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伤怀与现实省思
——评迟子建新作《候鸟的勇敢》
2019-09-28○喻超
○喻 超
迟子建是一位拥有独特的文学场域和持续性的情感逻辑的优秀作家。回顾其三十余年的创作历程,她不盲从于任何时尚潮流,始终“保持着一种均匀的创作节奏,一种稳定的美学追求,一种晶莹明亮的文字品格”①。东北大兴安岭地区辽远广阔的塞外风光,丰饶润泽的黑土大地,滋养着作家的文学创作与精神人格。在这一得天独厚的“场域”中,作家深刻体悟到自然物象的绵延无限与个体生命的短暂微茫,并借助文学想象将生命与自然进行互涉与耦合,于艺术玄思的缝隙中寻绎到超越性的精神力量。自然是迟子建文学叙事的逻辑起点,她小说中的家国记忆、庶民历史、地域形貌的描述、语言表达的方式等,都被附着上一种宗教式的自然伤怀之美。饱蘸挚情的传神之笔背后,是作家穿透感性浮层而触发的对生存现实、人性异化、信仰失落等问题的理性思索。在当下作家普遍追逐新异刺激,直露欲望蛊惑与概念先行的情况下,迟子建坚守自我,以稳健的书写态势建构起了具有“整体性”风貌的艺术世界,并逐渐突破个人经验的限制而发散出普照式的人文情怀。
新作《候鸟的勇敢》以候鸟迁徙为背景,讲述一座东北小城的社会痼疾、体制迷思、浮沉变幻。小说不仅描绘了金瓮河候鸟自然保护站内部的鸟群生存状况,以及松雪庵的尼姑和管护站人员的情爱纠葛,还牵系出瓦城人微妙的阶层分化和官场的暗潮涌动。小说内容涵盖之丰,线索缠绕之多,是中篇里少有的存在,堪称一曲汇聚诸多“主题部”的奏鸣曲。作为迟子建“整体性”创作风貌中旁逸出的“支流”,《候鸟的勇敢》既与其以往作品存在共生关系,又独立成章,直面着现实世界的罅隙,探讨着精神生态的危机,是一部不失情感凝视和宿命意味的中篇力作。可以说,是迟子建对自然、生命、信仰等多重缠绕主题的再一次深情“献唱”。
一、别致叙事安排与多重主题叠加
《候鸟的勇敢》发表于《收获》2018年第2期,并顺利摘下2018“收获文学排行榜”中篇榜首。这部几乎凝聚迟子建此前文学创作的所有主题的小说,用八九万字的超长篇幅突破了作家以往中篇小说的创作惯性。正如读者所熟知的,自1986年发表首部中篇《北极村童话》开始,迟子建创作了五十多部中篇,其中不乏《白银那》《踏着月光的行板》《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第三地晚餐》这样的优秀之作。中篇俨然以“优雅的姿态、傲然的风骨”,成为她施展文学才华的理想之所。与之前的中篇相比,《候鸟的勇敢》无论在篇幅、气量上,还是在社会问题的剖示力度、情感表达的浓度上,都具有更为宏阔的叙事格局。另类的篇幅安排亦印证了迟子建独到而自成一格的文学理念:不拘泥于已有规范的限制,选择遵从作品本身的气韵风致及其所要表达的思想旨趣。
为了将小说意图揭露的自然世界和现实社会问题完整呈现,迟子建在叙事策略、结构安排,以及精神意蕴的熔铸等方面都进行了细致筹划。小说开篇“先声夺人”叙述道:“早来的春风最想征服的,不是北方大地还未绿的树,而是冰河。”②确立了“北国”这一文学地理的叙事境域后,作为迟子建惯常叙事载体的大地、山河、森林、原野等自然景观递次呈现,一道东北原野景色磊落而出,牵系出东北地区一座边疆小城的自然风貌、人情世故、精神图像。
在叙事结构安排上,文本设置三层空间结构相互黏着、制约、牵引,以“纽结”为浑圆完整的叙事整体。小说第一层以可视的金瓮河候鸟自然管护站为中心,叙述候鸟的迁徙、留驻、繁衍,“瓮”的命名暗示了小说有意将此地附着上隔绝世俗的“桃花源”意味,然而,现代文明的侵袭和挤压决定了“桃花源”理想的虚妄与荒诞。在这里,一对东方白鹳的波折命运贯穿始终。那只雄性白鹳被偷猎者损伤至骨折,手术后依然无法复原,寒冬将至,在众多候鸟纷纷南下时,只剩下“它孤独而顽强地在寒风中,一次次地冲向天空,一次次地落下,再一次次地拔地而起”③。雌性白鹳在送走了三个“孩子”后,归来寻夫。