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病史》中的人间失格
——论陈楸帆的科幻小说创作
2019-09-28王文林
○卢 军 王文林
后新生代科幻小说家陈楸帆被称为“80后”科幻作家中的“三高”人物,即同时具备高技能、高学历、高情商。他创作的科幻文本以科幻现实主义与新浪潮的风格著称,被读者誉为青年版的“中国威廉·吉布森”。他的科幻文学天赋在16 岁时凭借《诱饵》初显锋芒。2000年,陈楸帆以优异成绩进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学习,为日后的科幻文学创作提供了坚实的理论支撑。2012年,陈楸帆签约郭敬明的“最世文化”公司,在最世旗下的《文艺风赏》开设专栏“未来病史”,发表了《动物观察者》《沙嘴之花》《天使之油》等短篇小说,并在《最幻想》杂志开始连载长篇科幻小说《荒潮》。2013年,其长篇科幻小说《荒潮》获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长篇小说金奖。2014年,陈楸帆的中篇小说《鼠年》被选入美国科幻奇幻年选,这是中国科幻作家首次获此殊荣,使其在科幻文学领域获得相当高的国际知名度。
2015年由最世文化公司集结成册的《未来病史》,收录了陈楸帆近几年来的科幻中短篇小说共16 篇。陈楸帆以“未来病史”作为书名,具有双重隐喻,表示其科幻文本时态既是未来的,又是历史的。他希望以一种未来完成时的视角回顾历史,观察科技对人类的心理、生理、以及社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在《未来病史》中,人工智能与Cyborg 的出现,使人类开始思考如何定义自身,以及人机的界限到底是什么的伦理问题。陈楸帆在其科幻文本中为读者展示了一幅人类社会被科技异化后所形成的病态景象,引导读者思索生活在未来社会中的人们如何不丧失为人的资格?
一
作为后新生代“科幻现实主义的先行者”,陈楸帆的科幻文本对于未来世界的建构具有鲜明的当下性。他曾在2012年星云奖的科幻论坛上提出:“科幻用开放性的现实主义,为想象力提供了一个窗口,去书写主流文学中没有书写的现实。”①这一理论随后被新生代科幻作家韩松概括为“科幻现实主义”,从而形成了近几年来中国科幻文学理论体系构建的重要概念。
主流文学中的现实主义强调真实、要求文本再现典型环境与典型人物,而“科幻现实主义”则是将这一创作理念放置于未来社会的科技场域中,建构出“超现实”的典型环境,需要指出的是科幻文本对于典型人物的刻画较为薄弱,这一点与科幻小说独特的文本性质相关。汤哲声指出:“科幻小说不是写人物,而是写人类,不是写个性,而是写共性。”②由此看出,科幻文学的创作理念并不是将重心置于个体的精心雕琢,而是更倾向于对群体共性的书写。在面对具有深刻性与反思性的主题时,人物形象往往以“类”的形式出现于“超现实”的典型环境中,并不具备鲜明的人物个性,但这并不妨碍科幻小说对于“人性”的追问与探索,陈楸帆在其作品中就此文本特性做了优秀的示范。在短篇小说《沙嘴之花》中,陈楸帆将科幻的写作场景设置于近未来的深圳特区,钢筋与混凝土的暗黑色系是未来城市化进程的主要色调,人类不得不在逼仄的城市空间里艰难度日。小说开篇对于环境的描写体现出“科幻现实主义”理念中典型环境的塑造,暗无天日的楼房、毛细血管般狭窄的通道,以及“金钱至上”的生存理念,皆是对当今现实社会的“超现实”书写。小说同时描写了未来世界中的“技术变异”,如科技与情色相结合而发明的“人体贴膜”,被广泛应用于黑社会与卖淫小姐等边缘群体之中。人类不在追求诗意的精神远方,而是无限制地沉迷于感官的狂欢。
