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风中
2019-09-28夜子
1
已是深秋,天气渐凉,起风的日子越来越多。
闵佳从衣橱里抽出一件咖啡色旧风衣,试了下,腰身太瘦。她拿出剪子和针,小心翼翼地把腰身处松紧带剔除,这样就能将就穿了。
她本想买件新衣,因为怀孕,好多衣服穿不下了。昨晚跟陆庆说,他哼哼啊啊应着,就是不撂钱。她不喜欢跟他挑明要钱,以前用不着要。闵佳的性格不爱说,更不爱嚷,只生闷气,不买就不买。
这件风衣,不是她的,是一位陌生阿姨的。它很普通,不时尚,质地也很一般。
修好风衣,她拿过手机,上网给白白购买口粮,下单完毕,她忽然发现白白不在,平常她动它就动,摇着尾巴跑来跑去。她坐,它就坐,在她腿边蹭来蹭去。有时,它很安静,坐在阳台上,伸长脖子,像个思想者。
白白是条白色的萨摩耶犬,萨摩耶犬是西伯利亚原住民培育出的犬种。它机警、强壮、灵活、乖巧,长得非常漂亮,都说萨摩耶是“微笑天使”,确实看着它就会很开心。
白白!白白!她反复招呼,以为它在睡觉,去阳台看时,发现没有。坏了,白白不见了。
是什么时候不见的?早餐时还在。是不是陆庆出去时,它跟出去了。闵佳去楼下找,找了一圈儿,却不见踪影。
她先去了南湖公园。平时,她会带着白白来这儿散步,很明显,白白非常喜欢这儿,它一高兴就忍不住撒欢。
此时的湖面上漂浮着一层树叶,在阳光照射下,泛着银光。她围着整个湖转了一圈,也不见白白,就忙给陆庆打电话。
陆庆说,我正忙着,一条狗值得你这么着急,别急坏了咱肚里的娃。闵佳说,你就会想着肚里的娃。陆庆说,笑话,你说娃和狗哪个重要。闵佳说,我警告你,马上把白白找回来。
陆庆放下手机,挠了挠后脑勺,骂了句,妈的,起身去院里找白白。闵佳是真急了,她为了一条破狗急了。
白白是跟着陆庆出来的,一开始他没注意,等看见时心想,闵佳拿它当宝,一会儿就会弄回去。谁知直到走出小区上车时,发现它仍跟着,就抱上车。他不愿送回去,嫌麻烦,再说时间紧,单位有老客户等着。
白白下了车,在院里一会儿跑到这儿,一会儿跑到那儿。见有人往车上装煤,它就汪汪一阵,然后摇着尾巴跑了。
工人们手上和脸上都是黑的,见到这条雪白的狗,就笑了,一个个露出白牙,打哈哈说,别乱跑啦,再跑来跑去,你就变种啦。
有一个人问,这狗是什么品种啊?另一个人回答,咱哪懂啊,肯定不是普通狗。
张为民使劲扔了一锨煤说,这都不懂,萨摩耶啊。
刚才问话的那人就说,一定很贵吧?
张为民用手背抹了一下脸上的汗说,几千块吧。他这一抹,脸上马上出现了一道道的黑印子。
那人说,老板真舍得。
张为民说,哼,你知道个啥?
那人说,你知道的多,你是谁呀,虽然人长得砢碜点,但是是老板的红人,你说老板咋就看上你了?
张为民一听立刻急了,你姥姥的。
见他一急,那人就赶忙住了嘴。
本来张为民已经习惯了大家拿他的丑开玩笑,丑就丑呗,说了也不掉块肉。但是现在,他不让说了,自从跟老板有了秘密。他就觉得自己不能再被他们嘲笑了。
陆庆走过来,咳嗽了一声,大家立刻都闭了嘴,各自认真地干活。
陆庆吸着烟,眯起眼,盯着白白。看了一会儿,他忽然扔掉还没有吸完的半截烟,伸出一只脚,狠狠地蹍灭。然后走到一边儿,离工人们稍微远了点,便招呼张为民过来。
被老板钦点,张为民立刻自豪地看了同事一眼,同事又羡慕又纳闷。
张为民麻利地跑过来,赔着笑脸问,老板有何吩咐?
陆庆示意他凑过来,低声耳语了几句。
张为民说,我明白了。
白白新鲜劲已过,它不像刚来时那么兴奋了。摇着尾巴,呆呆地站著,不再吱声,看起来有点想走。本来,平时白白跟陆庆并不亲近,偶尔想亲近,就被他一脚踢开。
白白见陆庆在那儿站着,跑过来,靠近他,眼神里有求助,嘴里发出很小的声音,支支吾吾,似乎在对主人说什么。陆庆用鼻子哼了一句,今天没人护着你了。
不知趣的白白,用头来蹭他腿,它的头上有一点煤末,蹭到了陆庆的裤腿上,这条裤子是新买的,颜色又偏浅,立刻就脏了。他扬起脚,踢过去,白白疼得叫着躲开了,陆庆不依不饶,追着踢它。白白见此情景,索性就不躲了,它毫不示弱地对着他狂吠。
陆庆气愤地骂道,你个狗东西。
2
闵佳和陆庆结婚后住的是九楼,不适合养狗,但闵佳离不开白白,执意带了过来。
当时,陆庆对她说,在爸爸那边养着多好,他是一楼,有个小院儿,白白待得也自在。咱楼上就不同了,白白会不习惯的,再说搞不好,还会把屋子弄得有臭味。
闵佳抚摸着白白说,我们家白白懂事,拉屎尿尿都知道说,能及时放出去。
陆庆见拧不过闵佳,就说,你喜欢咋样就咋样,只要你高兴。
和白白在一起生活久了,耳濡目染,陆庆多少能明白一些它的肢体语言。
此刻,它用嘴巴叼陆庆的裤腿,然后松开,再向着煤厂大门口叫唤。那意思,它要回家。
陆庆用手掸了掸裤上的煤灰,狠狠地说,你再叫,我打死你。
白白像个无助的孩子,沉默了。
陆庆看着它,想起闵佳对它的种种溺爱,忍不住又踢了一脚,它躲着。它这一躲,他更生气了,就又踢。这次可把它惹急了,它狂吠了几声,转身就走。
陆庆冲张为民一使眼色,张为民赶忙让门卫关上大门,把它追回来。白白以为男主人回心转意,马上乖了下来,但眼神里隐有不安。
闵佳把该找的地方都找了,给爸爸打了电话,爸爸说没准一会儿就跑回家了,狗认家,咱家白白那么聪明,更认家。
她又给妹妹打了电话。妹妹懒洋洋地说,天亮了好不容易睡着,又被你吵醒。
闵佳说,都几点了,还不起?
妹妹说,刚消停两天,那个浑蛋的骚扰电话昨天晚上又来了,整得我一夜没睡好觉,再加上孩子又哭又闹,就更没法睡了。
闵佳说,你不是换手机号了吗?
