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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语的终极问题

2019-09-25刘润生

看世界 2019年19期
关键词:外来语外来词日语

刘润生

2014年,一位年过古稀的日本老人起诉日本NHK(日本放送协会),要求赔偿140万日元的精神损失。理由是:NHK的节目中越来越多的日语都看不懂了,身心饱受折磨。

日本人都看不懂日语?这就需要从日语的源头说起了。提到日语的起源,很多人第一反应可能是“日语由中国古汉语演变而来”。然而,这种观点笼统而不严谨。一方面,日本的文字跟汉字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以说,没有汉字,就没有日文;另一方面,在汉字传入日本之前,日本人也有语言作为沟通工具,只是没有用于记载的文字系统。

无休止的起源争论

日本学界有这么一个共识:日本的民族和文化就像洋葱,你一片一片往里剥,想找它的内核,却一场空。日语的起源也是如此,至今没有定论,只有不同的派别和假说。

历史学界普遍认为,早期日本的移民来自亚洲北方大陆和东南亚两个主要路径,所以日语的起源也有北方学说和南方学说两大派别。北方学说认为,日语的语法和阿尔泰语系、乌拉尔语系类似,都是谓语后置,所以日语更多是从北方移民的语言演化而来的。而南方学派则根据日语语音和东南亚区域的南岛语系相近的事实,更加热衷于在东南亚各地探寻日语与南岛语系的关系。

日语文字的起源就非常明确。根据日本最古老的史书《古事记》和《日本书记》的记载,汉字最晚在公元3世纪便开始传入日本。公元4世纪后期,日本开始进攻朝鲜半岛,到公元7世纪日本势力退出朝鲜,大批精通汉文的朝鲜籍汉人归化到日本,加快了日本人学习汉字的速度。到公元8世纪,日本皇室和知识阶层已能广泛用汉字撰写诗歌和文稿。

不过,从总体上看,来自朝鲜半岛的汉人带来的汉字并不多。日本人学习汉字,绝大多数还是从中国的文献习得。在模仿隋唐时期的科举和律令制度之后,日本也设立了大学,大学的教材便是中国古书籍特别是佛教典籍。日语中大量的佛教词汇,绝对会令一个中国人感到共鸣和惊讶。

日本当初没有自己的文字,是借用同音的汉字来记录日语口语。比如,日语表达山的意思,读音是“呀嘛”,就用同音的汉字来标记。后来,汉字“山”的意思被日本人領悟了,日语就直接采用“山”来表达山的意思。此时读法有两种:一种还读成“呀嘛”,这叫训读;另一种是直接模仿中国读音,也读为“山”,日语发音一般用假名标注为さん或サン——前者是平假名,来源于汉字草书的简化;后者为片假名,据说源于古代日本僧侣的速记字体。

日语中大量的佛教词汇,绝对会令一个中国人感到共鸣和惊讶。

日剧《日本人都不知道的日语》中有一个片段,一位日本年轻女性春子阴差阳错被任职为日语老师,授课对象是各国留学生。一开始春子认为,日本人教外国人日语,不是易如反掌吗?后来,她被一班热爱研究日语的外国留学生问得哑口无言。日语的来源捉摸不定、错综复杂,连最熟悉日语使用的日本人也难知经纬。

对中国的逆输入

与中国近代的白话文运动类似,明治维新时期古代日语也向现代日语急剧转变。在翻译西方新成果的著作中,日本近代学者创造了大量的汉语词汇。“民族”“革命”“经济”“工业”“物理”等等大量词汇,皆源自日本学者对英文概念的翻译。很多近代西方著作,从达尔文的《进化论》到马克思的《资本论》,中文版最早都是翻译自日文版。近代日本向中国输入的各种理论和词汇——日本称之为“逆输入”,可以说为近代中国人看世界打开了窗户。

然而,近年流传的诸如“现代汉语70%的词汇来自日本”或“离开了日本外来词,中国人都无法说话了”之类说法,并不客观。事实上,在人文科学和自然科学的专业术语方面,据统计,的确约70%是自近代日本引入中国的,但此类专业词汇在现代汉语词汇中的比例并不大,更不必说现代中国人日常谈话里,可能用不到一个自然科学词汇。

日语里本来就可以用汉字和假名(发音用假名标识)互相代替。

1984年出版的《汉语外来词词典》,收录的注明源于日语的词汇共878个,不足收录的汉语外来语的10%,远低于来自英文的外来词的比例。而中国典籍从《说文解字》所收的9353字,到《康熙字典》收录的4.9万字,其中字词几乎全部行用于日本。

近代中国从日本引进的“外来词”,如果仅看文字词汇的层面,大多数也出自中国古籍。“物理”一词,最早出自道家典籍《冠子》中“愿闻其人情物理”;明治维新中“维新”一词,出自《诗经》中“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文明”出自《书·瞬典》的“睿哲文明”。