出于对“科幻现实主义”创作手法有意识的追求,陈楸帆力图在科幻文本中为读者展现出现代人真实的生存境地。《犹在镜中》里,他将2016年风靡全球的“pokemon go”手游设置为文本的叙事主线,揭示了人类“娱乐至死”的意识沦陷与生存困境。而在《鼠年》中,则以戏谑的口吻描绘了一群难以在社会中立足生存的大学生,巨大的竞争压力迫使他们变得嗜血与麻木,陈楸帆以鼠观人,体现其将关注视点聚焦于现实生活中的小人物与平凡事,通过在虚拟空间中对弱势群体的刻画来反观现实社会的残酷与不公。《未来病史》中则是就“ipad 症候群”“拟病态美学”以及“巨婴心理”等当下社会真实存在的问题对现代人进行剖析与批判。陈楸帆以映射中国现实的寓言式书写,勾勒出一幅在极端“现代性与科技性”语境浸淫下所形成的“社会发展与人类进化”异变的景象。其作品并不追求如同刘慈欣《三体》系列所展现出的宏大的“宇宙观”,而是将天马行空的幻想限制在“科学性”的框架里,构建极端真实的语境,通过逻辑自洽的想象实验,将科幻文本中的人物形象、故事情节放置于极端超现实的未来世界中,促使科幻元素的设想与现实境遇的反思相结合,为科幻受众带来一种独具个人特色的惊异感与陌生化的效果。同时,他认为科幻是具有“问题意识”的文本类型,科幻作家应该具有提出质疑的能力。当人类处于一个恩威并施的“美丽新世界”中,科幻小说作家应该是那个负责叫醒“铁屋子”里所有人的觉醒者。
二
陈楸帆曾在访谈中说:“科幻最大的作用是提出问题,提出那些传统文学所没有提出的问题,思考那些行走于坚实大地上之人视野无法企及之处的问题。”③这种具有“问题意识”的创作理念无形地渗透于其科幻文本之间。获得第四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的小说《G 代表女神》因充斥着大量对“性爱符号”的书写而饱受评论界的争议,但保守的道德观念并不能否认这是一篇描绘“未来人类”病态演化图景的力作。学者许子东在探讨“艺术的情欲”与“低俗的色情”之间所存在的差异时提到:“画面是色情的,却让你难过的,就是艺术的;让你兴奋的,就是色情的。”④《G 代表女神》讲述了“石女”穷尽青春岁月分别从哲学、科学、宗教的途径探索人类“性高潮”的缘起,并在三者的结合下获取了“高潮”体验,而她却并未因此真正感受到人类本能欲求的快感。陈楸帆凭借其清新的文笔勾勒出“性爱”的画面,没有过多地表现出情色激荡的轻浮之感,反而将笔墨倾注在表现作家对于未来人类性欲丧失的悲恸之情。他运用流畅的文学语言与符号化的哲理探析给予读者以思考的快感,他向科技语境统治下的现实社会提出质疑:当人类丧失了进化驱动力时,我们的物种又该如何延续自己的生命?正如他在《从科幻文本到科技演化》一文中所说:“每个时代都需要有自己忧天的杞人,去说一些遭人鄙夷的疯话,去忧虑一些看起来永远也不会发生的事情。”⑤《G 代表女神》将科技的异化空间设定于未来世界的大萧条时期,“性危机”笼罩了以繁衍子嗣为使命的芸芸众生,使人类在生物进化的链条中不再具备延续种族生存的优势。在陈楸帆的笔触间,无不渗透出“一切皆是幻觉,一切源于自我,一切终归寂灭”的人生思辨,⑥这似乎映射了“五四”时期鲁迅所提出的“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的哲学理念。他在《G 代表女神》中提出“万物有限”的定律,讽刺了人类在科技极速发展的浪潮中丧失了物种繁衍的特质,却妄想违背自然法则凭借有限的肉体去探索无限边界的幼稚举动,揭示宇宙、自由与爱等任意元素的缺失都将会导致人类进化失衡的真理。
在《未来病史·后记》中,陈楸帆就“人类与后人类”“人类与人工智能”是否存在一条泾渭分明的边界问题发出其具有诗性情感的声音,并提出衡量文明进步与否的标准应该是人类所独具的同理心。但诗性的声音毕竟是感性而文学化的,陈楸帆在其作品中也体现出对于“同理心”是否是人机界定标准的疑虑。在小说《造像者》中,他塑造出一款可以精确捕捉人物情绪的智能相机——CATNIP,这款相机不仅可以做到基础的光、化学之间的转化,同时还具备如同摄影师对艺术捕捉的直觉与本能,甚至要超越人类的敏感性。小说结尾的设置具有深刻的哲学意味,当CATNIP 对着自己在镜中的影像不断聚焦时,使受众开始思考当人工智能拥有了自我意识与情感,人类与机器的界定标准到底是什么?而在《愿你在此》中,陈楸帆改良了新生代科幻作家何夕的言情科幻书写方式,将男女之爱放置于科幻环境中,探索“后人类”(Cyborg)的存在合理性。弗朗西斯·福山在其著作中写到:“人类是一种设计不够完善、……时常需要维修的造物,生物工程和仿生工程可以……改进我们的种种缺陷。”⑦这种乐观的科技主义论调在陈楸帆的科幻小说中则演变为一种充满矛盾性的情感意识,同时也印证了他所说过的“当然我们可以提出建议,但这些建议是否存在可执行性,我深表怀疑”⑧。
