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汪曾祺小说影视改编与拍摄难的问题
2019-09-28○淖柳
○淖 柳
汪曾祺作品国内外好评如潮,行情不断看涨,各类作品一版再版,除鲁迅之外,鲜有如汪曾祺这样持续走俏的。汪老在世和过世之后,都有导演和编剧欲把汪老的小说改编成影视作品搬上银幕,但成功率不高。张艺谋也曾动心动手,但琢磨了几年之后,还是因难放下。本文试就汪曾祺小说改编与拍摄难的问题,作些回顾和分析。
一、汪曾祺小说的改编及拍摄情况
汪曾祺主导改编的京剧《沙家浜》,以及他参与改编的《杜鹃山》等被搬上银幕,就其戏剧文学成就而言是可以载入影视作品史册的。高邮电视台陆续将汪老的《受戒》《陈小手》等,拍摄成微电影播映,社会反响较好。高邮电视台、江苏电视台、南京灿景影视传媒有限公司、吉林电视台、深圳电视台等拍摄的传记式纪录片:《汪曾祺》《永远的汪曾祺》《汪曾祺——笔底波澜》等,受到广大观众、听众的好评。汪曾祺的小说依然有人在精心改编之中,其作品的微电影拍摄亦有增多。
1986年1月,汪老在致家人信中说:“珠江电影制片厂的导演胡炳榴(《乡情》和《乡音》的导演)想把《受戒》拍成电影……青年电影制片厂半年前曾说准备拍《大淖纪事》,后来没有再来联系,也许‘吹’了。”①
1989年,汪老在致陆建华信中说:“北京徐淦生同志把《岁寒三友》改成电视剧,丹东台表示愿意拍,但他们资金奇缺……”②1989年4月,“林汝为(拍《四世同堂》的导演)要拍《大淖记事》,说了有一年了。我也不催她。”③
1992年3月,“我将陪北影摄制组到高邮,大概可以肯定。具体日期还没有和他们商量。系列片是要拍的,北影已把改编权的报酬给了我”④。据陆建华介绍:早在1992年初,北京电影制片厂录音录像公司就与汪曾祺正式签约,买下《受戒》《大淖记事》和《徙》三篇小说的三年改编权,并邀请曾经创作过电影《都市里的村庄》《逆光》的上海剧作家秦培春来京具体负责改编。三年时间很快过去了,后又续约三年,最后因未能拿出改编好的剧本,未投入拍摄。
据说,被称为中国一导、世界十大著名导演之一的张艺谋,“曾经考虑过要把汪曾祺小说搬上银幕,他读了《受戒》,也读了《大淖记事》,更读了《黄油烙饼》和《故里三陈》,他琢磨了好几年,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一计划”⑤。
《戏剧电影报》总第729期报道,北京电影学院《受戒》参加法国朗格鲁瓦国际学生电影节,并入围法国克雷芒电影节。早于1992年获得《受戒》独家改编、拍摄权的北影录音录像公司看到报道后,认为北京电影学院侵权,将其告上法庭,获得胜诉。
据施行老先生介绍:上海电影制片厂的著名编导叶丹也对我说,汪曾祺的著作,文学很美,但情节过于简单,他几次想改编成电影剧本,都没有成功。这真是遗憾!