妹妹说,鬼知道那个浑蛋又怎么知道的。
闵佳说,等忙过这段,让你姐夫帮你查查去。
妹妹说,好,我姐夫有这个本事。
闵佳说,白白没了。
妹妹立刻坐起来焦急地说,赶紧找呀。
闵佳怕妹妹担心,就安慰说,没事,你赶快补觉吧,白白跑不远,我正找呢。
妹妹说,如果找不着,记着给我打电话。
闵佳说,好,你放心地睡吧,
秋天的树叶五颜六色,风一吹,哗啦啦落一地,地上积累了厚厚的一层,然后,风再一吹,就又叠了一层。
闵佳穿行其中,身边的每种树叶各有各的形状。枫叶像五个瓣的小花儿,银杏叶像绸缎质地的小黄扇,冬青叶有点小锯齿。山白蜡树、观赏凤梨、爬山虎、法国梧桐,各种各样的叶子,成了北方最美的秋。
但闵佳没心情欣赏这些美景,走得心急火燎,虽然天气很凉,她却出了一身汗,风衣领子都湿了,风一吹,冰凉。
白白,是前男友送的。
前男友比她大十多岁,见多识广,温存善良,热恋期间,他常常带她去玩,有时候她会带上妹妹。有一次,三个人去郊游,归途中,路过一个宠物店,她看上了这只美丽的小白狗。那时,她还不知它是萨摩耶,前男友对狗很了解,说起来如数家珍。见姐妹俩喜欢,就买了下来。姐妹俩对小狗就像对刚出生的小弟弟那样亲,起名叫白白。
闵佳又给陆庆打电话,她放低音调,央求道,帮我找找白白,实在不行,就派几个工人分头去找。
陆庆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时候,供暖前的黄金时间,你让我们去找狗。我们忙得两只脚都朝天了,你还以为我们闲得没事干啊!
闵佳隐约听到一点叫声,她掩饰不住惊喜问,是白白吧?白白在你那儿啊?
虽然仅听到一声,再听就没了,但心还是落了地。是白白,虽然声音听起来很遥远,但应该就是它。
陆庆也没接茬就挂了。
她发了个微信说:下了班捎回来。要不我打车过去。
陆庆怕她过来,马上回复道:别来。
闵佳则把一颗担忧的心放了下来。她顿时觉得心情愉悦,竟情不自禁地唱起了《甜蜜蜜》。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下午,她专门去给陆庆买来两条新鲜的黄花鱼,又买了几样他爱吃的蔬菜。天色近黄昏,她就下厨,大展厨艺。陆庆常常称赞她的手艺好,尤其是炖的鱼最好吃,说吃她烧的菜,比饭店的菜好吃一百倍。
晚上,窗外的灯火在帘外闪烁,客厅里很安静,陆庆悄悄地开门进来。一进门,他就闻到了好闻的鱼香,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他果真把白白带回来了。
但是,它死了。
陆庆在客厅里放下白白,就去了卫生间。
闵佳正在厨房焖米饭,听到门响,就迫不及待地拉开厨房门,等候白白自己摇着尾巴跑过来。她欢喜地喊着:白白,白白呢,快过来呀!
见白白没有像往日那样跑过来,扑上来撒娇,她就笑了,嗔怪道,白白,怎么成了小懒蛋,今天是不是跑累了?
客厅里,白白侧身躺着,四肢直直地伸展着。
她发现异常后,放慢速度,不敢靠近,像探雷一样,趋步向前。
颤抖着伸出一只手,探了探白白的鼻孔,又摸了摸白白的身子,她一下子坐在地上,慢慢抱起白白的头,放在臂弯,闭上眼睛,良久不动。
陆庆从洗手间出来,他以为她会大哭,会声嘶力竭地质问白白的死。
闵佳却无声无息。
这令他感到意外。
他沒说话,去了厨房。厨房里有已经切好的豆角和蒜薹,还没下锅炒,这是等他回来再下锅,怕炒早了,不好吃。他笨手笨脚地把菜炒完。
直到他盛好饭,端到桌上,她还没有动。
陆庆轻声喊她吃饭。
闵佳不语,抱着白白。
这一喊她吃饭,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陆庆说,咱再去买一个。
买个一模一样的。
他想了想,拿出一沓厚厚的钞票放在茶几上。
3
闵佳和陆庆是在交友网站上认识的。
陆庆是外地人,父母早亡,十八岁出来打工,辗转去过几个城市,后来在这儿站住脚,开了煤厂。和闵佳相处三个月时间,为她家陆续花了十万。当时,闵佳的父亲患有肺气肿,妹妹离婚了,带着三个月大的婴儿,没工作。
闵佳的母亲前两年病逝,欠下一笔医药费,父亲和闵佳各有一份薪水不高的工作,有时还要贴补一下妹妹的生活。陆庆的出现,让这个家庭缓解了经济上的压力。
之前,陆庆见过几个女孩儿,都不顺心,见到闵佳,他眼前一亮,闵佳最漂亮,最让他心动。
闵佳选择陆庆,是觉得他人还算实在,不花言巧语,不油滑,像是比较靠得住的男人。他孤身一人,远离老家,正好在这边挡个门面。
两人最初的交往很顺利,不久闵佳不小心怀孕了,本来她不想这么快结婚,想再深入了解一下,但又不舍得打掉孩子,只好奉子成婚。
没想到,婚后的陆庆,像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有那么多时间陪她,也不像从前那样给她花钱。这个她可以理解,一起过日子嘛,省着点也没什么不好。毕竟都是穷人出身,比不得富裕家庭。煤厂频频被关停,一遇到周边城市开大会,必关无疑,效益不佳,能勉强坚持下去,不亏损有些盈利就知足了。钱不好挣,何况为了防治雾霾,许多地区禁止烧煤取暖,完全禁止是早晚的事,这小煤厂不知能干到哪一天。
这个她不计较,可渐渐地,她发现陆庆连自由都不给她了。妹妹说,这证明他更爱你,怕失去你。闵佳听妹妹这么一说,心想也许是吧,心里忽然又涌起一股甜蜜。被自己的男人在乎,也是一种幸福。
结婚时,陆庆建议闵佳辞职,说怀着身子,太辛苦。闵佳在一个超市工作,本来就不太理想,他一提议,就辞了。
闵佳没事了就经常收拾房间,厨房,收拾厨房的橱柜时,发现里边有几个小芋头,上面像土豆一样发了芽。刚想扔掉,又觉可惜。芋头是她和陆庆有次开车去山东旅游带回来的,当时带回一袋子,这是吃剩下的,放在柜子的角落里,就忘了。
她寻到一个大花瓶,花瓶有一个圆形大肚子,正好能装下芋头。她哼着小曲,把芋头放进去,灌上水,放在阳台上,她对着它说,不知你到底能不能长出叶子来呢。
水瓶里的芋头长得很快,像新生婴儿一样,一天一个变化。抽叶时特好玩,叶子像荷叶一样,绿绿的,软茸茸。一开始芋头上钻出一个类似竹笋的绿尖,下面长出许多细白的根须,泡在水中。后来上面的那个绿尖尖,分开了一枝去,斜向一侧,顶着一个拇指大的荷叶形叶片,小巧细嫩,纹路清晰,很美。