陈楸帆对于人性与技术在科技时代异化的书写,可以看出他始终秉承着“发现与提出问题”的创作理念,在其具有前瞻性的视野中,科幻并非只是“寓教于乐”的类型小说,而是一种包含着严谨性的思维模式,“人类演变”的话题一直是其科幻小说中执着探索的永恒命题。
三
陈楸帆在“Ping-Talk”的演讲中将科幻文学称之为“数字时代”的新朋克。⑨正如朋克一样,科幻小说的主题之一是以一种极端反叛的姿态去讨论社会议题、想象未来、并反对极权主义对个体价值的贬损。可以说,科幻小说的主题是文本的“肉”,而科幻小说的叙事结构则是文本的“骨”,只有将“骨”“肉”相结合才能彰显科幻小说的反叛性。
陈楸帆的科幻小说的主题具有前瞻性,富有反叛精神,而其文本的叙事特征同样具备逆反性,呈现出鲜明的后现代主义的叙事特征,“它采取了一种比现代主义更极端的形式,打破一切,并进行价值重估”⑩。在陈楸帆的科幻小说集《未来病史》中,叙事情节呈现出碎片化、视角混乱、及互文性等艺术特征。在小说《巴鳞》中,作者运用双线叙事的手法将现实与回忆交织,来书写“我”对巴鳞态度的转变。在现实与历史的不断切换中,“我”逐渐理解了万物有灵的真谛,并在巴鳞给予的爱与宽容中终结了内心的“弑父情节”。小说《犹在镜中》同样呈现出碎片化的后现代叙事特征。主人公穆先明在梦境与回忆中丧失了自我意识,看似混乱的叙事实则勾勒出一条暗线穿插于文本始末,这条暗线是穆先明意识流中对儿子难以释怀的忏悔之情。文本中跳跃的叙事时间(由现实回归过去)、不断切换的叙事视角(儿子与穆先明分别的陈述),频繁转换叙述主体以及不断流动的视角,使文本充斥着不确定性,形成了独具特色的“破碎式”叙事结构。在小说《动物观察者》中,陈楸帆运用大量的反讽手法,叙事语言上呈现一种矛盾的语义状态,如“我看到他们眼中放出的光,一种单纯的恶、一种斑斓的美,像是照见镜中的自己”⑪。语言表层辞令背后蕴涵着丰富的潜台词,构成文本的叙事张力,增添其科幻文本的哲理性与文学性。
陈楸帆的科幻文本叙事所呈现的不确定性还体现于其结局多设置为“开放性”的模式。传统小说多追求“有头有尾”的叙事结构,中规中矩的线性结构(开头—中间—结尾)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几乎感受不到叙事所带来的新鲜感与互动感。而陈楸帆的科幻小说则反其道而行之,借鉴后现代叙事模式中“令人满意却好像又没有完成”的开放式的结尾,给予读者以多元化的想象空间。在其《未来病史》小说集中,小说《开光》的结尾在“我在儿子的眼中看见了自己背后的光”后戛然而止,这个富有幻想与宗教意味的结局不禁让读者猜想那束“光”是否是统治世界的终极Boss 降临人世,来消灭身为觉醒者的“我”。而小说《造像者》的结尾则在人工智能CATNIP 对着自己在镜中的影像不断聚焦而终止,作者似乎有意在此设置了一个疑问:当人类以意识作为个体属性的评判标准时,那具有情感与意识的程序是否可以被称作为人类呢?在《开窍》的结尾处,陈楸帆以诗性的语言写到“所以我们掉转船头,逆时代潮流而行,不间歇地向过去驶去”⑫。这句话同《了不起的盖茨比》的结尾“于是我们奋力前行,却如同逆水行舟,注定要不停地退回过去”⑬形成鲜明的互文性,引导读者思索人类真实的生存处境:奋力向前却又有意无意纠缠于过去,陷入了西西弗斯的宿命循环中。后现代叙事模式是对传统叙事的消解与解构,作者或叙事者不再扮演全知全能的上帝,陈楸帆运用富有想象力的语言表达出自己的见解与思考,而在开放式的结尾中又让受众凭借自己的认知能力去判断与思考他们想要相信的真实与结果。
