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鲁迅与新文化运动

2019-09-25刘明钢

百年潮 2019年9期
关键词: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鲁迅

刘明钢

百年前的五四运动,是一场传播新思想新文化新知识的伟大思想启蒙运动和新文化运动,而鲁迅就是新文化运动中冲锋陷阵的英勇战士。

为文学革命呐喊助威

凡关心中国现代文学的人都知道,新文化运动是从1915年陈独秀在上海创办《青年杂志》(后改名《新青年》)开始的。而那时的鲁迅正陷于无以自拔的悲哀与失望里,除去应付教育部的公职之外,大部分时间都是苦坐在绍兴会馆中钞古碑、辑古书、读佛经。

鲁迅在《〈呐喊〉自序》中如实记述了当时的心境:“S会馆里有三间屋,相传是往昔曾在院子里的槐树上缢死过一个女人的,现在槐树已经高不可攀了,而这屋还没有人住;许多年,我便寓在这屋里钞古碑。客中少有人来,古碑中也遇不到什么问题和主义,而我的生命却居然暗暗的消去了,这也就是我惟一的愿望。”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1917年。这年夏季的一天,老友钱玄同来访,才打破了钞古碑者心中的孤寂。《〈呐喊〉自序》记录了鲁迅与钱玄同的一番对话与想法:

“你钞了这些有什么用?”有一夜,他翻着我那古碑的钞本,发了研究的质问了。

“没有什么用。”

“那么,你钞他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什么意思。”

“我想,你可以做点文章……”

我懂得他的意思了,他们正办《新青年》,然而那时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我想,他们许是感到寂寞了,但是说: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从此以后,便一发而不可收,每写些小说模样的文章,以敷衍朋友们的嘱托,积久了就有了十余篇。

鲁迅是很愿意有希望的,即使它在渺茫的将来,但他自己内心却实实在在“确信”希望的“必无”。鲁迅并不相信《新青年》及新文化运动一定会唤醒民众,给中国带来多少生机,然而朋友们努力的热情却不是一件坏事。为不使朋友们失望,鲁迅才开始为《新青年》写小说。

1933年,鲁迅在其《鲁迅自选集·自序》中对自己在《新青年》上发表小说、杂文的动因作了更为明确的说明。他说:

然而我那时对于“文学革命”,其实并没有怎样的热情。……

……既不是直接对于“文学革命”的热情,又为什么提笔呢?想起来,大半倒是为了对于热情者们的同感。这些战士,我想,虽在寂寞中,想头是不错的,也来喊几声助助威罢。

“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鲁迅加盟文学革命,由写白话小说始。“五四”之前的寂寞、失望恰恰给他提供了必要的思索空间,使他能接连推出一批佳作。他发表的第一篇白话小说便是《狂人日记》。书中有一段控诉“吃人礼教”的著名文字:

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这篇小说生动有力地揭示了封建旧礼教及家族制度的“吃人”本質。正如吴虞在一篇读后感中所指出的:作者“把吃人的内容和仁义道德的表面看得清清楚楚,那些戴着礼教假面具吃人的滑头伎俩,都被他把黑幕揭破了”。

尔后,鲁迅“一发而不可收”,发表了一系列的小说,从《阿Q正传》《孔乙己》《药》,到《孤独者》《伤逝》,通过塑造一系列丰满生动的人物形象,揭露和控诉了封建旧思想、旧礼教、旧制度的罪恶,传达出对国民劣根性的深恶痛绝和催促民族新生的热望。也正是这30余篇白话小说,奠定了鲁迅在现代文学史上无可替代的重要地位。

与此同时,鲁迅还发表了一系列针砭时弊的随感、论文与白话新诗。在《我之节烈观》《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等文章中,他逐条批判了封建旧礼教在妇女和青年问题上的毒害,论述了新的道德观念。