她欣喜地看着,不停地喃喃自语,多么奇特的小生命。小小的生命力在跃动,真像极了婴儿在成长的感觉。她忍不住抚摸着圆鼓鼓的肚子,想到那个令人振奋的小生命,脸上露出甜蜜的微笑。
日子虽然有这种小欣喜点缀,但终归还是有些枯燥。
现在白白又没了,她更加郁闷。干完家务,就发呆想白白。为了转移注意力,就翻翻杂志、书,或者看手机、看电视,在网上搜个好看的电影。但一看到有狗的画面,就会泪流满面。这种状况持续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她从网上搜菜谱,忽然觉得烧菜也挺好的,于是选了几个简单易学的,作为自己的拿手好菜,专注于这件简单的事情,免去了一些对白白的思念。
隔了几日,芋头长得更欢了。葉片向上伸去,仿佛在上面顶出一片丰硕的希望来,就真的像一个完整版的荷叶了。下面原是芋头的那个褐色疙瘩变瘦变小,长出更多的细白根须,在透明的玻璃瓶里美丽地缠绕着,过几天还会长高,还会长出新叶子。而已经长出的叶子会伸出叶茎。
小生命的伸展带足了劲。这足以触动她的精神状态。它很不起眼,也很小,但一直没有停止成长。
这天,她顺手挂上QQ。妹妹也亮着头像。她点开,一眼瞥见前几天的聊天记录,那时候,她还在跟妹妹聊白白,聊白白多么可爱,多么有趣。妹妹喜欢听。妹妹说,前姐夫送了个宝贝给你,这是前姐夫做得最漂亮的事情。闵佳对于妹妹这样戏称前男友已经习惯了。
前任男友叫魏淼,在她还小的时候,就喜欢上了她,他一直不谈女朋友,有人问,他说早有了,在等她长大。她知道说的是她,很高兴。他有文化,也很有趣,谈天论地讲故事,和他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题。后来,他提出分手,提得猝不及防。
闵佳伤心得无可救药。她神思恍惚、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走呀走,也不知走了多久,天就黑了。
在春夏交替的季节,阳光充足时很暖和,太阳一下去,气温就会很快降下去。她一天没吃饭,穿着薄裙,坐在公园的椅子上瑟瑟发抖。她出来的时候,不想跟任何人联系,手机也没带。身上也没有带钱。慢慢的,她的意识开始苏醒。这是个小公园,她走了一天也没走出这个自己身居的城市。
那时的闵佳,满脑子都是魏淼。饥饿、寒冷袭来,但都不能取代魏淼的位置。心灰意冷的她,蜷曲在椅子上,就想一直躺下去,像只蚂蚁,自生自灭。
等听见有人喊,她才发现自己身处何地,面前站着一位陌生的阿姨。自己身上多了一件咖啡色旧风衣,不用说,就是这位阿姨给盖上去的。怪不得觉得浑身暖和了,她忙坐起来。
阿姨亲切地问她需要什么帮助,面对阿姨的好意,她故作镇静,笑着说再待一会儿,就马上回家。阿姨执意把风衣留下,阿姨说她穿得比闵佳厚多了。
阿姨走后,她赶紧强打精神,挣扎着起来,走到家时,已是晨曦微露的早晨。父亲在外面焦急地寻找了一夜,回到家时见闵佳站在门口,她没有进屋,只是站在家门口,单薄的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楚楚可怜。父亲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他说,佳佳,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你就哭出来吧,别把自己别扭坏了,哭吧。可是闵佳一声也没哭,她像一个没有生命的电线杆子,被父亲抱进家。
后来,闵佳怪自己没跟阿姨要个号码,无法把风衣送还。
对于魏淼的离开,闵佳很忧伤,也很愤怒,一生气就注册了交友网站。于是有了和陆庆的婚姻。
闵佳给妹妹发了条QQ信息:白白死了。
妹妹很快回复:我就知道,它活不长。
闵佳问:为什么?
妹妹回复:姐,你知道那个天天晚上打电话、发信息骚扰我的浑蛋是谁吧?是我姐夫厂子的。
4
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陆庆还没回来。闵佳没精打采地看了几眼电视节目,是个武打片,噼里啪啦的摔打声让她心烦意乱。她使劲摁了下遥控器,关掉电视。在果盘里随手拿了个橘子,吃了两个,又冲了一杯咖啡。喝完咖啡也没提起精神,只好懒洋洋地去洗漱。
她一直在等陆庆。
陆庆越不回来,她越生气,越生气,越不给他打电话。她不打电话,是不想让他知道,她在等他。
闵佳刷牙,洗澡,上床。继续等他。
她拿着手机,刷朋友圈,朋友圈越来越无聊,各种养生文,鸡汤文,还有人把名人名言拿来作为攻击别人的武器。她忽然发现两个正闹矛盾的人,转发了同一个帖子,也许是给对方看的,看来,双方都觉得自己是有道理的那一方。
过了一会儿,陆庆终于回来了。
他脱掉外套,去卫生间。闵佳从他衣服里摸出手机。
有密码,试着输了以前知道的那个密码,打不开。重试还是不行,他在她知道密码后,换了新密码。
以前,她没偷着碰过他的手机。只有一次一个女的约他见面的短信被她发现。他说是曾经打工的地方,有个熟人过来办事,约个饭而已。她有点质疑,催问女方情况。陆庆说,女的姓范,带着一个几岁的儿子来的。闵佳跟他要手机密码,他毫不犹豫地告诉了。她见他很痛快,就没追问也没往心里去。他让她翻看记录,她没翻,以示信任。
她把手机重新放回原处,回到床上,躺着假寐。肚子里怀了六个月的孩子,她孕吐得很厉害,尤其刚才刷牙时,牙膏一刺激,就想吐,她尽力控制,不停地往下咽唾沫。
用手轻轻摸了摸肚子,忽然有点伤感,觉得很对不起孩子,让他有这么一个令人尴尬的爹。
陆庆一进来,就把手机扣着放在他那侧的床头柜上,一贯如此。
她呼地坐起来大声问,你为什么把我妹手机号给别人?
陆庆没想到妻子还没睡,一时表情有点意外。又听她说的话,事出有因,就没敢贸然接话。
见他沉默,闵佳坐起来,拿他的手机。他忙挡着说,这么晚了还不睡。
谁也甭睡。你干的好事!
我今天累死了,厂里赶活,加班。明天还得早起。
你把我妹妹的手机号给了流氓。是何居心?他天天晚上骚扰我妹妹,我妹妹一个人带着小孩,晚上休息不好。
谁说的?