由上可知,欲改编汪老作品的导演、编剧有:张艺谋、胡炳榴、林汝、叶丹、秦培春、王好为、徐淦生等。欲改编的作品有:《受戒》《大淖纪事》《徙》《黄油烙饼》《故里三陈》等。欲将汪老作品搬上银幕的电影厂家有:北京电影制片厂、北京电影学院、上海电影制片厂、珠江电影制片厂、青年电影制片厂等,电视台:丹东电视台等。汪老部分小说被成功改编成影视作品的,有在国内上映的,也有走出国门的;有入围获奖的,也有反映一般的。但多数欲改编和拍摄汪老作品都难于剧本和资金问题,动意早,热情高,期望大,动手慢,成功的比例不高。
二、汪曾祺对小说改编成戏剧、影视作品的见解与实践
影视是继文学、音乐、美术、舞蹈、建筑、雕塑之后的第七类艺术,也是一门综合性较强的艺术。文学作品尤其是小说电影创作重要手段之一。资料显示:小说改编的电影所占比例,1-82届奥斯卡最佳影片奖,29 部,占35.40%;1-27 届金鸡奖最佳故事片奖,16 部,占43.20%。⑥影片因小说成就辉煌,小说因影片走向远方。汪曾祺对小说改编电影剧本有着自己的见解:“有些小说,浪漫主义小说,有时也带有戏剧性情节,如雨果的小说。他的小说情节性强,而且带戏剧性,改成戏、电影是很方便的。”⑦“她⑧(注:导演林汝)让我自己改剧本,我没有同意。改编自己的东西,限制性很大。”⑨汪老对改编、拍摄自己的作品是很重视的,从客观和主观上也希望让那些送小温的作品,通过银幕进一步社会化、温润化,以便更广地有益于世道人心。汪朗、汪明、汪朝合著的《老头儿汪曾祺》,描述了汪曾祺观看江苏电视台为他拍摄的电视片《梦故乡》时,他“直直地盯着屏幕,眼中汪汪地饱含着泪,瞬间,泪水沿着面颊直淌下来!”⑩从而勾起了他的深深思乡之情,以及对人生况味的回忆与反思。对提出改编和拍摄小说,汪老基本上是认真和配合的,只是对改编自己的小说积极性不很高。他曾将别人的小说改编成戏剧、电影剧本,也改编过自己的小说。
汪老是将小说改编成戏剧、电影的高手,尤其是对小说改编成戏剧有过许多精彩的论述,这里就不赘述了。1954年,汪老将长篇讽刺小说《儒林外史》第三回“周学首校士拔真才,胡屠户行凶闹捷报”,改为《范进中举》,1957年获北京市戏曲调演京剧一等奖。汪老将古今小说改编成戏剧的还有:取材于《聊斋志异》的《小翠》,据浩然同名小说改编为京剧《雪花飘》等。
1965年10月,北京市委要求京剧团创排几个现代小戏,赶在春节上演,让群众在新年看到新东西。汪老接受新任务,法眼瞄中了当红作家浩然,决定着手改编他的短篇小说《雪花飘》,在忠实原创的基础上,有所创新。大名鼎鼎的裘盛戎看到汪老改编后的京剧剧本《雪花飘》,很是青睐,即组织彩排,一周就排演成功。公演后,深受观众的喜爱,演出效果很好。
如果汪老改编《雪花飘》是为了“完成任务”的话,那么他将孙犁的小说《荷花淀》改编成电影剧本《炮火中的荷花》,则是自觉自愿的,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将别人的当代小说改编成电影剧本。我们不清楚汪老改编的最初动因是什么?是不是他的傲劲、犟力上来了,谁说以水为背景的、诗意的、文气的、散淡的和无激烈冲突情节的小说,不能改编成影视作品的?我改一个看看!孙犁与汪曾祺虽然个性不同,但都德艺双馨,可谓双峰并峙,相互欣赏。汪曾祺评价:“相当多的新笔记小说的感情是平静的,如秋天,如秋水,叙事雍容温雅,渊渊汩汩,孙犁同志可为代表。孙犁同志有些小说几乎淡到没有什么东西,但是语简而情深,比如《亡人逸事》。这样的小说,是不会使人痛哭的,但是你的眼睛会有点潮湿。”⑪孙犁在《读小说札记》第五部分中,点评汪曾祺的小说:自己去年读了汪曾祺的一篇小说,名为《故里三陈》。这篇小说是由三个小故事组成的。说他很喜欢读这样的小说。因为读之省时省力,可得到的享受,得到的东西却很多。