大雪已至,它们终究没有逃出命运的暴风雪,翅膀贴着翅膀,相拥而死。一个饱含宿命意味的悲剧故事。《候鸟的勇敢》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生态小说”,白鹳夫妻的命运实质上是一个“喻体”,它们的“本体”是小说的真正主人公——管护站的张黑脸和松雪庵的德秀师父。在这一层空间内,张黑脸与尼姑德秀从暗生情愫到情欲爆发,两个极度孤独的人经历了精神上的百般折磨,最终依然无法找到回家的路。管护站站长周铁牙是导引出小说第三层空间的关键人物,他猎杀野生动物贿赂瓦城里的官员,而瓦城内部“候鸟人”与“留守人”微妙的阶级分层,则直击东北地区人口流动与“迁徙”、精神动荡与迷失的当下世态。候鸟意象被扩充和指涉为那些为躲避严寒酷暑而随季节更替往返于南北方的“候鸟人”,这些人大部分是瓦城各级官员的家属和勾结官员而暴富的商人。在这一深层结构空间内,作家的剖示力度可谓落笔铮铮,毫不手软:“人生本来是冷暖交织的,可候鸟怕热又怕冷,冬天飞走避寒,春夏飞来避暑,十足的孬种。”④以此观照小说的题目,无不具有痛击世态的反讽意味。
在结构文本的过程中,迟子建消隐了不必要的故事细节,抽离出足以支撑意义建构的叙事单元,下笔节制而有分寸,展现出极高的叙事功力。例如,小说仅用周铁牙捕杀的“四只野鸭”便牵系出瓦城官员的腐败面像、无良商人的欲念肆虐、检查站小职员的阴谋诡计以及“候鸟人”的身心病态。“野鸭”意象具备的社会形貌和自然质素承担起连接各个叙事单元的功能,使作品在中篇的有限篇幅内做到主题叠加、内容饱满。整个文本空间缓急恰适,富有节奏和张力。而在一些叙事关节点上面,金瓮河候鸟自然管护站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虚空的空间形态,它负载着作家对自然的忧思伤怀、对东北边地瓦城世态的叹息悲鸣。质言之,东北黑土地浩荡的高山密林、起伏的山川旷野成为迟子建创作的源头活水,作家总能在故土中发现当下人所面临的焦虑、矛盾、不公、欢笑、坚忍。即使《候鸟的勇敢》有着多重的阐释空间和文本结构,却依然紧紧贴合并统一于作家对土地、生命、自然之深情凝望的理念框架中。
二、濡染着“神性”色彩的自然抒写
在对大自然激情洋溢地持续性书写方面,迟子建可谓是首屈一指。她笔下的自然带有“万物有灵”的神性光辉和哲学思辨,这一点与沈从文相似,他们都表现诗意田园、生命神性,“深情地构筑着人神合一的‘神性’生命世界”⑤,迟子建的小说中隐现着的对“泛神论”和“万物有灵论”的哲学思辨,是对20世纪中国文学自然书写脉络的承袭和接续。《候鸟的勇敢》中,依然葆有迟子建一贯的对自然的抒写与思考。其中,自然描写的神性色彩从两个方面凸显出来:首先,小说对“鸟”的勾勒、描摹、呈现,某种程度上暗合了东北地区古有的“鸟崇拜”文化心理。其次,小说对具有“通灵”意趣的“自然之子”的塑造,使作品附着上了神秘意味。
从文化人类学角度来看,东北地区的创世神话中“几乎普遍存在着‘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式的始祖卵生、鸟生的神话”⑥,这一方面与特殊的地理环境相关,如东北的一些著名湖泊天然是丹顶鹤、大雁等候鸟的主要生息繁衍地;另一方面,古代游猎民族对鸟的崇拜折射出他们借助想象力对险峻自然环境的精神征服。作为一种地域文化现象,鸟被赋予了神性色彩。恰如《候鸟的勇敢》中反复出现的“神鸟”——东方白鹳,其所指代的神秘力量与该地域古有的“鸟崇拜”文化心理不无关联。联系迟子建在后记中的记载,在其爱人去世的前一年夏天,两人双双目睹了“像一团流浪的云,也像一个幽灵”的东方白鹳(传说中的仙鹤)的拔地而起,成为其终生难忘的记忆,而这种“神”的召唤被带入文本之中——主人公张黑脸被“神鸟”所救,6只东方白鹳的命运亦具有了非比寻常的神秘意味。因此,与以往书写自然的作品相比,新作《候鸟的勇敢》对“鸟崇拜”心理和大自然神力的暗示,都不再是对自然景象(如月光、晚霞、冬夜)的直观描绘,而具有了更深层的体察和把握。
