合适。后来在阜内大街的一处,我一眼就看中了一个房子。那个房子离我上班的地方近,房子有两间,前面是自建,可以当厨房,还有空地能摆张餐桌,另外还隔出来不足一平米的地方做厕所。房东姓景,70岁上下,身体很硬朗。具体谈的时候,好像还压了他两百块钱的房价,他还多给了我一周的搬家时间。那年9月23号或者24号搬的家,没过几天,门前就有一群一群的军机飞过,环路上坦克、大炮隆隆驶过,我站在路边上看下看,心潮澎湃。

阜成门这处房子,院门临大街,因为自建房把地都占了,所以院子就成了小胡同。这个小胡同有二十多米长,弯弯曲曲,铺着不同年代的石板和砖头,有的地方还抹了水泥。院里有一棵核桃树,几乎就在我的门前,一入冬就能听到核桃掉在房顶上的声音,一直能掉到下大雪,那时候我儿子还小,一听到这声,就往外跑,去拣核桃。我住的是西房,北房还有三间,共三户,靠西这户,没有从前面搞自建,而是留了一个小院,院里有一棵白石榴树,石榴有很大一部分都长到我的房顶上了。这家有位老太太,她告诉我,她比我儿子大85歲,就是那棵石榴树,也比我本人大一岁。老太太本人不吃石榴,让我摘了吃,我甚至为此专门买过榨汁机,榨石榴汁喝。院子里的街坊,我们相处得都很不错,就不一一细说了。

住了三年多,夏天的时候,景大爷来和我面谈,说是政府要统一修缮危房,他那房子要重建,所以我得搬家。这个事情很突然。景大爷说:“我们一直也相处得很好,你要是还回来住呢,这房子还给你留着,翻建的时候,你也可以来参谋一下意见。你要是不回来住呢,我也没有意见。”我想都没有想,就要求还回来。但这样我再找房子就只能短租。短租,价格就高。房子找到了西单附近的一条胡同,一间房,比阜成门的两间还贵。这间房的布局十分奇特。伸出右手,想象一下没有拇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指,就是房子的形状。最神奇的是,后来好像听人说,那个手掌是自建,那根手指才是有房本的。太神奇了。房东只见过两回,印象里是一个很瘦的老头,他说自己祖上很有钱,在南城某处买过两条胡同。因为只是过渡,我把东西搬过去的时候,很多箱子都没有打开过。这让房子没有家的感觉,很像仓库。但家不是房子。不管住哪里,那也只是一个住处。真正的家,存在于你和家人之间。我现在的电脑里还有住在这间房子里的视频,视频里我儿子在床上吐字不清地背着古诗。

我们这种随波逐流的人,不像大人物那样,生活是一部向上、向前的壮歌,每一段之间都有着紧密的逻辑关联。我们的每一段生活都不过是一段插曲而已。即便这样,西单这段生活还是插曲中的插曲。我在别的地方,总是能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对附近的某个地方产生感情。在西单,我对附近好像没有啥感觉。

再回阜成门,我又住了四年。在这里,我的儿子上了小学。为了上学的事,景大爷跟着我跑了两回。有一次,在新街口办事处的办公大厅,我和他一起去送审材料,他主要是拿着房本,让人家核实。人很多,有一个女的,一看就不像公务员,但很可能与办事的公务员比较熟。我们都在那里等着,她突然就说,你们这些外地人啊,非得来北京,挤得我们的孩子马上都没有学上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我听了十分恼火。景大爷大概看出了我的不高兴,对我使眼色,然后就数落那个女的:外地人咋了,不交税啊?没有外地人,你孩子就一定能上学啊?

讨人嫌的人哪儿都有,我们不需要特别的关照,只需要仗义执言。

儿子上小学二年级那年春节,初四那天,突然就接到景大爷的电话,说要收房子。说是他们家人在除夕家庭会上定下来的,这让我很是不能理解。除夕晚上我给他打电话拜年时,他没有说,过年前三天,他也没有说。可他解释得很清楚。我得理解他,虽然我曾幻想着自己可以在那里住到自己买得起房子。初四还在年假中。庙会也不逛了,逛大街,看有没有开门营业的中介店。可惜没有,一家都没有。一家三口,瞎逛,心里很不舒服,又不知道该怨谁。从阜成门搬走的时候,我们把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几乎一尘不染。不为别的,就是觉得对房子,对房东,都有了感情,不收拾干净,连房子都会看不起自己。