张为民,他都交代了。
陆庆知道她说的张为民,就是自己厂子的职工,是个大龄青年,人很邋遢,没有媳妇。
你给我听着,明天把张为民带到我爸家去。
行。他一口答应着。
他跟媳妇吵架时,只要是自己做了坏事,并且这事再也瞒不住了,认是他一贯的策略。
他一边假装倒头就睡,一边在心里敲小鼓。暗暗骂道,张为民这个王八蛋把我给出卖了,活该打光棍。
上一个月,也就是八月一日那天,他成功地盗取了闵佳的QQ号。其实,现在随着微信的普及,很多人都有QQ号,但都不怎么用了,现在微信比较方便,但闵佳用QQ。
他的直觉,是她跟她的前男友有联系。自从怀疑上这个事,他就想法盗取了她的QQ号。
盗号之后,他反复研究闵佳QQ上的聊天记录,经过翻来覆去的推敲,他得知,閔佳的妹妹,瞒着他,在七月十二日,帮闵佳见了闵佳的前男友魏先生,妹妹称闵佳前男友为前姐夫,闵佳称魏先生。她俩去见魏先生时还带着白白。陆庆才知道,白白是那个魏先生送的,怪不得闵佳拿它当宝。她们用了大篇幅聊那条破狗,说白白见了魏先生高兴成什么样儿,说魏先生见了白白高兴成什么样。哼,看这聊天,不知道的,还以为白白是魏先生的儿子。他们一起吃了晚餐,然后还去K歌。然后……他就自己虚构了许多画面。
5
闲来无事时,陆庆常常为自己曾经干的那件事懊悔不已。
那时,他还年轻,一心只想挣钱,去了几个城市打工,经历了生活的艰辛和坎坷,有时没有钱了,一天只吃一顿饭,还要干力气活,有好几次,以为活不下去了。他没有高学历,只靠干力气活,他干起来不踏实,有的地方干着还不错,头几个月还行,越往后越拖欠工资。有的老板说到年底一起发,可好不容易等到年底,老板又不兑现。照此下去,这辈子想娶个媳妇都难。
就在他求钱无门时,在劳务市场被一个老板选中。
老板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以为这个人肯定认错了人。只见老板穿着高档的西服,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一看就是个讲究人。
老板说,我观察你好几天了,你白天只吃一顿方便面,晚上睡在公园的椅子上。想不想改变一下?我这儿有个工作需要人,不知你愿不愿意?
陆庆激动得有点不知说什么好。他沉默着,老板说,我可不可以把你的沉默理解为同意。
就这样,陆庆坐上老板的小车,进了他的工厂,他的工厂生产机床。老板叫过一个人来,交代了几句,那人就领着陆庆去跟一个老师傅学徒。陆庆很珍惜这个机会,他异常吃苦耐劳,人又憨厚,从来不多言不多语,只要交代他一些事情,就能尽快地圆满完成,深得老板的赏识。有时候,岗位之外的事,老板也会找他,家中有什么事,在他出差时,也会让陆庆去帮忙。陆庆挣到工资后,去批发市场买了一身新衣服,换上新装的陆庆像换了一个人,看上去很精神,也清秀了很多。老板家的水管子坏了找他,老板家的灯管坏了找他。这个小伙子用起来很方便,老板喜欢,老板娘也跟着习惯了用他。
一次老板出差时,老板娘突然夜里高烧发抖,她给陆庆打了电话,陆庆赶忙赶去,带她去医院急诊室输液,第二天回家后给她烧水做饭。老板娘和老板之间本来就感情不和,这件事之后,她对陆庆逐渐产生了好感,开始认真打量起这个清秀的小伙子。
后来,是老板娘主动靠近了这个对感情还懵懵懂懂的小伙子。那次是陆庆第一次跟女人这么亲密,他很忐忑,也很激动。后来他一想起这事来就很害怕,也很自责,老板是他的恩人,是他的贵人,自己却干了这么浑蛋的事,如果让老板知道了,还不得杀了自己。
可是,当时两个人就那样不可控制地在一起了。不久,老板娘就怀孕了。老板发现后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婚后一直没有小孩儿,他自己偷偷去医院检查过,确诊没有生育能力。但是,他没有告诉老婆,因为她在看中医,说是宫寒,需要长时间调理。
老板让陆庆立刻彻底消失,否则见他一次修理他一次。送走他时,老板娘偷偷给了他一张银行卡。后来陆庆才发现,上面居然有二十万。当时,陆庆并不确定孩子是自己的,愧疚使他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座城市。
老板的老婆就是那个姓范的女人,上次来找他,被闵佳发现,但闵佳没刨根问底,他就瞒过去了。
他称呼那个女人范姐。范姐来的那次,他哭了,看着她和还不懂事的小男孩,哭了。他自己默默地灌了一瓶白酒,醉到要死。
因为范姐说,她老公把自己不能生育的事告诉了她。
原来自己还有一个儿子,却管别人叫了好几年爸爸,这事一想起来就窝囊,陆庆此时只想醉。
范姐说,她答应过丈夫,这个秘密只能死在肚子里。只有天知地知,他们三人知。
范姐偷着带孩子来,他实际上很感激。范姐也喝了酒,她喝的是啤酒,她已订好宾馆的房间,准备让陆庆晚上过去。陆庆没去,他知道范姐的心思,出了那件事之后,范姐跟她丈夫感情极其冷淡。
可是,陆庆觉得这个事不能再复杂下去了,否则对谁都不好,还是应该尽快纠正人生轨迹。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能再继续犯错而失去闵佳肚子里的孩子,更不能失去闵佳。
关于闵佳,他确实很在乎。切断闵佳的各种人际关系,虽然这种做法不光明磊落,但他没有办法来保护婚姻。
所以对于白白,别人看到的是一条狗,陆庆看到的是那个讳莫如深的魏先生。给闵佳钱,本来也没舍不得,虽然经济效益不好,可买衣服的钱还是有的。但一想到,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偷着去见魏先生,他的心就死了。
范姐走的时候,陆庆去车站送别。趁她不注意,他偷偷往她钱包塞了一张银行卡,密码是男孩儿的生日。卡上有十万,陆庆心里想着过一段时间再凑十万打过去。归还二十万的想法,是见了孩子之后慢慢产生的。这是亲生骨肉呀,那二十万,必须要还,然后再继续给抚养费。
其实,那时候自打上了范姐的床,他起初是懵懵懂懂的好奇刺激,后来便坠入深渊,范姐给他那笔钱后,他更加不安和挫败。那笔钱像个耻辱的印记,他高兴不起来。
可是,毕竟有了这笔钱,他一部分用于和朋友参股办了这个煤厂,不过,朋友后来因为回老家娶妻生子不再回来,退出了。另一部分用于给闵佳家解决困难,闵佳的开心才让他高兴了一点,给自己心爱的女人花钱,是男人最开心的事。把那笔钱花光后才稍微安心了点。这也是他在很短时间内,为闵佳一家人花钱大方的原因。
6
闵佳和妹妹早到了爸爸那儿,妹妹让姐姐看姐夫单位那个流氓发的微信记录,都是追求她的话,还有很多网上下载的裸照。
妹妹说,他每天骚扰我。这个浑蛋,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那个熊样,我警告他多少次了,不让他再联系我,可他就是不听。
爸爸没看,但从姐妹两人的表情上略知一二。
陆庆进去的时候,谁也没有说话,他没敢抬眼看,但感觉所有人都用眼睛剜着他。
爸爸问:人呢?