在处理大自然中人的位置时,迟子建惯于塑造具有“通灵”意趣的“自然之子”。例如,《采浆果的人》中的大鲁二鲁、《雾月牛栏》中的宝坠、《疯人院里的小磨盘》中的小磨盘、《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安草儿。这些看似憨傻实则赋有灵性的小人物,往往与现代社会中精明而理性的人类形成一种对照关系,以揭示现代社会对自然的侵袭与挤兑、无视与践踏,从而达到对失序失范的现代社会的批判目的。《候鸟的勇敢》中智力有缺陷的张黑脸,能奇妙地预知风雪雷电甚至洪水和旱灾的发生,张黑脸以神灵“报信者”的身份搭建起人类社会与自然界的对话桥梁。在管护站的所有人中,惟独张黑脸目的单纯,专为保护候鸟而来,他每日朝圣般地投食候鸟,观测候鸟群的动态,是一个能够对话自然的智者形象。张黑脸的存在,他对“万物有灵”的信仰,增添了作品的神秘色彩。
此外,迟子建笔下的自然被神性光芒笼罩,亦得益于宗教情怀对作品的濡染。她的小说因隐现着宗教意味而具有超越性的精神内涵和诗意灵动的美学风格,并以此区别于文坛其他作家作品,展现出卓尔不群的独特魅力。迟子建曾表示:“文学写作本身也是一种具有宗教情怀的精神活动,而宗教的最终目的也就是达到真正的悲天悯人之境。”⑦《候鸟的勇敢》既在具象层面呈现松雪庵里尼姑们的日常生活,又在深层次上表现出一种宗教式的精神救赎意味,其空灵的笔法运用、诗意的氛围营造、充满禅意的人物对话,体现了原始宗教“万物有灵”论和道家“天人合一”思想的结合。细读作品,无论是描写暖阳高照、群山苍翠的早春景观,还是刻绘秋虫哀鸣、草木凋敝的暮秋晚景,小说都试图重现东北原野气韵生动的自然风光,自然书写中蕴涵着无尽的宗教情怀。
三、“温情”背后:精神迷雾的拂拨
由于总是充满爱意地关怀着自己所眷恋的地域文化土壤,迟子建的作品往往被贴上“温情”的标签。从主流文学史的论述到一般研究者的评论,“温暖”“善意”“爱和美”成为了解读迟子建的关键词。事实上,迟子建的文学世界底部有对现实广阔而深切的见地,她在“温情”的表层叙述下从不避讳对残酷惨烈的现实世界的直面和揭示,常常以“冷眼”观察世事。如她写矿难中死亡被冷冻起来的尸体(《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写鄂温克族人被狼群分食(《额尔古纳河右岸》),写鼠疫侵蚀城市惨烈的死亡(《白雪乌鸦》),笔力老辣,力透纸背。
细读《候鸟的勇敢》,会发现作家在整体哀婉平静的叙述中,时常“漫不经心”地点染上几笔对残酷现实的揭露。如作品写道:“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生物间的杀戮,它们在深处搅起的或浓或淡的血污,从来就不曾消失过。”⑧而候鸟管护站这个看上去纯粹的“自然之境”,也被浑浊的欲望所包围、渗入和侵蚀。站长周铁牙以保护之名监守自盗,猎杀野生动物满足私欲;石秉德表面上尽心尽力筹建候鸟研究站,实则贪恋名声、好大喜功;曹浪怨声载道,对候鸟种群的生存状况漠不关心;检查站的老葛为谋取私利不择手段,包庇周铁牙的罪行,又返身敲诈勒索。小说将人性的丑陋、卑劣、贪婪撕裂得异常透彻。正如作家在后记中写道:“《候鸟的勇敢》中,无论善良的还是作恶的,无论贫穷的还是富有的,无论衙门里还是庙宇中人,多处于精神迷途之中。”⑨迟子建的文笔之功力在于,她能够举重若轻地将沉重感潜藏在小心而别致的描绘之下,提炼出的是对俗世苦难与庸常人生的超越性认知,用柔韧且悲悯的人文情怀包裹和涵容着一切颓废、肮脏和罪恶的现实,巧妙地完成了对人性善恶与现实美丑的剖示。并且,比之其他作家对苦难的一味宣泄、对人性恶的肆意呈现,迟子建的文学书写无疑具有更宏阔的视野和更深邃的人文情怀。