新文化运动触动了封建旧文化、旧思想,于是,一些封建复古主义者跳将出来,提出了“保存国粹”的口号。他们认为中国历史上留下来的东西都是好的,主张无条件地加以保存。针对这种思潮及主张,鲁迅写道:“什么叫‘国粹?照字面看来,必是一国独有,他国所无的事物了。换一句话,便是特别的东西。但特别未必定是好,何以应该保存?譬如一个人,脸上长了一个瘤,额上肿出一颗疮,的确是与众不同,显出他特别的样子,可以算是他的‘粹。然而据我看来,还不如将这‘粹割去了,同别人一样的好。”鲁迅还讽刺道:“只要从来如此,便是宝贝。即使无名肿毒,倘若生在中国人身上,也便‘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美如乳酪。国粹所在,妙不可言。”

鲁迅认为,“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才是战斗的作者的本领”。他还认为,驳论的写作:“历举对手之语,从头至尾,逐一驳去,虽然犀利,而不沉重,且罕有正对‘论敌之要害,仅以一击给与致命的重伤者。”

鲁迅就是这样的仅一击就能致“论敌”于死命的“冷面杀手”。他的文章辛辣、犀利,似投枪,似匕首,笔锋纵横,所向披靡。

不愿将黑暗思想传染给别人

鲁迅在《呐喊·自序》中有这样的话:“但既然是呐喊,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言下之意,鲁迅并不认为自己是新文化运动的主将,当然就更谈不上旗手了。

在杂文集《坟》的后记《写在〈坟〉后面》一文中,鲁迅写道:

我并无喷泉一般的思想,伟大华美的文章,既没有主义要宣传,也不想发起一种什么运动。

这些话既是谦虚之词,也是鲁迅的真实想法。

鲁迅看问题比较悲观。在给一位日本的中国文学研究者的信中,他写道:“我写的小说极为幼稚,只因哀本国如同隆冬,没有歌唱,也没有花朵,为冲破这寂寞才写成的”;又说:“今后写还是要写的,但前途暗淡,处此境遇,也许会更陷于讽刺和诅咒罢。”

鲁迅笔下的人物,从孔乙己、祥林嫂,到华老栓、阿Q,无一不是悲剧人物,其故事的结局也无一不是凄凉、悲惨的。

鲁迅深有自知之明,因此十分谨慎,极力避免将消极悲观的情绪传染给他人,这一类的意思他曾多次表露过。他曾对许广平说:

我所说的话,常与所想的不同,至于何以如此,则我已在《呐喊》的序上说过:不愿将自己的思想,传染给别人。何以不愿,则因为我的思想太黑暗,而自己终不能确知是否正确之故。

在给李秉中的信中,鲁迅写道:

我喜欢寂寞,又憎恶寂寞,所以有青年肯来访问我,很使我喜欢。……这人如果以我为是,我便发生一种悲哀,怕他要陷入我一类的命运。……我也常常想到自杀,也常想杀人,然而都不实行,我大约不是一个勇士。……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我极憎恶他,想除去他,而不能。我虽然竭力遮蔽着,总还恐怕传染给别人。

鲁迅不是乐观主义者,但是他懂得,既参加了战斗,就应当同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们保持一致,努力抗拒着内心的绝望,而自觉地响应“不主张消极”的“主将”的“将令”。因此,尽量在自己的文章中“删削些黑暗,装点些欢容,使作品比较的显出若干亮色”。“所以我往往不恤用了曲笔,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凭空添上一个花环,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

否定传统文化

说到五四运动前的新文化运动,很多论著都谈到片面性的问题:好就是绝对的好,坏就是绝对的坏。

鲁迅

和五四时期众多的开明知识分子一样,鲁迅的确在不少场合,说过不少全盘否定传统文化的话,譬如,把中国历史概括为“吃人”两字,把“国粹”说成脸上的“瘤”、额上的“疮”等等。

鲁迅对中医中药也持否定态度。他在回忆录《朝花夕拾·父亲的病》中,为一位名叫陈莲河的中医画像。鲁迅写道:

他(陈莲河)一张药方上,总兼有一种特别的丸散和一种奇特的药引。芦根和经霜三年的甘蔗,他就从来没有用过。最平常的是“蟋蟀一对”,旁注小字道:“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似乎昆虫也要贞节,续弦或再醮,连做药资格也丧失了。……药引寻到了,然而还有一种特别的丸药:败鼓皮丸。这“败鼓皮丸”就是用打破的旧鼓皮做成;水肿一名鼓胀,一用打破的鼓皮自然就可以克伏他。

在鲁迅笔下,中医中药竟荒唐到了这种地步。这当然是个案,但从中我们也可以出鲁迅对中医中药的鄙视。

鲁迅甚至主张将代表中国传统文化的线装书都束诸高阁。他写道:

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际人生离开;读外国书——但除了印度——时,往往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

如果单看这些论述,鲁迅的文章有片面性的论断似乎可以成立。然而,鲁迅还讲过另外的一些话。他在《无声的中国》一文中写道:

中国人的性情总是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房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这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没有更激烈的主张,他们总连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

这是鲁迅经历了太多太多的挫败之后的经验之谈。在几千年的封建专制的重压之下,没有过激、过火的举动,时时恪守中庸之道,处处追求四平八稳、公允平正,能触动封建主义的分毫吗?

评价新文化运动的同仁

李大钊给鲁迅的印象很好。鲁迅加入《新青年》不久,就与李大钊相识。据鲁迅回忆:“我最初看见守常先生的时候,是在独秀先生邀去商量怎样进行《新青年》的集会上,这样就算认识了。不知道他其时是否已是共产主义者。总之,给我的印象是很好的:诚实,谦和,不多说话。《新青年》的同仁中,虽然也很有喜欢明争暗斗,扶植自己势力的人,但他一直到后来,绝对的不是。”

但鲁迅在给李大钊的遗文写的序言中,却回避了对其文章做直接的评价,说:“不幸对于遗文,我却很难讲什么话。因为所执的业,彼此不同,在《新青年》时代,我虽以他为站在同一战线上的伙伴,却并未留心他的文章,譬如骑兵不必注意于造桥,炮兵无须分神于驭马……”鲁迅指出,虽然他的理论在过一段时间后看来未必精当,但“他的遗文却将永驻,因为这是先驱者的遗产,革命史上的丰碑”。

鲁迅对新文化运动两位重量级的人物陈独秀和胡适也有一番比较:

《新青年》每出一期,就开一次编辑会,商定下一期的稿件。其时最惹我注意的是陈独秀和胡适之。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罢,独秀先生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却开着的,里面有几支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适之先生的是紧紧地关着门,门上粘一条小纸条道:“内无武器,请勿疑虑。”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这样的人——有时总不免要侧着头想一想。

鲁迅的性情是直率、尖锐、坦诚的,与胡适不甚相投;但对陈独秀始终存有敬意。鲁迅所说的新文化运动的“主将”,毫无疑问就是指陈独秀。

刘半农也曾是《新青年》的一名斗士,參加关于文学革命的论争,影响颇大。鲁迅后来说:

古之青年,心目中有了刘半农三个字,原因并不在他擅长音韵学,或是常做打油诗,是在他跳出鸳蝶派,骂倒王敬轩,为一个“文学革命”阵中的战斗者。

在《忆刘半农君》一文中,鲁迅写道:“不错,半农确是浅。但他的浅,却如一条清溪,澄彻见底,纵有多少沉渣和腐草,也不掩其大体的清。倘使装的是烂泥,一时就看不出深浅来了;如果是烂泥的深渊呢,那就更不如浅一点的好。”

鲁迅颂扬早期的刘半农,而不满于他晚年的状态。实事求是,有好说好,有坏说坏,是评论人事的回忆文字的典范。鲁迅对《新青年》同仁们的评价自然不一定每篇都精当,但很值得我们参考。

评价五四运动

1919年爆发的五四运动,是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个划时代的事件。

五四运动期间,就在陈独秀、李大钊等先驱者为学生运动奋力奔走(陈独秀甚至为此坐牢)时,鲁迅在干什么呢?鲁迅当时任北洋政府教育部佥事,这一职位应该说与学生运动干系甚大,但鲁迅却完全置身于事外,没有参加游行,也没有发表支持学生运动的文章,态度极为冷淡。