据孙犁的女儿孙晓玲和《福建文学》施晓宇回忆:汪曾祺在去世前不久,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三个月,改编孙犁的抗战小说,题目叫《炮火中的荷花》)。汪老的改编,不仅保留《荷花淀》小说的原有特色,还渗透了自己对生活发现、体悟,改动和拓展了原著中的一些情节,使得画面语言更为丰富,使电影剧本更好拍、更耐看。剧本完成后,北京电影制片厂非常满意,一次通过。《作家报》记者谢海阳曾发布消息:老作家汪曾祺近日在接受记者采访时透露,孙犁的名作《荷花淀》已由他改编为剧本《炮火中的荷花》,将由北京电影制片厂搬上银幕。著名导演王好为看到剧本很是兴奋,并期盼着电影早日开拍并公映。却终因迟迟筹不到资金没能投拍。《荷花淀》很美,汪曾祺改编后依然很美,更有看头,比现在有些瞎编一气的所谓的抗日影视神片,不知好了多少倍,是很值得导演们拿来研读和开拍的。这里,值得一提的是,汪老还将自己的小说改编为剧本,这也是唯一的自我改编。汪老的小说《郝有才趣事》,主要是写文革间“讲用”的荒诞“趣事”,发表于1985年第9期《大西南文学》。1987年,在收于《汪曾祺自选集》时,汪老特地将其改名为《讲用》。汪老念念不忘这篇五千多字的小说,可能也怕社会失去对文革十年的惨痛教训记忆,于7年后,又动手将其改编为喜剧小品《讲用》,发表在1996年第6期《新剧本》上。
通过汪老改编以及他参与、了解拍摄小说的情况看,首先,他十分看重导演的创造性劳动。很看重导演的气质、拍摄艺术特点与原小说的风格是否大体相近,据悉可能是汪曾祺向沈从文建议由伊文思拍摄《翠翠》。⑫荷兰电影大师伊文思,善于抒情性画面语言,擅长“直接电影”的手法,很适合改编和拍摄沈从文小说。其次,他高度重视电影剧本的改编与再创作。散文化的小说能否成功改编成电影剧本,从沈从文小说走上银幕、汪老亲手改编的实践以及冯小刚的创作、拍摄体会来看,大体有以下六个方面值得把握:其一,保原木。要保持、“保全”原木(原著)的质地、特征,不动大手术,不弄得面貌全非、里外不是,吃力不讨好。如电影《边城》对“原木”做了些改动,尽管在情节、风俗上,与沈从文的原著保持一致,但艺术火候把握不够,灵动不足,风格走样,观众反映一般,没有收到与原著相得益彰的效果。其二,增枝杈。从原木身上伸展必要的根须、枝杈,从内生、外延上丰满原木的自然生态。汪老在改编《荷花淀》时,还调用了孙犁其它作品中的情节、细节,并依据事件发展逻辑增加了一些情节和道具,如撑船老人“打仗不用枪”,将游水的鬼子引进设有暗桩、暗钩的水域,灵活而机智地歼灭日寇。再如原生骑着高大的枣红马回来,并被摁在马背上参加庆祝游行等,这些都丰富了情节、丰满了形象,烘托了主题,也增强了“看头”。其三,剔瑕疵。剔除原木中的不适宜制作电影的部分,如琐碎的难以转换的镜头语言等,用创新的语言、细节取代。其四,修树瘤。对基础好的树瘤,予以加工、打磨,强化“特写”,凸显其天然美的“几何形状”,因势利导、愈发生辉。其五,补腻子。不能就小说拍摄小说,要调动多种手法表现原著的独特性,使特色更特、更具原始风格。张新颖曾经介绍:汪曾祺说过,求《边城》电影上的成功,纯粹用现实主义的方法恐不易见功,或许应照伊文思拍《雾》的手法,镜头必须用一种新格调,不侧重在故事的现实性。其六,罩油漆。经过几个步骤的挖掘、研磨、修饰、整合与新塑,既保持原生态又有顺势而为的嫁接、创新,一件件赏心悦目的木雕艺术品(影视剧本)就呈现在观众的面前了。
三、将汪老小说改编成影视剧本的门槛在哪里
剧本的好坏是一部电影的根本。张艺谋也说过,文学是电影的拐杖。小说是写给人读的,不是供改编成影视作品给人看的。“抗拍性”的小说,文学性强,影视性弱,自然增加了改编者的难度,再难还是要紧握文学这根拐杖,再难也要知难而进,进有所创,进有所成。汪老的散文化小说,文学性大于影视性,以创意、文气、氛围、诗意、水韵等为特色,以风俗、画面、在场见长,画面切换、镜头语言也较丰富。改编和拍摄起来,说容易实为不易,说困难确是艰难,其门槛主要有四:
一是难以精准把握主题的丰富性和不确定性。电影是一个民族的精神写照。完美的影片不仅是内容和形式的统一与和谐,还必须是叙事与声画两个系统的融合与完整。主题思想、民族精神才会得以完美体现,以达到叙事、造型与主题思想的浑然一体。电影主题一般是单一的、直接的,当然也有多元的、暗示的,但就其丰富性远不如小说。电影《白毛女》的主题思想就是,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在历史上,以“泰坦尼克号”沉没这一类灾难为题材的影片,先后有7 部之多。主题大体围绕“至死不渝的爱情和灾难来临时人性的表露”而进行,或同时展开,或有所侧重,或夹着其它副思想。
