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福柯的权力理论看《小小小小的火》的规训与反抗
2019-09-27王歆欣南宁师范大学文学院南宁530299
⊙王歆欣 [南宁师范大学文学院, 南宁 530299]
自《无声告白》在美国大获成功后,时隔四年,美籍华裔作家伍绮诗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小小小小的火》 (Little Fires Everywhere)再次席卷欧美文坛,一举拿下了27项年度图书奖,也获得媒体的极力推荐。此时距谭恩美等一代华裔作家掀起的热潮已过去了三十多年;伍绮诗的成功,填补了华裔作家在欧美主流文学界的空白。在新作中,伍绮诗构建了一个西克尔高地这样一个城市空间,生活在其中的居民遵守着当地政府制定的各种规则,这是对当代城市生活的映射。直到米娅一家出现,理查德森与米娅两个家庭的冲突与矛盾,才揭露这种生活原则对人的规训以及对人性自由的压迫。权力与资本的介入会使城市空间中的社会关系失衡,因此笔者认为运用福柯的权力理论,通过对权力空间的反思,能启示我们如何去塑造主体意识,并找到反抗权力的突破口。
一、城市空间与权力
不同的学科对于城市的定义会有所差别,但总体而言,城市是指地处交通方便的环境且覆盖有一定面积的人群和房屋的密集结合体,更细致一点还可以划分出住宅区、工业区、商业区等。但随着城市化进程不断加快,交通堵塞、环境污染等问题越来越严重,地广人稀的欧美国家出现了逆城市化现象,人口逐渐由都市区向小城镇、郊区迁移。小说中的西克尔高地可以说是逆城市化进程中的“小城市”,是大城市的缩影。在西克尔高地生活的居民,和美国其他地方生活的居民差不多,每个家庭可能拥有两辆以上的汽车,购买学区房可以让孩子进入本地最好的学校,还能享有骑马划船各种运动设施。在进行空间划分时,也会仿造纽约、波士顿这些城市,中央大街将城市分为两个长方形,以此类推,次要道路将空间也不断划分。除了街道,城市中的住宅不再仅仅起遮风挡雨的作用,住宅区域层级性的划分、建筑样式、公共设施的配套,都喻示着居民权力、财富的不均等。建筑表现得更为具体,城市中的建筑能“保证人们在空间中特定的定位,移动的渠道化,以及符号化他们的共生关系”。住在帕克兰路的理查德森家,车道绕着房子转了一圈,庭院里有翠绿的草坪、在微风中摇晃的枫树,两层楼里分布着六间卧房。这一切都在彰显着理查德森太太以及理查德森先生不凡的经济能力。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温斯洛路的房子,道路两侧全是联排房屋,独立空间有限,“因为每套联排房屋的两家用户共用一个前门、一盏门灯、一个信箱和一个门牌号码”。而住在此的大多为外来不固定的租户,例如米娅与从香港移民来的杨先生,房子里的东西得由租客慢慢填充,带着外来者的气息。我们不能否认,从建筑开始,社会中权力的金字塔已经隐现。
西克尔高地实际上也可以看作是差异地点,不同于公共地点可自由进出。差异地点预设了一道门槛,以区分隔离或进入,“看似全然单纯的开放,但是他们通常隐藏了奇怪的排他性”。为了进入,我们得获得一定的许可,并做出某种姿态,外来人口看似身在其中,实际上是没有许可证的“异乡人”。而拥有许可证的“土生居民”(即在此有着稳定体面的工作,有着自己的房子,孩子接受着本地最好的教育,在一些公共决策上拥有话语权)自然有着明显的优越感,权力形式也开始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运作。这种权力形式“会对个体进行归类,在他身上标示出个体性,添加身份,施加一套真理法则”。通过权力,自我本人与他人能借此辨认自己,识别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权力形式使得个体的主体意识不断增强。