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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空分延与记忆迭代
——2017—2018年黑龙江中篇小说述评

2019-09-28○姜

文艺评论 2019年6期
关键词:黑龙江作家小说

○姜 超

2017-2018年间的黑龙江作家坚持从俗世中来、到灵魂里去,用诸多结实饱满的中篇小说记录着时代的新变与多变,不同代际的作家顽韧书写了世界的差异性和生活的丰富性。饮誉文坛的迟子建、阿成、张抗抗、张雅文、何凯旋、陈力娇、王鸿达等名宿佳作不断,始终保持着旺盛的创造力,佳作频出;老长、杨勇、刘浪、苦瓜、薛喜君、杨中华等青年作家靠坚实的作品走向了全国,频获奖项,为黑龙江文学拓边,争得了荣誉。

孟繁华先生说:“文体自身的优势和载体的相对稳定,以及作者、读者群体的相对稳定,都决定了中篇小说在物欲横流的时代获得了绝处逢生的机缘。”黑龙江作家骨血里浑厚苍劲的品性,最适宜选择中篇小说这个艺术渡口来摆渡灵魂,抑或是中篇小说天然的稳定质素与黑龙江作家的诉求不谋而合。百年文学的迅捷变革也惟有中篇小说一直坚持诚实多思。此间,投身黑龙江中篇小说创作的作家行列年龄齐整、思维多元、多重叙事风格汇聚,呈现出迅跑冲击的发展态势。老长的《死亡证明》《残年》,杨勇的《夏天掉了块骨头》,孙彦良的《一地雨水》,奋力挥别固有的叙事传统和框架,在小说的无限可能性、叙事的能指、叙事结构、叙事语言上竞争灵智,有了不同程度的斩获。

近二年来,全省人民重整行装奋力奔向新振兴,留下了许多春风里破冰、浴火重生等可歌可泣的奋斗故事。黑龙江独特的空间特征和新时代农垦、林业、农村、城镇建设的新变新容,已经化作文学创作牵涉的物、场、事。盛满故事的空间,将帮助读者形成深刻的场所记忆、增强主体的空间参与度。大都市、大森林、大油田、大平原、大草原不仅是黑龙江文学的背景,更是决定黑龙江文学气质的文化血脉。

地处东北边陲的黑龙江地貌特征突出,矿产物产丰富,本土世居少数民族民俗文化斑斓多彩,古老的农业生产与全面机械化操作并行,大工业、大行业等经济社会结构长期嵌入,生成了传统与现代的冲撞与融合、地方与全国的交互接榫,在文学创作中体现为多种文化视野与美学价值的碰撞。无论是历史故地,还是真实现场,这二年间的黑龙江中篇小说既有苍茫悠远、宁静致远的坚实表达一面,也有持续关注着灵魂的震荡、记录着世界的裂变、一贯挞伐平庸的一面,作家们坚持在世俗生活披坚执锐而通往良知慈悲,带着杜鹃啼血式的痛苦行在追求天问的路上。以上二者,合力裸裎了黑龙江文学的地理空间与精神空间。

众所周知,空间场域因其鲜明的生存实践性,而对文学创作产生了显在或潜在的影响。郑重打量黑龙江中篇小说空间经验的敞开,将有助于我们勘察中篇小说意蕴与样态的种种变化。

一、现实空间的美学表达

乡土世界是众多黑龙江作家出生地、成长地,是他们赖以存放情感的地理空间和精神空间,藏着作家们永远书写不尽的“艺术潜能”。一如既往的是,作家们笔下的乡土世界,成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和谐相处的见证,是真善美生长的土壤。“万物美好,我在中央”,在观看乡村物象、物事时,黑龙江作家如同患上了“恋物癖”。作家们对乡村风物的热恋一如既往。他们总是将故乡浪漫化、审美化处理,这里的“诗意地栖居”是一种艺术化选择策略。

