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挺好》:一地鸡毛的生活,该何去何从
2019-09-27苏州大学江苏苏州215123
⊙蒋 昕[苏州大学, 江苏 苏州 215123]
现代人的焦虑症状已经成为社会关注的热门话题。除了工作压力大、生活节奏快两个因素影响外,紧张复杂的家庭关系同样增添了现代人的精神负担。人们努力地协调好同父母、兄弟姊妹的亲属关系,试图摆脱啃老、子女养老、重男轻女、婚姻失衡等社会问题的困扰,却无法找到有效的方法来改变紧张局促的局面,走出纷繁的家庭迷宫。究其原因,主要有三:一是社会变迁引发的家庭观念的变革,生产方式的破旧迎新影响着生活方式的丰富多元,传统的家庭观念早已满足不了现代人们的精神需求;二是中国式家庭的自我解构,家庭内在结构的调整过程需要质疑和挑战的空间,如此周期性的摆动促使家庭内核获得平衡;三是独立人格的挖掘与突围,大众总是期盼以左突右奔的方式实现自己的人格独立,家庭的试验田提供了折损相对小的活动范围。目前,中国式家庭关系该何去何从尚且没有正确的定位,这严重影响了人们的生活质量,一定程度上也波及社会环境的稳定和谐。基于中国式家庭关系的现状,从源头上对症下药,也许可以对走出中国式家庭困境提供一些有意义的借鉴。
从一户家庭洞察人情世态,阿耐的小说《都挺好》似乎可以帮助我们找到答案。以“都挺好”为名,呈现的却是夫妻不和谐、兄妹冲突、巨婴啃老等丑陋画面,那么“都挺好”的内涵究竟是什么?小说一开篇,便是苏家主心骨苏母因长时间打麻将撒手人寰的场景。苏母的葬礼成了苏家众人粉墨登场的舞台,暗波汹涌的苏家生活终于得以呈现在大众的视线里。骨灰盒的落地,预示着苏家新的家庭模式的开始,揭开了苏家家庭内核的幕布。站在苏母背后的小男人苏父苏大强庆幸自己成了家里唯一的长辈,头一次骄傲地行使作为父亲的权威。揣着糊涂装明白的他,自顾自地满足自己的想法,着实对苏明哲、苏明成、苏明玉三人冷漠的手足关系负有责任。苏明哲作为苏家长子,抱着对母亲早逝的愧疚之情以及对兄长身份的自觉意识,主动扛起了调和家庭纷争的重担,可他忽视了自身的小家庭以及自我的承受能力。盲目的孝顺和窘迫的现实迫使他放下姿态,勉强维持表面的平和,回归个人的小家庭。二子苏明成被称为“未断奶的孩子”,从小到大受到苏母的宠爱,依赖父母成了一种习惯。四肢健全,但心智不成熟,也缺乏足够的担当意识。为苏父买房、殴打妹妹等事实即是恰当的证明。小女儿苏明玉脱离苏家的怀抱,逐步成长为独立坚强的职业女性。她在极力地逃出冷漠的城堡,也在这个过程中丢失了一些本心,承受痛苦的煎熬。如此支离破碎的家庭关系,在经历数次激烈的冲突后,重新有了融合的趋向,最为明显的是明成为了明玉打架以及明玉陪着父亲过新年。矛盾的化解或许可以看成是摆脱家庭困境的信号,所谓“都挺好”的理想状态。笔者以为这是阿耐有意营造“都挺好”的假象,是对“都挺好”退而求其次的一种满足。比如养老问题,对于多子女家庭来说,确实没有行之有效的方案可供参考。小说中苏大强一心去美国养老不得,寄居到明成家也不是长久之计,最后买房自己住,“一个人,只有一个人,饭是冷饭拿微波炉热了的,菜都是凉的,我只有一个人”。 独居的苏父在年三十被肠胃病侵袭着,所幸,最后有苏明玉和石天冬一起陪着去医院。由此可见,作者设想的养老办法,对苏家这个家庭可能只是相对合适的选择。它不能真正地实现“老有所依”的目标,只能通过其他机缘偶然性地实现。所谓“都挺好”,不一定非得是看似圆满的结局,缓和的状态或好转的趋向或许更符合其真正意义。明玉和明成的争执是个人的,也是整个家庭的,不是只言片语可以和解的。明玉去看守所放了明成,二人的关系必不会像从前那样紧张,但是深埋二人心中的仇恨种子从未消亡,明成无法释怀的侮辱以及明玉的心理阴影是二人无法逾越的鸿沟。小说的最后,明玉为明成求得了工作,而明成不愿受“嗟来之食”。强行地拉近二人的关系,是作者化解兄妹争执的一次尝试。关系的缓和在一定程度上修补了家庭破裂的内核,虽不能根治中国式家庭关系的病因,但对走出中国式家庭关系困境具有一定的启示意义。