就小说主题的混沌化、丰富性、多义性而言,汪老以为应当允许主题“相对的不确定性和未完成性”。散文化、风俗化、笔记体小说改编成电影,在主题上值得好好打磨与表现,否则难以达到原著的效果。主题歌应该最能体现作品主题。上世纪80年代,上海电影制片厂改编《边城》后,主题歌没有着落。为此,他们专门请教了原著作者。沈从文认为不应该有主题歌。《边城》最好的配乐应是由各种鸟的叫声和三种不同的劳动号子相互交叠形成,这比什么主题歌都好,比什么美妙的配乐要更妥贴更动人。1986年,导演谢飞、编剧张弦将沈从文的《萧萧》《贵生》合起改编成《湘女萧萧》。由于未能完整把握原著的主题思想,违背了原作的意愿和韵味,正如一些评论者所言:这部片子把沈从文的希腊小庙(注:人性的小庙),拍成了鲁迅的铁屋子。
关于《受戒》的主题,说法颇多,比如爱情说、风俗说、寻根说、乡土说、佛教说、人性解放说等等。笔者认为:《受戒》主题是多元的、综合的。捋捋主干,最突出有两个,一明一暗,明的是:人性彰显,爱情自由;暗的是:破除清规戒律,追求思想、人性、精神的自由与解放。明线:突出小明子和小英子两个主人公的爱情(明线也为暗线服务,小和尚的爱情,本身就是破除清规戒律的破戒行为);暗线:描写、肯定和宣扬思想、人性与精神的自由与解放。暗线要“暗”,暗线精当运用了“暗示”“留白”“节制”的小说艺术,使读者在意会中得到启迪和浸润。有意思的是,汪老在谈创作意图与体会时没有说或不想说,但他唯恐读者看不出思想解放、破除清规戒律的主题,在作品中还是忍不住站出来说话了:“这个庵里无所谓清规,连这两个字也没人提起。”⑬
《受戒》以庙宇反映社会,以回忆反思现实,以历史观照未来,表面上示戒、摆戒、受戒、力求持戒守戒,实际上则是伪戒、蔑戒、抗戒、犯戒、破戒。小说的题目具有反讽性,“受戒”本来是表明佛门严守戒律的仪式,而在明海受戒的同时,男女主人公的爱情也成熟了,受戒之时就是破戒之日。《受戒》以自己“异秉”式的独特的政治考虑(这种政治不是极左政治,不是任人随意拼捏的“政治”),将文学与思想、人性与政治的关系,做了最绝妙的艺术处理,非大师不能也。《受戒》是将情感、人性、思想、艺术统一得最精当的小说。与其说《受戒》是爱情、风俗、佛教、乡土等小说,不如说是那个年代,写得最早最好的追求人性自由与解放的思想精深、艺术精湛、创作精良的现实主义小说(含有浪漫主义成分),它为进一步冲破极左政治的束缚,为深入推动思想、文艺、创作大解放,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令人诚服的重大作用(也许作者的主观意识不是这样,但实际效果确是如此)。思想解放永远在路上,《受戒》人性美和思想解放的艺术魅力永远不会过时。正如马风先生在将汪曾祺的这篇小说与刘心武的小说作了一番对比之后,大声疾呼:“依我看,真正使新时期小说步入新的历史门槛的,应该是手里擎着《受戒》的汪曾祺。”⑭若在改编和拍摄《受戒》影视时,能像汪老那样把明暗、主副、直率而又含蓄的主题,处理得天衣无缝、尽善尽美,肯定堪称大家中的大家。
二是难以描摹“水”的意蕴与变幻。水的具象形式和意象内涵广泛而复杂,水的镜头语言是变化莫测的艺术语言。沈从文说:“我认识美、学会思索,水对我有极大的关系。”⑮汪曾祺也说:“我的家乡是一个水乡,我是在水边长大的,耳目之所接,无非是水。水影响了我的性格,也影响了我的作品的风格。”⑯这一对情深似海的师生的缘分是“水”,作品和风格也离不开“水”。张艺谋说:“我长在大西北,那里是干旱缺水的地方。而汪老生活在水乡,作品里全是水,我始终拍不出水的感觉。”⑰汪老的作品文字如水洗一般的干净,人物如水中生长似的水灵,文气如溪水般的流畅、浸淫,细节像流水一样的清澈、散漫,意韵如清泉一样的透明、空灵,情节恰不似瀑布一样冲决而来,高潮迭起,有时甚至是淡化情节或无情节,确实给改编、拍摄者带来相当的难度。汪曾祺的小说在沈从文风格基础上打有自己创新的烙印,但在诗意、意蕴、缺少情节冲突上属同类型的。现代文学史上许多“大家”的作品都被搬上过银幕,沈从文的小说被改编的频率却不高,如此高的文学成就和如此少的改编尝试显然不成正比。