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迟子建近期小说的生态书写
2019-09-28汪树东
○汪树东
自从以中篇小说《北极村童话》登上文坛以来,迟子建已经创作了六百余万字的小说散文,获得过三次鲁迅文学奖、一次茅盾文学奖,早已经建构了一个五彩斑斓、气象万千的文学世界。在迟子建的文学世界中,大自然极具灵性,动物形象跌宕多姿,尊重自然、敬畏自然、守护自然的生态意识触处皆是,尤其是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对鄂温克人的游猎生活的诗意化叙述,就是一部典型的回望人类传统自然家园和生态生活方式的生态小说。关于迟子建小说的生态书写,学术界已有较充分研究,在此不再赘述。笔者关注的是迟子建近期三部饶有影响的小说对其生态书写的继承和发展,即长篇小说《群山之巅》(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和两部中篇小说《空色林澡屋》(《北京文学》2016年第8期,长江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候鸟的勇敢》(《收获》2018年第2期,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在笔者看来,迟子建在近期小说中继续关注大自然的灵性世界,扩展她的生态视野,塑造出了更有思想艺术魅力的生态人格,并以复合型的生态叙事回应了当前社会日益严峻的阶层分化、正义失序的现实,既拓展了她旧有的文学世界版图,也为当代生态文学增光添彩。
一、大自然的灵性和生态视野的开阔
美国生态思想者卡洛琳·麦茜特在著名的《自然之死——妇女、生态和科学革命》一书中曾对西方自然观的变迁做了具有启发性的探索,她认为正是培根、伽桑狄、笛卡尔等哲学家明确地创建了机械世界观,把原来的有机宇宙形象转换为一个死寂的、被动的、被人类支配和控制的世界,而正是这种机械世界观杀死了大自然,使得大自然灵性顿失,生机凋零。“机械主义的兴起为宇宙、社会和人类的新综合奠定了基础,它被解释为一个有序的、由机械的部分所组成的系统,各部分服从规律的控制和演绎推理的可预见性……机械主义使自然实际上死亡了,把自然变成可从外部操纵的、惰性的存在。”①应该说,这种机械世界观就是启蒙现代性的核心,也是现代科技高速发展、工业化、城市化的根本动力。近百年来,这种机械世界观也渐渐席卷华夏大地,越来越多的国人把大自然视为机械式的存在,视为予取予求的资源库和肆意填埋的垃圾场。与之针锋相对,许多当代中国生态作家截然拒绝这种机械世界观,他们尽情书写大自然的灵性,为其复魅,呼唤人们全身心的亲近和融入。迟子建就是典型的代表作家。她曾说:“我觉得自然对人的影响是非常大的。我一直认为,大自然是这世界上真正不朽的东西。它有呼吸,有灵性,往往会使你与它产生共鸣。”②把迟子建称为大自然化育的文学精灵也是恰如其分的。
在《群山之巅》等小说近作中,迟子建一旦涉笔大自然,依然饱含深情,灵性盎然。例如《群山之巅》开篇描绘松山山脉:“松山山脉平均海拔六百米,它像一条舞动着的彩练,春夏时节被暖风吹拂得绿意盈盈,秋季让霜染得五彩斑斓,冬天则被一场连着一场的雪,装扮得通体洁白。它绵亘数百里,一路向北,起起伏伏,初始南北走向,到了青山县,它似乎厌倦了一个姿势向前,调皮起来,这条彩练忽然打了个结,山脉呈东西走向了。它这浪漫的转笔,给这一带的山峦,带来了不一样的气象,峰峦峻拔,林木茂盛,溪流纵横。”③在迟子建笔下,大自然是有生命的,有灵性的,不是人征服和支配的客体对象,而是和人一样具有主体性。因此她描绘大自然,并不是简单的拟人修辞,而是对大自然的灵性源自内心的认可和亲近。大自然在迟子建小说中也不是简单的背景、环境,它是和人物一样具有主体性的存在者。
