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和谁说话
2019-09-28张同义
一
我把穿着保安制服的照片寄回家,半疯半癫的娘,见了照片,泪流满面地喃喃自语:我儿当官啦!当官啦!
春妮后来跟我说,你娘疯病越犯越重,把村主任家的玻璃全砸了。
我娘不懂,保安跟官儿根本沾不上边,我们队长说,保安就是站在小区大门口的稻草人,唬人的。
打死我,我也不敢想,我這辈子能当上保安。
我十六岁,认真说还是个孩子。心就乱得像山上枯干的野草,书没念完就全扔了。我们的山坳在太行山深处,坡塄沟沿,像羊拉屎一样哩哩啦啦,散落着百十户人家,这百十户人家的村子,除了瘸子、瞎子、勾着腰在山上守牛放羊的老汉,就再也见不着男人了。没有男人的世界,日子真是没滋没味。听不到男人粗声大嗓的喊山,听不到屁响,听不到男人女人打情骂俏的荦话,看不见捉奸在屋闹得满村欢腾的笑话,整个村子成了一座千年不透风的古庙。
我爹是最早出去的六个人之一,这六个人在海边货船上卸钢材,砸扁在舱里一个,其余五人,像断了线的风筝,扔下老婆孩子就飘得无影无踪了。
我上学那年,爹竟然毫无征兆地回来了,嚯!爹穿戴齐整,胸前还飘着一条甩甩嗒嗒的红带子。我进城后才知道,他穿的衣服叫西服,藏蓝色,没扣扣,敞着怀,甩甩嗒嗒的红带子自然就是领带。爹神气!头发偏分,油亮油亮的,面皮白净,县里下来的干部的白。村里人看呆了,奔走相告,说爹发财啦!爹发财没发财鬼知道,但爹的脾气大了,从跨进家门直到走都黑着脸。进家就铺排地倒在炕上,连声骂道,鸡巴山路七扭八歪,沟沟坎坎,脚脖子都扭折了。
爹望着屋顶。
我望着爹脚上的一双锃亮的皮鞋。
爹跷着腿,对着房顶跟娘说话,说你放心,娃上学,我肯定得回来一趟,一来认认娃,二来给你扔下点儿钱。爹还算有良心,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钱,红红绿绿地撒了一炕,旁的爹就问也不问了,地里的庄稼、缸里的粮食、房子漏不漏雨、窗户挡不挡寒,冬天烧炕的柴有没有,过日子的一等杂事,好像一点儿都没在他心上。躺上一会儿,爹下了地,围着屋子院子绕了一圈儿,东瞅瞅西看看,一脸的不高兴,捏着鼻子说家里茅厕臭得进不去人嘞,说土屋矮得抬不起头嘞,说猪圈在窗根下,母猪哼哼唧唧地叫,让人没法安歇嘞。妈的,反正全不顺眼。可气的是,他还狗样嗅着鼻子在娘的身上闻了一遭,嘁的一声,说娘身上有股鸡屎味儿。爹说这话的时候,我仔仔细细看了爹,虽然爹说话不受听,但人样子还不赖,个子也高,顶天立地。
其实,爹和娘挺般配,国字脸,高鼻梁,粗眉大眼,只是左耳朵后面有一道斜长的疤,疤没长好,错着缝,在缝隙间又生出了新肉芽,浅粉色,看得我心里发瘆,我觉得爹有点儿凶。爹肯定凶,娘在爹面前低眉顺眼,话声小得像蚊虫,说,茅厕还是你走时的茅厕,土屋还是原来的土屋,娘说着,仰头看爹,像看屋后挺拔俊俏的高山,笑笑又说,猪圈当初盖在窗下,是你拿的大主意,说黑夜怕猪叫贼掏喽。娘说完,看爹的脸色。娘尽管小心但还是喜气的,是那种满肺腑都是亲亲热热的喜气。天黑前,娘把一大木盆水端进屋里,娘有点儿慌乱,目光躲闪着斜过我的头顶,说,你到草屋睡吧,爹和娘有话说。娘说话时,不知为啥,脸儿突地就红了,红得像新媳妇蒙上了红盖头。
爹和娘到底说的啥,不知道,我头沾枕头眼皮就黏一块儿了,半夜,听到咣当一响,哇的一声,我醒了,睁开眼睛,四周很静,静得像坟茔,我又瞌睡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爹就走了。
上学的路上,春妮小声对我说,你爹不要你娘嘞!你爹在外面有了家,听说,还生了娃。
不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天半夜咣当一声,是爹把娘一脚踹下了炕,哇,是娘叫了一声。
我爹是畜生。
我终于发现我失常了。我无端地用脚咚咚跺地,无端把坡塄上的祖坟一个一个都掘了,把一具具人形的白骨喊醒,灰白的头骨上黑洞洞的眼窝,叫我喊得咔咔直响,我要让他们睁开眼看看山坳,看看荒了的地,看看破败的屋,看看有气无力的牛羊。我把爹留在家里的几件黑白汗衫铰成了碎条条,挂在祖坟的桑树上,像招魂的幡儿,任它飘来飘去。我还把爹留下的娘补的平平整整的两双白布袜子一双绣着荷花的鞋垫子,放进灶膛烧了,火苗子蓝蓝的,像抽了爹脚上的一根根脚筋。
我闹不明白,娘有啥不好?山坳里一百零八户人家,六七百口子人,哪个不夸娘,娘的腰身好,脸蛋好,脾气好,浪荡汉子们说娘的屁股也好,说娘的屁股圆圆的上翘,像是没生养过。放他娘的狗屁!没生养,我哪来的?石头缝蹦出来的?娘从不敢在人前放肆地笑,娘笑总是低着头,肉皮子微微一动,女人们说娘媚,怕露牙,其实娘有一口好牙,齐整也白。
也怪,娘小心胆怯的样子,竟然迷倒了不少人,迷了瘸老五八年。瘸老五的媳妇跟着来山里收菌子的人跑了,扔下了春妮,瘸老五拉扯着春妮苦巴巴地熬日子。爹扔了娘,就像春妮的娘扔了她爹一样,好生生的人,一霎间就像随手扔了一件没人要的东西,东西没了主,日子就凄苦,风可以吹,雨可以打,狗可以欺,人可以糟蹋。
爹当年出去打工,想把娘顺到手的人不在少数,村主任就常到我家来,不是抓只鸡,就是提只鸭,有时还拎着一串儿熏黑的腊肉。一次,我亲眼看见村主任一身酒气进屋,随随便便就把一只母鸡的头一扯一拧,就拧断了,随手扔在地上,母鸡拧着脖子躺在地上,眼睛一眨一眨往上翻,腿一伸一伸地抖,没见一滴红,就断气了。娘看着,身子颤抖,痴呆了一样,一动不动看着地上的母鸡。村主任脱鞋上炕四仰八叉仰面躺下,像在自家屋里,骂道,上边千条线,下边一根针,都对着我这一个眼儿,给老子插屁了。说着,抬头看着我娘呵呵淫笑。笑罢要水喝,娘给他烧水,水烧好了,村主任盘腿坐起,端着碗,吸溜吸溜吹气,在雾一样的热气中,眼睛贼溜溜儿上下打量我娘,又说了一堆不堪入耳的混账话。走时还假惺惺地嘘寒问暖,摸我娘的裤子,我虽小也看得出来,他不是摸裤子,是摸我娘的腚沟子。
我身上掖了一把刀,杀猪的刀,是屠夫扔的缺刃的刀,刀虽没了刃,但毕竟是刀,我曾试着把刀放在掌中,五指合拢狠命一较劲,手掌全红了,我把手掌上的红抹在脸上,黑夜月下在村主任家窗口站着,吓得村主任老婆尿了一被子。
这回,爹走的第二天,天一黑,瘸老五竟然一晃一晃地来了。瘸老五是木匠,举着一把开了刃的斧头,疯魔样儿在我家窗前晃来晃去,斧头雪亮雪亮的像电光一样,在我家窗上划上划下,瘸老五对着窗缝,小声吹气样说,你寡我孤,合情合意,咋样?开门!我娘平躺着,睁着眼一动不动,一刻,瘸老五绕到门前,疯了一样咣咣地拿斧头劈门,喊声越来越高,我本在炕上躺着,噌一下从炕上跳到了炕下,抄起了刀,我娘扑过来把我紧紧按在怀里。
瘸老五喊着,声音从祈求变成了哭泣,从站着变成了跪着,喊了一阵儿,哭了一阵儿,鸡啄碎米样儿磕了一阵响头,不知啥时候瘸老五气就泄了,走了,娘不知啥时候,就在后山的歪把子树上拴了绳。娘命不该绝,叫守牛放羊的聋老汉看见,救下娘,禀告了村主任。
村主任听了,眼睛一鼓一鼓,一脸公道的样子,就把瘸老五和我娘喊到村头敲钟的大杨树下,村主任不动声色,蹲在地上,闷头抽烟,一边抽一边勾眼看村人们的脚,脚杆密密麻麻,人到齐了,他扔了烟头,冷不丁飞起一脚,就把瘸老五踹翻了,喝令瘸老五跪下,当众给娘赔不是,瘸老五爬起来就跪,嘴却绷着不说话,村主任呸了一声,说老五你是鸭子死了嘴还硬,说完,就像打贼一样左右开弓,给了瘸老五一顿嘴巴,瘸老五脸上立时如红艳的山头上落日的霞。
村人们默默站着,不多嘴,冷眼看,知道村主任演的这出戏是要收我娘的心。
娘却没看出来,哆哆嗦嗦拽村主任的衣袖,村主任甩开娘的手,弓着腰,手指头点着瘸老五的鼻尖骂道,狗日的!你想顺谁就顺谁哈!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村主任吗?还有王法吗?瘸老五瞪着眼,嘴里咕嘟咕嘟往外吐牙,牙是姜黄色,裹着血沫子一颗一颗钉在地上。
娘央求村主任说,算了吧!