这时,门口进来一个低着头的男人。
闵佳父女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他就是张为民,个头不到一米六,浑身都是煤灰,他抬头的瞬间,可以看到脸上的皱纹里都是洗不掉的灰。
爸爸拳起脚落,对他进行教训。这个张为民,一开始是躲,然后是挡,紧接着就是反抗。
你这个浑蛋居然还敢还手。闵佳妹妹一边嚷一边上前打他的脸。
张为民立刻求饶,好妹妹,别打残了,打残了,我就没饭吃了。
听此,闵佳妹妹更加气愤,谁是你妹妹!
陆庆冲张为民厉声吼道,你要是识相,就别动。
闵佳气愤地冲陆庆说,要不是你蛊惑,他怎么会这样?
陆庆说,我就是给了他电话,也没让他做那些啊?
张为民说,老板,老板,我是给你出气啊。救我啊,打死我了。
闵佳说,你到底为什么,今天给我说清楚。
陆庆没回答闵佳,帮着老丈人打张为民。张為民抱着脑袋,乖乖挨着。
闵佳说,陆庆,你还干了什么坏事,今天,当着大家的面,都说出来。
这话一出,打闹暂告消停。
张为民抱着脑袋,佝偻着身子,坐在地上,大声喘气。他说,我怎么这么倒霉。我从生下来就命苦。小的时候,挨打,大了还挨打,现在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挨打,怎么我到哪儿都挨打啊。你们就是欺负我穷、欺负我没能耐吧。
闵佳说,真是个浑蛋,到现在还不知道为什么打你?
闵佳妹妹说,手机呢?
张为民掏出来,闵佳妹妹抢过来,就想摔,闵佳父亲制止她,把手机还给张为民。
闵佳妹妹命令张为民,快把我的号码删掉。
张为民哆嗦着手,赶紧找到通讯录,删除。他不但删除了自己手机上的号,还示意闵佳妹妹删掉陆庆手机上的。闵佳妹妹说,删啊。张为民总算找到改过自新的机会,马上督促陆庆删掉了她的号。
陆庆的心思还在闵佳的那句话上,他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想起范姐和孩子。但他故作镇静,慢慢地说,白白是我打死的。它咬我腿,我一着急,随手拿过一个棍子,打了几下,就死了,谁知道,那是个铁棍子。
逼到现在这个份儿上,不交代点真事是逃不过去了。相比较盗取QQ,范姐和孩子,他觉得打死狗是最容易说出口的。
闵佳头晕了一下,惊得半天没说出话来,缓了一下神,才说,没法跟你过了,离婚吧。
那个刚被打了的张为民,马上说,狗是我打死的。
闵佳跑到厨房拿来菜刀,冲向陆庆,陆庆忙往卧室跑,他关卧室门时没关利索,一条腿落在门外,门板碰掉闵佳手中的刀,刀砍在他的腿上。
当时谁也没想到,这一刀下去,陆庆养了三个多月才好。
在这期间,闵佳得帮着打理煤厂的事情,没有老板坐镇,她就代劳。陆庆在家养病时,用各种方法哄老婆开心,按说,腿伤了,他很恨她,但是,闵佳也因为这事,停止了争吵,冷静了,他觉得自己有点因祸得福。
闵佳妹妹劝她怀孕期间不能生气,等孩子生下来,再跟他算账。
眼看陆庆的腿能走路了,孩子也到了快生的时候。
在一个明媚的下午,闵佳经历了无比痛苦的生产过程,终于迎来了盼望已久的小生命,这个小生命哭哭啼啼地来到了这个家,是个漂亮的女孩儿。陆庆陪伴闵佳的过程中,看到闵佳的疼痛,也看到了闵佳的坚强,对她既爱又疼惜。他非常殷勤地照顾着母女俩。一是因为越来越深厚的爱,二是越来越强烈的赎罪心理。
看得出陆庆非常爱这个孩子,对闵佳也是呵护有加。闵佳见他照顾孩子时从不嫌麻烦,她的奶水不够孩子吃的,半夜他都要起来沏奶粉,一夜喂两三次,孩子有时哭哭闹闹的,让人睡不了觉,但是他从来没有失去耐心,没有一句埋怨,反而还哼歌。眼前的这个画面,促使她告诉自己,忘记过去的不愉快,宽容他以前犯下的错误。
7
眼看着树上的叶子从绿色变成红色,又变成黄色。天气变冷了,再一下冷雨,就更冷了。
陆庆把车停在路边,他没去出站口等,那里人太多,搞不好会被认识的人发现。
他透过车玻璃看着冷雨中的树叶,落在地上的落叶,躺在地上挣扎着,飘不起来也滚不动。雨不急,但是有风,风雨交加中的行人,缩着脖子,有的上了私家车,有的在站牌下等公交车,有的在打车,都很焦急。
他顾不得被人发现的担忧,抄起一把雨伞,迎着风雨,走向出站口。
在人群中,他远远看见了范姐。范姐一手推着拉杆箱,一手拉着孩子。她比上次来漂亮多了,她本来就很漂亮,现在孩子大了,她有了闲暇,越来越会收拾自己了。
两人见了面,对视了一下,没说话。孩子有点羞涩,显然他已经不认识面前这个叔叔了。上次来,他还小,这次虽然也不大,但已是小小少年的骨架。
陆庆伸出手,试图去摸下孩子的头,但孩子有意躲了一下,没摸到。出乎意料地,范姐也没像上次那样,让孩子懂礼貌,比如喊叔叔什么的。
陆庆接过她手中的行李,为母子撑起伞,一边走一边侧脸对范姐说,有什么急事,不在电话里说,还非要大老远跑一趟?