迟子建是日益走向开阔与雄浑的优秀作家,始终不渝的是怀恋故乡山水田园的自在时光,哼唱自然而忘忧解愁。《候鸟的勇敢》甫一发表即刻收到热切关注,这篇八万多字的大中篇体大思沉,如一阙在岁月的演进中感伤自然凋敝的挽歌。迟子建劝诫世人:生态系统的大厦吱嘎作响摇摇欲坠,却唤不起酣睡不醒的人。这部小说同时讲述多个故事,呈现为多个叙事结构:德秀师父与张黑脸的情爱故事为表层结构,老葛与周铁牙们的故事是隐性线索,而瓦城的市井人物与上述主要人物的交往为叙事第三脉络。如追溯小说的题名,可见迟子建的深意。“候鸟”是作家在现实世界守持的美好事物,更是作为理想寄托的象征之物。“红尘拂,寒暑来去,所有的翅膀都渴望着飞翔”,在冰雪中殒命的候鸟,与徘徊于痛苦里的人物何其相似乃尔,“飞翔”几与救赎同义,均有超拔生活的理想化倾向。如苏童所说:“大约没有一个作家会像迟子建一样历经二十多年的创作而容颜不改,始终保持着一种均匀的创作节奏,一种稳定的美学追求,一种晶莹明亮的文字品格。”

迟子建笔下的小人物形象纤细却饱满,他们平凡却不无故事,平常但有心底波澜,这些人物姿态万千而绝不雷同。以慈悲心打量这些寻常可见的人物,迟子建深刻挖掘他们命运的成因,并持续探讨时代变迁对心灵的强烈撞击。她对时代变迁保持着警觉,甘心做一个守夜人,而“守夜人的更鼓声是一个警报——呼唤人们从睡梦中醒来,迅速联合起来对抗危险”①。小说结尾中的一对东方白鹮毙命于冰雪之上,张黑脸与德秀师父的满心悲伤,就像夜深人静时分守夜人的更鼓发出的求援召唤,久久撞击着阅读者的心灵,阅读者也满眼悲伤——悲哉,世上再无天心明月般的乡愁!仅就这部小说本然的诗性书写来说,迟子建温暖的文字接近“忘适之适”,摆脱了欲望和概念化的日常,作家才可在现世“诗意的栖居”。如此,迟子建小说中不断敞开官能感受,不但在亲近自然的同时找回了主体已经失去的感性,还可以此摆脱终极思考的紧张状态。纵观《候鸟的勇敢》,迟子建深情描绘了金瓮河周遭的美丽,但世间好物不坚牢,维护纯美的守持在现代化大背景下尤为艰难;现实如锈剑,须思想之布反复擦拭才可见锋芒。迟子建倾情呼唤的“勇敢”,是直面现实、破解困厄的道德担承。唯有如斯不断与现实对撞的写作,才能维护文学的尊严。

山河依旧在,乡情已不同。黑龙江作家多半有着深厚的乡土情结,在近年的社会演进中他们的乡土经验表达增添了新的表现。出生地与居住地的迥异,派生了丰富的乡愁、城愁,这几乎是黑龙江中青年作家一致的情感走向。王鸿达的《同桌》、薛喜君《秋风渐凉》、吕占明《大山兵》、尹群的《公社往事》、张大朋的《三花》等,一贯有着伸向大地的根须和亲近乡情的触角,在作家笔下乡土是一个完美的世界,乡土伦理价值支配了作家的精神大厦。陈力娇的《布控》聚焦卑微的生命图景,在如蝼蚁般艰难生存的人们身上发现生命的顽韧。陈力娇在浊世中没有历练出巧慧、机巧,她心思专注,澄心以冥思,时时拷问俗世背景下灵魂是否在场。《布控》礼赞了在黑白较量、善恶角力中高贵的人性,我们仿佛听见毅然赴死的男孩宁死也不作恶的内心呼喊。作品的张力堪比昌耀的《慈航·爱与死》里的名句:“是的,在善恶的角力中/爱的繁衍与生殖/比死亡的战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决然不肯与劫匪同流合污的男孩形象跃然纸上,然而作家巧妙省略了人物灵与肉对峙的心理活动:“他不会水,会水也不可能在大冬天从这条江游过去,那要横跨一公里,一公里寒冷刺骨的江水,会轻松吞噬人的生命,这谁都知道。”在陈力娇的相关作品中,道德底线(或者说是底线伦理)烛照世人灵魂,是不可或缺的叙事因子。陈力娇的小小说不可能穷尽全部的道德底线故事,她采取滴水藏海的方式,广泛调动了个人经验。扯起拒绝媚俗的旗帜,用小说对抗世界性的平庸化潮流,唤回对被遗忘的人性记忆,陈力娇毅然举起了堂吉诃德的长矛,向现实的沙塔冲击。