鲁迅当时对五四运动到底持何看法呢?查寻鲁迅书信,我们发现,1920年5月4日,也即五四运动一周年那一天,鲁迅在致宋崇义的信中谈及了“五四”以来的学生运动。信中说:

比年以来,国内不靖,影响及于学界,纷扰已经一年。世之守旧者,以为此事实为乱源;而维新者则又赞扬甚至。全国学生,或被称为祸萌,或被誉为志士;然由仆观之,则于中国实无何种影响,仅是一时之现象而已;谓之志士固过誉,谓之乱萌,亦甚冤也。

标志着中国新民主主义开端、中国现代史开端的五四运动,居然被鲁迅漠视为“纷扰”,并被断言对中国社会毫无影响。鲁迅这一态度,恐怕是大大出乎人们意料的。

下面这段话,可以看作是鲁迅对五四运动评价的脚注:

他们所能做的,也无非是演讲、游行、宣传之类,正如火花一样,在民众的心头点火,引起他们的光焰来,使国势有一点转机。倘若民众并没有可燃性,则火花只能将自己烧完。

正是由于对中国民众的绝望,才导致鲁迅作出五四运动对社会将无所影响的判断,进而导致了鲁迅内心对五四运动的冷淡。

“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

鲁迅是以助阵者的姿态参加“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但助阵之威竟时时盖过了主战场,对后世产生了巨大影响。中国文学史上著名的小说家郁达夫这样评价:

若问中国新文学运动以来,谁最伟大,谁最能代表这个时代,我会毫不踌躇地立即回答说:鲁迅。鲁迅的小说,即使同数千年来各方面的杰作相比,也毫不逊色。至于他的随笔杂感,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具有断然不容他人追踪的风格。观察的深刻,谈锋的犀利,文笔的简练,譬喻的巧妙等,构成他作品的特质。此外,更兼几分幽默。……倘有人想要全面了解中国民族精神的话,我以为,除了鲁迅全集而外,别无捷径可走。

老舍对鲁迅的评价很高,他说:看看鲁迅全集的目录,大概就没人敢说这不是个渊博的人。可是渊博二字还不是对鲁迅先生的恰好赞同。

说到对鲁迅的评价,不能不提毛泽东。1937年10月19日在鲁迅逝世周年纪念大会上毛泽东曾热情赞扬和高度评价了鲁迅。他说鲁迅具有三个特点:“第一个特点是他的政治远见。他用显微镜和望远镜观察社会,所以看得远,看得真。”“第二个特点是他的斗争精神……他在黑暗与暴力的进袭中,是一棵独立支持的大树,不是向两旁偏倒的小草。”“第三个特点是他的牺牲精神。他一点也不畏惧敌人对于他的威胁利诱与残害,他一点也不避锋芒,把钢刀一样的笔刺向他所憎恨的一切。”

毛泽东还说:“鲁迅在中国的价值,据我看要算是中国的第一等圣人。孔夫子是封建社会的圣人,鲁迅则是新中国的圣人。”

在《新民主主义论》中,毛泽东这样评价鲁迅:“鲁迅是中国文化运动的主将,他不但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思想家和伟大的革命家。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他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宝贵的性格。鲁迅是在文化战线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数,向着敌人冲锋陷阵的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

方向。”(编辑 黄艳)

作者:江汉大学政法学院教授

猜你喜欢

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鲁迅
楚怡学校与湖南新文化运动
论五四运动的启蒙辩证法
鲁迅,好可爱一爹
《过五四运动赵家楼》
鲁迅《自嘲》句
SOLO理论指导下的听评课——以《新文化运动》观课为例
“新文化运动”教学设计探讨——基于“新青年”和《新青年》的角度观察
她曾经来到鲁迅身边
95年前的“五四运动”
新文化运动时期的裸体模特之争与文化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