日本天皇的年号,均由日本重臣学者从中国古籍中选取,哪怕2019年4月宣布的、号称历史上首次从日本典籍《万叶集》中“于时初春令月,气淑风和”选取的年号“令和”,也很快被日本人发现这也是出自中国典籍,即汉代张衡所写的《归田赋》中“于是仲春令月,时和气清”(该文收录于日本的《昭和文选》)。

日本最古老的史书《古事记》

日文版的世界最早手抄本《凯尔经》

《汉语外来词词典》中,有194条日语外来词其实源自中国的古汉语,并非日本人创作。日本词典《新苑》所附的“国字表”中注明:和制汉字,也就是日本人自造、中国没有的汉字,一共134字,占日本所用汉字的0.2%。比如凧、丼、鱈、辻等等。它们也只是拿汉字的偏旁部首进行组装,还是逃不出汉字的手掌心。

总之,不可否认近代日本为汉语这座大厦的添砖加瓦,也不可妄自菲薄而过度夸大日语对中国的影响。出现这种中日之间语言互相影响、互相输出的情况,根本原因就是中日都属于汉字文化圈。

“日语”可能会消失

学习日语的中国人基本都有这样的感觉,一开始因为日语里有很多汉字,觉得日语很容易学,后来才发现日语有太多的外来语,才羡慕起英语国家的人或英语比较好的人(他们学日语有后劲)。

由于日本所有文字都是从国外借用而来,本质上,汉字词汇也是外来语,只不过汉字已经在日本存在了近两千年,才没被当代人视为外来语,而后来从欧美国家引进的词汇,则全被称为外来语。

日本人针对外来语,通常按其读音,用片假名拼写出来。因规则简单,普通的日本人都能轻易把一个英文单词写成日本外来语词汇。不像在中国,大陆将Trump翻译成特朗普,台湾则翻译成川普,日语根据发音规则,只有唯一的翻译トランプ。

在引进外来词的方式上,近代日本和现代日本截然不同。在近代,日本偏重于译成汉字。

首先,中国在鸦片战争后,比日本更早地翻译西方著作;能阅读中文书籍的日本学者,成体系地吸收了汉译西书,连后来江南制造局翻译的一套格致书刊都引进,以至于甲午战争之后,中国的留学生到日本求学,接触了很多眼熟而易用的汉字词。

其次,明治维新时代的日本学者具备强大的汉文功底,他们能用汉字精准地翻译引进西方的各个概念,比如民族、解放、工業、共产、电话、进化、社会、主义等等,都是日本明治时代学者创造的词汇。近代中国学者严复当年把evolution翻译成“天演”,而日本学者翻译成“进化”。近代中国学者也尝试过音译外来词汇,比如telephone,翻译成德律风,而日本学者则翻译成电话。

然而到了现代,日本人又反过来,热衷于用片假名音译西方词汇。如computer,中国人翻译成电脑,日本人则翻译成コンピューター。这背后原因,和网络的应用与时代的快速发展密不可分。

在近代,一本西方著作和一个概念被引进日本,首先接触到的是学术界,日本学者有充分的时间用汉字去翻译和解释。而在网络时代的日本,一旦欧美有什么新概念新词汇,第一时间接触的是媒体人,他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和汉字功底去创作词汇,只能用最便捷的音译直接吸收,而且基本上高度统一,不会产生翻译不一的现象。

比如supermarket,中文是超市,日语是直接音译成スーパーマーケット。而有一些概念既可以用外来语表达,也可以用汉字词汇,比如journalist,既可以用ジャーナリスト,也可以用記者(繁体)。

有些新引入的外来语,由于日本读者刚接触还不熟悉,新闻报纸或书刊会在后面用相同意思的汉语词备注。比如concert,当初日本媒体刚引入其音译词コンサート的时候,有些媒体会在后面括号中写上“音楽会”注释。音楽会的日文发音是おんがくかい,有些场合,比如在幼儿园,为了孩子阅读或书写便利,也会写成音がく会,画风犹如“音yue会”。然而在日语里,并不是小学生忘记字怎么写而用拼音代替,而是日语里本来就可以用汉字和假名(发音用假名标识)互相代替。

再如男朋友女朋友,在日语中本来是彼氏和彼女,年轻人为了时髦,也会用boyfriend和girlfriend的音译,即ボーイフレンド和ガールフレンド。如果说在古代的日本,能大量使用汉字是文化程度的标志,那么在现代的日本,年轻人喜欢频繁使用外来语,来表现自己很“酷”。

汉字可以望字生义,而外来语按照发音规则形成,则需要语境。当日语中的外来语越来越多,对汉字词的使用越来越少,上了年纪的日本老人便越来越难以阅读。这就像一位中国老人读到“这个任务我hold不住,因为我get不到材料的点”,应该也会一头雾水。庆幸的是,对于中国人来说,这种英汉夹杂的表达毕竟是极少数,无论什么新用词,都可以在常用的约1500个汉字中找到精准的组合词。而日本的问题则严重得多。很多日本语言专家都担心,再这样下去,日语会慢慢变成一门用片假名书写的英语。

这就是日本老人看不懂节目而状告NHK的深层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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