尽管不成正比,也还是有被成功改编、拍摄的。沈从文的小说成功搬上银幕的有:1953年,李翰祥改编沈从文《边城》为《翠翠》。1984年,凌子风改编《边城》为同名电影。1986年,谢飞改编《萧萧》为《湘女萧萧》。2000年,黄蜀芹改编《丈夫》为《村妓》。上述四位导演中,谢飞、黄蜀芹是南方人,李翰祥、凌子风是北方人,也少有湖南水乡的体验,但还是拍出一些水的感觉。近年来,张艺谋导演了系列山水印象纪录片,如《刘三姐》《黄果树》《丽江》《雪山》《海南岛》《普陀》等,融合人文、山水、民俗、历史、音乐、舞美、戏剧等,也采取舞台灯、光、影等高科技组合,收到了时空交错、空灵悠远、梦幻浪漫、轻松愉悦的效果。在积累了拍摄水韵的丰富经验之后,若将汪老作品成功改编成影视剧本,张艺谋可能会欣然拍出一流的汪味电影来。
三是难以拍摄恰到好处的艺术“氛围”。R.L.史蒂文森对他的传记作者说过:“小说有三种写法,第一,或者你先把情节定了再去找人物。第二,或者你先有了人物,然后去找于这人物的性格开展上必要的事件和局面来。第三,或者你先有了一定的氛围气,然后再去找出可以表现或实现这氛围气的行为和人物来。”汪老可能属第三种写法,或几种写法兼而有之。汪老说过:“我以为气氛即人物,一篇小说要在字里行间都浸透人物,作品的风格就是人物的性格。”⑱汪老善于用氛围、风俗、文气、环境、物象等,来描摹情景、展开细节、助推情节、塑造人物、烘托中心,给影视改编和拍摄带来了严峻考验。
汪老小说的“抗拍性”是情节散淡,他说:“不能把小说写得像戏,不能有太多情节,太多的戏剧性。如果写的是一篇戏剧性很强的小说,那你不如干脆写成戏。”⑲汪老的作品是以创意、氛围、语言取胜的。汪老的一些小说开头常用大段关于环境、植物、风俗、典故等描写或考证,在不经意中把读者带进一种氤氲的灵气与醇厚的韵味中。例如,在《桥边小说三篇·茶干》《戴车匠》《异秉》等小说都有这些精当的描摹。《大淖记事》用了占总量一半篇幅展现大淖特色风情之后,才引出具体的人物和故事。在小说中可以不厌其烦地展示大淖人们的生活场景、独特风俗,用以展示区域民众的精神和心理的文化形态的特殊性。如果影视作品也这样写、如此拍,除非是改编高手、拍摄圣手,否则很难把观众留在影院里。
四是难以用镜头描述“散淡”的故事情节。电影四要素要求:电影剧本必须在悬念、剧情冲突上有“戏”。情节散淡既是汪老小说的风格,同时又成了改编和拍摄电影的“短板”。汪老写故事、人物的特点是,很少有完整的情节,一般都是先概括介绍,接着是具体事情的推送,事与事之间也少有因果关系,不受统一目的制约,所写事件很少危机四伏、高潮跌宕。汪老笔下多数是市井人物,虽有喜怒哀乐、酸甜苦辣,但都是小事小情、细波微澜,少有大悲大喜、惊天动地。但他又不甘于平淡、散淡,常常在描述之中或之后,插入非常有趣的单元,或写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如《大淖记事》;或从天而降的突发事件,如《八千岁》;或在结尾时主人公有出人意料的举动,如《陈小手》《职业》《讲用》等,既让人不禁惊喜,又恰好水到渠成。部分小说诗意浓郁,如《钓人的孩子》《职业》《求雨》等小说具有散文诗的味道。汪老的小说很少写矛盾冲突,尤其很少写激烈的外部冲突。只有《八千岁》《大淖纪事》《金冬心》等,少数几篇正面描写冲突的场面。
《大淖记事》较为典型,小说综合运用了散文、抒情诗、民间曲艺等手法,写得从从容容、散散淡淡,但在时空转换中,又透现出紧扣、紧凑的“苦心经营”。小说共六节,前三节对大淖环境及在这一空间里生存、活动的人物的叙事,恰好对应于曲艺舞台上的道具布景与序幕说明。大淖水域成了舞台的中心,由此生发出独特的文学地理,沙洲上的实物分布,往东往北及南岸的地貌与境、景、物等,最后落脚点还是人,一切都贴着人来写,卖天竺筷的、卖眼镜的、卖山里红的、打制锡器的、挑稻子的、抬桐油的……热闹非凡,生生不息。那些淘气的小孩,在码头上站成一排,齐齐地往水里撒尿;那横溢的炊烟,在大淖的水面上飘散不去;那挑鲜货的姑娘媳妇,风摆柳似的嚓嚓地走过……即便是到后面三节,情节也不复杂,内容也不动魄,高潮也不十分明显。作者始终如一位高明的编导,布置好舞台奇异而古朴的道具,指挥着各种人物活动起来,使这舞台充满生气。这样的布局、文字用来阅读和意会是可以的,如果拍成影视作品,也可切出若干分镜头,但艺术处理不当、情节改编不到位,怕难有较高的票房收入。