没想到,瘸老五突然眼一立,大吼一声,啥?算啦?他仰着头问村主任,你是皇上哈?你就是王法?这村都是你的哈?这一天的日头都是你的?这一村的老少娘儿们也都是你的哈?说完,眼一鼓,一耸腰,腾身跃起,猛地撞向村主任,村主任眼疾,一闪,瘸老五一头撞在杨树上,杨树上有个裂开的碗大的树瘤,树皮两开,风干的刀一样快,就把瘸老五的头盖骨劈成两半,红白脑浆横着喷出来,花一样,喷着喷着花谢了,瘸老五就亡了。
瘸老五的血溅了我娘一身,娘呀的一声,眼睛定住,定住就不会动了,不停地倒退,嘻笑,嘻嘻笑,就半疯半癫了。
姥姥来接娘,娘不走。姥姥上去给娘一嘴巴,说我还没死!怕啥?他们还能吃了你?舅家两口子的脸色娘看够了。
我能去姥姥家吗?那里容得下我吗?
我要走啦!我要出去闯世界。世界是啥,我根本不懂。都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倒要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是咋精彩?为啥把爹迷得丢了魂,不恋家,不恋土地,不恋娘啦。
我哭了。
我背着蓝条条的蛇皮袋子,翻山越岭,走出了大山。
我坐火车离开山脚下的县城,火车在两山一谷的夹缝中冲出去,一声雄壮的汽笛长鸣,两边的山突然一阵剧烈的抖动,我的心骤然一阵疼痛,我听得出来,哐哐的声响,是一步步离家远去的悲凉。
火车把我带到了海城。
海城是离我家最近的一座城市,靠海,六百年的老城。
站在车站的大门口,傻啦,满世界的高楼,满世界的汽车,满世界的人流,人声庞杂,比山上的雀儿还要闹。城市像一个高高大大的巨人,威风凛凛地横在我面前。我怕,我真怕。两眼一麻黑,往哪走?我想到了爹,爹就在这个城市,可这么大的城市,哪儿去找呢?我看见火车站的广告牌上新贴了一张大红纸,四角的糨糊还洇湿着,上面四个黑字:急招保安!
就是这张大红纸,让我在城市待住了。
保安是啥?我根本不懂。上面的电话没记住,地址却一生一世也忘不掉:福神街四号。
福神街四号在哪儿?问了路人,行路匆匆的人看也不看我,脖子挺得鸭脖一样高,不知道!声音快得就像风吹过一样。
我低头看看自己,黑鞋、破袜,肮脏、黑瘦,我觉得对不起这么亮眼的城市,也对不起过往的行人,我自卑、恐惧,过路人的眼色,一剜一剜,像要索我的命。
一个提鸟笼子的老人,摇搖摆摆从我身边走过,我喂了一声,声一出口,我把自己吓住了。我怕人家打我。这可能是我一辈子的好运,老人竟然停了步,我上前问了路,老人冷冷地说,跟上!
我像老人牵着的一条夹着尾巴的流浪狗,不声不响地跟着老人,一路上老人自说自话,说,城里人下岗,乡下人进城,他回头看看我说,你小小年纪,也跑到城里凑热闹。我低头跟步,不敢吭声,生怕惹怒了他。走过一个路口,又一个路口,看见一个卖包子的小摊,老人竟然问我饿吗?天哪!这像是天上响了一声春雷,把我惊住了。我渴、饿,哪怕是咣当倒在路边,和任何人都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怎么会有人问我饿吗?我怕听走了耳,问,我?老人看了我一眼,我没说饿也没说不饿,老人竟然掏钱给我买了两个热腾腾的肉包子,我捧着热腾腾的肉包子,眼泪哗地流下来。我说,谢啦!谢字刚出口,老人拦腰就把我的话斩断了,别!折我寿!
福神街是海城的老街,一条长街,从东到西,二十几里,水泥地面,光光滑滑,顺顺畅畅。
福神街四号,在海城市政府的旁边,街面干净也安静,隔不远就有一个穿红马甲,拿着扫把提着绿兜子的人,弯着腰,低头捡钱一样,捡地上的烟头碎纸。两旁的房屋都是楼房,都是一个一个的小区,亲密得像兄弟一样手挽着手。
我忽然发现,福神街四号,竟然孤零零就一栋楼,三十三层,方方正正,东西南北四面开窗,直直挺挺杵到天上。后来队长告诉我,福神街四号,原来是国民党的粮库,粮库不像荒地,没起过坟头埋过人,一片净土。院里的树是几十年的老树,老得歪歪斜斜站不直,树冠和树冠自然地缠在一起,缠绵地相互搂抱着。四周是高墙,高墙是红砖垒的,高墙上爬满绿茵茵的爬山虎。
老人在门口站定,仰头久久望着院门前的四棵笔直的大树,他告诉我这是银杏树。
蓝得透亮的天空,从树的缝隙里碎花一样洒落下来,老人脸上有了斑斑点点的亮光,他说,这树,在北方能活到现在不容易啊!刚来的时候树干碗口大,可它愣是在盐碱地上扎了根,长到了脸盆粗,你看它还结了果。
我看了,树上果然有零零散散的小青果,枣一样大。
老人说,不知为啥,今年果儿结得少,树叶也有点蔫,叶尖发黄,看来地反碱了,照这样下去,它还能活多久,不好说喽!
老人叹了一声就走了。
老人走后,我没看树,仰着脖子看楼,我长这么大,还没看过山一样高的楼,太阳要落,将要散去的阳光,放射着七色的光芒,我抬头没看到楼顶,乍长乍短的光芒就刺痛了我的眼,我晕了。
我很奇怪,我做保安,没费一点儿周折。物业公司一位眉目清秀的大姐,看了我身份证,痴愣了片刻,竟然收留了我,她把保安队队长喊来,冷着脸对我说,身份证先放我这儿,我给你保管,记住,管住嘴,不敢往外乱说,说出去,你活儿干不成不说,公司还要吃官司!
事后我终于明白,我这个年龄是用工犯忌的年龄。
队长和我爹一样大,长着一张树皮脸,阴着,满是愁苦悲伤的神情。后来知道,队长原来是架子工,从五楼上踩空,命保住了,腰断了,终生残疾,屁股和身子扭着,像是分了家。
队长把一冬一夏两身衣服和一双黑皮鞋,还有翻毛领子的棉衣扔在我面前,衣服半新半旧,皮鞋有点儿大,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穿这么好的衣服这么好的鞋。衣服我喜欢,黑颜色,和警察的衣服一个颜色,上身紧腰,腰间是松紧的腰带,左臂上有徽章,徽章是金色的麦穗托着洁白的国徽,右臂上有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肩上有肩章,也是金麦穗托着白国徽,后背两个大字,两字中间是汉语拼音,我能看明白,警察上面写的是特警,我后面写的是特勤,一字之差。
我有点儿激动,无法抑制的激动,想立刻穿上这身衣服照一张相给娘寄去,我想好了,照相一定要挺身而立,两腿叉开,两手反背,目光向前,头要高高仰起来,一定要仰起来,仰起来脸上就有亮光,脑门儿就有亮光。亮光是啥?是希望?是骄傲?
不过,接下来队长交代工作,我的心却像一下掉进了冰窟窿,队长说,你的工作是值夜岗,知道啥是夜岗吗?晚上七点半上,早晨七点半下,上十二个小时歇十二个小时。说完他看着我,看我啥反应。
我眨着眼。
队长说,白天可以睡觉,不睡也行,随你,爱干啥干啥,逛街、遛公园,别偷别抢别吸粉就行。
我问队长,几天一轮换?
队长侧着脸,耳背一样问,啥?
我说几天轮换轮换?
队长说,轮换?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就这样一竿子撸到底,要是能轮换,这活儿能落你孙子头上?
队长点上一支烟,满满地吸上一口,说,不瞒你说,这活儿不抬不扛,不使力气,不写不算,不要文化,就是夜里不能睡觉,熬鹰的活儿!知道啥是熬鹰吗?跟你说你也不懂,就是让鹰一宿睁着眼。
我一下明白了,从此我要过上不见天日的鬼日子。
我现在已经无路可走,只能硬着头皮把活儿接了,我谋划着,先站住脚,往后的事往后再说。
队长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说,想好喽,干就痛痛快快说,不干趁着衣服还没上身,走人!
我迟疑地说,干——吧!
队长斜睨着眼看着我,只是一眼,我就知道事情不好,队长眯了眼,猛地把烟头狠狠摔在地上,上去一脚,脚尖一蹍,好像那红红的烟头就是我,让他灭了。他吼骂一声,歪着身子呼地扑过来,上手抓我的衣服,我抱着衣服往后退,退到墙角,队长气喘吁吁地说,吧啥吧?你娘个巴子!我看你是不想干,走人!
我傻啦。
我低三下四说尽了好话,差点给他跪下,队长还是不依不饶,副队长冷冷地甩了一句,行啦!逮着蛤蟆攥出尿?
队长看了副队长一眼,像皮球泄了气,就不再说啥了。
事后,副队长悄悄跟我说,他是给你个下马威,要你听他的,服他管,任他使唤。
记得从家出来时,姥姥送我到山口,拉着我的手,嘱咐我,在家百般好,出门万事难,出门在外,人地两生,凡事要忍。其实,用不着姥姥嘱咐,我已经做好了足够的思想准备,准备吃苦、准备受累、准备受气、准备受辱、准备看人家的脸色、准备从人家的裆下钻来钻去,人间该受的苦我要受,咽不下的气也要咽,可万万想不到,往后的日子不是受苦受累,受气受辱这么简单,是黑夜当白天过,白天当黑夜过,没有尽头,我突然想到一个词——颠倒黑白。
小小的年纪,开始颠倒黑白了。
即便是颠倒黑白,见不得人,但我知足,我的运气不赖,有活干,有饭吃,有地儿住,颠倒就颠倒吧!
队长喘了一阵粗气,拉下脸,坐在床沿,跷起二郎腿,一本正经地给我定规矩,岗上不能看手机、不能玩游戏、不能看书、不能看报、不能这个不能那个,这些跟我都不沾边。手机我倒是想看,有吗?不过我对天赌誓,不吃不喝,挣了钱一定要买部手机,好和娘通话儿,想到娘我的心一酸一酸的。
其实,队长喜欢我。准确地说,不是喜欢我,是喜欢支使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年,后来我看出来,副队长他就支使不动。
队长领着我围着大院转了一圈儿,院里有廊道,有水池,迎面是一塊迎宾石,石头后面是假山,假山上有一个敞着口招财的石头葫芦。假山上,树木繁盛,花草盛开,像个大花园。然后我们在岗亭前站岗,岗亭是灰白色铝合金的,四面是窗,亮亮堂堂,里面有一张漆黑的桌子,一把红色的椅子,桌上有个圆脸样的小闹钟,还有个小风扇,夏天坐在椅子上,开开小风扇,可以吹风。队长说别想得美,坐可是坐,但不能瞌睡,瞌睡了抓住,二话不说,扣钱,一次一百,你家里钱多花不完,你可以放心大胆地睡。队长又说,保安有责任,穿上一身制服,就是一身的责任,这三十三层楼的安全就全在你身上了。
接下来,我干了十几天,也没觉出保安有队长说的那么重要。到点上岗,到点下岗,记住火警电话119,报警电话110,顶多再记住急救电话。保安在大门口一立,啥事不管,啥心不操。四处都是摄像头,那是眼啊!