此外,陈楸帆的科幻小说执着于探索人类真实的生存处境,但并不执拗于对苦难与救赎的书写,其科幻文本渗透出一种宗教色彩,形成具有神学意味的叙事元素。陈楸帆在访谈中提到:“我们说神灵也好,自然界也好……就是人与世界交流的一种方式。”⑭其独特的宗教意识流淌于文本之间,在科学与神学的搅动中孕育出具有现代性的生存哲学。在《G 代表女神》中,陈楸帆描写“G 向大众展示性高潮”的叙事情节,与日本神道教中“众神观看天钿女命舞蹈”的神话传说形成互文,“天钿女命爬到桶上,像个远古萨满女巫一样变得精神恍惚……在众神的一片叫好中,她情欲大发,袒胸露乳……众神都盯住她神圣的生殖器,爆发出一片狂笑……整个宇宙都能听见”⑮。在日本文化中,自然崇拜涵盖着人的性崇拜,性是自然与生命中的一部分,并不存在什么罪过,陈楸帆借助神道学中的宗教仪式、神话传说等的神学元素完成对于“女性与性”的讴歌,并反思在科技极端发展而导致人类丧失性本能的未来,“性”是否会演变为一种希望的符号并异化成为一种扭曲的人类信仰。陈楸帆在《愿你在此》一文中则以基督教的视角评判Cyborg 存在的合理性,“人只该用自己的眼睛来看世界。任何以超越自我的视角去感知世界的企图,都是对上帝的僭越”⑯。主人公高望在回忆中展开其与女友的故事的叙事,可以被视为是叙述者的救赎陈述,渗透了陈楸帆对于人类生命终极意义的思考,这种包含宗教元素的叙事模式显示出陈楸帆科幻文本独特的文学魅力与艺术修养。
总体说,作为后新生代科幻作家的代表人物之一,陈楸帆可以被称作是技术时代的“杞人”,他以丰富的想象力与戏谑、幽默的语言诉说着自己对于这个时代的理解与幻想,并将质疑与发问视为其科幻文本中永恒坚守的使命。
①陈楸帆《对“科幻现实主义”的再思考》[J],《名作欣赏》,2013年第28期,第38页。
②汤哲声《站在地球,敬畏星空:刘慈欣科幻小说论》[J],《文艺争鸣》,2018年第3期,第148页。
③⑧何晶《陈楸帆:科幻最大的作用是提出问题》[N],《文学报》,2015年8月6日。
④许子东《许子东现代文学课》[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社,2018年版,第366页。
⑤陈楸帆《虚拟现实:从科幻文本到科技演化》[EB/OL],https://mp.weixin.qq.com/s/rR2bMAEJI6DjVVSr2zBdcA.2018-03-15。
⑥⑪⑫⑯陈楸帆《未来病史》[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14页,第65页,第186页,第92页。
⑦[美]弗朗西斯·福山《我们的后人类未来:生物技术革命的后果》[M],黄立志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13页。
⑨陈楸帆《科幻是数字时代的新朋克》[EB/OL],http://www.sohu.com/a/132477187_114837.2017-04-07.
⑩李维屏《乔伊斯的美学思想与小说艺术》[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32页。
⑬[美]弗·司各特·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M],李继宏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81页。
⑭徐新芳《陈楸帆:在科幻文学中进行自我探索》[N],《河北青年报》,2013年2月28日。
⑮[荷]伊恩·布鲁玛《日本之镜:日本文化中的英雄与恶人》[M],倪韬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社,2018年版,第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