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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访太宰治灵魂归处

2019-09-25林奕辰

看世界 2019年19期
关键词:太宰

林奕辰

阅读文学作品时,我会对作家的生平好奇,并在脑海里浮现作品所衍生的与作家有关的风景。

日本作家崛辰雄的《风起》,会教人想到轻井泽、富士见高原的地貌;芥川龙之介的作品,投射了他早年生活过的隅田川畔;川端康成的《雪国》,则映照他小住过的新潟县越后汤泽。

旅游时,我会特别留意这些因作品成为永恒之所的风光地貌。毕竟作品赋予了场景生命力,而作家生活过的场景则孕育出作品,如何不使人向往?

而太宰治(1909-1948,代表作有《逆行》《人间失格》《斜阳》)除故乡津轻外,文字里最多的风景,便是他生命最后十年的所在:三鹰。

“太宰治”,三鹰的另一张名片

说起三鹰这个东京都多摩地区最东边的市,多数游客想到的是“三鹰之森吉卜力美术馆”,那当然是一辈子值得去一次的地方。

魔幻风格的建筑物内,展出吉卜力工作室的动画造景与作品原稿,还有其他地方看不到的专场电影。馆内装潢与展示规划都非常用心,即便是窗棂和墙角的雕饰,也很有感觉。

但早在老爷子制霸动画界之前,三鹰已有一张叫作“太宰治”的名片。曾经失落、漂泊的那个身影,在这个静谧的小城镇重获新生,也在此地谱出他生命的终曲。

三鹰下连雀地区,有太多太宰留下的足迹。出了JR三鹰站,不妨从不远处横过铁道的跨线桥开始,那里是许多张著名相片的背景。那身着襦袢、披着外褂、双臂收拢在腋下的纤细身影,那清瘦的脸庞,搭配忧悒眼神与若有所思的神情,70多年前曾令万千少女倾倒。

跨线桥自1924年建成,是少数仍保有太宰在世时状态的地方。如此强调,是因为其他能缅怀太宰的场域,大多已是遗迹,只留下一个个小小的、非常难发现的标示牌。

比如,离跨线桥近一点的“中钵家迹”,曾有过太宰完成《维荣之妻》的屋子。他在这里工作、留宿。对面是他寄出原稿的三鹰站前邮局,但目前都是十几二十层的高楼。

与编辑讨论工作的路边摊“鳗鱼若松屋迹”,牌子立在某大楼边角的花圃中。而出现在《斜阳》里的“田边肉店迹”,则跟“太宰横町”(他在附近的爱店“喜久屋”)的标示,一同贴在大楼墙面上。

一边寻找这些标牌,一边想象正抓着散乱的头发、还喝得酒气熏天的太宰步出路边居酒屋,摇摇晃晃地陪着自己穿街过巷,也确实是有趣的体验。

太宰文学漫步

若时间充足,可以连邻近的中央通“文学步道”一并游览,看看以《斜阳》初版封面跟原稿为主体的纪念碑。一路上还有不少书店,会在醒目的位置摆放太宰的作品与研究著作。因此,这是一条极佳的文学散步路线。

若没有这么多时间,“太宰治文学沙龙”是肯定要造访的。即便内里空间不大,展出的资料或照片也不算多,但能见到部分太宰的原稿、初版书籍与生活器物。里面负责导览的志工人员也都很热情,乐意跟喜欢太宰的朋友交流。

附带一提,我非常喜欢他那篇《十二月八日》,系以妻子津岛美知子为主角,描述家境貧困的主妇,怎样坚毅地度过战时的一天。文章展现太宰的温暖,跟写给女儿的《御伽草纸》(以在防空洞里向五岁女儿说的故事为蓝本)基调相似,几乎让人忘却是在日本走向战败、生活最困顿的时期创作的。

那个时期,虽然难免受社会氛围影响,但不像彼时一些文艺界人士书写违心的“报国文学”,太宰治大部分的作品都无视战争,甚至带着讽刺。

像他自己说的:“生活不如意时,写出生之喜悦。”

漫步的行程,也至少要到他从1947年开始的写作地点——料理屋“千草”二楼(或因更具历史意义,标示相当精美),以及对面不远处的“野川家迹”(目前是殡仪馆)缅怀。他生命的最后一日,就是从这里出发到玉川上水。

这些地点,离三鹰车站都不是太远。毕竟太宰是个懒惰鬼,衣食住行包含娱乐,几乎都在这一区块。就如我在“野川家迹”时,会不禁在心里吐嘈,到底这厮是太天才还是太懒散,竟在自己工作室斜对面找情妇?

太宰治大部分的作品都无视战争,甚至带着讽刺。

但显然,总故作潇洒的这位老兄,没太在意这些。

“爱说谎”的人

太宰故作潇洒,但他是真帅,他还很有这个意识。别被他文字里怯懦不自信、老说自己长得丑的形象给骗了!他根本是一个超爱自己的自恋狂!