说了恐怕谁也不会相信,我们小区就三个保安。三人成队。队长、副队长和我,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多余的闲人。我刚来工资一千五,管住不管吃,一天补贴十元饭钱。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吃方便面,康师傅的,每天买五袋,九块五,还剩五毛,一个月又省出十五块。五袋方便面,早晨下岗泡两袋,中午睡觉就免啦,晚上泡三袋,我把方便面塞进新买的大号绿色搪瓷缸里,盖上盖儿,等方便面变软以后,就三口两口把满满的一缸子东西扒拉到嘴里,方便面真好吃,辣丝丝香喷喷的,满嘴流油。除去买牙膏肥皂,没啥花钱的地方,我每月可以存下不少钱嘞。不过,我抽烟了,开始是队长甩我一支烟,我接过来,在鼻子底下闻闻,队长说,点上!我老老实实地点上,学着队长的样子,两指夹着烟,抽一口,吐一口,那烟就在我的头上转圈儿,挺美,觉得挺男人。一根烟抽下来,忽然觉得天旋地转,有点儿晕,队长说,忍着!我就忍着。队长说,这是提神的东西,值夜岗不抽口儿你扛不住。我就抽,买最贱的烟,大前门,四块钱一盒,开始三天一盒,后来两天一盒,再后来一天一盒,抽烟是烧钱,心颤,没办法,来瘾了。
队长不爱说话,说得最多的就是一句,倒喽!倒啥?不说啦,说出来丢死人,给他倒尿。
我们住地下室,地下室放一张单人床,一个上下铺,加上胡乱堆放,屋里七七八八插不下脚。地下室有一股混杂的气味,水泥地上还有很多烟头蹍过的黑色的印迹,没窗,空气不畅,屋里烟味、臭脚丫子味、尿臊味儿,噎嗓子。我和副队长睡上下铺,我睡上铺,离房顶只有一拃高,开始几日,我动动身子,他就骂街,后来他就搬走了。队长自己一个单床,床窄窄的,床垫的腰部日久天长被他躺出一个深坑。地下室接了上水,没有下水,屙屎撒尿都在屋里,床底一人一个尿罐子,我每天下岗,第一件事,先把队长的尿罐子端出去倒了,然后拿清水涮了,放回队长的床下。队长已经醒了,他不下床,光着半拉身子,靠在床头,悠闲地听着小录音机里的这歌那歌,小录音机黑色的,很旧了,磁带掉了粉,不是卡壳,就是音质模糊,听来听去,就那几首歌,烦不烦,可队长听着过瘾。别说,地下室有了女人的歌声,就像是个家,有了温暖,我每天是在女人的靡靡之音中走进梦乡的。
第一天上岗,队长给了我一根巡逻棒,像个黑色的小电筒,里面装着电池,巡逻棒上有个开关,一按绿灯亮起,岗亭上,有一个银白色倒扣的小碟儿样的东西,巡逻棒的头往小碟上一碰,红灯就亮了。队长嘿嘿笑罢,告诉我,这一打就和公司的电脑连上了,别忘了一个小时杵它一下。
我立正站在岗亭前,尽量将自己的姿势摆得专业一些,人们在我面前走过,都侧目看我笑。
天慢慢黑下来,大楼一个一个小窗亮起灯,炒菜的香味,电视机的响声,孩子的读书声、弹琴声,整个小区可热闹了,我看着一个个小窗里的人,像是坐在天上,走动起来像是走在云里,真是神仙的日子。
天一黑,满街的霓虹灯陆续亮起来,我惊奇地发现,城市的夜是粉红色的,店铺的名号是粉红色的,广告是粉红色的,广告箱里女人的微笑也是粉红色的,连路边树上缠着的小灯都是粉红色的。
宽宽畅畅的福神街,饭店、夜总会、洗浴中心、美容中心、洗头房、足疗店,一家接着一家,粉红着脸向着大街笑。街面上的车流,一眼望不到边,都亮着灯,像一串串粉红的链子。
我在家的時候,老是辨不清方向,娘告诉我,炊烟的方向就是方向,牛羊的方向就是方向,我发现到城里,哪里热闹哪里就是方向。
人们都奔着一个方向,饭店、夜总会、洗头房、足疗店,人出人进,拉着手,搂着肩,喜气洋洋。
夜总会门前更是热闹,门两侧,分立两排女人,都是红红绿绿的旗袍裹着身子,像是秋天里落了一地的花瓣子。女人们旗袍开衩也高,露着白白的大腿,那腿罩上粉色,在微风中若隐若现,撩花人眼。还有香气,香气溢满整条街,香气有时逆着风能飘出半里地,自然能飘到我跟前,我闭着眼,用鼻子使劲吸,呀!真好闻,清爽的香,甜蜜的香,诱人的香。我娘也是女人,娘身上从来没香过,爹说娘身上有鸡屎味儿,这么看来,我那混账爹,已经闻惯了城里女人身上的香。
接近午夜,人们陆陆续续散了,长街空虚起来,一寸一寸的夜色沉寂了。
我抬头看看天,月亮很单薄,像破碎的玻璃,挂在天上,变成清冷的光。
偶尔,出租车鬼鬼祟祟从门前疾驶而过,照明的灯光,把黑夜点燃,黑夜像一池水样,无波无浪。
岗亭前有盏灯,灯光很昏暗,大大小小的飞蛾虫子和蚊子翩翩起舞。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月,没人和我说话,我就在心里唱歌,我听着队长的小录音机,学会了不少歌。
星星还是那个星星,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
山也还是那座山,
梁也还是那道梁。
一遍一遍唱,唱给自己听,唱给心听,唱着唱着,不知不觉地心一酸,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我有点儿想娘了。
这种感觉越来越浓,不知道从啥时开始,准确地说,过了三四个月,秋深冬浅的时候,就一天天滋长蔓延了。我的心情突然变了,好像特别怕黑,天一黑下来,我感觉特别孤单,特别伤感。天空像朝着一边歪斜,星星远离了我,一阵小风,吹掉树上的一片枯叶,落在我的肩上,我都会吓一跳,好像冷不丁有只手从背后拍了我的肩。
我有点怕。
整个小区,整条马路,都睡了,只有我睁着眼醒着,没人说话,没人走动,没人看你一眼。我站在月光中,就像泡在一池冰冷的水里,心里翻腾着苦涩的浪花。天麻麻亮,这个时辰叫鬼磨牙,咯吱咯吱,咬你的心,站着都能睡过去,可是我不敢,想到岗亭里坐坐,更不敢,我知道,只要屁股沾到椅子上,肯定就会死过去。队长最擅长突击查岗,就在这时,在你不防备的时候,他就来了,像鬼魂一样,冷不丁站在了你的面前,吓你一跳。
岗亭前的灯,细弱的光线,洒在身上,脚下一个黑点儿,我只能看着我瘦弱的影子发呆。夜里,让我开心的是一群老鼠,它们探头探脑,从草丛中悄悄出来,在我的眼前站下,一双绿豆眼,一眨一眨地望着我,像是不认识人。时间长了,老鼠就认识我了,几只老鼠就在我的身前,打闹耍笑,欢蹦乱跳,吱吱乱叫,我蹲下身和老鼠说话,老鼠仰着小脑袋,绿豆眼直直地看着我,愣愣的,像是能听懂我的话,听着听着就卧在我脚下,一动不动地瞌睡了。有几只流浪猫,围了过来,看着老鼠打瞌睡,它们也静静地卧在老鼠的身边,一声不响地也打起了瞌睡,我听见了老鼠和猫的呼噜声,长一声,短一声,此起彼伏。
一天,我还惊奇地看见一只白白的大刺猬,像个绒球,从油汪汪的草丛中出来,小眼睛一亮一亮,不慌不忙,迈着稳稳当当的步子,刺猬身后一米远的地方有一只黄鼠狼子,壮腰壮腿,跟在刺猬身后,合着步子,一起走到了夜的深处。
城里的事情就是怪,老鼠和猫、黄鼠狼和刺猬,本是冤家对头,现在好得不分你我,亲密得就像一家人。
冬天,西北风刮着,路灯明明灭灭,我像风中的枯树,孤零零地在风中立着,有了莫名的凄凉感。直到天亮,有了清扫车唰唰的声音,我才算又活过一天。
我对这样的日子厌倦了,不知道哪一天,我就要死在厌倦中。我已经不会说话了,有些话到了嘴边不知为啥,就像唾沫在嘴里打个转,又咽了回去。
我病了,没有说话的欲望。
二
打死我,我都想不到我能认识她。
转年春天的午夜,没有月亮,天也不是很黑,她来了。
她从便道的树影子里走出来,衔着烟,烟头像块红绸,扯上扯下,她慢慢走到小区的门口。
我看清了这个女人,发髻高耸,抹着唇红,唇红是一种鲜嫩的红,如切开的西瓜的瓜瓤血淋淋的红。穿着蓝色的旗袍,上面是黄色的百合花,披着一件月白色的披肩。她个子不高,腰身很好,走路,步子迈得也稳,一只脚踩稳,才肯迈出另一只脚,她走到门口,掏出门卡,咔的一声打开门,走进院子,像溪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流进夜色里。
她看都没看我,仿佛岗亭昏黄的灯下站着的不是人,是根木头。
她很傲慢。
已是半夜,也许是下半夜,她又来了,依然是衔着烟,烟头的光亮依然扯上扯下,依然步子迈得很大,脚步很稳很稳,依然看也不看我,开门,进去,她好像看不起我。
后来才知道她是新到这里的租客。
我不敢斜目扭头,她在灯下走过的那一刻,我抑制不住,偷偷地瞄了一眼,黑色影儿,脖子细长,笔直。我们山坳人说,脖子细长的女人漂亮,我不由自主地看了她的侧脸,瓜子脸,鼓脸庞,眼睛大大的,睫毛翘翘的,鼻梁很直,这是我平生见到的最耐看的女人。她有点儿像娘,但我娘没有她这么精致,没有她胸脯高。
人说,女人是有感应的,她突然扭过头,眼睛狠狠地盯我一下,那一刻,我惊出了一身汗,慌乱地低了头,天哪!我可不敢和一个陌生女人的目光有一点点接触,而且是在夜半更深的时候。
差不多同样的时间,她披着夜色又来了。她从我身边走过,不知为什么,她竟然瞟了我一眼,给我笑上一笑,这笑是嘴角牵动了一下,这一下,她整个脸光亮得像晌午的太阳,一下照进我的心里。
夜夜如此,重复的笑,给我带来了重复的惊喜,像大江大河一样在我心里翻花滚浪。她已经成了我夜深的一个想念、盼头。
小区的灯,到深夜是一盏一盏灭的,到下半夜,零星的几窗灯光也全灭掉了,像是有人吹灭了蜡烛,夜黑得像烟一样缥缥缈缈了。
这时,我开始想她、盼她的笑。
那天很奇怪,她從便道的树影中走出来,像是踩在了棉花垛里,高高低低的。突然在不远的黑暗处停了下来,痴痴地望着岗亭前亮着的灯,看了好久,就像出远门的人回了家,看到黑暗中有一盏灯在等着她。她有门卡,可以自己开门,那天,她却低声唤我,开门!开门呀!声音柔软、亲热,像是娘在喊门。我打开门,她进门就站在岗亭的灯下,幽暗的灯光把她的身影投在黑暗的地上,她眼神里突然有了一种异样,渴望的异样,一股浓浓的酒气打在我脸上,那口气是温热的、润润的,好像她伸出一只手,摸了我的脸。她笑了笑,一脸的舒展灿然,她没说话,随手从包里掏出一盒烟,甩给了我。
我心一慌,接了烟,来不及说啥,她走了,尖细的高跟鞋,发出左东右西凌乱的声音,步子有些歪斜,但脖子挺得直,头仰着,消失在黑夜里。
万万没想到,她甩给我烟的时候,队长查岗,躲在黑暗的角落看见了。
第二天下岗,我把队长的尿罐端出倒了,回来放下尿罐,队长突然掀被坐了起来,说,掏出来!