《小小小小的火》中的理查德森太太,从父母一辈开始,就是西克尔高地的拓荒者,而她自己也在这里出生、成为报社的记者、建立家庭抚养孩子,在她内心深处,觉得没有人能比她更具有话语权。她把自己在温斯洛路的房子租给米娅和杨先生,是出于善意的帮助。本地居民心中从未把这些租客当作西克尔高地的一员,享用的资源被理查德森太太看来是一种施舍,租客并不能获得平等的居民身份。在关于领养婴儿周美玲这个事件中,理查德森太太的权利意识表现得更加明显,自认为没有人比她更具判断权,贝比·周作为一个来美国的打工者,在餐馆里打工,没有稳定的收入、好的居住条件,既然一时犯错抛弃了美玲,就不配重新拥有母亲的身份,应由社会地位更高、经济实力更加雄厚的麦卡洛家收养。她努力帮助麦卡洛太太搜集证据,以获得抚养权,实际上也是捍卫自己作为土生居民的权利。
二、原则与规训
一个城市并不能毫无章法地建立起来,为了使城市空间布局得更合理,让居民的身份地位得到彰显,就必须在建设城市时进行规划,制定居民的准入原则。福柯认为“规训是在一个将要完全建成的空的人造的空间中运行”,这种完美的状态在城市建设过程中虽不能完全做到,但也意味着在一个城市完全建成以前,某些原则就需要确立下来,作为此后居民的行为准则。人们认为服从这些原则,自身就会获得想要的自由、高人一等的社会地位。但随着原则的潜移默化,这些原则规训着此中每个人的思想、行为。原则之所以能够对人形成规训,是先意识到了人的多样性,而规训的实施是为了消灭人的多样性,使之趋同,拥有相似的道德观、思想方式、行为方式。小说中,西克尔高地是一个规则不少的地方,甚至会具体到你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首先为了维护市容,对房屋的样式也有着潜规则般的要求,政府部门曾发布了声明,建筑风格只能有都铎式、英式和法式三类,并根据不同的风格选择恰当的颜色,而用来出租的联排房屋,电表、门口都需隐藏在房屋中,外表看起来像只有一家,而实际上却是两户一起共享空间。其次,每家门口都有一棵风姿绰约的树,像卫兵一样在道路上延伸,房子旁边有着翠绿的草坪,但一旦高度超过六英寸并没有进行修理,就会收到政府部门发来的谴责信。而在生活细节中也有诸多要求,垃圾桶必须放在屋后,每个星期五会有专人回收,车库不能影响街景,必须藏在房屋后侧。总而言之,所有一切原则都在响应着这座城市的座右铭:“经过规划的才是最好的”,背后的潜台词则是“任何事物都可以——也应该——被规划”。为了维持这座城市完美的一面,住在这里的居民都必须固守这些原则,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就不再觉得自己需要服从这些原则,居民们也成了原则的一部分。
在城市生活中,空间的分配、内部生活的管制,彼此经历、性格、能力殊异的各色人等,构成了社会生活中能力交往和权力的聚块。福柯认为这些聚块构成了我们所说的规训。但规训的目的,并不是说作为社会一员的个体完全抹杀自身的多样性,温驯得像监狱中的犯人,而是在“生产行为、交往风格和权力关系的运作”中“寻求一种更具控制性的、更理性和经济的调配过程”。因此居民们在生活、工作交往中通过寻求认同,以满足这座城市的规训目的。在西克尔高地上的认同,就是对这些原则的遵守程度。接受了这些原则规训的居民,认为自身享有更多的权利,地位也比那些违背规则的人更为高上。例如理查德森太太就认为,一个西克尔高地居民应该是拥有稳定体面的工作,在社会上有一定话语权,因此她看不起米娅自由艺术家的身份,认为这并不是一份工作,而是兴趣爱好。她三番四次想要劝导米娅去寻求另一份稳定的工作,这样才能在西克尔高地正常地生活,孩子也才能拥有好的教育环境。理查德森太太是西克尔高地生活原则的捍卫者,由此带来的优越感使她无差别地使用原则去对待不同个体,这种权利形式表现出了极强的征服欲。在故事的发展中,这种征服欲还表现在她对物质的偏执、对地位的捍卫上。为了捍卫自己所认为的西克尔高地居民的优越感,她失去理性般地声援麦卡洛太太,为了帮助麦卡洛太太获得周美玲的抚养权,动用自己的一切关系搜集能使贝比失去抚养权的证据。理查德森太太认为贝比和米娅的行为已经破坏了西克尔高地的生活原则。而米娅则认为理查德森太太已经被困在规矩的鸟笼中。
