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尔《漂泊之鸟》的翻译伦理与策略
2019-09-27山西大同大学外国语学院山西大同037009
⊙师 杰[山西大同大学外国语学院, 山西 大同 037009]
一、 引言
印度诗人泰戈尔有一部诗集,名为Stray Birds,因其文字清丽、富有哲理而享誉世界。它在国内已有多个译本,通行的译名为《飞鸟集》,以郑振铎的译本最为读者所熟知。本诗集最初是用孟加拉语写就,后经作者自译为英文。中文译本多译自英文本。关于书名,“飞鸟”显然难尽原名之意,stray作形容词用,意为“失群的”或“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美籍华裔学者周策纵将其译为《失群的鸟》,可算正解。据其诗集译序所言,因为父兄的不幸离世,有感于其时的伤痛和悲观,遂将译本定名为“失群的鸟”。笔者以为,此论仅是作者译诗时的有感而发,负责任的译者应该超脱于个人的生活境况,此译名是原题名的应有之义,而非译者的“私货”。二者如果有联系,也纯属碰巧,并非必然。前两年,张鋆良将其译为《失追鸟》,据译者译序讲,此译名“一为谐其音,二为达其意”。笔者以为,取自“故园暗戎马,骨肉失追寻”中的“失追”二字,语义混沌 ,非加上“寻”字语义不能周全。退一步讲,“失追寻”当意为“没能追寻”,无论是追寻骨肉,追寻鸟,二者应有所属或依从关系,但泰戈尔诗集中的stray birds,是长途漂泊,偶然驻停在诗人/我窗前的鸟,人鸟之间完全是世界上一次不经意的偶遇。故“失追”二字亦难忠实于原文。毕竟,翻译标准虽千年流变,新论迭出,“忠实”永远不应、不会过时。据此,笔者愿意“返璞归真”,将其译为《漂泊之鸟》,以符题意。
二、 《漂泊之鸟》翻译之形意相得
本诗集由325首短诗连缀而成,首首充满作者对人生的感悟和思考。第一首因含义隽永,素为读者喜爱、心折。另外,诗集名也从此而出。原诗如下:
Stray birds of summer come to my window to sing and fly away.
And yellow leaves of autumn,which have no songs,flutter and fall there with a sign.
郑振铎译为:
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的窗前唱歌,又飞去了。
秋天的黄叶,它们没有什么可唱,只叹息一声,飞落在那里。
本诗意境幽远,诗中有画,既写意,又素描。考虑到大家共识的诗的“意美、形美、音美”之论,笔者试译如下:
夏天/漂泊之鸟/飞临我的窗前/放歌一曲飞去
秋天/泛黄之叶/无歌/飘落在那里/发一声叹息
阅读本诗,我们看到鸟儿是幸福的,虽然一路漂泊,饱经风雨,但也因此历练成长,歌声表达了它的自信与喜悦。叶子虽然不必为生活奔波,但终归囿于一时一地,秋天来临,色衰叶枯,无所作为,徒留悲叹。诗中这两处意象,和“我”形成互动,对我们的人生不无启示。
就诗本身而言,“形”美是诗有别于其他文学体裁的本质特征,中国古诗的“四言体”“五言体”“七言体”自不必说,其整齐划一的“形美”,千百年来一直被欣赏、传承。 即便是自由诗,其分行、大致匀称的形式特点也能很好地体现诗的节奏,给读者舒朗、轻松的阅读体验。郭沫若说:“节奏是诗的外形,也是它的生命。”张保红说:“分行有利于创造诗歌有意义的节奏”,“分行有助于表达诗作深层情感”,“分行有助于营造诗歌的艺术张力”。就诗的翻译策略而言,以诗译诗当为理想,而“诗意”是诗的灵魂所在,如译文能“形”“意”俱佳,“形”“意”相得,善莫大焉。
三、 《漂泊之鸟》翻译之美美与共
在本诗集,探讨人生感悟的不乏其例。作者通过敏锐的观察,灵动的思考,以简洁明快的语言表达了令人耳目一新的哲思。比如第六首:
If you shed tears when you miss the sun,you also miss the stars.