至于《群山之巅》中的格罗江在迟子建眼中也灵性十足,生机盎然。“在中国的江河中,因为它流经之地人烟稀少,地域广大,未被工业化的废水废气污染,两岸没有冒出黑烟的大烟囱,而是一座座宁静的村落,格罗江的眼睛少有的深沉、清澈、明媚。这条江初始波澜不惊,江面狭窄,水浅,像个羞涩的少女;到了中段,它是一条硬铮铮的汉子了,江面开阔,波涛翻卷,水声滔滔,气势宏大。而格罗江的下游,就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江水幽深,风大的夜晚,山岭夹峙的江水,就像在唱一曲凄婉的爱情咏叹调。”④在迟子建看来,江河也有生命,季节不同,生命节奏迥异,流域不同,生命气象也随之变化。迟子建描绘格罗江,似乎把自己的生命也融入其中,达到了天人合一的生态境界。
在中篇小说《候鸟的勇敢》中,迟子建对大兴安岭地区的季节转换也做了极富灵性的描绘。小说开篇就写春季:“早来的春风最想征服的,不是北方大地还未绿的树,而是冰河。那一条条被冰雪封了一冬的河流的嘴,是它最想亲吻的。但要让它们吐出爱的心语,谈何容易。然而春风是勇敢的,专情的,它用温热的唇,深情而热烈地吻下去,就这样一天两天,三天四天,心无旁骛,昼夜不息。七八天后,极北的金瓮河,终于被这烈焰红唇点燃,孤傲的冰美人脱下冰雪的衣冠,敞开心扉,接纳了这久违的吻。”⑤对于城市人而言,季节转换早已经是农耕文明时代的陈旧蝉蜕,钢筋水泥的森林拒绝任何季节的烙印,城市人的生命节律和大自然的季节脱钩。但是对于迟子建而言,剥除生命的伪饰,拥抱季节,感受大自然的四季转换,是人融入宇宙大生命洪流的一种神秘通道。
启蒙现代性强调理性化、秩序化,机械世界观对神秘主义和神秘现象嗤之以鼻,但是迟子建却常常以大自然中的神秘现象冒犯冠冕堂皇的机械世界观。例如在《群山之巅》,龙盏镇政府把旁边龙山的山脊路修为水泥路,还在山顶建了八角亭。可这却给龙盏镇带来灾害,当年就有两人被草爬子咬死,还导致所辖的两个村落被洪水淹没。“有会看风水的,说在龙山修水泥路,等于在龙脊上贴了一帖膏药,路不透气,龙山成了病山。更不该的,是在山顶建八角亭,这不是在龙头上打伞么!龙喜雨,你不让它接天雨,它怎么活?”⑥听闻此言后,镇长唐汉成就差人放火烧掉亭子,挖掉水泥路,铺设水管,此后龙盏镇果然风调雨顺。这种事情在坚信现代科学的人看来,无疑是封建迷信,但是在迟子建笔下却是大自然的灵性的表达。
在近期小说中,迟子建还极力拓展自己的生态视野,时时不忘把相关生态事件纳入小说的叙事织体中。例如《群山之巅》中就讲到松山地区(原型为大兴安岭地区)的森林病虫害事件。“连年的采伐导致森林树种趋向单一,这给松毛虫的繁衍生息,提供了温床。而林木一旦被松毛虫附着,就是绿宝石被通天大盗给盯上了,会惨遭劫掠,叶萎根枯。这时的森林仿佛出了丧事,一派萎靡,了无生气。青山县所属的二十多万亩林地,成了松毛虫流动的盛宴,青山失色。政府部门不得不出动救灾直升机,喷洒农药。农药杀死了松毛虫,也杀死了不该杀死的动植物。花骨朵萎缩了,鸟儿停止了歌唱,河流也被污染了。林间小溪漂浮着死鱼,河岸遍是野鸭的尸体,树丛中飘散着灰鼠和野兔腐烂的气味,连喜食腐肉的乌鸦也少见了。龙盏镇人曾那么喜爱春天采食野菜,喜欢肥美的开江鱼,但这个春天,他们与这些美味作别了。”