刘浪的《没有几个人知道我们曾经写诗》述写的是日常生存空间下的饮食男女生活。他秉承悲悯情怀,为小人物的时代生活画像,描摹了如蚁族群在盛世华彩之外饱受的心酸情状。刘浪的小说如同本人一样充满智慧,充盈着一种笑对人生的智慧。世界的可笑、可怜、可爱、可憎等诸种面孔,统统摄入刘浪的智慧之眼。刘浪悉心塑造的小人物身上具有“不幸中的超然”“磨难中的坚韧”“苦难中的逍遥”等品性,道德闪射出的希望之光使文艺“美学”与“神学”联姻。

黑龙江高天厚土的乡土空间几千年来具备均质性,至20世纪末乡土世界的外在物象仍具备稳固的同一性,黑龙江文学对故乡主题的书写变化无多,盖因其心理基础稳固顽韧,所能变化的唯有不同的生命细节。黑龙江作家甫一写作的基点就是坚定的乡村吟唱者。故乡,在文学经验仍呈现为时与空的结合与心理经验。乡野虽阔大,但均质的空间属性,适合安静幽闭的诗性言说。随着现代化的深入,时间的重要性降低,而空间的重要性凸显。空间造成的时代焦虑更为常见,空间的变迁牵扯着大时代的象征秩序的重组。随着我省城乡二元结构的不断变化,空间不再是均质的空洞容所,而开始成为能体现社会生产关系的位所。面对乡土世界的荒芜与空疏,黑龙江人到异地的城市谋生更为常态。从熟悉温暖的乡土空间置身陌生冷酷的城市空间,他们对新空间的体感与认知刻骨铭心,这样的生命经验鲜活、沉痛,为黑龙江文学书写注入了滔滔不绝的现实流水。

吴极的《飞鸟各投林》写的是林区走出去的游子在异乡艰难生存,返回故乡却如“万箭穿心”。出生地似藏有无限力量,不断撕扯着吴极们频频向故乡遥望。在吴极的故乡书写中,故乡被一再神圣化,往昔带着久违的温馨和持久的诗意,而生存现实粗鄙不堪、面目狰狞。尹群《公社往事》的主题也是对故土往事的询唤,旧人旧事重新映现,依然是与现实互动后的产物。作家们这种城乡二元对立的思维,是对现代性的“误识”。城市潜藏的无限含蕴,对作家来说更像是一个重要隘口,突破了则进入另一番天地。对城市的当下性之思,仍然是黑龙江作家写作的短板。

黑龙江作家直面现实的努力体现为在平凡中发现久违的诗意,呈现世界的庞杂性与生命的丰富性。在平常生活空间里,作家们的写作难度在于艰难挖掘隐藏在生活层面之下的“意义”。薛喜君《秋风渐凉》《雪夜晚钟》《花事》涌动着小说家特有的谨慎与悸动,仿佛劝诫世俗生活空间里的凡人抖掉尘埃,继续带着光亮活下去。她为笔下人物保存了梦想的活力及现实中精神的闪电。这些谨慎、悸动与内心的匆忙,让作家摆脱了一切俗世的羁绊,从而领略心灵的自由与思考的乐趣。铺陈文字其间的琐屑与庸常,并不是作家的本意,薛喜君总是引领主人公们不拘囿于生存的狭促而坦然活着。

申长荣的《桥头堡》虽有人性的微妙博弈,但讲述的故事含有朴素动人的温情与光亮,生活的艰辛终被人性之光所释解。这些生活琐事含藏的人生经验,可以帮助作家接近写作的意义——通过写作寻找生活本就存在的价值。申长荣坚持书写底层故事,与无限愁苦笼罩下的底层人物同悲共泣。不论笔下的人物面临多少困厄,申长荣还是给冷酷世界留了一丝温暖,普通人的良知从未被这个芜杂的社会全部泯灭。