我说啥?
他猛地立眼说,装傻是吧?
我犹豫。
队长瞪着我,说,不掏哈?
我像贼人一样,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那盒烟。队长抢过去,龇出一口烟黄牙,脸色大变,溢满了不曾有过的笑,说,啊!中华!他翻来覆去看了好半天,突然和气了,说过来,坐!他拍拍床。我斜跨在队长的床边。队长又喜又美地说,这烟我抽过,我给七楼梁市长搬过一块石头,那是一块绿皮石,个儿不大但死沉,搬得老子满头大汗,梁市长够意思,把茶几上的半盒中华烟甩给了我。他点点中华烟说,就是这种,不是一般的软中华,很难得。队长很兴奋,咂咂嘴说,这种烟贵就贵在产量少,烟丝与普通软中华不一样,绵软,入口就化。我说,这种烟我第一次见。队长指着烟盒哈哈笑,说你哪能见过,这是顶级的,梁市长那半盒烟我品了一个月。说着队长要收手,看意思,队长想把这盒烟顺过去,我趁他咂嘴的时候,把烟从队长手里拿了回来,说白了就是抢回来,队长愣了,立马翻了脸。我知道队长的人性,我忙堵他的嘴,说我给您买一条“利群”?队长看着我半信半疑,问,舍得?我说您和我爹一样,有啥舍不得?他像卸了气的皮球一样,仰面倒下,双手垫在头下,闷闷地说,你是纸糊的巴子糊弄屌!我说,您等着。
我咬咬牙,花了一百四十元,买了一条利群,就算我感谢队长的关照,给队长上礼了。队长愣了半天,说你小子真行!接过去,掖在枕头底下了,说交朋友就交你这样的,有良心!
我后来给他送的任何东西,他都是这样,不推不让,一句话,交就交你这样的,有良心。
这盒中华烟我总算保住了,而且保存了三年。我喜欢中华烟,通体鲜红,红得叫人兴奋,而且红地上有金色的天安门,天安门是我日夜向往的地方。
队长收了我的利群烟,我和队长的关系就扯近了。
队长老子样地叮嘱我,往后少搭理她!
我说为啥?
她是鸡。
鸡?啥是鸡?队长突然冷笑,鸡就是鸡,鸡还能是啥?凤凰?他把嘴一撇说,你小小年纪别当了鸭!
鸡是啥,我懂。装不懂。我们村里出去的妇女有的就做了鸡,春妮跟我说,回来的女人私下说,山里的女人就像刚起泥的白萝卜,用水洗洗涮涮,转眼就又白又嫩又光滑,一点儿不比城里女人差,再买两件花花绿绿的便宜衣服套在身上,脸上涂上胭脂抹上粉,往黑灯里一坐,把城里的男人迷得像抽大烟,上了瘾,大把大把地往外掏钱。
我真后悔,说了傻话。竟然把队长说的话说给了她听。她听了我的话,直直地看着我,说,没错!是,没错。说完竟然失声笑起来,笑了一阵,问我,你知道鸡是干啥的?我知道,不说,怕说出去打她的脸。她却毫不在意,说,鸡,就是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说完,笑得前仰后合,笑得胸脯子乱颤,而且眼里脸上还有点儿得意。
鴨是啥?我问。
她变了脸,恨恨地说,你们队长他爹。
说这话的那天,她确实喝高了,眼睛眯起,有点儿痴,望着天上的月牙儿,其实天上没有月牙儿,只有零零散散几颗星。她望了一阵儿就走了,走时,步子依然迈得很大、很稳,但没有了往日的昂扬。
零星的几窗灯火,熄灭了,唯有楼顶的一窗灯亮了起来,一直亮着。
奇怪,自打说了这话,她失踪了。
半个月后,她回来了,是一辆高级的黑色轿车送回来的,那车停在了便道的树荫处,我隐隐看见她晃晃地下了车,车窗是开着的,她身子靠着车窗,和一个秃头的男人打闹了一阵儿,那男人把她的头发抿在脑后,抱住她的脸,像抱着白白的月亮,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又亲了一下,她笑了一声,又笑了一声,笑罢,说道,滚吧!发动机一响,也像笑了一下,恋恋不舍地滚了。
她看着车走远,小声骂了一句,×你妈!
她高腿低脚,走到我跟前,笑笑,又是一嘴的酒气。她痴痴望我半晌,毫无征兆地来到我跟前,轻轻拉起了我的手,搓一下,又搓一下,像是久未见到孩儿般的亲热。我一下血涌到脸上,像一面旗帜,飘扬起来。
那天,她不是突然就上手拉了我,她站在我跟前,醉眼蒙眬,问我多大啦?
我笑而不语。
她才拉起了我的手,她一拉我的手,我的身体触电一样一抖。她拉着我的手,不肯放下,凭着她手上传递的体温,我心一下热了,感觉到整个的黑夜一下浓缩在了我们紧握的手掌之中了。小时候娘喜欢拉我的手,娘一手挎篮一手拉着我的手,娘拉我的手,拉得很紧,娘的温暖一定捂红了我的小手。今天,我的手也一定让她捂红了,手红了,心烫了,我想起了队长小录音机上放的一首歌。
我们流浪有多久,
陌生的世界里,
期盼熟悉的温柔,
生活在同一个星球,
一直地漫游,
只为着和你牵手。
这是一首爱情的歌,我和她没有爱情,但我温暖。
她的手虽然很温暖,我感觉她的手有点儿粗,掌心也粗,关节也粗。我娘的手粗,可我娘的手是割麦、扬场、犁地、喂猪的手。她手为啥也粗,她也割麦、犁地、扬场、喂猪吗?
队长突然从黑影中钻出来,吓了我一跳,我想把手抽回来,她却死死地攥着,不肯松开,黏住了一样。
队长看着眼前的情景,像遭了仙人的定身术定住不能动了。
她一点儿不慌张,拉住我的手,扭过头,望着队长,微微笑。
队长看也不看她,眼光如刀子般,直接刺向我。
她的手攥住我的手,就像她的血流在了我的身上,脸上虽有了些薄薄的虚汗,但有了胆气,我觑着眼,冲着队长轻轻哼了一声,这一声明明是得意,也有点张狂。没想到,这一声,激起队长的火气,队长上前一步,推开她,拧着身子,抡圆了胳膊,猛地给了我一个耳光。这一耳光,很重很脆很响,在空旷的夜里,在楼栋间起了雷一样的回声,我的脸顿时火烧火燎。
她愣了,缓缓地直起身子,眉毛一根一根竖起,眼睛起了凶光,一步一步逼近队长,离队长一步远,呀的一声,猛然跃身跳起,猛兽般扑向了队长。队长猝不及防,仰面倒地,她顺势骑在了队长身上,揪住队长的头发,按在地上,骂道,×你妈!看清喽,是我拉了他的手,不是他拉了我的手,要打你打我啊!打呀!队长说,谁拉谁我他妈管不着!值岗的时候就不能和女人拉手。她说,拉啦!犯法?好!你打了他一个耳光,我让你还十个百个千个,说完,她一手按住队长的头,一手抡圆了胳膊,雨点一样,啪啪啪啪给了队长一串嘹亮的嘴巴,队长大声地骂,婊子!婊子!越骂越打,闷着头不解气地打,她头发凌乱得像个泼妇一样,酱紫色的上衣下摆蹿了上去,露出了月牙形雪白的后背。
整个大楼的灯像过年一样全亮起来,家家开了窗,探出头喊,哎!干啥啦?三更半夜让不让人睡觉?有人愤愤地骂,有人噔噔下了楼,开始三三两两,后来越聚越多,人们谁也不上手拉,都表情淡漠围着看热闹。我拽了她,她还不依不饶地打,我喊了一声,把她喊醒了,她气喘吁吁地站起来,妈的!欺负人!队长四爪朝天,在地上喊叫不停。我抬头看了梁市长的窗,梁市长家的灯始终黑着,窗帘悄悄拉开了一条缝,我模模糊糊看见有人影子在缝隙间站着。
这世界真可怕,很多时候,有的人就在黑暗处偷偷地看你。
此刻,街上闪起了红绿两色警灯,两辆警车一前一后,开得飞快,转眼到了门口,一个急刹车停下,跳下来五个警察,人人手里握着警棍,呼啦就把我们围住了,领头的低声问了几句,说带走!警察上来就把她和队长带走了。队长从地上爬起来,哎哎哟哟喊叫,我扶他,他甩了我的手,歪着身子,扶着岗亭,现出了垂死之相。带她走的时候,她低头到处找鞋,几绺凌乱的头发挡住了眼睛,她用手抿了抿,血红着眼,在岗亭的黑暗处找到了一只高跟鞋,鞋后跟已经折断了,她撅下后跟狠命砸向队长。
她自己上的警车,一脚车上一脚车下,却回头笑着向我挤了挤眼。
不知为啥,白日里也许做了梦,梦见她抱我,亲我,她的嘴唇没有口红,一种惨白。这恐怕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无论我做没做过这样的梦,反正醒来的时候,感觉心怦怦地跳。
我从枕头底下摸出那盒中华烟,烟盒仍然不失红颜色,天安门依然是金色的,我看着看着眼睛湿了。
三
春妮来信了。
信纸上有点点泪痕。
她说,我是从你娘那儿得到你的地址,你心真狠!