⑦松毛虫泛滥的直接原因就是原始森林已经遭伐,出于经济目的种植的树木品种高度单一,缺乏林木多样性。而人类喷洒农药灭虫,结果也杀死了不该杀死的动植物,这倒应验了哈丁所说的人类生态学法则的第一条,“我们不可能只做一件事”。(想要杀死害虫,我们也学会结束鸟儿的歌唱。想要更快地“到目的地”,我们以烟雾损害了自己的肺。想要立刻知道世界各地正在发生什么,我们创造了为思想所抵制的信息超载,报之以新的、危险的冷漠)⑧因为用农药杀虫造成青山县春天的死寂,也和卡森在《寂静的春天》所描绘的生态噩梦遥相呼应。
在《空色林澡屋》中,迟子建通过关长河之口谈及乌玛山区(大兴安岭)的林木偷伐问题。“关长河告诉我们,所谓停伐,只是不大规模采伐了,林场的场长们,各踞山头,还是偷着砍木头,运出卖掉,以饱私囊。怕劣迹暴露而被追究责任,狡诈的林场主,将盗伐的林子放上一把火,烧个光秃秃,就说是雷击火引起的,瞒天过海。”⑨这其实也是当前林业体制造成的生态破坏。
而在《候鸟的勇敢》,迟子建干脆以森林中的金瓮河候鸟自然管护站和松雪庵为中心,两者都守护自然、守护生态。但是在消费主义文化无孔不入的时代,大兴安岭地区的野生动植物也难以幸免,例如达子香就遭到疯狂的盗采,“瓦城人采达子香花快采疯了,近处的山采没,都采到庙这儿来了。说是有商家收购达子香,运到大城市高价卖掉。一束达子香七八枝,能卖二三块呢。这花儿又没成本,家家都想捞一笔,野生达子香花快被扫荡空了,看来今年的春色,不比往年好喽”⑩。采大兴安岭的达子香是消费主义社会里的普罗大众的生态劫掠,至于那些特权阶层,他们可以暗地里吃国家禁猎的野生动物,如瓦城林业局局长等人就可以安心地吃周铁牙盗捕的野鸭。《群山之巅》中也写到龙盏镇的红日客栈,“红日客栈有两个大冰柜,藏满了松山地区的野物,飞龙、熊掌、狍子、野鸡、犴鼻子、雪兔等,大都是国家禁猎的动物。它们从什么渠道来,食客们心照不宣,但没谁戳穿这个”⑪。能够消费这种珍稀野生动物的,肯定是社会上的特权阶层。此外,小说也写到青山县主要领导爱好打猎,就以发展少数民族文化旅游为名义斥巨资修建喜温猎场。猎场平时对外开放,各级领导来视察时,就不营业,饲养员就抓住几只狍子,给它们注射微量麻醉剂,让领导们追逐猎物时,能够百发百中。迟子建对特权阶层的批判委婉多讽。
二、生态人格的通灵维度和现实维度
除了对大自然灵性的深情书写和生态视野的扩展,迟子建在近期小说中也有意继续推进塑造生态人格,与世俗人格构成泾渭分明的对照,带来珍贵的启示。世俗人格,多为功利主义者,对待大自然采取急功近利的利用和掠夺态度;而生态人格,多超越了功利主义,与大自然保持着灵性的交往,能够亲近自然、敬畏自然、守护自然。在迟子建小说中,那些被逼到社会边缘的弱者,精神失常者(包括精神病患者、疯癫者、智障者、失忆者等),身体残疾者,儿童,老年妇女,少数民族等等,往往更具有生态人格倾向,⑫例如《青草如歌中的陈生》中的陈生、《雾月牛栏》中的宝坠、《采浆果的人》中的大鲁二鲁、《鸭如花》中的徐五婆、《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安草儿等等。在近期小说,迟子建依然延续这种独特的生态人格建构,例如《群山之巅》中的安雪儿、绣娘,《空色林澡屋》中的关长河、皂娘,《候鸟的勇敢》中的张黑脸等,均展示了生态人格的通灵维度和现实维度。