赵仁庆“看目光流盼多妩媚,入红尘俗世尽风流”。他将生活橄榄咀嚼出香味,让小说“凡俗不俗,庸常不庸”。他讲述的街道办故事并无多少传奇,也没有叙述的精巧与奇崛,流溢其间的是对身边常人的体恤、抚慰、劝诫。赵仁庆放弃了对小说人物的启蒙、教化,为小说留下柔软、友善的肉身,他让小说中的人物在凉薄中寻觅快乐,在伤痛里迎来爱与暖。《融雪剂》同时获得第26 届“东丽杯”梁斌小说奖评选中篇小说一等奖和黑龙江省文艺奖。这篇小说叙事语言上呈现出一种中国文化的民间幽默和智慧,那是一种对人生的看透,对社会的调侃,对历史的反证,使小说文本更加具有感人的力量和阅读的趣味。赵仁庆的作品有口语表达的魅力,对民间话语的艺术化为小说增添了“悦感”和“乐感”。

身在乡土空间的王善常小说坚持原初的生命表达,他的《追风人》《撂荒地》篇幅短小,却有足够的中篇含量,也许作者写作的把控经验不足而压缩致此。编辑家韦健玮认为王善常的文字有温度:“在他那里,你可以惊喜地发现他对世俗世界和文字世界的那些非常新鲜的有别于他人的感觉,常常会令你在耳目一新的同时又有会心的一笑。”王善常描摹乡村事物给人以缓慢的感觉。“每一个季节的阳光都有重量,比如冬天的阳光就像羽毛一样轻,甚至落不到地面,只在半空飘飘悠悠地打着转。夏天的阳光却很沉重,砸在皮肤上火燎燎地疼,箍在胸膛上让人喘不过来气,压在脊梁上吱呀呀地响。”他述写人事、描摹物事的致思基点不在当下,而是回望“过去”。

与史家笔法不同的是,作家其意不在展现真实,表现心理上的履痕才是核心所在。因缓慢而生成的静态之美,实际上是由时间绵延生成的。这种主观化手段,如同让古老的时钟凝滞一般,作家通过场面调度或蒙太奇手段,赋予现实生活一种美好的诗性,从而让疲惫的灵魂于此时此地漫游,又可以在短暂的“飞升”期获得愉悦、满足感。

尹群的小说《公社往事》依然是旧闻旧事,守着他的信仰与理想,守护着一片纯粹清洁的精神世界。黑龙江作家还会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书写故乡,回眸朗笑或大放悲歌,均是自我原宥为迷乱的生活薄奠。

二、历史空间的精神叩问

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黑龙江近现代历史虽谈不上波谲云诡,但自有其独特逶迤之处。阿成、何凯旋、王鸿达、申志远、杨中华等作家不直接采用宏大的历史视角,抛弃了后来者回望历史的高傲与批判惯性,从寻常事件中叩问本相,以“偶发”来见证“必然”。凡是曾有记忆的地方,就该有历史。阿成的《逃离地震带》依旧是小人物见证大历史,个体却有着强烈的创伤记忆表达。作品以唐山大地震为大背景,讲述了这次灾难对一个普通家庭所造成的影响,其中掺杂着众多的情感纠结,它不是单纯的重现灾难,更注重于人文关怀,注重于对生命的关怀。《逃离地震带》看似拉杂,而内里则是一段生死之间的心灵晤对。阿成突破了对重大事件的简单图解,注重心灵省思,在灾难文学表现中别具一格。这篇小说凸显了个体生命在大灾大难中的心理轨迹,展现了丰厚的人文关怀与人文内涵。对不能预知命运的当事人来说,每一刻的活着都深具意义,当机变到来前,人们才能从容处置。类似的历史书写还有王鸿达的《英雄喋血决战前》、王玉波的《抗日英雄张甲洲》《侠虎仙踪》,朱法成《江山万里图》,王跃斌的《沉重的九连环》等作品。