倘若仅停留在对人性善恶的一般性揭示层面,那么迟子建的文学作品势必与其他作家无异。对人类的生存困境与精神迷惘葆有持续性的关注,使迟子建小说在书写日常俗世的基础上,具有超越性的精神伟力。小说最精彩的部分开始于第15章,在这里,作家探讨了困境中救赎的希望与虚妄。第15章中,“姑子”德秀和“傻子”张黑脸终于冲破戒律清规,完成了灵肉的结合。这种奇妙的关系让人想起汪曾祺《受戒》中的明海和小英子,但是与明海和小英子的天然纯粹、自在无为不同,张黑脸和德秀师父因肉欲膨胀开始了漫长而煎熬的精神之旅。文本中,张黑脸在与德秀师父单独相处后,便“我”“俺”难分,出现一种情感的错乱和主体的自我怀疑,而张黑脸“自从与德秀师父睡过,一到雷雨天,他就穿戴整齐地坐到院子,等待雷劈”⑩。德秀师父则“觉得自己犯了出家人的大戒,不配大声说话,不配消耗粮食,不配礼佛,甚至不配活着。”⑪两人一度处于精神迷途。
如果说,作品的前14章展示了人类在自然面前极尽索取之能事,作家用“冷眼”旁观,似乎不再对现实社会抱有救赎的希望,那么张黑脸和德秀师父刺痛灵魂的自悔与自戕则让人看到了拯救的微茫。作家是否延续其以往作品中对“爱”与“善意”的渲染?是否还会用一种温情的叙述解决现实中的矛盾和困惑?《候鸟的勇敢》别致的结尾,无疑让我们看到了迟子建对自身写作惯性的反思与调整。小说结尾,前面提到的“神鸟”再次出现,几经挣扎后的白鹳夫妻双双殒命于暴风雪中。它们的命运影射了张黑脸和德秀师父终难找到救赎的道路。埋葬了东方白鹳后的德秀和张黑脸迷失在茫茫雪夜中,“没有哪一处人间灯火,可做他们的路标”⑫,则证明了这一精神救赎的虚妄。两个最澄明的人尚且无法得以拯救,遑论作品前14章所铺叙的诸多人物,以及文本外残酷的现实人生。迟子建少有的“悲怆”隐现在作品最后,即便依然以轻盈的笔法呈现。
四、结语
作为迟子建中篇小说中体量极大的一部,《候鸟的勇敢》延续着作家对生命、自然、信仰等被现代性所遮蔽的精神追求,体现着一种超越性的精神内涵,它与迟子建以往的作品一道引领读者到达了峭拔的精神高度。更为可贵的是,这一次迟子建尝试突破以往创作惯性,消弭一种“温情式”的绝对叙事,带给读者更深刻的体悟和思考。正如2018年度收获文学排行榜颁奖词所评价的那样:“作家勇敢走出惯常的天地,反思‘自然正义’式的解决,将信念置放于现实。”⑬因此,《候鸟的勇敢》既葆有清新淡雅的气质和闲庭信步的格调,又具有同构现实、洞察人性的格局和深度。反观中国当代文坛,在一种求新求异求刺激的氛围笼罩下,大量空泛、怪异、沉重、污浊的文学作品被生产出来。迟子建身处纷繁复杂的文学环境而能够坚守本心,无论兴起怎样时尚的文学潮流,她都执着于自己的艺术理想,持久性地书写自然、对话历史、同构现实、洞察人性,已然建构起独特而完整的文学世界。黑龙江这一片大地因为迟子建小说获得另一种文学上的影响力、生命力。⑭这大概就是迟子建小说的独特魅力所在。
①苏童《关于迟子建》[J],《当代作家评论》,2005年第1期,第55页。
②③④⑧⑨⑩⑪⑫迟子建《候鸟的勇敢》[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页,第197页,第109页,第141页,第202页,第170页,第171页,第200页。
⑤易瑛《民间信仰影响下沈从文、迟子建对“神性”生命世界的构筑》[J],《中国文学研究》,2017年第1期,第82页。
⑥逄增玉《黑土地文化与东北作家群》[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48页。
⑦迟子建、周景雷《文学的第三地》[J],《当代作家评论》,2006年第4期,第42页。
⑬《收获》文学排行榜中篇榜授奖词[EB/OL],http://www.bjnews.com.cn/culture/2018-12-09/528928.html.
⑭汪树东《极地之女的诗意还乡——“迟子建与黑龙江记忆”谈片》[J],《文艺评论》,2016年第1期,第1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