《群山之巅》中的安雪儿是迟子建钟爱的精灵般的人物。她是法警安平和小学老师全凌燕的女儿,是个侏儒,从小与大自然生息相通,甚至能够预卜人的死期。在镇长唐汉成眼里,安雪儿是一株四季释放香气的仙草,让人知道诸恶莫作,敬畏神灵,间接地帮他治理好了龙盏镇。但是这个精灵般的安雪儿却被辛欣来强奸了,奇特的是,被强奸后她却开始长高了,而且与大自然的通灵无端消失了:“那时她能从云朵、石头、闪电和露珠中,看出命运。能与风雪、河流、花朵、树木、星星对话,她们的对话无需设置,随时随地。可自从她长高了,尤其是生下毛边后,虽然她看见晨曦、晚雾、溪流和月亮,依然心有所动,但与大自然息息相通的感觉,再也没有了。”⑬从世俗眼光看来,安雪儿能够长高,生下儿子毛边,未尝不是好事一桩,虽然她是被强奸的;但是从生态眼光看来,安雪儿被强奸,就像许多自然物种被强制基因编辑一样,可以用来改善人类的福利,但自身却被驱逐出了自然生命之洪流,沦为不自然的物种。因此,安雪儿丧失了和大自然的通灵之感后,就彻底坠入了凡尘俗世,想到土地祠去寻求神灵的庇佑,也难逃单夏的强奸。当迟子建在小说结尾处写到“一世界的鹅毛大雪,谁又能听到谁的呼唤”⑭时,她大概在为这样一位生态精灵的沦落而心中滴血,痛断肝肠吧!
与安雪儿一样,绣娘形象也是《群山之巅》中心灵与大自然靠得最近的又一生态人格典范。绣娘是鄂伦春人,年轻时能歌善舞,在文工团跳舞,后来却后悔,她认为好舞蹈应该跳给月亮看,跳给河流看,跳给野花看,跳给心爱的马和心爱的男人看。后来她嫁给了革命英雄安玉顺,生活也不顺心,就专心刺绣,所刺图案都是流光溢彩的自然图案。她经常骑着白马到森林去打猎,或者下河叉鱼,但是随着森林生态日益退化,山里的野兽和水里的鱼都日益减少,她也不得不告别渔猎。最终绣娘的白马死了,她也被儿子风葬在森林中。绣娘按照鄂伦春习俗被风葬,也是死后融入大自然的表现,表示了迟子建对她最美的祝福。
在《群山之巅》中,寄寓着迟子建生态关怀的最典型的人物还是镇长唐汉成。他不是像安雪儿那样的与大自然灵性相通的人,也不是像绣娘那样深受本民族生态文化传统浸润的少数民族,而是一个成长于林业工人家庭的普通汉族人。他爱护龙盏镇的自然生态,和他的理性思考有关:“这些年,他每次到沿海和发达地区考察,总是丧气而归。那些地方的经济发展,往往以牺牲资源和环境为代价。尽管高楼大厦林立,空气和水却是污浊的。而他在山里长大,热爱大自然。每当他疲惫地回到青山县,看见山,看见清澈的河流,呼吸到新鲜空气,他的血流就畅通了,一路的风尘也被洗去了。所以这些年松山地区招商引资,关乎龙盏镇的,凡影响到环境的产业,他总找借口搪塞。在他眼里,破坏资源的发展,就跟一个人为了抵御严冬,砍掉自己的腿当柴烧一样,会造成终身残疾。”⑮在当今,能够像唐汉成这样思考经济发展和生态保护之间的领导是极为珍贵的,他是真正领悟到了“宁要绿水青山不要金山银山,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生态道理的领导干部。当唐汉成在守护自然生态时,他也是在守护平民百姓的美好未来。唐汉成还认识到那些牺牲环境、自然生态谋取的钱财往往被少数人抢夺,而自然生态遭破坏的恶果却要普通百姓来承担,这就是生态正义要关注的问题。唐汉成具有难能可贵的生态正义观。因此唐汉成不愿意辛开溜把龙盏镇附近出产无烟煤的消息散布出去,也不愿意那些勘探工程师在龙盏镇到处探矿,无奈之下,他只得寄希望于土地祠的守护。当今时代,唐汉城的言行肯定会被视为荒唐透顶;但当越来越多的人具有生态意识,自觉地把自然生态的健康视为生存的首要价值时,他们就越来越理解唐汉成的选择。迟子建用唐汉成形象呼应着生态文明的高远前景。