历史是对过去的再现,带着真实客观的外貌;记忆具有情感色彩,有时还会有错误和偏差。“我们今天所称的记忆,全都不是记忆,而已经成为历史。我们所称的记忆的火焰,全都已经消失在历史的炉灶中。记忆的需要就是历史的需要。”②何凯旋的小说有一种独属的“荒寒”美学风格,他在《大益文学·戏》发表的《兴凯湖》散发着荒凉、死寂、干枯的气息。主人公桃儿、光、疤拉张队长各自沉浸在不同的记忆空间中,而置放他们的记忆的地理概念,无疑作为“边缘空间”之一种,作为异质性的一种存在,带有强烈的规训色彩,它是诞生创伤记忆的产床。对亲身经历的过来者来说,那些难以名状的记忆,反而在最初的诗歌创作中并不多见,成为一种选择性的遗忘,需要外界偶然刺激才可能显现。记忆作为苦难的宝藏,是有选择性地朝向文学敞开。记忆书写是有选择的,突出一部分记忆的同时就意味着要刻意遗忘一些痛苦。这样的回忆始终与遗忘相随,如同手举蜡烛进入角落,反而会使房间其他地方变得更黑暗。

何凯旋一直坚持以先锋的姿态复现历史、拷问人性,本篇有中篇小说的样貌与容量,大量对白与场景描摹又颇具戏剧之风。桃儿、光、屠夫均有不同的文化经历,讲述他们的故事以“他说”总觉得似有障碍,而自我言说才更适合接近幽闭空间。“兴凯湖”非上帝的应许之地,作家通过讲述者与追问者历史狂欢化叙事而深刻反思。顾左右而言他的叙事风格,无疑是一种先锋的姿态,但比先锋更决绝的是主题的深刻钻探。这部作品,与见证文学颇为相似,而作家的创作雄心是在拨开历史埋藏着废弃物,在无用的东西和被遗忘的东西的深渊里造出了新的物质的档案。还要提及的是,作为“幸存者”的桃儿、光,内心始终存有入骨入肉的历史伤痛体验,也烙印着深深的回忆体验,这些经由作家的艺术处理随时由回忆变为历史。小说涌动着几个猪舍、树林、湖水等“主观意象”,这些充满主观的“意象”是经验与超验的混合体,可称为“思想的荷载物”,归属为历史的返照与超脱。

申志远出版的《亚历山大伯爵的巴扬》收录中篇小说9 篇。《击毙1909》叙事舒缓,移用影视画面频闪的方式,徐徐切入往昔,切入历史空间。世事如烟,弥漫着模糊一切的伟力。他的小说则是在吹开迷雾、展示本相、谛听歌哭的艺术化努力,这让他小说的“历史想象力”绵长丰富起来。这部小说集故意不去讲述完整的故事,而精微记述时空中的瞬间。它对现实的有效介入,增添了深邃的历史感,也使得其小说创作获得了意义承载。

墨凝的《江界情迷》在平稳的叙事语调中,已透露出惊心动魄的历史深处的往事。“每当这个时候,在后面推车的女人总是泪流满面。而他从没回过头去看一眼站在他身后的女人,即使看了他也许不会想起这个女人是谁。”一般情况下,记忆通过书写被赋予的意义和书写行为本身的意义相叠加,我忆故我在;与寻求存在意义相联系,回忆是一种抵抗,也是回忆者的诺亚方舟,这篇小说的主人公贾商即是如此。

天地有大美,人心藏幽微。木糖的《烟火记忆》《出城记》探入往昔,小说中的“他”或“他们”可能没有真正“放下”,回忆中的抒情或许既意味着创伤的纾解,又暗示着创伤的永不痊愈。所有从时间深处走出来的人都乐于回忆美好,“越是在回忆美好的东西,就只能说明当下情状(特别是灵魂)越是困窘、无奈和凄惶,越是需要向往和想象中的世界来存放驰骋他们的心灵;越是在纸张上建筑宁静、祥和、恬淡,只能说明他们有多么厌倦、苦恼而无能为力;越是在笔尖堆砌力量、斗志和情愫,就只能说明他们此在的消沉、疲软、孤独无援和对温暖与情爱的向往”③。木糖切近的是身边年轻一代的生存处境与价值判断,与其说木糖在关注他们的青春故事,毋宁说他在勾勒一代青年面迎时代的“情感形式”。没有任何一段人生不值得打量,木糖近年来一再将写作的触点降低,推移到少年经历的人生书写。他重视描写青春个体意识的萌芽与瞬间多变,不回避少年成长中碰见的青春困惑,将青涩酸楚与叛逆纯洁镶嵌在一起,玉成了别具一格的青春叙事。