昨天下午陆庆接范姐电话时,以为孩子发生了什么事,现在看着孩子好好的,他就放了心。
范姐用丰满白皙的手拂了一下头发,她把黑色的长发烫染成了栗子色的大波浪。
她说,一言难尽。
到达饭店,他们进了一个已经预定好的雅间。男孩儿时不时用眼睛偷偷瞄一下这个男人。从他紧闭着的嘴唇看去,像是拥有倔强性格的那种男孩子。陆庆忽然发现,自己在这个孩子面前,有些不知所措。这个男孩子长着一双能看穿他的眼睛。这不禁让他心生惭疚。
陆庆先点了几个这个饭店的招牌菜,他对母子说,你们点自己喜欢的。男孩儿说,我要巴西熏肉。他母亲说,别乱点,没有吧。男孩指着菜谱说,有。
陆庆赶忙告诉服务员,这个必须有。
陆庆本来一紧张就想吸烟,他把手伸进口袋,但是,一想到会影响孩子,就把手收了回来。
男孩儿去了卫生间。这时候,他才放松了一些,忙问范姐,到底怎么了,这么着急赶着过来。
范姐哭了。
他不知说什么,默默地递给她一张纸巾。
她擦干眼泪说,他死了,遭遇了一场严重的车祸,送往医院抢救无效。临终时,他拉着孩子的手说,儿子,我不是你亲爸,等我走后,你让妈妈带你去找你亲爸。
范姐深情地看着陆庆,她满怀期待地说,现在,咱们仨是一家人了。
陆庆一下子好像没有听懂。他没有任何反应地看着范姐。
范姐继续说着那个突发事件,一些具体的时间和地点,以及处理的过程。
陆庆曾经也想过这事,真的。那时,他被老板赶到异乡,还没有认识闵佳之前,,他确实设想过,自己怎样才能合情合理合法地回到那个城市,回到那个曾经熟悉的厂子走一遭,去看看師傅、同事,去看看范姐。甚至盼着那个老板哪一天突然死了,他就省去很多顾忌。
但是没想到,居然这事真发生了。
他想起那个人,立刻生出一股哀伤,怎么说死就死了呢。他有点不敢相信。
他怔怔地看着范姐。范姐的红唇张开合上,合上张开,她说了什么,他没听进去。他脑子里迅速旋转的是儿子。
范姐说,你过来吧,公司是你的。
陆庆说,不行。你知道的,我已经伤害了你和儿子,不能再伤害闵佳和女儿了。
你是孩子亲爸,我是孩子亲妈。
这时候,男孩儿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然后推门进来。孩子的身后,紧跟着端菜进来的服务员。
因为要开车,陆庆没敢喝酒。范姐自己喝了一瓶红酒。她喝多了,也没再说不该说的话。这点,陆庆很感激。因为,他还没有准备好要怎么处理这件事。
8
自从宝贝女儿出生后,陆庆觉得跟以前的感觉不一样了。
每次回家,一上楼梯,就很开心,无论怎么疲累,也没关系了。只要看到宝宝,逗弄一会儿,立刻心满意足。正因为如此,他就会想到那个男孩儿,那也是自己的孩子啊。
设想,如果没有闵佳的出现,没有女儿的出生,他可能会接受范姐的意见,跟她在一起。说不定那正是老天安排好的缘分。
可是,有了闵佳,一切就不同了。
范姐住进宾馆,第二天没走,第三天没走。她没有催问。但是陆庆知道,她在等待陆庆的回答。
陆庆带着母子去转了几个风景区,北方的冬天,其实并不好玩,到处光秃秃的,幸亏夜里下了一场雪,雪后的树木、建筑以及空旷的大地,立刻换了一个模样,男孩儿玩得很开心,渐渐卸去对他的防备。
第四天,在送他们回宾馆时,没想到,正好被闵佳的妹妹看到。她打电话问姐姐,你家来亲戚了?
闵佳说,什么亲戚?
闵佳妹妹马上转移话题,说自己做了梦,随便问问,然后聊起孩子脸上起了几个比米粒小的疙瘩,不知怎么回事,在网上搜了搜,说什么的都有。闵佳嘱咐道,还是看医生吧,不过应该没什么事。
冬天的夜晚非常寒冷,路上的车辆也渐稀少。
他开着车,脑子里一堆问题纠缠着,怎么也捋不顺。他明白范姐的意思,这次想让他认下儿子。
他何尝不想呢!但如何跟闵佳交代。闵佳能够接受这个事实吗?这事跟她去谈,会出现什么后果。一堆问题,缘于一段不健康的过去,本以为会随着时间侥幸地过去了,但是不知哪天突然出来提醒,犯过的错误没有过去,就得自己来承担,世上没有“侥幸”二字。
把车停进地下车位,他把车关掉,坐着没有动。呆呆地坐着。寂寥的地下车库,没有一点动静,并不强烈的灯光,散淡地亮着。
静静地,他就这样待着。
手机响了,是闵佳。
闵佳问,你在哪儿?
他说,我马上到家了。
挂掉电话,他又坐了一会儿。
他决定,上了楼就跟闵佳谈。这事迟早是要面对的,终归躲不过去。
家里的客厅和卧室都亮着灯。闵佳没有休息,他看了闵佳一眼,忽然发现她瘦了很多,脸上的肉少了,一双大眼睛凸着,握紧的手上露着青筋。他忽然觉得,她一个人带孩子太辛苦了。
闵佳今天的脸色不好看,像生气时的样子。
照例,他看了看女儿,女儿的面容安静,可爱,她已经睡着了。
他洗漱,刮胡须,上床。
思忖片刻,觉得今晚不是坦白的好时机,还是睡觉吧。
闵佳不乐意了。她背对着他,喂了一声,你有什么事瞒着我?老实交代,OK?
9
一大早,她出去买油条和豆腐脑,原本,她可以做一點热面汤,不必出来,但是,她就是要出来,被风吹吹,吹吹那颗有些混沌的脑子。
孤独,深深地环绕着她。
细想起来,她一直没有静下心来思考过自己这段婚姻。最近生活中发生的波澜对于她来说,估计会波及一生,这确实让她有点措手不及。
惶恐、迷茫结伴而来。她要冷静对待。这是自己必须面对的问题。
她从家里走出来。漫无目的地走着。外面行人稀少,雪花、朔风、寒冷一起袭击着她。她在逆风冷雪中,艰难地行走着。伞被吹翻了,她索性不用它。与真相、与问题、与困难直视时,那份坦然是她没有想到的。再想想,接下来发生的任何事,也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已经遭遇到的,躲是躲不过去的。
小区后边很粗的几棵柳树给吹倒了。若不是亲见寒风的真面目,否则一定会非常惊讶的。唉,不过如此!人生和它们一个样。
关于以后的事情,按自己的愿望去做。也多给他一些时间,让他从容处理。
她知道,这一生注定要和这个男人历经风雨。但思来想去,这正是她愿意的。
天气阴沉,小区里,昨天堆的两个雪人,还好好的,大大的黑眼珠,看着几个孩子打打闹闹。
闵佳把孩子包裹严实,抱在怀里,跟着陆庆的车,先去了妹妹家。
她把孩子交给妹妹代管,然后和陆庆一起去往宾馆。
闵佳的态度,出乎陆庆的意料。
昨天,她听他讲述了那个貌似电视剧里才会发生的情感故事,一直静静地听,没有打断过他一句话。他大着胆子,把怎么去的范姐公司,怎么认识的范姐,怎么跟范姐发生了那段情感故事,怎么被范姐的老公赶出来,以及后来,范姐远道而来,想让他认下儿子的想法,都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闵佳按捺住情绪,静静地听他说完,不动声色地问,没了?