《空色林澡屋》中,关长河也是生态人格的典型,他是乌玛山区森林勘查小分队的山民向导,皂娘的空色林澡屋的故事就是由他讲述给各位勘查队员的。在迟子建笔下,关长河深谙大自然中的生存之道,心灵与大自然赤诚相依。例如他酒后居然朝着月亮张开双臂,说是害怕月亮摔破了。也许在世俗人看来,关长河的举止只是酒鬼的疯狂,但是他的行为和李白酒后抱明月而长终的传说一样,都表明了他们的心灵和大自然是浑然一体的。他虽然出生于狩猎民族,经常猎杀野兽,但是他绝对不会滥捕滥杀,对各种野生动物还具有一种动人的生态悲悯意识。例如在给勘查小分队当向导时,他几乎从不随意射杀飞禽走兽,一次是发现了一只折断了翅膀的大雁,关长河怜悯它失去了天空,才开枪射杀。他后来发现一只被猎人下套刚死的狍子,关长河还骂猎人太残酷,选择的树下没有青草,让被套住的狍子活活饿死;还有一次是有一只孤狼赶上他们的马队,关长河只是开枪吓跑了狼,根本没有伤害它的意思。在关长河的眼里,森林中的飞禽走兽都是具有生命灵性的,不能随意猎杀,他对它们具有一种出自本能的关切。在关长河那粗犷的生命外表之下埋藏着一个优雅细腻的生态灵魂。
在《空色林澡屋》中,皂娘也颇耐人寻味。从表面上看,皂娘只是一个生命屡遭不幸的底层妇女,她先是被林场丈夫寻机抛弃,和威呼郎的结合也不得善终,最终孤身留在林场,与狗相伴,过着孤独的生活。但是在关长河的讲述中,为什么人们都爱去她的空色林澡屋洗澡,后来勘查小分队又为什么寻找不到空色林澡屋,这好像是迟子建故意布下的叙事陷阱,让读者陷入迷离倘恍中。实际上,皂娘形象更是大自然之母的一种象征,她对各种命运坦然承受,就像大自然一样承受着人的种种伤害。那些凡尘俗世中的男人想到空色林澡屋去洗澡,去倾诉,洗涤身心,也是现代人渴望再次接受大自然身心洗涤的象征。迟子建通过皂娘形象再次为现代人寻找和大自然相通的心灵秘道。
《候鸟的勇敢》中的张黑脸是生态人格的又一典型。张黑脸原是林业局职工,一次扑打山火,掉队后遭遇一只老虎,又恐慌又饥饿,昏了过去,醒来时却发现一只白身红腿黑翅的大鸟正张开翅膀为他遮雨。这只大鸟就是东方白鹳。经此遭遇后,张黑脸脑子大幅度退化,“他感知自然的本能提高了,能奇妙地预知风雪雷电甚至洪水和旱灾的发生,但对世俗生活的感受和判断力,却直线下降,灵光不再”⑯。更令人惊喜的是,他似乎重返了万物有灵的童年时期,能够与万物自由地交流。在世俗人看来,张黑脸是可笑的,呆愚的,但是从生态人格角度看,张黑脸变得呆愚,并不是价值的丧失,而是人性的真正生成。就像深层生态学家阿伦·奈斯所言:“所谓人性就是这样一种东西,随着它在各方面都变得成熟起来,我们就将不可避免地把自己认同于所有有生命的存在物,不管是美的丑的,大的小的,是有感觉无感觉的。”⑰张黑脸遇险变呆后,其实是摆脱了世俗人那种主客两分的思维模式,再次获得了天人合一的生命维度。因此张黑脸对自然生命的守护,完全是他天真心性的自然流露。他在金瓮河候鸟自然管护站工作,对所有飞鸟有一种接近本能的亲近感。当他得知周铁牙猎杀野鸭后,他恨不得痛殴周铁牙。他积极地为那只受伤的东方白鹳疗伤,盼望着它能够重返大自然,最终那对东方白鹳双双冻毙雪中时,他又和德秀师父用双手挖坟埋葬了它们。迟子建通过张黑脸形象谱写了一曲生态人格的崇高颂歌。
审视迟子建小说近作中的这些生态人格典型,我们可以发现迟子建依然倾向于从女性、精神失常者等社会边缘人物那里去寻找与大自然情意相通的心灵。安雪儿、绣娘、皂娘是女性,张黑脸明显具有女性气质,因此说迟子建具有典型的生态女性主义倾向是准确的。至于唐汉成形象,明显具有较浓郁的概念化痕迹,是迟子建生态意识的概念化表达。像安雪儿的侏儒形象、张黑脸的遇险变呆,都是和道家所钟情的那些“畸于人而侔于天”的人物较为相似,也显示了迟子建对道家人生哲学的青睐。