就像《美男子与香烟》中,他直白地称自己是美男子。甚至他经常对镜子里的自己着迷,还没成名时,就模仿自己的偶像芥川龙之介单手托腮的pose拍照,还在照片后面写上“帅吧?”送予同学。

但也请不要以为他真的自恋到过剩。我以为,他这个外显于生活中或部分文字里的自信,正源自他的不够自信。身为家中最小的孩子,太宰经常被忽视,甚至自小被放养在姑母家,一度还以为姑母是亲生母亲,因而他渴求被人看见。

所以他种种乖张行径、乱七八糟的生活,或文章中的嬉皮笑脸,与他刻意表现出来的嘲弄语调,及其背后隐隐可见的冷眼,或都来源于此。而求学期间受日本左翼影响,积极参与社会主义活动,与他身为豪门贵族的身份矛盾,也使他生出反抗心理与不可思议的罪恶感,加重他灵魂的孤独与彷徨。

跨线桥是少数仍保有太宰治在世时状态的地方

太宰治与他住宿过的“伊势元酒店迹”,后者是现在的太宰治文学沙龙馆

那句“生而为人,我很抱歉”,曾经触动多少人的心灵?

他虽然在一些作品中自称“小丑”,意图却是“绝不当小丑”。诚如他在处女作《晚年》中提到,姑母对他评价说:“因为你长得不好,至少个性要可爱一点。因为你的身体很虚弱,至少内心要坚强一点。因为你很会说谎,至少行为要端正一点。”真正心里的话只有最后一句,他真的很擅长说谎,或者说,非常擅长表演与写作那个“无赖派作家太宰治”。

但那个他,是他,也不是他。

很会说谎这个特质,确实对身为小说家的太宰有益,使他的作品呈现多样化。当然,这也使得不同读者认识的太宰皆有不同,经常为自己所感受到的全然迥异于原先已知的太宰,感到困惑。

此外,他所擅长书写的“私小说”体裁,现实与虚构的界线十分模糊,使他无论写什么(以现代角度看根本是“废文”),都能有很强的代入感。让读者对他前半生极其周折的际遇产生共鸣,深信太宰能理解自己的烦恼和脆弱,并在他笔下找到救赎。

加上太宰在运用文字方面的特殊天分,他便能紧紧抓住读者眼球。有学者评价,他根本是格言与警语的天才,比如那句“生而为人,我很抱歉”,曾经触动多少人的心灵?

太宰确实是一个极复杂的存在。这使他拥有特别的魅力,也造就他最后的悲剧。他虽然起身反抗种种束缚,但太过纤细敏感,并不真正具备坚强特质,最后只得用毁灭的方式自我放逐。

灵魂终归处

太宰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就是他没事爱找人殉情,他曾自杀五次。几乎每次遇到大问题就企图自杀,因而也有人认为他只是求关注,并未真的想死。

而我会称,三鹰是太宰的重生之地,并非毫无原因。综观其五次自杀,有四次在28岁之前。与堪称贤妻良母典范的美知子成婚,移居到三鹰后,基本到39岁他都没有自杀。而在三鹰,也是他创作生涯相对稳定的一段日子。

我在三鷹街头晃荡,在前往故居遗迹与种植太宰玄关前百日红的井心亭路上,见到不少外观特殊的房子,维持着大正末期的洋式建筑风格。

太宰长眠的禅林寺,据说原先没有公开让民众参拜,但由于书迷络绎不绝地前来,方才默许民众进墓园。

墓碑仅刻着“太宰治”三个字,相当好认,而墓前也总有向他致意的鲜花、香烟与他爱喝的酒。

比较有趣的是,墓所前方,是明治时代与夏目漱石齐名的森鸥外(森林太郎)的墓。我其实很是不解,毕竟形象严肃的鸥外,跟太宰一点都不搭。后来得知,这是太宰自己的意思,想埋在鸥外附近。再寻思鸥外亦有宠爱的小妾,据说也沉迷过艺妓酒色,或许这对“墓场CP”会莫名契合,夜里很有些风流韵事能聊吧?

至于71年前的6月19日,在失踪数日后,太宰遗体被发现的地方——玉川上水新桥畔,离吉卜力美术馆近些。

他与殉情的山崎富荣两人的尸首,被用绳子牢牢绑在一起。但太宰的遗容过于平静,与一般溺死者面容狰狞有很大差异,因而引起臆测,认为太宰入水前已被掐死。这使得纯粹为爱牺牲,决心没有他不行的山崎富荣,备受世人议论——人们认定她诱引,甚至胁迫太宰寻死。毕竟没多久前,太宰对“文坛大老”宣战昭告文《如是我闻》才发表,表面上,太宰没理由自尽。

太宰这一次自杀的原因是个谜。有说法是他对人世的彷徨,对重复生活模式的无力,也有认定系因自身的肺结核恶化,经常咳血,或对儿子被诊断出唐氏症的绝望。

站在新桥上,我遥望遗体被发现的地方,想当年玉川上水的水流相当湍急,特别在大雨过后。而现今,它仅是条浅浅的小溪,两旁还有绿意盎然的步道。

我默祷着。

愿逝者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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