陆庆说,没了。
关于那孩子,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陆庆没有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他面带愧疚地说,对于我自己来说,我必须认下他。
闵佳呼地下了床,她抄起枕头就砸他的脸,砸着砸着,就哭了,然后将枕头死死地捂在他的脸上,憋得他直挣扎。这样持续了一会儿,她忽然意识到,这样会闷死他的。于是赶紧把枕头掀起来,并且气愤地说,要不是怕犯罪,我真的闷死你。
陆庆深吸了几口气,才说出话来,你弄死我算了,我也想弄死我自己。
凭空冒出一个你跟别人生的孩子。你到底是什么人,这种弥天大谎,结婚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那时候我也不知道孩子是我的。范姐和她老公隐瞒了这件事。
你太复杂了。
这是我改错的唯一机会。
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我知道,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范姐,对不起孩子,更对不起你。但是,如果我再继续逃避和隐瞒事实,只会一错再错,反而不如直接面对,解决问题,尽管这个事实很残酷。
我凭什么要担负你的错误?
可孩子是无辜的。我不承认这个父子关系,对于孩子来说是不公平的,并且对于他以后的成长,也会带来不好的影响。
我也是无辜的!对于我来讲,这更不公平。
闵佳说完,就气呼呼地躺下,一把将被子捂在脸上,翻身就睡了。
这时候,女儿被吵醒了,她睁着蒙眬的眼睛,咧开嘴哭了。陆庆赶快哄女儿。女儿不识哄,还是哭。闵佳也不管。
陆庆轻轻拍着,女儿见妈妈不理她,就很识趣地也不哭了。两只眼睛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
陆庆看着闵佳,不知如何是好。不敢劝她,也不敢立即躺下。待了片刻,才默默地躺下。
半夜里,他听到闵佳起来一趟,以为她去了卫生间,等了很大一会儿,还是不见进来,就出去看。见她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竟然在吸烟。他第一次见她吸烟。她吸烟的背影,很瘦弱。那些烟雾在黑夜里围绕着她,看不太清楚。他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没敢去打扰。
他悄悄地回到卧室,坐在床边,双手抱住头。半个小时过去了,他悄悄去客厅,见闵佳还在吸烟,烟味呛人。
他疾步走过去,从背后一把抱住她,紧紧地抱住。
闵佳使劲挣扎,想离开他,但是陆庆不放,搂得更紧了。闵佳不再挣扎了,手里的那根烟兀自燃着,在黑夜里忽明忽暗。陆庆腾出一只手,把她的烟拿到烟灰缸里去。他把闵佳的身体扭转过来,两个人面对面,他在黑暗里搜寻着她的眼睛。闵佳忍不住大放悲声,她哭着扎进他的怀里,将哭声压了下去,他抱着她,也流出了眼泪。
虽然,当时他感受到了她的宽宏大量,但是,到现在他也拿不准,闵佳提议一起去见范姐母子,是不是真的原谅了他。到了那里会不会跟范姐打起来。
车很快就到了宾馆。
下了车,闵佳去了宾馆旁边的一个超市,她买了一袋子水果和小零食。上楼时,陆庆赶忙帮着拎,闵佳不让。
到了范姐住的房间,陆庆深呼吸了一下,轻轻敲门。他偷瞄了一下闵佳,闵佳的面色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房间里没有传出什么动静。他敲门的手用了点力,还是没有声响。
去吧台询问,服务人员说,客人已经退房,一大早就走了。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闵佳问,你告诉他们我们要来了?
陆庆说,没有。
闵佳沉默了一会儿说,今天好不容易有人看孩子,我带你去个地方。
陆庆不知道闵佳要带他去哪里,也不敢问,因为自知理亏,生怕多说一句就惹恼她。他觉得闵佳不慌不乱,一下子成熟了很多,好像心里能装下千军万马似的。一方面,觉得很感激,一方面又琢磨不透她的心思。
陆庆开着车,在闵佳的指令下,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半个小时后,闵佳说停。
陆庆抬眼望去,是市中心医院。
陆庆一脸疑惑,紧随其后,闵佳带着他走进肿瘤科的病房。
走到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闵佳推门而入,房間里有四个床位,四个床位都满着,房间里飘散着浓烈的药味。
靠窗的床上,躺着一个病号,他脸朝里边,看不清面容。闵佳的爸爸正守在那儿。
陆庆有些惊讶。但他发现,闵佳看见爸爸也很惊讶。她问,爸爸,你怎么在这里?
闵佳爸爸反问闵佳,你们怎么来了?
床上的病人听见说话,慢慢转过身来,闵佳爸爸帮他挪了挪输液管。
病人很憔悴,被病魔折磨得有点脱相,但依稀可以看到,以前应该有很英俊的容貌。
闵佳说,这是我老公陆庆,这是我前男友魏淼。
闵佳又对陆庆说,送我白白的人,就是他。
陆庆没想到,闵佳在此刻告诉他这个,有点不自在。他的不自在是因为想起自己把白白打死的事。
魏淼要坐起来。闵佳爸爸扶着他,在身后放上被子让他倚靠着。
魏淼看了看闵佳和陆庆,他笑了一下,自嘲地说,这样子很狼狈。
闵佳一下子眼圈红了,她忙又把眼泪咽回去。
魏淼说,闵佳,一会儿你们正好把叔叔送回家,我妈一会儿过来陪我。
剩下的时间,四个人没怎么说话。同屋的病号都在眯着眼,闭目养神。
陆庆第一次见他,第一次知道他得的不治之症。这个被他当情敌提防,当情敌来恨的人,现在,没有了任何杀伤力,按他以前,肯定会感觉很轻松。可是,现在他想到的是魏淼不久于世的生命和那个已经离世的老板,这些变故让人备感荒凉,生命无常。
待了一会儿,魏淼的妈妈来了。
互相打了招呼。闵佳说,魏淼,你好好养着,回头再来看你。我们先回去了。
魏淼点点头,目送他们,在闵佳转身走的时候,魏淼问道,白白呢?
闵佳停住脚步,陆庆也停住脚步。闵佳爸爸回过头来,见两人的表情,忙说,医院不能带进来。
回家的路上,闵佳问爸爸,您早知道他发现得了肝癌才跟我提的分手?
闵佳爸爸沉默了一会儿说,都过去了,人呢,把往后的日子过好就行了。上次你、你妹妹、白白跟他见面,是他设想的跟你最后的道别,没想到你今天来了。
闵佳说,妹妹告诉我的。
听到这儿,陆庆用手下意识地拍了一下脑门。
10
今天天气很好,雾霾被大风驱散了。到了厂子之后,陆庆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
这时,张为民进来,他向厂长请示,要不要今天去洼里王乡镇送货?陆庆说,稍等。他继续弄电脑。张为民一看陆庆今天心情不错,就大着胆子,凑近来,一起看电脑上的内容,陆庆平时好脾气的时候,他怎么靠近都行,如果脾气不好时,就离得远远的。他已经习惯了对老板点头哈腰,察言观色。现在,他见陆庆正在点击QQ,嬉皮笑脸地说,又偷看老板娘的QQ啦,今天有什么新发现没有?