在此我们也可以稍稍观照一下她近期小说中的反生态人格。迟子建似乎认为反生态者往往都是那些现实社会中作为强者的男人,例如《群山之巅》中的陈金谷、辛欣来之流,《候鸟的勇敢》中的周铁牙、庄如来之辈。陈金谷、庄如来是现实社会的权力、金钱的拥有者,他们都喜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尤其是庄如来,“贪婪珍稀野味,狍子野猪野鹿野兔他常食,他还吃过熊肉、猞猁和狼肉……”⑱如此生猛的吃相,对于所有自然生命而言构成多大的生态压力啊!至于辛欣来,虽然是底层人物,但是他强奸安雪儿,被安平抓住时还不忘把那条白蛇杀死吃掉,彰显出来的也是反生态的野蛮力量。而周铁牙虽是金瓮河候鸟自然管护站站长,他想的却只是利用候鸟渔利,偷捕野鸭,贿赂领导。迟子建通过这些反生态人格告诫我们人性的溃败才是自然生态溃败的根本原因。
三、动物叙事的新质和社会正义的曲折表达
动物叙事也是非常能够体现生态意识的小说叙事,迟子建在小说中酷爱展开姿态各异的动物叙事。迟子建曾说:“在我的作品中,出现最多的除了故乡的亲人,就是那些从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动物,这些事物在我的故事中是经久不衰的。比如《逝川》中会流泪的鱼;《雾月牛栏》中因为初次见到阳光、怕自己的蹄子把阳光踩碎了而缩着身子走路的牛;《北极村童话》里的那条名叫‘傻子’的狗;《鸭如花》中那些如花似玉的鸭子等等。”⑲的确,在迟子建小说中,她心中最温情的一面往往是由那些动物体现出来的。不过,迟子建偏好的是温驯的家养动物,例如狗、牛、马、鸭子等,这和郭雪波、张炜、姜戎、杨志军、李传锋、王族等男性作家迥然相异,男性作家一般偏好风格激烈、野性充沛的野生动物。不过,在近期小说中,迟子建的动物叙事一方面继续延续其温情的家养动物叙事,例如《群山之巅》中的白马,《空色林澡屋》中的狗,另一方面也开始关注野生动物,例如《候鸟的勇敢》中的东方白鹳、野鸭等。
首先值得关注的是,迟子建在近期小说中展开的动物叙事偏重于象征型。这从她选取的动物的颜色就可以看出来。例如《群山之巅》中的白蛇、白马,《空色林澡屋》中的白蹄(狗),《候鸟的勇敢》中的东方白鹳、白腰雨燕,等等。迟子建近期似乎偏好白色的野生动物,也许是她绚丽至极归于平淡的一种审美追求,蕴涵着的是她对生活的素色期待。不过这些白色动物的生态意涵彼此略有差异。《群山之巅》中的白蛇先是被龙盏镇人视为得道成仙的神灵,后来却被辛欣来杀死吃掉了,隐喻着大自然惨遭杀伐的生态悲剧。而绣娘的白马则是她民族身份、民族文化的一种表征,最终白马死在深山里,绣娘被风葬其上,暗示了鄂伦春人的自然文化的终结。《空色林澡屋》中的白蹄(狗)因为林场人要迁居城市本来是要被杀掉的,好不容易逃到皂娘那里侥幸存活,和皂娘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最终还是和皂娘一起去向成谜,也是大自然的精灵被时代大潮淹没的一种暗示。《候鸟的勇敢》中的东方白鹳本来是相亲相爱的一对,结果雄的白鹳被偷猎者弄伤,最终一对白鹳双双冻毙于风雪中,表述的也是大自然遭难的生态悲剧。
