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太宰治:“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2018-07-24宗城
宗城
IP 和偶像当道的大时代,太宰治同样炙手可热。特别是在太宰治被符号化为“丧系代言人”,《人间失格》被烹制为失败者鸡汤的今天,“生而为人,我很抱歉”仿佛咒语,一旦出口,便能与太宰治共享同一条忧愁的神经。
在他离世70周年后,整个六月都让我们想起这个背负着生之痛的灵魂。但是当我们重读太宰治,如果只是最终发出绵软无力的悲凉,或者彻底放弃对纷乱陈规和社会标准的反抗,我们也许就误解了太宰治。
“叼烟的英俊恶魔”——他曾经尝试“献媚”外部世界,但那令他更加不适
1948年,斜阳倾颓。6月份,《人间失格》发表后,太宰治留下《Good Bye》草稿,同时给妻子美知子、出版编辑和友人留下遗书,然后离家出走,第二天深夜与情人山崎富荣于玉川上水投水自杀。
许多人不理解太宰治的决定,但显然,他的文字有一股魔力,牵引着一代又一代青年思考存在的意义。太宰治的小说有一种少年的澄澈,即便是非常阴暗的题材,在他的笔下却气质干净。作为日本无赖派的代表作家,太宰治受芥川龙之介赏识,却被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批评。
其中,三岛由纪夫对他多少有种爱之切之、怒其不争的矛盾态度,他曾评判道:“太宰的性格缺点,大概有一半应该是由于冷水擦澡和体操还有规律生活所导致的。我第一讨厌这个人的脸,第二讨厌这个人的乡土性的嗜好,第三讨厌这个人扮演不适合自己的角色。”可他又曾对朋友说:“对啊,我和太宰一样,是一样的人哦。”
太宰治的一生活在巨大的挫败感和虚无感当中,他的笔名“太宰”,日语谐音是“堕罪”;他出生于地方贵族之家,父亲津岛原右卫门曾是众议院议员、贵族院议员,并经营银行与铁路。他在家族的十一个孩子中排行第十,小时候养尊处优,但是,他却对自己所处的阶层产生怀疑,他像《斜阳》里的富二代一样发问:“姐姐,我们有罪吗?生为贵族,这是我们的罪吗?”
贵族家庭里严密的秩序、管教的森严和人心的凉薄深刻地影响着太宰治,使他早早陷入孤独的泥淖中。他曾在自傳性小说《回忆》中描绘道:
“关于母亲的记忆,大多是心酸的。有一次我穿着哥哥的西装在等人,可对方迟迟不来,我便哭了。母亲撞见后不仅没有安慰我,反而扒下我的裤子,啪啪地打我屁股。而我的父亲是个大忙人,平时几乎不回家,即使回家也很少同我见面。我很怕他。”
尽管太宰治本人觉得老家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家谱,“实在不过是一个俗气的、普通的乡巴佬大地主”,但终其一生,他都没有摆脱这个家庭,“他的一生一直在留恋依赖这个家庭和背叛、批判这个家庭的矛盾中挣扎搏斗,以追求一个近代个人的自我价值。”
太宰治一度参与激进左翼运动,在幻灭后,他患上了“零余者”的恐慌,而后多次自杀未遂,一生与死亡隔膜相视;他罹患盲肠炎并发腹膜炎,后得肺结核,身体极度虚弱,某种程度上加重了他的虚无感。
太宰治的小说颓废感十足,男主角往往很受女人欢迎,如果他们遵循社会规矩能活得舒舒服服,但他们对社会既定规则抱有强烈的怀疑,他们意识到旧秩序内隐藏的问题,感受到人情中的虚伪,他们渴望挣脱,却找不到更好的出路,于是在寻情逐爱、香艳美酒中沉沦逃避。他们对世界怀有深深的恐惧,自己成为无依无靠又渴望真情的浪荡儿。
《叼烟的英俊恶魔》就是这类故事的一个典型。这部短篇小说并不有名,但他却给予一位大导演灵感,那就是王家卫。他欣赏《叼烟的英俊恶魔》,并一直寻找符合小说主人公气质的演员,最终,他找到了梁朝伟。他曾回忆:
“许多时,当我让他(梁朝伟)听一首音乐时,他会坐在一角,手拿一根香烟,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望望我。这使我想起太宰治,太宰治曾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叼烟的英俊恶魔》),我一直觉得是一个很棒的电影名字。我很喜欢太宰治,而梁朝伟总让我想起他。”
《斜阳》是太宰治另一部重要的长篇,它不如《人间失格》名气大,但它是最接近太宰治辞别人间时精神状态的作品。这部作品描绘了落魄贵族的生活,通过四位人物:和子、和子之母、和子的弟弟直治、已婚的上原先生,勾勒出战后日本社会弥漫的危机感和对将来的恐惧不安。这一时期,如《奔跑吧,梅勒斯》般健康明快的色彩在太宰治作品中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渴望救赎而不得,一心赴死的决心。
太宰治由虚无衍生出自暴自弃,因为失去更高的意义指向,他遁入寻情逐爱或日复一日的忧愁中,这多少也投射于他的小说。
《人间失格》里,叶藏是一个贵族出身、讨女人喜欢,却敏感而惶恐的青年,在与主流弥合无果后,他陷入颓废,而世俗世界决定将他关在精神病院;《斜阳》里,太宰治更是通过人物之口戏谑:“历史、哲学、教育、宗教、法律、政治、经济、社会,与这些学问相比,一个处女的微笑更为尊贵。”
其实,太宰治曾经有过快乐的时光,在与妻子石原美智子相识并成婚的那段日子,他一度恢复了对世界的希望,那时的他会说:“第一次认真地将写作当成志愿而不是遗书,想为了好好活下去才写小说。”那时的他会写出《奔跑吧,梅勒斯!》这样的小说,也愿意期盼一个战后重建的世界。他会劝少年切勿沉溺烟酒,也会鼓励大学生“要珍惜离神明最近的时光”,可惜,这样的日子太过短暂。
战后的日本不如太宰治所愿,自己的身体状况又每况愈下。对太宰治而言,三十五岁到四十岁是作者的重要时期,也是求死的关键时期。不只是太宰治,日本文坛很多作家都死于这个阶段——于是,他又动起了老念头。
“彷徨的一代”——为什么在殊为不同的两个国家,太宰治都被大量青年人阅读?