其实,我是想给春妮写信,写信寄哪儿呢?她现在在哪儿呢?她爹是因为我娘一头撞在大杨树上死的,瘸老五是我家的冤家对头。春妮对我好,我对春妮也好,老天捉弄人,春妮偏偏生在瘸老五家,瘸老五竟然养出这样一个红红白白的女儿。
信咋写?
爹是爹,娘是娘,咱是咱。春妮说,你恨我吧?我知道,那天站在大杨树下的人堆里,你怀里揣着一把刀。那天我也站在人堆里,我没看爹,我抬不起头,没脸看。也没看你娘,对不起你那老实厚道的娘。可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你,盯着你怀里的刀,你抱着胳膊,其实你的一只手是握著刀把的,你知道不知道,那天,只要你一出刀,死在你面前的不是我爹,不是村主任,不是任何人,一定是我。我恨我爹,我也可怜他,疼他,他毕竟是生我养我的爹啊!一个瘸腿人,一个残疾人,一瘸一拐,背着个布兜子,这山那山地走,有时走一天也是空走,现在谁还有心思做屋、做门、做窗、做家什,他只能给寿星摔寿材,你知道吗?寿材是不能钉钉的,寿材是要做榫的,一个榫一个榫对齐,在地上摔,寿材都是硬木,很沉,我爹抱不动,他硬是用腿拱着,用尽全身力气抱起,一下一下地摔,一个寿材摔下来,他人累得站都站不住,回家冰房冷屋,没有热乎气,没有女人的家不叫家,没有做饭的人,没有倒水的人,没有知冷知热说话的人,人不说话会憋死。他想找个说话的,可是他不该去砸你家的门,他是疯了。不说这些啦,都过去了,说说咱俩。你来信说你做了保安,照片我也看了,好威武!城里的日子一定很快活,快活就好,你快活我就放心了。
我看着信,泪水滚滚而落。
春妮又说,你娘现在时好时坏,你舅和你舅母给她的脸色好看多了,说你按月邮回五百块钱,有了这五百块钱,你娘的身价就高了。你舅母说,要是你娘有个三长两短,这五百块钱找谁要?他们对她照顾得也好,有吃有穿,衣服给她洗,头给她梳,钱真是好东西,老话说的不假,有钱能使鬼推磨,你舅母在外扬言说,你娘就是个银行,可不敢怠慢。
春妮写道,我也想出去,村里的姑娘们都出去了,有单走的,也有结伴的,一年半载邮回一张大照片,就像变了一个人,穿是穿,戴是戴,金是金,银是银,红红绿绿,一个比一个美气!我不羡慕金也不羡慕银,我想和你在一起,想和你说说话,不说话我要疯了。村里毁了,男人走了,女人走了,只剩下孤老和不懂事的娃,村里没人说话,没心气说话,都像哑巴。地里的庄稼荒了,草把田埂都漫了。我也想出去,人们说城市可好了,房子也高,路也平,风景也美,但我不敢,我等着你的信,你在哪儿我去哪儿,咱俩是个伴儿。
看了春妮的信我又高兴又为难,春妮真来了,她能干啥呢?
四
队长天黑时回来的,在岗亭前他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把老子害得在局子里待了一整天,你等着!队长歪着身子,咬牙切齿。
她扰乱社会秩序,扰乱了小区的安宁,触犯了治安管理条例,蹲了五天局子,罚了五百块钱。
五天以后她回来了,回来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多,我正在呼呼大睡,副队长在岗上,她第一句话就问我咋样,副队长一笑,说能咋样,扣了一个月的工钱。凭啥?她吼了一句,眼眉立了起来,像队长一样,说了一句,等着!咬牙切齿。
副队长描述回来的她,脸色跟死人一样苍白,走路无精打采,在岗亭前站了一会儿,像是站不稳,就回了。
很简单,午夜时分,我们像往常一样,又坐在了一起。
不知是几时几分的深夜,我们在岗亭前,面对面坐着。她坐的是一个小马扎,我坐在三块砖上,她坐下,先把裙摆提起,卷巴卷巴束在腰间,露出两条白腿,那腿在夜色里像藕一样又亮又鲜,我忽然发现,她腿上有两个烟头烫过的黑黑的伤疤。
我问咋弄的?
她说烫的。
警察?
她说自己烫的。
我说你咋下得去手?
玩呗!
我不敢看,不忍看,我把头扭向一边,她双手把我的头抱住生生扭过来,让我看,我没看烟头的印记,我看了她的眼,她的眼黑白分明,纯净得像一汪清水。
她说,有些事,说了你也不懂,算啦,不说啦!
我说不。
她说,人都说痴心女子负心汉,我就是个痴心女子,我一辈子没谈过恋爱,进了城,我想尝尝谈恋爱的滋味,其实我也不想想,我是啥人?谁能和我谈恋爱?我真傻×,一心一意地爱,掏心掏肺地爱,最后全是竹篮打水,都是欺骗,骗过一次,我在身上烫一个烟头。
她撩开袖子,两个手腕上一边一排烟头烫过的印迹。
她说人活一辈子,要有记性,我却没有,一次次犯一样的病,真是昏了头。
我问,疼吗?
她说疼啥?烟头拧着劲,按在肉皮上丝丝冒烟,一股烧焦的味儿,其实那味儿挺好闻的。
我的心一惊一吓。
她说,人的命天注定,生下来喝啥水,吃啥饭,生在哪儿,亡在哪儿,和谁一辈子,都是天定的,别人不信,我信。不说这些陈年旧事啦,说点高兴的。
她说了乡下人家的寻常事,撒种、耪地、施肥、收获,还说些有趣的乡下故事,婚丧嫁娶,哥儿俩分家,妯娌打架,猪啊羊啊,我们都是乡下人,能说到一块儿,我说了我和春妮的事,她听得入了迷,欢笑不知不觉出现在她的眉梢上,压得眉梢弯下来,她说想不到你小小的年纪,还有这鬼心思,我说我不小了,她咯咯笑,说看你的眼角眉梢就知道你多大,我小声说我只告诉你,千万不敢说出去,她说你别说我猜猜,她猜得真准,一下就猜中了。她笑着,把胳膊肘支在腿上,一只手掌托着下巴,歪着头,黑黑亮亮的眼睛看着我,她像是特别爱看我。有时说到高兴时,还情不自禁地把双手搭在我的膝盖上,俯下身,仰着头。她永远仰头听我说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像是一会儿看不到,我就跑了一样。有时还不由自主地摸我衣服的纽扣,摸我纽扣,像摸我的胸口,我的心咚咚地跳。
我再也感觉不到夜的寂寞与孤独了。
自从我们在一起说话,她身上又多了一样东西,一个大红的包,那种不用的时候能团起,用的时候伸展开的尼龙包,她像变戏法一样,从包里掏出不少东西,罐装啤酒、开心果、瓜子。瓜子好多种,西瓜子、葵花子、南瓜子,还有让水浸泡过的各种名牌的零散的香烟等等。有时还带回打包的饭菜,饭菜红红绿绿的我从来没见过,她用手指指点点,让我吃这个,吃那个,我吃她抿嘴笑。最难喝的是啤酒,是那种罐装的德国啤酒,她打开,让我喝,我长这么大没喝过啤酒,我们那个小山坳,除了村主任,能喝上罐装啤酒的恐怕没几个。我喝上一小口,酒在嘴里打了个转儿,就哇地一下吐了,一股马尿味,她就笑,笑得花枝乱颤,我说不好喝,她说喝!城里人能喝的东西,乡下人为什么不能喝?喝!说着她将一罐啤酒打开,不等我喝,她一仰脖一口灌下,有三两粒大小的啤酒泡泡沾在她的嘴唇上,她抹抹嘴说,我还能喝白酒,我问,为啥老喝酒?她笑笑说,逢场作戏呗!她忽然停了一下说,酒真是好东西,能让人高兴,也能让人忘了自己是谁。
其实,她一刻也没忘了自己是谁。她是庄稼人,十五岁时候被人以外出打工的名义从贵州骗到了离这里不远的一个村子,卖给了一个比她大十四岁王姓男子,结了婚。她不肯,跑,跑出去抓回来,抓回来棍子打,皮带抽,打也跑。一次,下雨天,她偷偷跑到一个村里,一个老头儿把她藏在板箱里,她不知道丈夫怎么知道的,竟然毫不费力,抓小鸡一样,从板箱里揪着头发把她拎出来,后来她才知道那老头儿收了她丈夫的钱,使了个眼色就把她出卖了。她明白,到处是陷阱,就再也不跑了,男人在她身上深耕细作,她的肚子一次次隆起,四年的工夫,为男人生了两儿一女。
孩子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她再也没心跑了。
她本已死了的心,又被丈夫打活了。因为花了八块钱买了一瓶洗發水,她说,也怪她,以往洗头都用碱面,后来看人家用洗发水洗头,洗出来的头发又黑又亮,香喷喷的,心就痒痒,赶集的时候,背着丈夫买了一瓶,惹下了杀身大祸,丈夫看到那瓶洗发水,火冒三丈,一顿暴打,她死了的心又活了,她终于跑出了家,五年就再也没回去。
她说着,把布兜里仅剩的两罐啤酒,悄悄放在了我的脚下。我虽然是山沟里出来的孩子,但我不笨,我知道这是啥意思。
第二天我就把两罐啤酒拿给队长,队长看着啤酒,眼睛眯成一条缝,说这种啤酒好,德国啤酒,我在梁市长家喝过。他又提起梁市长。说那天给梁市长家抱过一个大葫芦,莲花头,半人高,老沉啦!别人送到楼门口,梁夫人没让人进家,让我抱上楼,妈的!抱了我一身汗。他神秘地说,你知道吗?梁市长有两大爱好,一爱石头,二爱葫芦,这两样东西是有讲头的。石头是靠山,葫芦是福禄,梁夫人天天烧香拜佛一样小心翼翼地擦葫芦、擦石头。我抱葫芦那天,梁市长穿着一件宽宽大大的睡袍,从冰箱里拿出了一罐这样的啤酒说喝,我就喝了。