其次,迟子建在近期小说中也展开写实型的动物叙事,而且下笔精准,兼具科学性和艺术性。例如《候鸟的勇敢》中,迟子建这样写金瓮河边的野鸭:“绿头鸭的雄鸭比雌鸭要漂亮多了,它不唯个头大,嘴巴是明亮的鹅黄色,而且脖颈是翠绿的,有一圈雪白的颈环,好像披着一条镶嵌着银环的软缎绿围巾,雍容华贵。雌鸭就逊色多了,它们是黑嘴巴不说,羽毛也不艳丽,主体颜色是黑,是褐,是白;羽翼点缀少许蓝紫斑纹,给人萧瑟之感。”⑳她又这样写啄木鸟:“这只啄木鸟白肚皮,屁股有一抹鲜艳的红色,但枕部黯淡,没有红色点缀,说明是只雌鸟。它喜欢把蛋产在树洞里,那些不会爬树的走兽,休想伤及它的宝贝。但对于善爬的黑熊来说,啄木鸟无疑是在树洞里,给它们预备下了春天的小点心。”㉑这些描写暗含着准确的动物学知识,也极具艺术美感,由此可以看出迟子建对野生动物的生态状况颇为关注。而且在对那一对东方白鹳的夫妻的叙述中,迟子建彻底颠覆了人类中心主义的价值观,写出了野生动物生命的尊严和高贵。
再次,迟子建通过动物叙事展开对社会正义的追求的曲折表达。在《候鸟的勇敢》中,瓦城已经分化成为特权阶层和底层人民两个鲜明的阵营。特权阶层是由林业局局长邱明德、副局长罗玫、暴富者庄如来等人代表,他们控制着瓦城的金钱、权力和各种重要的社会资源,他们及其家人可以到南方沿海去购买房子,像候鸟一样冬天就南飞,永远占据着温暖。而那些底层人民则由张黑脸、德秀师父、老葛等人代表,他们只能维持着最基本的温饱生活,冬天也不可能像候鸟人那样迁徙。底层人民出于对作为特权阶层的候鸟人的不满甚至同情起原本不喜欢的留鸟乌鸦来,“活在本地的候鸟人纷纷去南方过冬了,寒流和飞雪,只能鞭打留守者了。都说乌鸦叫没好事,所以这黑衣使者很不受瓦城人待见。但那些莺歌燕舞的鸟儿秋日南飞后,乌鸦却不离不弃地守卫着北方。留守人知道乌鸦是留鸟后,对它万分怜惜。而乌鸦也不惧怕人了,它们冬季找不到吃的,常来居民区的垃圾堆觅食。好心人会故意撒些甘美的垃圾,面包渣、碎肉皮、鱼骨、玉米之类的款待它们。留守人与乌鸦建立了亲密关系,近些年瓦城上空的乌鸦也就越聚越多,一群一群的。它们冬季爱去居民区的垃圾堆,夏季则追逐着路边烧烤摊,因为食客饱餐之后,人潮散去,它们总能在寥落灯影里,找到丰盛的夜宵……候鸟人春夏回到瓦城消暑时,抱怨这小城怎么被乌鸦环绕了,留守人会反唇相讥,说乌鸦咋了,乌鸦不嫌贫爱富,生在哪个窝就在哪个窝过活,不挪窝的鸟才是好鸟!留守人因此而不喜欢迁徙而归的候鸟,觉得它们是一群贪图享乐的家伙,只知流连温柔美景,是鸟中的富贵一族。”㉒留鸟、候鸟只是鸟类的生存习性、生存方式的差异,本来没有谁是谁非、谁高谁低之别。但是当社会阶层残酷地被撕裂后,人们居然把这种撕裂投射到野生动物身上去,把候鸟看作特权阶层,而留鸟乌鸦则被底层人民当作同道。大自然本来应该具有超越一切社会编码、瓦解一切社会等级的重要意义,给人类社会带来新的平等启示。但是在瓦城,人类社会的不平等居然反过来颠覆了人们对大自然平等的看法。这实在是令人悲哀的现实。
当然,后来瓦城底层人民改变了对候鸟的看法,不把候鸟看作鸟类中的特权阶层了,因为据说林业局局长邱明德的爸爸邱老和庄如来就是感染了候鸟携带的流感病毒而丧命的,所以他们把候鸟看作正义的使者。这实在是令人啼笑皆非的结果。首先,无论是邱老还是庄如来最终都不是因为禽流感而死亡的,把他们的死因归结于禽流感,完全是瓦城底层人民的一厢情愿。其次,即使他们真的是因为感染禽流感病毒而死去的,那也因为是他们吃了禁猎的野鸭,而能够吃到野鸭,也是因为他们具有特权。再次,若真的是最终因为他们吃了野鸭而爆发了禽流感,瓦城底层人民也将面临着更为严重的生命威胁,因为特权阶层能够享受到远比瓦城底层人优越的医疗卫生服务。这才是生态正义最为关注的,特权阶层能够吃掉国家法律保护的野生动物,破坏了自然生态,但是最终造成的后果却要底层人民来买单。迟子建最终没有展开严肃的关于禽流感的生态叙事,她轻轻地一笔荡开,说并没有禽流感,瓦城人民生活一切依旧,特权阶层的候鸟人依然到了冬天就南飞,底层人民依然像乌鸦一样留守。因此,瓦城底层人民对候鸟作为正义使者的想象,完全是一厢情愿,是他们没有办法以正常方式满足正义诉求的一种曲折表达。