有人说,读太宰治的小说容易厌世。但他却收获大批拥趸,不只在日本,甚至在中国也赢得不少当代青年的共鸣。
在日本,太宰治不仅是一个文学大家,也是有名的畅销作家。他的《人间失格》和《斜阳》等小说都大卖,并成为流行词汇。单单是《人间失格》已经累计卖了六百万本,多年以后,小畑健负责封面绘的新装版《人间失格》在1年间也达到了21万部的销售量。
同时,翻拍太宰治小说的影视作品更是一部接一部,《佳日》《人间失格》《维荣的妻子:樱桃与蒲公英(听歌)》《斜阳》《潘朵拉之匣》等都被先后翻拍,光是《人间失格》就分别有电影、电视剧、漫画版本。而在位于日本三鷹市下连雀的禅林寺,太宰治的书迷总是络绎不绝,他们只为瞻仰偶像的墓碑。
在中国,太宰治和村上春树、东野圭吾、川端康成、夏目漱石等是知名度最广的日本作家,他的《人间失格》被青年捧读,吉林出版社、云南出版社、万卷出版社、武汉出版社、国际文化出版社等先后出过译本。2017年,他的自传性随笔《津轻》、小说集《小说灯笼》和《人间失格》前传《小丑之花》也被引进国内,每年纪念日,太宰治都会成为热词。
为什么在殊为不同的两个国家,太宰治都被大量青年人阅读?他的为人、他的作品到底有什么魔力?
身居日本,太宰治的小说引起五十年代“太阳族”的共鸣。这与时代背景有关。二战战败后,日本社会在美国的改造下发生剧变。一方面,日本转型民主政体,政府改良经济结构和教育系统,并利用朝鲜战争和美国的援助加快经济重建。另一方面,进驻的美军和朝鲜的战火让日本处于二次战争的恐惧中,受制于人的处境也让日本人内心不安。
政治、经济与教育制度的改革松动了日本的父权社会,助长了年轻人的反抗倾向。可被动的处理和狂热的消费氛围,又让他们不知路在何方。当反抗过后是没有希望,而新的管制社会正在建立,日本青年陷入彷徨。太宰治的小说刺中了这个痛点。
时过境迁,当今时今日的中国读者读起《人间失格》《斜阳》《津轻》等作品,他们已很难想起字里行间革命者的颓靡、日本地主阶层的失势、太阳族的记忆,时空观的巨大变换阻碍了两代人。
无论是二战后的五十年代还是改革开放后的中国,青年人都经历了从狂热到温和乃至颓丧的阶段,尤其是九零后这一代人,历经金融危机、阶层固化、城乡大变革、产业大调整的时期,大量青年人从“天之骄子”一夜成为“讨生活的文字民工”,巨大的失落让他们无法适从,有的人迎难而上,有的是堕入逃避现实的乌托邦。太宰治的小说容易让人上瘾,他极其轻易地揭穿丧的生活状态,因此,《人间失格》等小说成为诸多青年的枕边读物。
对太宰治而言,自杀是一种自我选择。在《虚构的彷徨》中,他说:“我觉得人有选择生的权力,也有选择死的权力。”在《晚年》中,“想着不如一了百了。可今年正月从别人那里拿到了一套和服。麻质,鼠灰色细条纹花色。是适合夏天的衣服。所以还是先活到夏天吧。”
出身于贵族家庭的太宰治,厌弃自己的身份,对自己的存在价值陷入怀疑,或许是因为他对人性中恶的一面的敏锐体察,让他对自身之恶也难以回避。太宰治并非痛陈世界之恶而回避自身之恶,他谴责最多的是自己。
他选择书写、选择自白,负罪感依旧如雾霭,在他心头难以消散。他曾经尝试“献媚”外部世界,但那样的举动不但没有缓解他的困扰,反而令他更加不适。所以他的遗书还写道:“我压根不愿死在马路上或野地里,让看热闹的家伙随意摆弄自己的尸体。”
但是,太宰治的作品并不只是单纯的悲观厌世,说来蹊跷,他把个人之丧写到极致,却能升华出一丝丝至纯的希望。这份希望是对个体主体性的坚守,哪怕“生而为人,我很抱歉”,被主流抛弃、唾骂,甚至断定为精神病,太宰笔下的主人公,仍然“像神的孩子一样”,他们没有泯灭自己的良知,也没有放弃对善良与美的追求,被毁灭的是肉身、是社会地位而不是他们的精神,这就是太宰治于无限悲凉中开凿的珍贵意义。
事到如今,当我们重读太宰治的作品,如果只是最终发出绵软无力的悲凉,或者彻底放弃对纷乱陈规和社会标准的反抗,我们也许就误解了太宰治,只是将他当做一丧到底的符号。愿意活着的人,请努力活着吧,这是太宰治在人间留下的话语,到头来,他还是那个像少年一样真挚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