陆庆笑了,点着鼠标。
张为民看着看着,马上着急地说,错了错了,这是卸载QQ。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来制止陆庆。
陆庆说,就是要卸掉。
张为民说,盗个QQ多不容易呀。
陆庆不顾他的阻拦,很快卸完。
他说,这多干净,以后不玩这些了,再玩,我就砍掉你的爪子。张为民故作委屈地说,是你要玩的,砍我干吗。
其实,我小姨子一个人带着孩子挺不容易的。以后,有什么活,比如灯管坏了,水管坏了什么的,你全权负责,立功赎罪。不过,千万记住,只能干活,干完活,就马上回来,不能多待一分钟,言语上再也不能有任何不敬,否则,扭断你脑袋。
那人家还会接受我的帮助吗?
回家我跟闵佳说说这事。只要你能守规矩。
我一定规规矩矩为她效劳,我向毛主席保证。
陆庆说,以后,改改你这副熊样儿,挺起腰来,该正经的时候别嬉皮笑脸的。
张为民立刻立正,故作严肃地说,谢谢老板教训。
陆庆说,去去,快去送货吧。
张为民笑着转身走了。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铺在桌上,铺在地上,办公室里亮亮堂堂的。
关掉电脑,浑身清爽的陆庆,立刻进入工作状态,他打电话吩咐几个司机,分头行动,抓紧时间去送货。
中午时分,他忙完了一上午的业务,闵佳忽然打来电话。
她说,等你忙完手头的事,咱们去趟C城吧。
C城,就是范姐母子的那座城市。
陆庆答应了一声,闵佳没有说什么,都沉默了一下。陆庆的耳边就响起手机的忙音。他若有所思地放下手机。
陆庆打了几个业务电话,没想到,经过一番耐心和真诚的沟通,每一个电话都跟对方谈得很顺利,看来,心情好了,事情也跟着好起来。放下电话,他把厂子里几个有关负责人叫过来,开始安排接下来几天的事务,为自己去C城做准备。安排完毕,他开车去了市里最好的一家商场,为闵佳精挑细选了一件漂亮的呢子大衣,颜色是闵佳最喜欢的宝石蓝。
陆庆回到家,闵佳正在厨房忙碌,他先去卧室看了看女儿,女儿已经睡着了,她亲了亲孩子的额头,微笑了一下,使劲看了几眼,怎么看也看不够这个宝贝女儿,他悄悄把呢子大衣放在卧室里。
闵佳已经摆好一桌子的菜,荤素搭配,红酒已经在醒酒器里。
陆庆说,今天的晚餐好丰富啊。
只见闵佳妩媚地笑了一下,女儿特别配合,我做饭时,她不哭不闹,做熟饭后,她就睡着了,特别懂事。今天咱俩好好聊聊。
陆庆给她倒了一杯,自己也倒上一杯。
闵佳轻轻抿了一口,陶醉地赞叹道,真好喝,这个酒我一直放着,舍不得喝,听妹妹说,这是很好的法国酒庄酒,还是妹妹的前夫送的呢。说起来,妹妹的前夫人挺好的,就是因为在处理母亲和媳妇的问题上缺乏技巧,致使婆媳不和,撕破了脸吵起来,妹妹一赌气就离了。你看现在,也没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一个人带着孩子,多辛苦。自己心里有苦也不能说,因为,一个成年人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结果。人啊,赌气容易,解决问题难。所以,赌气是幼稚的表现,如果赌气的话,我也得跟你离婚。
陆庆说,正好想要跟你说,以后让张为民帮衬着妹妹点,有什么活就叫他。
那种人?
他其实不坏,当时是我一时鬼迷心窍,心术不正,我盗取了你的QQ。在聊天记录中发现她带你去看你前男友,所以心生嫉恨。对不起,佳佳。现在我想明白了,限制你,偷看你的隐私,都不会保护我们的感情,反而会失去爱。
闵佳并不感到惊讶,她又喝了一口酒,夹了一口菜说,我早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你有,我有,我妹妹也有,任何人都会有。比如,我跟前男友的事情也隐瞒了你。那时候,我因为在失恋中难以自拔,才选择了跟你谈恋爱,后来知道前男友是和我父亲一起隐瞒了他生病的事实,因为他们知道我的脾性,越是在患难时,我的意志会越坚定,当时如果让我知道了实情,我一定会选择跟他即刻结婚,永远不离开他。
这时候,孩子哭了两声,闵佳赶紧去看,孩子没醒,是在做梦,皱着眉头,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事情,仅仅哭了两声,就又平静了,然后又忽然笑了,这么点的小孩子,在梦里竟然也有哭哭笑笑的。
闵佳回到餐桌,自饮一杯说道,可是,现在看来,人世间不管是出于善意的隐瞒,还是出于自私的隐瞒,都无法隐瞒过时间,在时间面前,一切终将真相大白,我觉得还不如直接摆出真相,让当事人自己选择。
陆庆点了一下头,跟她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闵佳继续说,关键是,我们能不能在自己的过去中,不停地成长。就像岸边的小树,经历过风雨,一点点长大,一点点变粗,一点点长出茂盛的树冠。让身边的人能够在树荫下感受到夏日的凉爽,能够给身边的人带来依靠,带来安稳。这样,也就不白来世上活一回了。
陆庆没有说话,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像热恋的时候那样握住她。闵佳没有挪开,任他握着。
冬天的寒风吹起落叶、纸片、尘土、垃圾袋,吹起一切能吹起的东西。
闵佳摇下车窗,让凛冽的风吹进来。陆庆在后视镜里,偷偷看着闵佳。他戴着墨镜,这样闵佳就看不到他的眼睛。她今天穿着那件宝石蓝色的呢子大衣,很美。
閔佳说,咱们顺便去你那把椅子看看?
陆庆疑惑地问,哪儿?
闵佳说,就是你白天只吃一顿方便面,晚上睡在公园的那把椅子。
陆庆的眼泪,一下子从墨镜后面流下来。他悄悄抹去。
脚下一踩油门,车速更加快了。
闵佳望着窗外,寒风吹起她的长发。她神情清朗,眼神笃定。
责任编辑 刘洁
【作者简介】夜子,女,河北人,中国作协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刊于《十月》《青年文学》《北京文学》《诗刊》等,入选《中国诗歌精选》等。小说《田园将芜》《旧铁轨》分别入选“2010年度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2018年度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化妆师》入选“2015年度河北小说排行榜”。长篇小说《味道》获“2012年中国原创文学大赛”一等奖。出版诗集《我消失,或者还有你》《弧线》,小说集《白色深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