四、近期小说生态书写的新变和意义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迟子建在《群山之巅》《空色林澡屋》和《候鸟的勇敢》等近期小说中的生态书写还是出现了一些新变。例如迟子建的生态视野更为开阔了,甚至直接关注森林勘查和候鸟自然管护站等生态活动;她对生态文明的未来想象更为明晰了,真的把绿水青山的生态理念落实到文学创作中;她在塑造生态人格典型时也有意去关注唐汉成式的具有生态意识的干部形象,在展开动物叙事时也有意拓展野生动物的生态故事,并且对生态正义开始展开一种幽微的探求。尤其值得提出的是,她近期小说的生态书写基本上都是在和人性叙事、社会叙事交织在一起的,构成了一种复合型的生态叙事,极大地增加了生态书写的艺术魅力。应该说,迟子建近期小说的生态书写对于引领国人关注自然生态、确立生态意识、展望生态文明都具有重要的时代意义。当然,迟子建近期小说的生态书写也存在着一定的思想艺术局限。例如她对经济发展和生态保护之间的两难处境的认识不够深入,这在塑造《群山之巅》中的唐汉成形象时就体现出来了。她对生态正义的认识也较为含混,例如在《候鸟的勇敢》中,关于候鸟是正义的使者的叙事就令人有些错愕。她对生态人格的形成缺乏溯源式的深度描绘,对反生态人格的展示也有点概念化,这些都进一步限制其小说生态书写的思想艺术魅力。
①[美]卡洛琳·麦茜特《自然之死——妇女、生态和科学革命》[M],吴国盛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35页。
②迟子建《疯人院的小磨盘》[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2年版,第404页。
③④⑥⑦⑪⑬⑭⑮迟子建《群山之巅》[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0页,第121页,第33页,第241页,第108页,第318页,第323页,第42页。
⑤⑩⑯⑱⑳㉑㉒迟子建《候鸟的勇敢》[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页,第30页,第3页,第103页,第8页,第13页,第107页。
⑧[美]加勒特·哈丁《生活在极限之内——生态学、经济学和人口禁忌》[M],戴星翼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年版,第311页。
⑨迟子建《空色林澡屋》[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第3页。
⑫汪树东《生态意识与中国当代文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17页。
⑰雷毅《深层生态学思想研究》[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46页。
⑲迟子建《雾月牛栏》[M],北京:华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