三、规训下的反抗
我们在思考主体与权力的关系,并不是去发现我们之所是,而是想拒绝我们之所是。理想的原则生活就像是巴比伦的空中花园,看似美好,却难以实存。因为现存社会中“目的性行为、交往系统和权力关系,他们并不存在普遍的平衡关系”。当权力关系占有的比重大时,就会对人的目的性行为和交往系统产生抑制影响。福柯认为“哪里有权利,哪里就有反抗”, 权力关系并不是单向作用,有些人的行为、社会交往屈从、迎合权力关系;反之,受权力压迫而无法喘息的人们就会反击。这种反抗不是今天才出现,从封建君主专制到资本主义社会对工人的剥削、权力压迫无处不在,而反抗就会与之随行。但反抗也要讲究策略,才能使效果最大化,“人们应该反抗的是在局部斗争中直接压迫自己的小环境”,在主体自我认知的环境中充分发挥人的能动作用。
在《小小小小的火》中,伍绮诗塑造了两个反抗型人物,一个是米娅,一个是伊奇。米娅是一名单身母亲,同时也是一位小有名气的摄影师。她带着女儿珀尔一路“流浪”来到温斯洛路。与西克尔高地典型居民的代表——理查德森太太不同,米娅不喜欢与人打交道,追求自由,喜欢独处进行思考,对待他人的事情并不会过多干预。在理查德森太太看来,如果说“多年来的郊区生活改变了他们两个,他们身上不再有理想主义者的锋芒,更不会做出激进的举动”,那么米娅就是那一个不守规则、将会造成灾难的人物。当埃琳娜挖掘出米娅曾做代孕并带着孩子逃跑的过去后,按照自己心中对人、对母亲的理想主义定义,米娅完全不符合标准,便使用自己房东、当地报社记者的身份,驱逐米娅。对待这种不平等的权利压迫,米娅意识到要彻底摧毁西克尔高地居民那自以为是的权力意识是不可能的,因此她并不采用同归于尽的办法,而是利用摄影师的身份,记录下理查德森一家最想掩盖的隐私——那光鲜背后的丑陋面——有莱克西打胎后的出院证明、穆迪恋情失败后撕毁的横线笔记本、伊奇最喜欢但被母亲丢掉的黑皮靴等。这些照片让理查德森一家脱掉以往光鲜的伪装,回顾自己的过往,正视自己的内在欲望冲动,以及被规则压迫丧失的自我。
与米娅温和的反抗方式不同,理查德森家的小女儿伊奇则用一把火烧毁了自己的家。伊奇一直都被当成疯子,而事实上伊奇的疯癫来自对权力、对不平等的反抗。在学校里,当伊奇看到乐队老师彼得斯夫人欺负害羞的黑人小孩德雅时,把彼得斯夫人的琴弓折断扔到她脸上,还用牙签把全校的门锁堵住,为的是惩罚彼得斯夫人和那些道貌岸然的学校领导。在关于周美玲的领养风波中,伊奇无法理解大人用物质条件、社会地位来定义母亲的身份,于是把麦卡洛夫妇甚至自己的父母称为偷孩子的人。最后,当知道母亲为了掩盖自家儿女的丑闻而赶走善良真诚的米娅母女,意识到家人在滥用自己“土生居民”的权力利用背叛珀尔时,伊奇再也无法忍受外人看似光鲜亮丽的理查德森家竟是如此龌龊不堪。她深刻地认同米娅的看法“你需要把一切都烧干净,才会有新的东西生长出来,人也是这样”。要想颠覆母亲自以为是的权力思想、理想主义,必须从根基上动摇、毁掉权力的物质支撑。于是,伊奇燃起了心中的小火苗,烧毁自己的家,踏上了寻找米娅的道路。米娅和伊奇的行为,在西克尔高地的生活原则之网上撕开一个小口,让一直以来被原则规训着生活的理查德森家意识到,反抗一直都在,只要勇于迈出否认它的第一步。
小说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于既看到规训下需要反抗,但又意识到权力和自由两个要素并不是对立存在——权力出现,自由便要消失,而是要在两者复杂的互动中,寻求平衡,既恰到好处地表现为权力施展的条件,也给自由以充分的空间。伍绮诗将写作的范围不再局限在《无声告白》里的文化冲突,《小小小小的火》深入到社会现实生活中,看到美国主流社会中存在的问题,撕掉宣扬民主的假面,正视背后的约束,去寻找真正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