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何处的海上列车——论郭楠《海上列车》中的漂泊意识
2019-09-27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210097
⊙左 凡[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南京 210097]
《海上列车》是郭楠的新作,是生于城市长于城市的作家对城市中个体生存的细微体察。小说以现实与回忆相交叉的书写方式展开了“我”与旧时好友曾丹在异国他乡的重逢之旅。表面上《海上列车》叙述的是在当下与过去的交错中两个女人的冲突争执,而郭楠一层层剥落“我”与曾丹的真实状况,力图呈现她创作谈中“没有写出来的部分”。《海上列车》是一趟通向意大利的海上列车,最后却没有到达目的地,这是一场不欢而散的旅途,也是一次自我心灵的漂泊之旅。
一、异乡者的文化漂泊
《海上列车》展开了一段去向异国的旅程,串联出“我”从慕尼黑—威尼斯—罗马—梵蒂冈又重回慕尼黑的行止,这次旅程始于异国也终于异国,“我”经历的不仅仅是一次地理上的位移,也是两个异乡者在他国所经历的文化漂泊。阿莱达·阿斯曼指出,在记忆的传承过程中,文化记忆建立在外部媒介的基础上使记忆保持稳定,在种种媒介中,具有民族属性与地域属性的食物是一种有温度的文化符号。饮食书写在《海上列车》中有两个作用:其一作文化记忆的符号,其二能观测人心。曾丹在意大利生活了几年,她可以大口吃生的腌肉肠,而“我”却吃得很慢;曾丹带来的意式点心让“我”感觉特别腻,而“我”带给曾丹的藕条和酸豆角深受她喜爱;旅途过程中曾丹不止一次地提出怀念中餐的味道,可以看出曾丹虽在意大利生活多年,但是中国食物对于她而言已经是味觉系统形成的习惯,成为一种不可磨灭的文化记忆。“我”也是一个异乡者,曾丹离开的是故国,“我”离开的是中国内地。作者同样在饮食描写中下足了功夫,一份糖水也暗含玄机。那是曾丹招待“我们”夫妇的一份糖水,那糖水“我”吃了一口便不吃了,“我”的丈夫却都吃完了,对待糖水的态度差异所反映出的是爱好、口味的区别,也是文化上的差别。糖水属于粤菜系,是两广及港澳的饮食特色,在文中象征香港的饮食文化,饮食差异隐喻着“我”与香港文化之间的隔膜。作者对一个极小的细节的处理让人看到饮食书写背后的丰厚内涵,这是郭楠创作中独具匠心的地方。
张定浩在定义城市小说时提出“唯有游客和异乡人,才迫不及待地通过醒目的商业地标和强烈的文化冲突感知城市的存在,对那些长久定居于此的人来说,城市在一些不足为人道的细枝末节里”,《海上列车》通过饮食符号,表现出了“我”与曾丹在文化认同上的困难与身份认同的危机。“我”远离家乡去往香港、曾丹远离家国去往意大利,她们都陷入极力融入当地又被当地无形排斥的境遇中,在文化上处于在而不属于的漂泊状态之中。
二、女性的情感漂泊
“我”和曾丹去往异乡都因婚姻,她们的丈夫都能很好地融入当地,而“我”和曾丹却一直难有归属感。“我们”之间无论是爱情,还是友情,都像被撕碎的信件,伴随栀子暗香沉入海里。
“我”与曾丹的关系仿佛微澜湖面下的暗流,看似亲密无间,却一直在暗中较劲。“我们”曾有一段真心相处的时光,但是在真心中又夹杂着嫉妒、怨愤、刻薄种种情绪,在这一次旅途中被层层揭开。刚到威尼斯,曾丹选择的餐馆与住宿之简陋都让“我”十分不满,她处处以意大利人自居的腔调也令人不快,直到搭乘电梯起了争执,过往的情绪借由当下的冲动喷发而出,这场属于她们两个人的较量终于到达了赛点,“香港才屁大一点的地方”“而且再怎么样,也是嫁的一个中国人”,曾丹把定居国外认为是自己的炫耀资本,但却被“我”无情拆穿:无论意大利有多么文明繁华,它都不是故乡。这些很久以前就埋下的“嫉妒”的种子慢慢生根发芽,于此刻冲破了土壤,让“我”决定不赴曾丹的邀请,这是对曾丹致命的一击——她策划许久的这次旅行,目的就是想向我炫耀她的生活,而“我”在这次旅途中渐渐知晓她的窘迫、她的孤独、她的卑微,以及“我们”之间再也弥合不了的友情。