其实,用副队长的话说,队长是个炒作高手,他抽了梁市长半盒中华烟,喝了梁市长一罐德国啤酒,满世界张扬,闹得人人皆知,物业公司经理闹不清他和梁市长套的啥关系,轻易不惹他,市府办公厅的马主任都高看他一眼,马主任有些啥东西、啥文件不便上楼,都交给队长,让队长送到梁市长家里。我明白,他夸梁市长还有一层意思,是说给我听,他说,东西不在多少,在心,这年头哪有白使唤人的。
我相信队长了,把他当成无话不说的知己人,看着队长美美地掂量着那罐德国啤酒,竟和队长说起了她的身世,队长一听,扭头看了我半天,问我,你当真啦?然后,他咧嘴轻轻一笑,说,在城里谁的话也不能当真,现在还有人说实话吗?白天胡话,夜里鬼话,心里一套,面上一套,让你摸不着底。另外这样的女人你要防着点儿,有句老话,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世上最毒女人心。她是让你同情她,引你上钩,说不定哪天就把你害了。
队长说得我毛骨悚然。
队长说完,使劲一拉罐啤盖上的圆抠手,把罐啤打开,饮驴一样,咕咚咕咚喝光了。
白吃白喝,加上挨了她一顿暴打,队长就再也不查岗了。
我们天天见面,都是午夜。
有一天,我终于发现了她的秘密。她坐在我的对面,我毫无顾忌地看着她,她穿着开口很低的淡绿色的连衣裙,胸口白白的,妈妈头是故意挤出来的,中间陷进去一道深深的沟,那沟被一个小玉坠挡住了,仔细看玉坠是一个虎头,她看我盯着玉坠看,便把玉坠摘下来,说,生肖坠。我没看玉坠,我看了她的脸,她脸上扑着厚厚的粉,两道眉毛好像不是长出来的,是画出来的,脖颈和脸的颜色不一样,她一扭头,耳根后面起了一道道褶皱,那皱褶像是没有贴平整的一张白纸,让我觉得那是一张假脸,是一张鬼一样拼凑起来的脸。女人的感觉很奇妙,她有点儿慌,忙从手包里掏出一面小镜子,举在眼前,盯着镜子里的脸左左右右看了好一会儿。
问我,老吗?
我说,不。
她的脸突然阴下来说,鬼话!
其实,玉坠已经告诉了她的秘密,属虎,不是二十四,就是三十六,肯定不是二十四。
隔一天,她喝高了,坐在我的对面,身子坐不稳,灯光下,我看见她脸上有一大块瘀青,瘀青就在左眼睛下面,紫样的青,瘀青的地方略略隆起,显然是被打的,而且力量足够大,如果靠上一点儿,她的眼睛一定会瞎。
我问,咋啦?
她笑笑,没啥。
我说,咋能没啥?谁?
她说,我!
又是她。她像要发泄,话没说完,竟然手一抡,啪!给了自己一个耳光,耳光嘹亮,在夜色里像放鞭炮一样脆生。她疯了一样还要打,我一下攥住了她的手腕,她的手腕很细,麻秆一样细,而且不住地抖,我怕她手腕子抖折了,我说,到底为啥?她不说,只是一个劲地挣脱我的手。我感到内心有一种十分复杂的感受,好像是同情,又好像是委屈,我竟然当着她的面哭了,其实应该哭的是她,她是一个无依无靠娇弱的女人。她却突然笑了,像娘一样半疯半癫地笑。
风清月高,月亮像一池清水,波波荡荡。
她笑得脸上粉抖落了,脸花了,她看见我疑惑的眼神,手又伸向了手提包,摸出小镜子。
她说,在世上,女人就指着这张脸活着呢。
到底是谁打的?怎么打的?怎么这么狠?我又跟队长说了。队长听了毫无表情,低头抽烟,我想队长一定会咬牙切齿地说,该!可是队长没有,他脸上微微发青,过了好一阵,才粗哑低沉地说,你以为出来挣钱这么容易啊?
说心里话,队长虽然爱贪小便宜,说话办事也刻薄,但队长心眼儿不赖。
队长不是那种谁给东西说谁好的人,他夸梁市长,梁市长还真是好。梁市长本来可以住市府大院的别墅,他不愿意扎堆儿凑热闹。这么大的海城都归梁市长管,可梁市长没有半点儿架子,穿着随意,一顶长舌大檐帽,一身半旧的中山装,笑嘻嘻的弥勒佛一样。梁市长和她一样是整个小区回来最晚的一个。车到马路上就叫停了,从不让车进院。他提着个黑包下车,高一腿低一脚地走进院,酒气冲天地朝我点头,有一次还跟我说了几句话,问我是哪的人,家里都有谁,生活咋样等等,我不知道说啥好,只是嗯啊地随声附和。梁市长摇晃着摆摆手,口齿不清地说,别紧张,咱都一样,都是为人民服务,说完就扶着岗亭吐了两口绿水。看样子,梁市长很痛苦。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当官不容易,官不是那么好当的。队长真是忠心,总像鬼魂一样不早不迟地出现,一句话不说,上手把梁市长的一只胳膊绕过脖颈,搭在自己肩上,另一只手就稳稳地揽上梁市长滚圆的腰,歪着身子,扭着腚,像扶着爹娘老子一样,一步一步把梁市长扶上高高的台阶。
说来说去,其实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梁市长给我们钱。现在都是给当官的送钱,现在鼻涕倒流,逢年过节,梁市长打发夫人给我们发红包。梁夫人是个很冷的女人,目光飘忽,让人无法逮着她的眼神,嘴角下抿,没有一点儿温度,她從不靠近人前说话,总是离人一步远,说话也不看人脸,扭着头说过年啦,市长给每人发一个红包,就把红包给了队长,由队长再转给我们。说是红包其实不红,就是一个写着海城市政府的牛皮纸信封。队长给我和副队长一人一个,副队长拿了信封,用手一捏,一脸的不高兴,打开一看,二百,啥话不说,上来就是一句,×!二百?队长说是二百!副队长眼红起来,说上有天下有地,中间有良心,二百?队长语气软了半截,说,你可以去问梁市长。这话等于白说,谁能去问呢?屋里空气霎时紧张了,队长知道不好,抬屁股出了门,副队长把信封往床上狠狠一摔,开口便骂,日他八辈祖宗!这年头,人心真是脏得狗都不吃!二百?这么大的梁市长能拿得出手?少则五百,多则一千,余下的这小子都藏起来啦!他看看我说,早晚我要找他算账!说完副队长就把警棍紧紧握在手上,眼睛腾起一股杀气。〓
副队长比我大十岁,正和比他大十三岁的冀寡妇相好,冀寡妇我见过,一身大红配大绿,眼眉是纹出来的,眼睛割了双眼皮,下巴比脸大,一脸横肉,她把副队长盯得死死的,副队长的工资,到月按时上交,副队长身无分文,有天大的本事,也跳不出她的手掌心。
副队长口袋比脸干净,见了活钱能不当眼珠子,就这点儿眼珠子还让队长扒层皮,能不急眼?
副队长说,梁市长家的事,谁也别想插手,他全包了,人家送的东西不便上楼都是他接手,他能没有好处?
副队长小声说,梁市长五个干闺女有事都求他,他妈的,他就是一个太监。
我不听副队长胡言乱语,二百也是钱,知恩图报,梁市长家的活儿,我也抢着干,光纸箱子我就搬过几十个,纸箱子包裹得很严,外面包装上写着不是酒,就是苹果,可我老是觉得比酒和苹果沉。管他是啥,老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我们不是鬼,但我们的脚步走得比鬼快,梁市长住七楼,有电梯,搬啥弄啥也不费劲儿。我曾问过队长,梁市长为啥不住八楼,住八楼多吉利。队长嘁了一声,说,你懂个■,七上八下,梁市长肯定还要升!
五
我做梦,梦见了娘。娘两手支在门框上,说要飞,要飞出去找爹。
我问娘,你哪儿也不认识,咋找?
娘说,他在天边,我也能把他找回来。
娘就飞了。
咚咚咚敲门。
谁?没答。还敲。
我穿着裤头,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脚,睡眼蒙眬地开了门。
我一愣,她站在门前。
她看见我光脚,哟哟地叫道,脚是根,不敢凉着。
我回身穿了拖鞋。
能进吗?
进吧!
她站在门口,没进,四下看看,转身又返回去,再回来的时候,吃力地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白色编织袋。
一大早,队长叫梁市长家的小保姆喊走了,梁市长家的狗要洗澡,让队长把狗送到宠物美容院,等洗完澡再接回来。梁市长家的狗是名犬,那狗我说不上叫啥名,是外国狗,黑背,黝黑黝黑的,肚皮是杏黄颜色,腿是纯白,没有一根杂毛,梁夫人把狗当儿养,有狗床、有狗粮、有狗的衣服、狗的鞋,还有狗的茅房。不说吃喝,光说洗澡就比我们都勤。队长听说梁市长家狗要洗澡,慌得没顾得洗脸,裤子提起,歪斜着身子,急三火四地跑出去。
屋里,只有我和她。
进了屋,她轻轻把编织袋打开,把一件一件东西拿出来,摆了满满一床,两双黑色旅游鞋,还有一双粉红的,粉红的旅游鞋明显要小,都是潮牌,三件防寒服,两件是天蓝色,另一件是米黄色,还有秋衣秋裤背心裤衩书包铅笔盒等等,看样式,看质地,看花色,都是用了心的。最让我吃惊的是一瓶洗发水,她拿在手上,看了又看,说小女孩儿更爱美。我知道她的日子过得很节省,她身上穿的戴的,耳环、项链、手镯,都是从地摊上淘来的,她为啥舍得花这么多钱呢?唉!她叹了一声,说这些东西都是一件一件早就买好的,逛街看见好的,就买,她笑笑说,日积月累,不知不觉竟然买了这么多,她拿起一件大号的防寒服,在我身上比了比,说,可能大点儿,大点儿也好,明年还可以穿。她顺手又捡起一件连衣裙给我看,这是一件白色的连衣裙,胸前有很多刺绣的粉色小花,裙摆捏着细小的荷叶边。
她问我,好看吗?