反观中国式家庭关系的困境,不得不反思中国传统文化的根源。自古流传着“百善孝为先”的信条,孝敬长辈作为优良美德一直被世代传承。这促使中国老年人理所当然地认为子女应该孝顺长辈,自我地享受着子女的赡养,并以此作为晚年生活幸福与否的标准。而年轻一辈也应当以孝道作为个人的行为准则,自觉履行赡养父母的义务。父母和子女在家庭的契约里达成共识,却忽视了一个重要前提:孝道处于道德的范畴内,是约定俗成的价值提倡,并非法律条文的明文规定。孝道的构建,是中国文化传承的一个支柱点,但需要考虑道德的评判标准、家庭与个体的差异性等。苏家的养老问题无法得到妥善解决,根源在于孝道在新的语境下产生了道德价值之外的语义。传统的孝道在当今中国式家庭中需要不断地丰富内涵,以更包容的意义适应当下的新语境。“父母和子女,夫和妻这两种关系是家庭组织的基本核心”。费孝通在其书《江村经济》中将家庭关系的核心归结于夫妻关系。男耕女织是小农经济理想的家庭状态,强调男女在家庭中不同的角色分工。在后工业时代,角色分工问题受到女性权利意识等因素影响,在某种意义上预测了家庭婚姻关系的走向。通过苏明哲修补的家史,我们知道苏大强与妻子的婚姻没有深厚的感情基础,更多的是利益的图谋,即婚姻的动机不纯粹。正式步入婚姻生活后,以强势的苏母为主、极少话语权的苏大强为辅的家庭结构,成了点燃苏家所有纷争的导火索。苏大强逐渐适应女性主导的家庭关系,自动让位男性在家庭中的角色定位。男性占主导地位的传统家庭模式正在面临多方面的挑战,最大的挑战来源于男性自身的身份认同感的缺失。女性或男性主导,虽不能决定家庭关系的持久和谐,但关系个体身份意识的认同归位。原生家庭的恶果来源于父母,传递到了子女一代,是传统文化对中国家庭影响的另一种表现。以苏明玉为代表,“父母将罪恶和仇恨倾注于胚胎,她是开放于阴暗家庭的罪恶之花”。自幼饱受重男轻女观念的困扰,努力摆脱苏姓,对苏家的一切人和事都是漠视的态度,可自我的突围抵不过家庭的权力体系。苏明玉出走苏家后,被迫接受苏家人的关爱,尽管不习惯突然的热情,还是偶尔打破自己筑起的壁垒以适应新家庭的氛围。传统的家庭主义追求的是家庭整体的和睦,忽视的是小我的自由追求。个体的欲求只能在狭小的空间中,以自我的方式来释放,所付出的代价无法估量。传统文化推崇的“和为贵”可以作为家庭生活的准则,但这一终极追求并不能掩盖个体诉求多样的事实。传统文化价值的挖掘蕴涵着个体的生命意义,而这恰恰是传统文化影响下的中国式家庭关系遗漏的。
这股反思的热潮还源于《都挺好》改编的电视剧,叙述与小说文本不尽相同的中国式家庭故事,传达对“都挺好”定义的不同理解。电视剧以温馨的画面作结,将“都挺好”定义为和解团圆。苏明哲在美国与家人生活幸福;苏明成向苏明玉道歉,独自奔赴非洲工作;苏大强得了老年痴呆症,得到了女儿的悉心照料;苏明玉回到老宅,决定放下过去。苏家人在过年的热闹氛围中过滤过往的不愉快,展望全新的家庭生活。相较之下,小说的结局惨淡了些,可意味真实了些。苏明哲回美国主要为了挽回小家庭;苏明哲成了网络写手,但在婚姻事业的双重打击下消失;苏大强一个人过年,吃坏肚子,被苏明玉和石天冬送进医院;苏明玉虽陪着父亲过了年,但决心不与苏家再有瓜葛。以各自安好来寻求慰藉,以家庭离散来回避矛盾,小说或许更符合“都挺好”的现实状态。现有的家庭秩序仍然受到传统家庭观念的影响,“大众文化可以是进步的或冒犯式的,绝不会是激进的,永远无法摆脱社会的权力关系”。苏家紧张的家庭关系在中国传统家庭观念的体系下萌芽,在人们精神诉求的催生下爆发,但不会脱离既定轨道。即便偶尔偏离传统的轨道,也是家庭内部成员协调关系的需求,碰撞冲突只是家庭的短暂形态。对于个体来说,是自我审视和反思的一次机会。比起电视剧追求美满的结局,小说更为真实地呈现掩藏在华丽外衣下的生活本质。走出中国式家庭关系的困境,立足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土壤中,最核心的便是结合当下人们的生存境遇,挖掘传统文化深层的意蕴。当历史与现实有机融合,中国式家庭关系的困窘现状才能从根本上找到文化依托。基于个体意识的拓展,中国家庭观念延续着文化发展的脉络,在文化传承中感知人的存在。人的诉求是家庭这个小社会里亟须获得关注,可往往最易被同化,个体意识总是无法战胜强大的家庭主义。在家庭这个环境里,保持良好的个体意识,合理输出个体价值,才是人们走出中国式家庭困境行得通的出路。一地鸡毛的生活,终会“都挺好”。
①③ 阿耐:《都挺好》,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325页,第 254页。
② 费 孝通《:江村经济》,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8页。
④〔 美〕费斯克:《理解大众文化》,王晓珏、宋伟杰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15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