友情破裂,她们两人的爱情也不尽如人意。“我”随丈夫定居香港,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一直赋闲;关于曾丹的爱情则全以“我”的角度来叙述,曾丹放弃了与她琴瑟和鸣的男友,先后选择了法国上司与意大利人,这两个外国人对待曾丹并不专一,但是曾丹却选择牺牲幸福获得定居国外的机会。在“我”失意时想象曾丹的生活是精彩充实的,而在曾丹的想象中,“我”一直是衣食无忧的。“我”与曾丹都在对方的想象里成了自己羡慕的人,在“我”“看”曾丹的同时,曾丹也在“看”“我”;“我”看到的曾丹其实是“我”想象中的曾丹,曾丹是对“我”而言的“他者”。在拉康的理论中,“他者”是以一种再现和想象的方式来发现自身投射出来的虚构,并通过镜中的影像“他者”来设定主体的认同。“我”与曾丹都处于自我认同“发生”危机的阶段,“我们”都活在对象的想象之中而失去了自我,当想象与现实发生冲撞后,“我”应该活成什么样,这才是郭楠引出的问题。
个体心理学表示,“生活中的每一个问题几乎都可以归到职业、社会和性这三个主要问题之下。每个人对这三个问题做出反应时,都能明白地表现出他对生活意义的理解和最深层的感受”。显然,在《海上列车》中,“我”与曾丹在这三个方面都没有很好地找到自己的认同感,“我们”的感情一直处于漂泊无定的状态。
三、都市人的精神漂泊
《海上列车》发表后不久便入选2018年度“城市文学”专家推荐榜中篇小说榜。2018年度“城市文学”读者人气榜中篇小说榜。小说的活动场景都在都市,所以《海上列车》不仅是有关两个女性的故事,更揭示了现代化都市中女性的生存境遇。生活在都市中的人们对自己的命运与未来有一种难以把握的虚无与失落,这是都市人最深层的精神特质。
“回哪里去?”这句借由曾丹之口发出的疑问其实也是《海上列车》所提出的问题,即都市女性的归宿到底在哪里?谭桂林在分析中国现代文学的漂泊母题时指出:“漂泊即是一种无家可归的存在状态,在风雨浮萍的漂泊者那里,家是心灵中一个温馨的记忆”,《海上列车》中多次出现过“家”的意象。对于“我”和曾丹这样在外漂泊的异乡者而言,“家”首先意味着回忆中的故乡,但是在全球化时代,在世界视野中的故乡就不仅仅是家乡,它甚至就是中国本身。“我”即将见到故友前陡然生出火车站外面便是家的错觉、曾丹半夜醒来恍惚自己还在国内、酒店店主吟唱京剧“望家乡去路远,别妻千里音书断”,都让人感慨漂泊者在他乡对故土的思念。“家”还是心灵的栖息地,但“我”工作失意后回到娘家却让人感到冰冷与无情;曾丹在意大利的家也不能成为她的归宿。“我”和曾丹都陷入了不愿归家也归不了家的状况中,这种心灵上的无依成了当前被物化的都市女性的共同感受。
郭楠在《海上列车》中指出了现代人抵抗生存失落感的一种途径——文学。最终“我们”都放弃了对文学的初心。毕业后,“我”尝试写过一些文章,但因不能切合香港人的需求放弃了这条道路。而曾丹于文学一事颇有天赋,但是生活挤兑了她对文学的热爱,曾丹被物质的光鲜外表迷惑,她称自己像《项链》里的马蒂尔德,再也不是那个自比简·爱的单纯姑娘了。曾经的曾丹家境困苦,但她以文学作为自己“扬眉吐气”的骄傲,而现在的曾丹将身体作为改变命运的资本,只是因为虚荣而活着。
在“五四”文学史上,可以看到很多冲破束缚走向社会的女性,比如莎菲、子君、丽石等,新女性不甘平庸,希望在社会上有所作为,即使不免折戟沉沙,但是她们承担起了时代命运,勇敢追寻属于女性的自由。而如今,女性的社会地位与家庭地位相较“五四”有了很大的提升;可怕的是,“商品化、物化对她的挤压,现代的生存境遇使人变成一个孤独的个体”,“五四”新女性被迫退守家庭,而“我”和曾丹的退守是自己的主动选择,“我们”都遭受着现实压力、文化隔阂所致的痛苦与空虚,是两个当地文化的边缘人。在面对物欲与虚荣时,爱情不过是物质的附庸,家也不再是她们的生命归宿。那么何处是归程?
王安忆在《伤心太平洋》中写道:“人类其实是一个漂泊的群体,漂浮是永远的命运。”在城市中,紧张的工作节奏、物质化的生活追求使得人类的漂泊意识分外醒目。《海上列车》在饮食书写中暗示了两个异乡人与在地文化之间的文化隔膜,在“我”与曾丹互相想象的镜像中映照出两个女性在感情中的微妙心思,在现代都市背景下书写了两个都市女性面对感情、事业、家庭所做出的种种选择,这里面有嫉妒、虚荣、焦虑,也有温情、思念、怀旧,在漂泊的旅程中,心灵也无所依归,这种心灵的漂泊无栖是她们自己的选择,也是她们必然要承担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