我说,行。
行是啥话?这是新潮。她抖着连衣裙咯咯笑,说,我一眼就看上了,白色干净,粉色温暖,裙边荷叶点缀得特别好,既活泼又清纯,真好!
我睡眼惺忪地看着她,终于忍不住问她,你心里放不下他们?她直起腰,脸上的笑容和红红的光亮不见了。
她说,我求你帮个忙。
说。
她慢慢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条,上面有地址,收件人的名字。字迹很工整,一笔一画写得格外认真,她怕我看不懂,一个字一个字跟我对了一遍。
她一字一字和我对着地址和姓名的时候,眼一下红了,有一汪泪水在眼眶里转来转去,终于流了出来,眼泪打在床上,打在白色的连衣裙上。
她平静了一会儿说,从这儿寄出去,怕叫他知道我在哪儿,我不敢,你到同城去,同城离这一百里,从同城寄出他不会想到我在海城。我明白!可同城我没去过。他说我送你到车站,咱这儿有直达同城的车,下车你问下邮局。
不知为啥,我这一刻却想到了娘,眼泪一下流了出来。
太阳正顶的时候,我到了同城,同城是个小城,没有海城热闹,小城总有小城的好,人没有那么傲慢,说话也和气。我虽然背着鼓鼓囊囊的编织袋,但我穿的是一身保安服,问起路来硬气,没费事,就找到了邮局。邮局是个小门脸,里面三三两两几个人。我把编织袋放在地上,说要寄东西,邮局大姐说,打开,我就打开了,她在编织袋里翻了翻,就给了我一个单子,我就把单子填了,邮局的大姐用手点点说,电话!电话要填上!有事好联系。我庆幸,有电话,半年后我就买了电话,还不是买了一部,买了俩,小米的,一红一白,我用白色的,红的我给春妮邮去了。我把我电话号码填上了,然后借了针线,把编织袋缝上,刚缝两下,邮局大姐就笑起来,说,一看就是个鸭子爪。她接过去,三下两下,转眼就缝好了。我仔细看了针脚,针脚很细也很密,一针紧跟着一针,整整齐齐,我说谢谢,她说,交钱吧!说完就把编织袋举起,扔在了柜台后面。
几天能寄到?
邮局大姐说,没多远的道,多则三天,少则两天。
我倚着柜台,探身往里望望,白色的编织袋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无依无靠,我心里凉了一下,我想到了没娘的孤苦的三个孩子。
我从同城回来,才知道队长和副队长打起来了,两人交了手,副队长一警棍把队长擂倒了,脑袋喷出了血。
听说,队长没声张,拿着一张破报纸,按着头上的血,说,哥们儿,哪来的这么大火?副队长骂道,日你奶!
队长说你能,我爹都死了快十年啦,你日我奶?
副队长问,梁市长给的月饼呢?
队长说,吃啦!
副队长一脸怒气,吃啦?
队长说,就四块。
副队长发狠地呸了一声,上去就给了队长一警棍,因此队长头上就冒血了。副队长说那是一小竹篓,里面还有一张一百美元的票子。
队长说,放屁!
副队长上去抓住队长的脖领子,走!三头对质,找梁市长问问。
队长歪着身子嗷嗷叫,腰!我腰!哟哟,队长费了好大力,扭正了身子作揖说,兄弟,好说好商量,从兜里掏出了二百元人民币给了副队长。
副队长说,打发要饭的?你知道现在美元兑换人民币是多少?是六块六毛五,你算算!
队长仰着头眯了眼,说,这样吧,我给你二百五,剩下我和小兔崽子分。
副队长说,放你娘的屁!你才二百五,给二百六。
队长想了半天,一咬牙说二百六就二百六,队长痛痛快快就给了副队长二百六。
按理说,我们三个人平分应该是一人二百二十二,为啥给副队长二百六?队长说,月饼就顶钱啦,再说没啥好吃的,你也吃不惯,都是肉馅的,哪有月饼是肉馅的?糊弄鬼!
副队长把钱装进口袋说,月饼我也不吃了,你吃吧,噎死你狗日的!记住!别太黑了,再黑我手可没准。
队长低声说,这事咱哥儿俩知道就行了。
副队长明白队长的意思,说,你再给五十。
队长说,你小子比我黑。
月饼的事副队长没瞒我,一五一十跟我学说了一遍。我说这点儿月饼值当地交手,副队长说要光是月饼,我也不说啥,里面有美元,副队长恶狠狠地说,不给他点儿颜色,他不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我说,别把他打坏了,
副队长嘁了一声,说,一条烂命。
啊呸!冀寡妇朝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说,该打!腰残?把他腿也打残喽!啊!张口说给我们二百五,这不是拐着弯儿骂人吗?他才二百五!二百五!二百五!她一连说了六个二百五,说到接不上气才停。
我说,消消气。
冀寡妇问,给你了吗?
我说,我才回来。
不给,打他!
月饼钱队长没给我,我也没敢提,我和她说了,她说,算啦,你比不上副队长,你降不住他,吃点亏就吃点亏,这点钱姐给。
我第一次听她自称姐。
她说,不是姐,还是娘?
我说,别,姐!
自打叫上姐,我们的关系又进了一步,她领我逛了一次大世界商厦,给我买了一件米黄色的衬衫。
因为和队长的这场公开冲突,副队长把我当成可以说话的人。
副队长说他不打算干了,这活儿拴人钱还不多,木头一样,一杵就是一天,他准备送外卖,车都准备好了,是冀寡妇的一辆红色电动车。
副队长问我,你还干吗?
我说,我身份证在人家手里扣着。
副队长說,外卖小哥一个月五六千元,好了能挣上万。
我说,我不眼红。
说心里话,给五千,给一万,我也不想去,我舍不得保安这个活儿,说白了,我舍不了姐。
今天干啥去了?
我说逛商厦。
副队长看我半天,说,你学坏了,瞎话张嘴就来,你和她——他抬头望望楼上。
我说你想歪了。
副队长坏笑,说,你是个娘炮儿!
副队长想也白想,冀寡妇死活不让他干,说,马路上汽车跟洪水一样,破电动车就像一条小船儿,不知哪天,就让洪水冲没啦,我可不想再做寡妇!说着无缘无故地抽泣起来,看着伤心的样子,叫人心痛。
冀寡妇抹把泪,悄悄跟我说,我啊!不图他大富大贵,只图他跟我一心过日子,再看一阵儿,要是好,我就和他领证,人活在世上,都有一图,我图他年轻踏实,他图我有钱有房。冀寡妇说到钱和房子,立时满眼生辉,说,我那是一百多平方米精装修的房子,地面铺的是圣象地板,墙上贴的是壁布,窗帘是落地的,家具是黄花梨的,我死了给谁?女儿嫁到加拿大,人家钱多得没地方放。他把我伺候好了,不留给他留给谁,他碰上我,是上辈子的福分,他自己都说,死也不回老家,死也要死在城里,哪怕是死在城里的马路上,你说,我能忍心让他死在马路上?
冀寡妇说完得意地畅怀大笑,笑罢,牵着副队长的手,双双地回家了。
六
我的手机突然响了,吓我一跳,我的手机买来就没响几次,我慌忙接通手机,仰着脖儿喊道,喂!找谁?一个男人粗哑低沉的声音,说,你的电话,你说找谁?我说,你是谁?你不说你是谁我咋能告诉你我是谁?这个电话号码是你的吗?我说,咋的?我不知为啥底气突然壮了起来,说告诉你吧,我是保安。那边一笑,说,口气不小,保安算个■。我说,我是海城市福神街四号的保安,你知道吗?福神街四号是市府的保安分队。我想吓唬他,那边就呕呕两声。我问,你有啥事?他说,对不起,打错啦!说完,电话就挂了。
莫名其妙,不是骗子,就是贩子。我心里不安,就跟队长说了,队长说,吃亏了吗?没有就拉倒,现在骗子大街小巷漫天飞,这样的电话一天不接也得接上十个八个。
我跟姐说了,姐很冷静,完全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说,慌啥?电话打错这是常事。我说不对,他话里有话。姐说啥意思?我就把他咋说的我咋回的,原原本本说给了姐。
姐微微皱着眉,问,你的电话号码谁知道?我说除了我姨、春妮、队长,就没人知道了。我突然想起,那天我寄东西,邮局让我留了电话。
姐愣怔地看着我,说,把电话给我?我把电话给了她,她翻来电显示,一下就愣住了。
一天,天刚黑尽,姐突然从便道的黑影中钻出来,到了岗亭,站也站不稳,身子七扭八歪晃了两晃,面条一样,无声无息就瘫在了地上,我急忙扶起她,她的脖子像没了筋骨,一下歪左边,一下歪右边,眼睛闭着,头发凌乱,口唇惨白,嘴上喷出一股股浓重的酒气。她含含糊糊地说,死啦。
谁?
他!