杨中华的小说《洗心经》似在致青春,不断回望20世纪90年代青春故事,场景芜杂,混合着强烈的青春荷尔蒙气味,文字间充盈着追忆似水年华的痛惜。在叙述语言上,淡雅的书面语和东北方言的融合贴近了20世纪90年代中学生的现实生活,形成了如在左右的叙事效果。“那天,元狩上路了,去寻找女儿小环,毕竟是苏白的遗愿。可是,茫茫大地,到哪去找呢?”慌乱与迷茫中生存的元狩、苏白、吴可、戚戚,踏入新时代的他们成为迷途浪子。美国思想家爱默生曾言:“一个时代的经验需要一种新的忏悔,这世界仿佛常在等候着它的诗人。”杨中华的青春回溯肯定有一种“忏悔”,他试图以回忆支撑起旧日时空,在慢放旧事的节奏里品味生活、生存的意义。他竭力缀连过去、现在与将来,而现实的惯性却一再将这个完整链条冲碎,写作的一切努力就是为驻留一份美好的记忆。

三、异质空间的灵魂震荡

反映时代,提高介入现实的能力,为存在寻求救赎的出口,这是我对小说的一贯期待。二年间数量颇多的黑龙江中篇篇什,不约而同地把自己关注的视野投向了日益复杂的现实生活,并在表现现实生活的同时,有着对于人性世界的深度挖掘与勘探。“相对于时间,空间的焦虑在这个时代更为醒目……空间的变迁更为常态化……空间越来越多地参与到了大时代象征秩序的重组中。”④不可否认的是,黑龙江遭逢的空间转向有着鲜明的独特性。大时代似乎要抛弃作家,可作家们却依然在心中对故乡、生活保存了一份留恋。不可否认的是,黑龙江出现了以人口向外流动而造成的“空村”“空镇”等异态化现象,留守儿童、留守妇女、空巢老人并不鲜见。当异态化为常态,麻木的人们则发掘了更低的底线并安之若素。多种文体的插入也是小说产生空间效果的重要原因。黑龙江作家依然一如既往地恪守其关于小说、历史和记忆与现实的观念,深耕具备多种可能性的现代小说。如上存在的多重异质空间,引带黑龙江作家以现代主义多种手法的交互性使用和自觉性探索,来积极探入社会生活的各个“里层”,对时代的快速新变与艰难把控有着入骨的领悟。

杨勇的《夏天掉了一块骨头》依然没有完整的故事走向,全篇赖由无数个片段串成。如作家自己所说:“这些东西会在阅读中暗溢出来,它勾连着小村的历史与恩怨,也平行地引导着事件的进展。另外,线性的叙述中因为穿插了平行的叙述,仿佛是一株纵向的树干,又多了一些横向的枝叶,这是出于小说内在旨意饱满的需要。我以为:形式也是内容,生活就是这样。小说故事的边界一旦打破,你会发现,小说的天地很广阔无边。”杨勇有上佳的诗歌写作表现,他在写作中赋予了先锋意识。他要追索的不是故事本身,而是表现无数个偶然。杨勇故意让一种败坏从环境向人心蔓延,他描摹了人文环境的沦落导致的人与人、人群与人群的互害形成新的反噬链条,人与环境的另类互害也就此呈现出来。

老长《死亡证明》《残年》书写那些城市生活中的失意者、失败者、无奈者、患病者,并让这些人物吐露自我心声。老长有着多年的美术修为,他的小说创作深具团块意识。在小说语言表述上,老长借鉴了色彩构成、参差对照等法则,让小说多了绘画感。他的小说叙事采用绘画塑造人物性格,以美术思维推动故事情节发展。近年来,老长在代际冲突上用力颇多,他对老年境遇的细致描绘有青年一代孝亲意识的淡化、传统伦理的消散、老年生存的艰辛。老长不仅关注无处安放的身体状态,还刻画了他们长期处于游离、尴尬、寂寞、痛苦的心理情境。