离开阜成门,搬到了西直门内的一条胡同。房东是位大姐,姓刘,给予了很多照顾,住了一年多,搬走的时候,还把她的自行车要走了。因为那辆自行车我接送孩子特别方便(不是上下学用,房子就在学校旁边,而是周末社会实践活动用)。而当时,房东还不在国内,全是微信联系后,由她的一个朋友过来和我交接。

事实上刚住到刘姐的房子,就听到了风声,说市管公房不允许再出租。否则,查出来的话,就要把房子收回。刚搬过家,筋疲力尽,根本就没有管它。大概住了半年后,胡同里好像还贴过告示。我有些紧张,但还是要安慰更紧张的老婆:“我们有合同的,怕啥呢?”我当然知道,有时候合同是没有用的。但又能怎么样呢?我们不能一直生活在何时搬家的阴影里,我们需要一种得忘且忘的智慧,一种对可能的困难视而不见的智慧。

刘姐打来电话,正好暑假开始。我把儿子送到辽宁大姐家,就开始找房子。公房的离席,让房子难找许多。平房是找不到了。新房子是个楼房一居室,但所谓的厅,实在小得欺世盗名——那里原来有一个双人沙发,沙发前面几乎就没有空了,我征得房东的同意,把沙发扔了,摆了一个可折叠的单人床,床前摆了个三十厘米宽的长条桌,就算是我儿子的书桌了。这个书桌因为太窄,儿子的东西老是往下掉,但即便这样,它也已经挤占了过道。

卧室挺大的,靠南窗摆了一张双人床,离床一尺摆了一张七十厘米见方的小餐桌。再向北,就靠北墙了,上方有个顶柜,我在顶柜下面靠东墙摆了一个电脑桌。桌和餐桌之间,我拉了一个布帘,这样就有了餐厅的感觉。后来,晚上要敲点字,或者看电影,我又在顶柜下面拉了一个布帘。再后来,我又把房东原来的椅子扔了,买了个懒人沙发,躺着看电影,那段时间堪称四十年来我最美妙的电影时光。有一天,儿子告诉我说:“我们家是两室两厅,两厅是餐厅和书房。”

这个地方住了一年整,去年夏天,最热的天气,把儿子送到辽宁大姐家,我和老婆又开始了新的奔波。

在北京找房子,我想我可以写一本专门的攻略,但如果我把这个攻略写出来,我想对我们这样的租房者来说,并不有益,因为它只能刺激中介们发明出更多的花样。最近几年搬家太频繁了,除了实战经验,我还经常关注这方面的消息。比如,去年夏天我老早就注意到这样的消息:中介公司揽租房屋后转租房客,然后不到两个月就涨价,有不从的,被暴力赶了出来。这个报道,让我联想到自己要是碰到这种情景该怎么办?十几个壮汉,围着我的一堆东西,我儿子放学回来,见到这个阵势,非得吓哭了不可。

去年夏天,我看过不下二十处平房,全都是公房。没有私产房。中介说是私房,但去了就是公房。公房有好几种,央产公房,市管公房,单位公房,不管是哪一种公房,我都坚决不租。

有一次,一个留平头的中介,在我拒绝房子回到胡同开自行车锁的时候,和我推心置腹,他说他保证我找不到私产平房,要想住私产房,只有住楼房。他没有说啥原因,因为他很可能根本就没有原因。他接着就不停地宣传他们公司的信誉。我觉得他也不容易,就递了一根烟给他。他抽着烟再看我的眼神就更自信了,语气里的威胁成分也更大(不是人身威胁,而是对我找不到房子的威胁)。但他仍然不能说服我。我知道房租又涨了很多,但我们出来混,第一是谨慎。实在不行,把三分之二的收入送给房东也无所谓,平安平静最重要。

最终,我找到现在的房东。他没有通过中介,而是个人在网络平台登记的。价格上有些小高,超出了我的预期。算了,很多时候我们还是不要预期为好。生活缓缓向前,但变化总是突然出现。我儿子曾经准备过一次辩论比赛,他想象着对方辩手会说什么,自己又该怎么样压倒对方。但对方并不一定按他的想象说话呀。所以,最重要的是能随遇而安,这不是消极,因为它需要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能力和坚韧,也需要有“青松挺且直”的达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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