这首短诗告诉我们:人生在世,难免偶尔蹉跎岁月,如果错失良机,也不必自怨自艾;如果一味伤心,沉溺不起,就会一失再失,奋起直追方为正道。
郑振铎将其译为:
如果你因失去了太阳而流泪,那么你也将失去群星了。
周策纵的译文为:
如果你怀念太阳时便流泪,你也就怀念星星。
考察这两种译文,郑振铎译文语言平实,语意忠实于原文。而周策纵译文不仅语意没能忠实于原文,而且译文本身语意也不合逻辑,更谈不上哲理。
为了追求译文“意美”“音美”“形美”,笔者试译如下:
错失太阳,/泪流两行。/君若彷徨,/群星亦亡。
这样译,尾韵一以贯之,声韵和谐,每行四个字,形式整齐。虽然“彷徨”二字似乎是原文所无,但确是原文语义、逻辑之必有。加上此二字,使得译文语义更周全,符合翻译中“达”的标准。许渊冲先生首倡的“优势竞赛论”把文学翻译看作是一种竞赛,这既是一种为读者负责的态度,也是一种为文学负责的态度。该论追求翻译文学的“意美”“形美”和“音美”,原文一种美,译文不妨以另一种美出之,各逞其美,美美与共。“美美与共”一词进入大众视野,当源于费孝通先生论及人类文明时提出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设想。其意为不同文明教化的人,不仅欣赏本民族的文化,还要欣赏异民族的文化,只有全世界不同文明和谐共处,才会相得益彰,达到天下大同之境。笔者此处借用“美美与共”,因为文学也属文化之一种,在文学翻译中,语言风格和语言的文学性很重要,译者或者追随原作风格,努力达到和原作风格的一致,或发挥译语优势,给译语读者奉献别样的美。
四、 《漂泊之鸟》翻译之三美合一
一般说来,内容和形式是事物的一体两面,文学也概莫能外。在理想的翻译中,内容和形式应尽可能“交相辉映”,内容上应尽量与原文铢两悉称,不增不减。形式上则尽可能具有高度的诗学特征,要有文学性。在诗歌翻译中,则往往要另加一项音韵美。“内容美”“形式美”“音韵美”三美共冶于一炉,方为圆满。比如,本诗集第32首:
His own mornings are new surprises to God.
郑振铎译文如下:
神自己的清晨,在他自己看来也是新奇的。
这样译,似乎字当句对,但仔细分析,仍有瑕疵。原诗中的His own mornings,如果直译为“神自己的清晨”,语意不够明确,根据英语世界的宗教文化,And God called the light Day,and the darkness he called Night. And the evening and the morning were the first day。 所以,此处应意为“神自己创造的早晨”。
笔者试着改变原文各处信息的位置,重新组织结构,译成两行短诗,如下:
清晨本属神创制,/每天相见仍新奇。
本译添加了“本”和“仍”二个副词,使得逻辑关系明了,语意晓畅,且畅达之外,兼顾了语意忠实、形式整齐、押尾韵。我们知道,文章既忌讳“言之无物”,又忌讳“言之无文”,“文质彬彬”才是文章正轨。对于翻译,同样如此。而于诗歌翻译而言,“意美”“形美”“音美”三美合一,言而又“文”,诗味更浓。
五、 《漂泊之鸟》翻译之以古译新
本诗集好多短诗,哲理性强,以自由诗体译之,节奏舒缓,语意晓畅,可读性强。当然,有的却也不妨以古诗体译出,增加古色古韵。且看本诗集第42首:
You smiled and talked to me of nothing and I felt that for this I had been waiting long.
在诗学传统中,大家都认同“诗无达诂”之说。这一首大约可以这样解读:在人生的某刻,“你”“我”偶遇于途,“你”嫣然浅笑,并无一言,而“我”已然会心,人生的期盼、相知莫过于此。试译如下:
微笑且不语,/君心我自知。/金风和玉露,/相逢终有期。
这个译文,大胆舍弃了原文的“皮”,而保留了原文的“神”,“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是名句,在这儿成功化用,原文中长期相思终得见的意境,得到了很好的再现。其实,译诗可以不拘形式,形式也无所谓高下,文学作品以内容、思想为先,形式次之,若二者可兼得,何乐而不为?
再如本诗集第66首:
The infant flower opens its bud and cries,“Dear World,please do not fade.”
根据原诗的用词、修辞特点,我们大约可以这样解读:大自然中,花开处处,蓓蕾初绽,珍惜自身,呼吁世界,芳华永驻。尊重原诗语意,笔者试译如下:
蓓蕾初绽放,/无意斗芳菲。/敬告诸世界,/莫使有枯萎。
原文语言亲切,两个动作,一句话,带有明显的口语特征,形式似乎和汉语古诗甚或汉语自由诗体相差甚远,但本着“竞赛”的翻译理念,仍可重构句式,辗转成“诗”。译诗形式整齐,颇有古韵。
六、 结语
《漂泊之鸟》自问世以来,以其空灵、睿智的语言润泽、滋养一代代读者的心灵,它的哲理、思辨穿透时空,越过文化的藩篱,来到当代的中国读者面前,我们译者有责任在其精神依然故我的前提下,发挥译者主体性,努力使其形意共辉、形意相得,美美与共,使其在中华大地,诗意地飞翔。
①[12] 〔印度〕泰戈尔:《失群的鸟》,周策纵译,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94年版,第5页,第1页。
② 〔 印度〕泰戈尔:《失追鸟》,张鋆良译,中国文联出版社2016年版,第1页。
③⑤⑩[13][14][16][17][18][19][20] 〔印度〕泰戈尔:《漂泊之鸟》,师杰译,九州出版社 2019年版,第1页,第1页,第6页,第6页,第32页,第32页,第42页,第42页,第66页,第66页。
④[11][15]〔印度〕宾德拉纳特·泰戈尔:《飞鸟集·新月集》,郑振铎译,新世界出版社2015年版,第9页,第11页,第20页。
⑥ 曹明海:《文学解读学导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78页。
⑦⑧⑨张保红:《诗歌翻译探索》,清华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44页,第145页,第14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