说完,姐像是哭,也像是笑,不哭不笑地迷迷糊糊了。
已经是深秋。没有月光,地上一片亮色,楼筒子刮过的风,像牛鞭梢一样,抽来抽去,我不能让姐在地上久坐,不能让风就这样抽打她。我把姐扶起,我架着她的胳膊,身子一转,弯腰就把她背在了背上,我要把她送回去,岗上没人,我顾不了许多。我背着她,她很轻,轻飘飘的,像是纸人。我泪下来,这样小身架的女人,这样轻飘的纸人,就像大风里的一点火烛,风一吹就会灭掉。
楼道很深,踩下去感应灯亮了。走了一程,来到了电梯间,上了电梯,她突然挣扎着要下来,我死死地拽着她的两条腿,不肯放开。她竟然变得很听话,一声不响地趴在我的背上,到了三十三层,她晃晃地取出腰间的钥匙打开了门。
屋里很黑,拉着窗帘,我要开灯,她说别!千万别,他是野鬼,看见灯光他会找到我。
我悄悄拉开了窗帘的一角儿,有一缕亮光洒了进来。
这是一间不大的小屋,很简单但很干净,地上是碎花的瓷砖,墙是白墙,窗下有一张床,床上铺着洁白的床单,还有一张桌,桌上有一面立式的圆镜子,屋角堆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白塑料袋。
我把姐放在床上,她躺下,一线光亮照着她,她落粉的脸苍白,眼角布满了皱纹,那皱纹很细,像是刚刚画出来的。她睁开眼看看屋顶,惊恐地一下坐了起来,摸着什么,我知道她找镜子,我把她的手包递给她,她从包里拿出小圆镜子的时候,看到了我,一下僵住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僵住了,她直直地看我,那眼神像我半瘋半癫的娘。她没有把镜子举到眼前,竟然把镜子狠狠地摔在地上,眼泪滚滚而下。
她说,我要回去,我要看看他是真的死了吗?
我说,我跟你去。
她看着我,说咱打车去,明早就走!
我说,那要多少钱?
她说,姐有钱。
说完,她突然拉住了我的手,一下把我拥进怀里,紧紧地抱着我,她亲了我,不是梦,她果然亲了我,亲了我的额头,亲了我的脸颊,亲着亲着,哭了。
我后来知道了她丈夫的死因。他给学校烧锅炉,夜里。在骑车回家的路上,让一辆黑色的轿车,从后面猛地端起,然后摔在地上,汽车从他身上碾过去,停也没停就开走了。
那晚,我从她屋里出来,已是午夜,楼筒子风狼嗥一样刮得越来越急,我的心一下紧张起来,我已经脱岗了,如果让队长知道,麻烦就大了,我急急火火朝岗亭走,在岗亭不远的地方,我站住了,我惊愕了,我看见昏暗的灯下站着队长,队长手上握着巡逻棒,穿着翻毛领子棉大衣,毛领子高高竖起,缩着脖儿,落了扣的棉衣在他胸口一掀一掀,歪着身子,警觉地四处张望。
隔日,我和姐赶回了她的老家。
到家,天黑了,姐让出租车在离她家不远的大堤上停下来,大堤下是一条死河,发着腐臭的气味。村子静极了,零星的几窗灯火,像几块黄绸在村街上飘着,离河堤不远有个破烂不堪的院子,四周的院墙缺砖少瓦,高高低低的塌陷,院门歪斜着。院中,房檩和竹竿上吊着灯泡,一片明色中微微飘摆着人影棺影,棺下面铺满了麦秸和枯草,有三三两两的人披麻戴孝坐在棺下的麦秸和草上,没有哭声,也没有悲伤,一个小女孩,穿着一身白衣,头上扎着两根白头绳,跪在棺材前,往火盆里一张一张地扔纸钱,纸钱燃得很旺,红彤彤的,照亮了女孩儿含着泪花的小脸。
姐的泪哗哗淌落。
她叫司机,开车!
司机说,大老远就为看一眼?
姐没说话,捂着脸,浑身颤抖。
回来的路上,我脑子里突然多出一个问号,她怎么知道她丈夫死了?谁告诉她丈夫死了呢?
我记得副队长说过,几天前有一个男人找过她,那男人有点儿鬼鬼祟祟,低着头像是怕见人,她和男人在银杏树下说了一阵子话,抽了一阵子烟,那男人就回了,男人是开着黑色轿车走的。
姐说她要回家了。
那天我送姐。我把铺盖和编织袋提到岗亭,冀寡妇穿着皮大衣在岗亭坐着,她看了看姐的铺盖,啧啧两声,说,这娘儿们是个干净人,又伸手解开了编织袋的麻绳,用手扒拉着,里面全是不起眼的小东西,一双双宾馆用的白色拖鞋、牙刷、洗头水、护发素、沐浴液,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冀寡妇说,这娘儿们是过日子的人,破鞋烂袜子,装了一袋子。她抬头看看我,说,你跟她好?我说,她是我姐。冀寡妇撇撇嘴,姐?我看她像你妈,我没好气地说,你说是就是呗!冀寡妇说你还小不会看女人,女人的岁数不在脸上,脸都是搽胭脂抹粉的假脸,看屁股最准,她屁股往下坠,生过孩子,不止一个。
冀寡妇的眼真毒。
唉!她叹一声说,这样的女人出来混,全是为了活命。
姐是坐火车回去的,姐上火车的时候,回头深情地望了望这座城市。火车开动,她从窗口伸出手,拉着我的手,泪流满面地说,姐回家了,回家啦!“回家”两个字说得那样得重,那样得意味深长。
我的生活重新陷入令我厌倦的不见天日的日子,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再也没人和我说话,我感到了孤独。
我做梦了,一个噩梦。我梦见姐披头散发戴着手铐,被警察带走了,村人们都围着警车,警车闪着红绿两色的灯,人们小声议论,杀人犯!同谋犯!就要上警车的时候,三个孩子围上来,拽她的胳膊,抻她的衣襟,小女孩抱着她的腿,哇哇哭,她没有眼泪,她扭头看见我,慢慢过来扶着我的头,用另一只手,在我脸上抹一把,又抹一把,我哭着说,姐,你走了,以后我和谁说话?她笑了,说傻孩子!跟天说呀!
我醒了,一身汗,脑子里一团乱麻。
这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大雪神秘地下到深夜,整个福神街全白了,街面上空空荡荡,隐约间,街面那端过来了一个骑车人,那人骑着自行车左右摇摆,在我岗亭的便道停下了,停下懵懵懂懂地四处张望,看了一阵,一屁股坐在了便道上,开始慢慢脱衣,脱了身上的黑色的防寒服,一下一下叠好,然后平平整整地摆放在便道上,用手拍拍,轻轻抚平,然后又脱,脱毛衣,脱秋衣,脱背心,一件件地脱,脱好对折一叠摞在防寒服上,开始脱裤子,一件一件脱,最后脱得赤条条,侧身而卧,头枕着叠起的衣服,双手抱在胸前,勾着身子,像是钻进了自家的热被窝,睡得鼾声大作。
雪飘飘洒洒,将人一层一层地埋了。
我惊怵得浑身发抖,好像光身躺在雪地里的人不是他是我。我不能再等,再等,人要冻死了。我急忙跑过去,老远就闻到一股呛人的烈酒味。我把他身上的雪扒拉开,大声唤他,那人酣然大睡,我一摸,他身上冻得跟棍儿一样,我一下抱起他,他的身子发紧发硬,他的双臂一缩再缩,身躯在微微颤抖,声息已经很微弱了,我脱下棉衣裹着他,把他抱起,我吃力地把他抱到了我住的地下室,放在了副队长的床上,盖上了我的被子。
动静大了,惊动了队长,队长迷迷糊糊地问,谁?我说睡在雪地里的人。队长下了床,凑过来一看,笑了,说,浪荡鬼。队长说,原来我们在一个施工队,他嫌发财慢,就去了讨债公司,打打杀杀,挣了一点钱,在城里讨了老婆生了孩子,后来吃喝嫖赌,就把钱造没了,女人把他轰出了门。
我听着,不知为什么,心里就生了恨,我猛地打了他一巴掌,他醒了,一睁眼,我一下愣了,好眼熟啊,我搬起他的头,看到了他耳后的一道疤,一道长着粉色肉芽的疤,爹!
爹睁开眼,居然没有反应,也许还没缓过神来,我又喊,爹!他四下看看,说,到家啦?
我说,你看我是谁?
爹迷迷瞪瞪看了一眼,又睡过去了,我使劲摇晃他,他终于睁开眼,爹像一下看明白了,说,儿呀!
春妮来电话了,她说,扶贫工作队进了山,动员大家搬出山坳,搬到县城的东边新盖的一栋栋楼房里,那里有电有水通公路,还盖了工厂。她说,她不出去了,她离不开那片土地,她让我回去。
我肯定要回去,而且和爹一起回去。
爹不知道啥时候,从我的枕头底下摸出了那盒中华烟,我怕他撕开抽了,他反复看看就撂下了,说这烟是好烟,收好喽!
走之前,爹诡秘地领我去了一家幼儿园,太阳刚刚升起,阳光十分灿烂,幼儿园的孩子们正在院里玩雪,爹隔着铁栅栏,目光跟着孩子们来来回回晃动,突然,爹的身子动了一下,眼光一下柔和了,说,来!我上前一步,他指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儿说,那是你弟。说这话,爹一笑。这一笑,像是告诉我,他在城里留了一条根。
春暖花开的时候,我和爹离开了海城。说来真是有缘,我背着包裹出小区的时候,看见了提着鸟笼子的老人,老人只顾着抬头看着那几棵银杏树,银杏树上挂了吊瓶。树上的枯叶已经发黄,不时地就会有一片或者两片叶子落下来,落下的叶子宛如羽毛一般,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老人看了我,我深深鞠了一躬,说谢您啦,老人愣愣的,看了我半天,竟然不认识我了。
娘见爹回来了,容光焕发,人说娘的病好了,其实没好,娘一步不离地跟着爹,像盲人一样牵着爹的衣襟,怕爹不知哪天又跑了。
一天,我在朋友圈里看到一个视频,福神街四号的楼栋间,不急不慌走出了梁市长,他的身前身后跟着几个全身戒备的年轻人。
梁市長还是老打扮,中山装,鸭舌帽,只是脸上没了被人称颂的光辉,多了一脸弄不明白的疑惑。视频显然是从门岗的位置偷拍的,视频里隐隐传出了幸灾乐祸的窃笑声,听得出来,是队长在笑。
我给姐打了电话,姐的电话关机,总是关机。
姐咋关机了呢?
责任编辑 张烁
【作者简介】张同义,1950年生于天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70年开始发表作品,发表诗歌、小说、报告文学两百余万字。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戏楼》,散文集《负荷》,长篇小说《爹和娘的海》,长篇报告文学《听海·北塘湾》《黑与白》。在《天津文学》《天津日报》《小说月报·原创版》《长城》等刊物发表中、长篇小说《爷爷的故事》《六爷》《扎幡人》《海祭》《往事深处雪花飘》《水车房的月光》等。多次获全国梁斌小说奖、全国孙犁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