改编和拍摄汪曾祺小说是有难度的,但不是难不可攀。沈从文在给徐盈的复信中,谈到研读和改编其作品时说过:“你们见我作品太少,不妨看到十本作品以后再研究。”那么改编和拍摄汪曾祺的作品呢,当然也应该这样。汪老的作品放在那儿,时代书写、历史厚重,思想精深、容量颇大,人物鲜活、温暖人心、引人向善,堪称艺术经典。眼前是水灵的,若干年之后,既使成了化石依然鲜活。电影作为国际化程度极高的文化名牌,一直是诠释民族精神的重要通道。据悉,2018年,我国电影总票房突破六百亿元,都快赶上北美电影总票房了。这么庞大的文化市场及影视舞台,应该有汪曾祺小说影视作品的一席之地。张艺谋在拍摄山水系列纪录片之后,能动手改编、拍摄汪老的小说自然很好。如果张艺谋终究不敢、不能动手的话,倘若有王艺谋、陈艺谋出世、出手也好。倘若实在不能被改编、拍摄成影视作品也罢。如果违背了汪老的意愿,硬改、硬拍,硬是弄得串味或没有了汪味,还是不改编不拍摄为好。
中国电影比之中国文学,还有相当大的差距。电影从最初卢米埃尔兄弟收费放映开始,就宣告了它不可忽视的商业性、产业性。目前,电影的资本力量过强、商业性过重,有些影视作品越创越宏大、越构越高科(滥用高科技手段),越拍越昂贵、越演越空虚,想象力贫乏,表现力做秀,“大制作、小影响,近热闹、远寂寞”的作品不在少数,远不及汪老小说“未改编、大影响,少制作、深影响”的艺术生命力和市场消费力。让人们继续原汁原味地品尝汪老艺术作品吧(当然也包括今后成功改编汪老小说的影视作品)。中国乃至世界文学发展史上,有这么一场永远不散的汪味宴席,真好!在我国和全球文坛上,汪曾祺经典作品是一簇常开常艳的花朵,更是彰显中国文化深厚底蕴和满满自信的杰出代表之一。
①②③④⑨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1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54页,第263页,266页,第298页,第266页。
⑤⑰陶方宣《最后的士大夫》[M],北京:新华出版社,2016年版,第146页,第146页。
⑥徐兆寿、刘京祥《中国现当代文学电影改编概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6页。
⑦⑱⑲汪曾祺《汪曾祺全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9卷,第264页,第152页,第202页。
⑧“她”,指导演林汝。
⑩汪郞、汪明、汪朝《老头儿汪曾祺》[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12年版,261页。
⑪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1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92页。
⑫黄子平(思勉人文讲座第408 讲)《沈从文小说的视觉转换》。
⑬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96页。
⑭马风《汪曾祺与新时期小说——一次文学史视角的考察》[J],《文学评论》,1995年第4期。
⑮沈从文《沈从文文集》[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9卷,第104页。
⑯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5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31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