孙彦良说:“探索文学史博大的可能,一定是个案,是少数作家,而且是少之又少的独特作品,火山一般突然呈现出来。”这篇小说变形较大,题旨跳跃,叙事含混,很难一下判清意义走向。于作者来说,它也是不可复制的“异数”,蕴涵着两种隐喻:一是如春晓、王元等人一般,本来河水顾自流,奈何寻常百姓的正直善良总被雨打风吹去,终而被浇灭被践踏;另一层则是雨水汇聚成河流去,人的命运如一滴水一样不可预知下一刻的结局。孙彦良故意将有些小权力的东衣赋予权力的魔力,让其有了上下其手的能力,以期抖开权力结构对人性的侵蚀。对权力结构与人性的书写还有瑚布图的《冒顶》、任青春的《山雨欲来》、廉世广的《病树前头》,这些小说世界有着强烈的沉重感与伤痛感,在阅读过程中使人难以喘息。它们打开官场说世情,注重用小说与现实劈面相迎,关注了权力结构中的人性纠结,期望权力空间下的公务员们走出禁锢与自我封闭的误区,以开放、公平、阳光的积极心态参与到文明昌达、社会和谐、吏治清明的建设当中去。空间本是纯粹物理学或地理学概念,当它转变为权力运作的场域时,空间与权力之间就出现了不可避免的张力。尤其是廉世广的《病树前头》的诉求和题旨非指官场之内,拓展了现实主义写作的内涵,其意在唤醒走偏的灵魂。它的“内驱力”着重于世情、人情、人性的精微呈现和深刻观察,而充满人性的叙述基调能引导人们对政治清明、社会治理的正确理解。

空间常常是作为打断“时间流”的描述或作为情节的静态“背景”,或作为小说事件在时间中展开的“场景”而存在。深味此道的一些作家在空间转向的书写中强调了空间优先于时间的主导地位。孙且的《偏脸子词典》以词典的体例,将非虚构的地方志和虚构的小说融合的实验文本。以偏脸子为核心的地理志书写,关于哈尔滨的断代史与风物展示,恰恰是以文证史、以史证文的绝好证词。他将地方经验纳入笔下,在其独特感知的记忆空间下自由转换,此中的风俗、传统、想象交融,投射在个体履痕与情感踪迹里,如同建设了一个不断分叉的花园。《偏脸子词典》颇似小说地域性的文化寻根,但也有作家的野心——小说中的地理学附带着作家强烈的感知与认知,增添了文化意义,实现了文化增值,从而让文学地貌升华为文学景观。

张伟东的《多余》、张望朝的《家殇》书写的都是特殊家庭内部的往事,但作家让人物始终向光亮处走,力争让世界漠视、轻视、忽视的事物从幽暗处闪光。红岸的《傻瓜之书》采用动物叙事,对精神困境的暗喻展示,使得小说更像是艺术真实的矗立之所。王芳的《火红的萨日朗》关注了蒙古族青年命运走向与情爱故事,这种由向外追寻到向内回归的题材选择,描摹了外乡人的逐梦之旅,也展示了多面人性的展示与博弈。李文方的《玻璃屋》写的是哈尔滨俄侨与太阳岛当地原住民的交往故事,几多离愁和人际间的温暖深情缱绻。

如贺绍俊所说:“小说并不是为了告诉人们现实发生了什么事情,而是要告诉人们,作家是如何对待现实的。小说正是以这种方式,抵达了现实的纵深处和隐蔽处,我们从小说中看到了别样的风景。”黑龙江作家对奇险巧妙的情节设置,实际上是要铺展别样的风景,而这些风景恰恰发生在不同的空间背景下,黑龙江作家们还需要继续努力,提升“思力”,用多变的小说形式为世人立心,替世界立德,始终以热烈拥抱时代的介入性和开放视野,实现黑龙江文学创作在精神与技艺的双重拓展。

①丽贝卡.d.科斯塔《守夜人的钟声:我们时代的危机和出路》[M],李亦敏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年版,前言第8页。

②皮埃尔·诺拉《记忆之场——法国国民意识的文化社会史》[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3页。

③王昌忠《在精神的乡土上——试论“两栖人”乡土诗的诗歌意绪指向》[M],《当代文坛》,2002年第1期,第29页。

④战宇婷《异质空间理论与吉林空间记忆》[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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